永安二十五年, 敬帝崩。
刘皇后尊帝意,持圣诏...传位于太子誉。
同月,太子誉登基, 尊先帝为襄武帝, 尊嫡母刘氏为太后,尊生母史氏为太妃。
继任王璋为御史中丞, 任户部尚书徐修为相。
同年,赵誉改年号为建平。
———文德殿。
赵誉坐于主位, 他年有十九, 面貌俊美...与襄文帝面貌相较, 却要显得阴柔些。
他这厢未说话,只端着一碗茶看着两排大臣议事。
待眼循到徐相之时,与他眼神一撞, 眼中思绪消尽,化做一个笑,各位大臣说的都各有道理,却不知...徐相觉得该如何?徐修坐在左首位置, 他的手中握着一盏茶,闻言是往四下看去一眼。
他未说话,面上依旧是旧年的温润。
可单单四下投去的这一眼, 便使得殿内静寂了半响。
待殿内无声...徐修仍握着那盏茶,他看向赵誉,开了口,范大人所呈的这道折子, 总共说了两桩事。
一事是想要更变‘官吏升降制度’,改变往先文官三年一升迁的做法,只把官员中有作为、立大功的人,才能提拔重用。
这一事,众位大人怕是也认可的。
徐修话一顿,喝下一口茶,才又说道,众位大人所争议的,怕是范大人所提出的另一条‘止恩荫,抑世家’...他这话说完,旁人自是应和起来。
先前起争议时,说话最厉害的一位胡姓大人,是站起身来,与赵誉拱手一礼,开口说道,朝中大半官员,皆来自世家,若依范大人所言,这些人何去处?他这话说完,另一头的一位冯姓大人便也站起身来,拱手与赵誉道上一句,范大人所言,亦不是盖了那所有贵族、世家子弟。
只是却有不少受恩荫子弟,行纨绔之事,又有包庇、结党之嫌...前几日,汴京城里的几桩闹事,说的便是那明兴侯府的大公子,与那杜大人家的独子以权压人的事。
此等之人若亦受恩荫,那么我大宋百姓,如何信服朝堂人,是为民做事?臣以为,为了大宋朝堂清明,大宋子民信服...应限制大官的恩荫特许,以防其子弟充任馆阁要职。
冯大人这处的人,听他这话完,忙站起身同应和人一句,臣附议。
臣亦附议!胡大人那处面色自是不好,也各自站起身来,辩驳一二。
这厢吵得不可开交。
赵誉往徐相那处看去,便见他搁了手中茶盏,放于一侧案几之上...不轻不重,却恰好让这满殿人听了个全。
方才尚还在辩论的几人,闻声是低下几分声来,到的后头是化为虚无声。
徐修开了口,是对赵誉说,两位大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道理。
自开朝以来至今几百余年,恩荫制便一直都有...若骤然取之,怕是贵族、世家怕是要言论不休。
止恩荫,抑世家...徐修轻轻道来这一句,便又一笑,依臣所言,不若把这每年一次的恩荫制度,更迭为三年一次。
还有这一人入仕,子孙、亲族俱可得官的说法,确实也得改改了。
众位大臣,一听这话,头回未争论什么。
只是互相打了个眼,便又看向赵誉,是要听一听他的意思。
赵誉便顺着徐相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徐相所言,朕心甚慰...那就依徐相所言,至于一人入仕,子孙、亲族俱可得官,便更为一人入仕,嫡系子孙可荫补二人。
他这话说完,便又看向众臣,众位可还有异议?两派知晓,这桩事便是这般定了,自不敢再说有什么异议的话...自拱手一礼,道一声无。
这事了,这桩会便是散了。
众人往外退去,徐相却是被留下来了。
等着室内退了个干净。
赵誉便站起身来,他走至徐修面前,与人拱手一礼,徐相不仅是大宋的丞相,更是我的老师。
他这礼行的甚是有礼,连说话也自称起我来。
徐修自是避开了这个礼,他亦站起身来,与人还上一礼,道下一句,陛下缪赞了,臣承先帝旨意,与王大人辅助于您...这老师一名,却是担不得。
赵誉便也不再拘于此礼,只邀请起人来,便是称不得一声老师,却也能叫您一声姑父...姑父帮了朕许多,不若今日留下与朕一道用饭?徐修却摇了摇头,他面色不变,只道下一句,家中有人,不愿让她久等。
赵誉一怔,后头才回过神来,笑道,是姑母吧?徐修点头,素来波澜不惊的面上,也带了几许笑意...赵誉闻言,便不再拦人,依旧笑着请人回了...徐修便再拘一道臣礼,才往外退去,若碰到同僚打礼,便也与人颌上一个首。
他手中仍握着一个笏板,依旧未留步,只身往前走去...外头早有轿子等候。
轿边站着的人,却是青衣。
见他走来,是唤人一声主子,一面是掀开了那绣着吉祥腾图的紫色布帘。
