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二月,汴京城也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王芝今日是去了一趟外家,她那位堂哥前年纳的小妾又生了个小子,李氏便带着她一道去。
如今她已到了成亲的年纪,平素做客时总免不了又被多打量几回,她心里最是厌烦这事,偏面上还不得显露,自是难熬。
待用了饭与李氏和外祖母道声有事先回了,马车轱辘轱辘往乌衣巷驶去。
王芝她外祖家离王家却是有些远,是要先从西市穿过东市再到乌衣巷的路程,如今正到西市,王芝挑了车帘往外看去,只觉着寒风飕飕,又听着外头传来几个摊主的声音,有卖豆花也有卖馄饨的,煞是热闹。
王芝便让车夫停了,她今日着一身直领对襟式青色褙子,外头还罩了一件绣有梅花的月白披风,手里拿了个汤婆子往外走去。
环顾左右,如今正是天寒地冻日,路上行人便少了些。
唯有几处酒家、饭馆倒是愈发热闹起来。
她便选了这家唤叫十千脚店的地,走了进去。
这头皆是平民百姓的地,骤然来了这样一个富贵小姐倒是让人一诧,那店家忙过来问有什么需要。
王芝平素未曾来过这样的地,便只让人上了一壶茶,迈步是要往临水的座走去,恰好对上陆致之那一双凤眼瞧了过来,又见他颔首算是打了个见礼。
王芝便往那头走去,拘上一礼,陆先生也在。
陆致之指了一侧对人,王小姐若不嫌,就一道坐罢。
又见他新拿了个酒盏倒上一杯温酒递来,这处是行来之人歇脚之处,没什么好茶。
不过这酒却是极好,也没什么后劲。
王芝便坐下了,接过酒来,先生像是常客。
那头店家正拿了壶茶来,听到这话却是接了,笑的很和气,陆先生是个好人,早年是想带我那儿子去鸿蒙上学的,因着教不起束脩便没去成。
陆先生知道了,便常来这教学也不曾收什么费,如今也有好几年了。
王芝听了这话甚是狐疑,又看了陆致之一眼,瞧着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只陆狐狸,竟也能称的一声,好...人?那陆致之一笑,眉一挑,王小姐似乎很不信?王芝也笑,陆先生长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着实是不能让人不信啊。
陆致之听了却是极为赞同,你平素巧言舌辩,今日这话说的却是实在。
哪里比得上先生。
你莫谦虚,总归你也是我的学生,承我风范也实属正常。
两人这厢打着机锋,到的后头自又是王芝完败,她眼一横,眉一挑,先生若是做个言官,怕是朝廷众人都要怕你三分。
陆致之一手拿酒,眉眼含笑,可惜陆某志不在此,王小姐却是无缘得见了。
这头两人一时没话,就听得那头几个中年人说起话来,今年这寒气来得早,收成也不好,还要交什么赋税,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另一个男人便说道,可不是,年年要征税,当官的吃酒喝肉,咱们老百姓交了那么税也不见着受了什么保护,这日子却是更加苦了。
便也有一个着褐衣的,这汴京尚还好些,天子脚下,那些当官的总不敢太露了牙。
我是从京兆府来的,那当官的才是真当扒皮。
前头判了桩案,一个青年男人看上了一个寡妇,把人给糟蹋了,偏那寡妇也是个烈性的,一纸状告到官府,你们猜什么?其他几人自是问道,什么?那人便说道,那男人正是知府那三房姨太的侄子,自是没受理,还说是这寡妇受不住勾搭人去了。
便有人说道,当真是个黑心的东西又问后头怎么了的话。
那褐衣男人又道,那寡妇哪里受得住,第二日在家里拿了根麻绳把自己给吊死了,还是隔壁的听着没动静去瞧了瞧。
那死相着实恐怖,旁边还有一张用血写成的冤字。
几人唏嘘一叹,有道那寡妇可怜的,有道那知府黑心的,可他们也不过寻头百姓哪里能为人做了主去。
这头是脚店,多是来走之人歇脚之处,如今外头的雪已小了不少,几人便也慢慢出了去了。
而王芝正饮完第三杯酒,她转头问陆致之,先生听后,不知有所感谢。
陆致之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饮酒说道,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我一个教书先生,哪能管得了这天下事。