行走在外宫道的几个大臣,见那顶熟悉的轿子从他们身边路过,便各自避开了几步,是等人过去才继续往前走去。
有年轻的官员,瞧着这宫道上唯一一顶轿子,自是目露钦羡,呢喃一句,也不知,我何时才能似徐大人一般。
他这话说的极轻,却还是让人听去了。
年长的官员看了看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到头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去了。
宫道很长,这处絮絮之语,自是传不到徐修耳里。
———相府。
东堂。
赵妧倚窗而坐,一面是看着小女温玉坐在一处,手里拿着一团红线编着花样。
若是编到有趣、新奇的便往人面前卖起新鲜来,母亲你瞧,这花样是不是挺稀罕的...这花样,我是从哥哥寻来的孤本上,防的。
这回,王姐姐、陆姐姐准是赢不过我的。
赵妧好笑,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佯装怒道,你父亲让你哥哥准备科考,你倒好,成日使唤你哥哥买这买那——不怕你哥哥考不好,找你算账?温玉胆子大,一颦一笑间像极了早年的赵妧。
她听人说完这话,便把红线搁在一处,先拢了人的胳膊说起好话来,母亲是白担心了,父亲是盛宁年间的状元,哥哥承父亲习德,又怎会考不好?你又在说我什么?帘子一打,走进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来,他面若秋月,眉如墨画...他的眉眼间有徐修早年之姿,却不似他那般少言寡语。
正是徐修与赵妧的儿子,唤作端方。
端方松手放下帘子,迈步走进这间屋子,先与赵妧拘上一道家礼,是唤人一声母亲。
温玉见他来,也不怕他,笑盈盈的唤人一声哥哥,才又与人说来,我正与母亲,夸说哥哥的好话呢。
端方坐在一处,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是笑着,轻轻哦了一声,却是满面不信。
赵妧见儿女同坐一堂,一室融融,面上也是带着温和的笑。
她今已四十余岁,儿女成双,夫妇和睦,面容却似旧日一般...这岁月,仿佛尤其厚待于她。
赵妧轻轻笑了笑,是轻轻拍了拍温玉的手,与端方说起话来,这回,的确是在夸你。
她这话说完,才又问起人来,秋闱已近,你可准备好了?端方搁下茶盏,与人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那就好...赵妧这话尚未说完,那门帘便又被掀了开,走进的是一个穿着紫色官服的男子,手拿笏板,眉目温润的男人...端方先回了神,他站起身来,与人一礼,口中称道,父亲。
徐修点头,他是先看了眼温玉、端方,才把手中笏板与乌纱帽递给了丫头。
一面是往赵妧那处走去。
温玉胆子大,便连早年的赵恒与王蕙,她也不怕...却偏偏最怕徐修。
她见人走来,忙松开手,端端正正坐着,轻轻唤人一声,父亲。
徐修步子未停,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赵妧看了看温玉,又看了看徐修,是轻轻笑了一声...她伸出手对徐修,与人道说一句,你回来了。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这一声却带了几分愉悦味道,面上、眼里也带了笑。
他握过赵妧的手,与人坐在一道,还未说下一句,便见温玉磨着磨着坐到了边上,又坐起了身...与两人拘了道礼,父亲母亲好生歇息,我与哥哥先去做功课了。
她这话说完,还未等两人说话,便先拉着端方走了出去。
徐修眉心微拢,他看着那尚还未落平的帘子,开口一句,越长大,越没规矩了。
赵妧面上仍笑着,她是先让人都出了去,才轻轻晃了晃两人握着的手,埋汰起人,谁让你整日板着张脸,便是她想与你好好说说话,也被你吓了回去。
徐修低头看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才又一句,怪我。
徐修圈着赵妧的腰,赵妧便靠在人的怀里...两人一道看着外边景致,轻声说起旁话来。
赵妧看着徐修,是与人说起赵誉,我那个侄儿,是个厉害的,你平日与他相处,却要小心。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原不想把这朝中纷扰事说与她听,怕她担忧——可他却忘了,她的妧妧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的指腹滑过赵妧的眉眼,亦开了口,是个厉害的,却也聪明...现下,他还不敢做些什么。
徐修这话说完,是低头看着她,妧妧,你在担心我。
赵妧脸一红,却没避开,只好与人说下一句,你是我的夫君,我自是担心你。
而后,赵妧的手撑在人的面上,若你能对温玉这般,她也不会俱你如虎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道下一句,旁人家都是父亲偏爱女儿,我们家倒好——徐修仍握着她的手,闻言是看着她,附着人的话,我们家,如何?我们家——赵妧方想开口说上一句,却见他眉眼含笑,心下一通,面上也羞红了脸...她侧过头,撇过脸,只看着窗外景致,也不说话,也不看人。
徐修依旧圈着人的腰,见她不说话,便低头朝着人的耳朵轻轻咬了下,才开口说了话,温柔而又低沉,妧妧,你如何不说话?赵妧回头看他,见他眉眼间仍带着笑,先咬住了人的唇,气哼哼一句话,徐齐光,你真讨厌。
徐修已许久不曾怔楞,这回却着实是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眼前人,见她眉眼虽含羞,气势却很足...他眼中怔楞化为笑,一只手仍圈着人的腰,一只手却拂过她的眉眼,妧妧,温玉往后会有偏爱她的夫,而我...只偏爱你。
———建平二年,四月春。
东郊桃林开的正好。
平日游人不止,今朝却唯有一男一女踏青于这桃林之中。
男人着一身青衣,女人着一身绯色春衫...却是徐修与赵妧。
他二人手牵着手,行于这一步一景,一树一花之间。
两人步子走的不快,若遇到好看的景致,便也留步驻足赏看一回。
等到半山腰时,赵妧却歇了步子,她的手撑在额上,抹了抹汗,才又看着那尚未到达的山顶,徐修,我走不动了。
徐修走到人的身前,半蹲了身,才又与人说着话,我背你。
赵妧看着她,是先笑了,她想起那年徐修归来...他问她疼不疼,她撒着娇与他说好疼,疼极了。
后来,她靠在徐修的背上,一张小脸埋在了人的脖颈处,便这样一摇一晃被他背回了去。
徐修过了许久,也不见人靠上来。
他转身看着她,拢眉与人一句,妧妧,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呆子——赵妧靠在了徐修的背上,一张脸如旧日一般埋在了人的脖颈处...她放下了腿,在人的耳边轻轻说上一句,好了。
徐修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路上,赵妧手中拿着帕子,擦过人额头上的汗,一面是与人说着,徐修,你亏不亏。
徐修一怔,半会却是笑开了,是我赚了。
风拂过树木,传来这春日的声响。
待至山顶。
徐修是让赵妧在一处先坐一回,便往先前走来的路上走去。
他未走多远,来去这一段路也不过花了一刻钟的时间...赵妧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去,便见徐修手捧一束山间野花,走到她的面前。
他面如端玉,素来沉稳而波澜不惊的的面上,却带着几许不自然。
他走到她的面前,张了张口,竟说不出半句话,就像一个毛头小子一般,妧妧,这个给你。
赵妧一怔,手触到那鲜花上,才又一笑。
她抬头看着徐修,眉眼含笑,是问他,你这是跟谁学来的?她这话说完,便又想起那年西北,门后的那一块青色衣衫,她呐呐开了口,徐齐光,你不会是...什么?赵妧想着旁人口中那个不怒自威,波澜不惊的徐相。
又看着眼前这个面色不自然,却还强装着镇定的男人...她不再说话,只走到他的面前,手撑在人的肩上,踮起了脚尖,吻在了人的唇上,我很喜欢。
徐齐光,我真的很喜欢。
徐修面上所有的不自然,在听到这话后,尽数化为一个笑。
他看着她,捧着花的手避开人,另一只手便撑在她的腰上,加深了这个吻。
桃林四下,花开的正好。
而他二人,站于这桃林之中...春风拂过两人面。
桃花潋滟,岁月静好。
赵妧与徐修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