倒是王小姐,不知有何感想?王芝横了眼看去,我一个女人,又能——有什么想法?两人双目一对,端的是漫不经心,浑不在意。
而那外头的雪却是慢慢停了,王芝从木头窗棂外看去,只觉着今年这冬着实比前些年要冷些。
她在这已坐了一个时辰,该回了,便与陆致之告辞,又找来店长付钱,她身上多是碎银锭子或是金豆子一物。
那店家平素只收几文十几文的着实找不开,王芝便递了个银锭子说是无妨的话,店家却是个老实的道是不肯收,两厢正是僵持着,便听陆致之说道,你回去吧,这壶茶算我请你。
王芝倒也从善如流,收回了银子,又道,那便多谢先生了。
便又一拘礼,与人告辞了。
她回到王家的时候,已有些晚,丫头绿竹自是有些急,见人回来了打了礼迎人进屋,您可回来了,夫人前头已来过,没瞧见您,只差要去外头找您了。
王芝解了披风说道,无事,你差人去母亲那头说声,只说我回来了,让她不必心急。
那头自有人去了,今日晚饭是大房二房一道用的,王芝刚走进屋子就听几个在说王璋,她因着辈分高进去自又是受了不少礼,几人打了见面就听有人对王庾氏说去,你如今却是不用担忧了,底下儿女双全,如今两个儿子又都当了官。
说话的是早早出嫁了的姑奶奶,与王芝是一辈,却长了有一轮余,唤王苡,年有四十余,嫁了开封孙家,如今是回来探亲的。
她长得眉目温和,是个和蔼的妇人,便又听她说道,不知璋哥儿可定了人家。
王庾氏说没,孙王氏便道,璋哥儿如今有出息,往后怕是你更加要操心了。
这话便是说儿女成家的事。
这厢几人说了会话,那头有人道开饭了,王家子孙多,用饭是男女分桌的。
是在一个屋子,只是拿个屏风挡了起来,王家是讲究寝不言食不语的,室内很静,便连碗筷相碰的声音也是没有的,每人身后还站了个丫头,若是想用什么自有人夹来。
待用完了饭,又有人捧茶来,每人漱了口才又接过第二碗茶用起来。
这头饭菜都撤了,男的往前厅去,女的往后院去,年长些的是去打马吊了。
年轻些的便去玩起投壶来,王芝是被王家几个姑娘给拉去的。
投壶是早年流行起来的玩意,因着这物不拘多大的地,又不必多大的力气,男女都可玩来,如今很受欢迎。
那头早有人备好了投壶,矢,算等物。
因着投壶礼除去宾外,还需一人主持投壶唤主人,一人当指挥者唤司射,另有一个做乐工演奏曲目。
王芝便当起了主人,王珂做了乐工,那最爱热闹的十八姑娘当了司射,另有一位姑娘计算成绩。
宾主就位,王芝奉矢,十八姑娘奉中,使人投壶,王芝说道:‘某有枉矢哨壶,请以乐宾。
’宾客曰:子有旨酒嘉肴,又重以乐,敢辞。
王芝又道: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以请。
宾客又曰:某赐旨酒嘉肴,又重以乐,敢固辞。
王芝三曰: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固以请。
宾对曰:某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而后,宾向主人行拜礼,主人答拜。
宾主相互行揖礼,于宾主席上正坐,面对壶所在的席之方位,做投壶准备。
十八姑娘把两尊壶放到宾主席对面的席子上(壶离主宾席位的距离为二矢半),分别正对宾与主人。
返回司射席位。
向宾主宣布比赛规则,即投壶之礼,道是有初(第一箭入壶者)、连中(第二箭连中)、贯耳(投入壶耳者)、散箭(第一箭不入壶,第二箭起投入者)、全壶(箭箭都中者)、有终(未箭入壶者)、骁箭(投入壶中之箭反跃出来,接着又投入中者)等。
王珂那头也摆起了架势,奏起《鹿鸣》。
宾客依次上前投壶,待有人投进壶,算者便道,某某有初计一分某某连中计两分某某散箭计一分...几人玩到很晚,待到戌时才散。
王芝要回西院时想起午间一回事,让绿竹去寻王璋,把脚店听到的那事让人递了话去,自往西院回了。
她晚间用了好几碗酒,如今正有些晕眩,想起那日与陆致之合唱的曲子,唱了起来,举世皆醉,我岂独醒,三杯一斗,撞破愁城,古来多少贤达皆寂寞,惟有飮者留其名。
醉翁之意端不在乎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