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 同福茶馆。
时日转的很快,汴京又迎来了一年底。
而徐修坐于早年常坐的位置上,手中握着一杯热茶, 往外看去。
外处有一株桂树, 带着风雪与寒霜,如今正随着那风一晃一晃轻轻打落着霜雪。
那日长公主府里的一问, 他却仍无解。
真情,假意?他早已分不清了。
徐修合了眼, 想起那年。
赵妧扮作小公子的模样, 走到他的面前, 我今日,是来与你说我的名字的。
这般的蛮横。
他那会只当他是个纨绔公子,又无奈避不得, 只好不咸不淡的喊她一声名——她却高兴坏了,她的眼里,面上都带着明媚的笑。
他从未见过这样明媚的笑,明媚的让他觉得刺眼, 让他心生卑微,让他不敢靠近。
徐修睁开眼,他的眼里仍含着几许笑, 交握着手往那株桂树看去。
然后。
他想起花灯下小公子模样的赵妧,想起手握纨扇含笑看他的赵妧,想起临安时候待他母亲宽厚的赵妧,想起那个一嗔一笑眼里只有他的赵妧...他方觉着, 这些年岁里,那个持仗皇权让他娶之的皇家公主,已模糊的让他看不清。
而如今,他的脑海里。
皆是她的好,她的明媚,她的笑。
她眼里含着笑看他,轻声一句,夫君,我们回家吧。
夫君,我们回家吧。
这话就像一根羽毛,轻轻划过他的心坎上,平添...惹起几许痒意。
茶馆的门帘又被打起,进来了个身披月白斗篷的姑娘,她的眼稍稍抬起,便瞧见徐修坐在那日的位置上。
老者上前笑迎,笑着喊了声贵人,又问一句,贵人,您来了。
贵人。
徐修想起,那年赵妧进来时,老者就是这般称呼她的。
是...她吗?他握着茶盏的手有几分轻颤,而后他侧眼看来。
便瞧见秦清身披斗篷,手中还握着一方布帘,瞧他看来,便松了布帘,轻轻颌首,喊他一声,徐公子。
不是她。
徐修眼中的光芒散去。
而后,他搁下茶碗,也与她轻轻颌首,回一声,秦姑娘。
那老者见两人认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笑着往徐修那处多添了一壶茶,一杯盏,便让两人好坐。
秦清看着他眼中消失的光芒,袖下的手轻轻蜷了起来,而后却也只是轻轻一笑,松开手,往人那处迈了步子,打扰了。
无妨。
两人同坐一堂,徐修竟也无甚感觉。
他倒一碗茶,递予人,开了口,秦姑娘竟也晓得此处?倒是...让徐某意外了。
秦清接过茶,谢人一句。
而后,她握着茶盏,蕴着那茶壁处贴来的热度,笑着开了口,长公主...往先,请我来过一回。
徐修倒茶的手一顿,而后他搁了茶壶,握了茶盏喝下一口,原来如此。
秦清仍看着他,看着他垂了眼遮了眼中情绪,看着他握着茶盏的手用力收紧...她摇了摇头,轻轻一笑,也垂了眼饮下一口茶。
这厢,很静。
唯有那暖炉上滚着的茶水,轻轻沸腾着。
她说,什么了?徐修的声很轻,也很淡,唯有那话中几许空音,透出几许紧张来。
她说对不起我。
秦清的声也很轻,她看着徐修收紧的手,轻轻一笑,絮絮说起来,为早年的天真烂漫与自以为是,与我说声抱歉。
她还说,她原以为——得到了这世间最好的爱情,却不曾想,你的心里眼里,根本没有她。
而后,她搁下茶盏,她原以为,她喜欢的人,也会喜欢她。
徐修紧握茶盏的手,骨节分明。
而后,他搁下茶盏,抬头看着外边那株桂树,声很平,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她。
他仍看着外边那株桂树,声仍很平,我把所有无力解决的,无法解决的,都推给皇权,推给她。
我以皇权这个借口,来麻痹自己,麻痹别人。
徐修的面色仍很平,而后他转头看着秦清,声亦很稳,其实从一开始,都是我的错。
我的错,错在从头到尾,未曾给你一个明确的回复。
我的错,错在我不敢违抗皇权,亦不敢让别人知晓一丝我对这桩婚姻的不满。
却在娶她之时,心生怨愤。
娶她之后,亦不曾拿真心待她...最后,伤了她一片赤诚之心。
徐修的面上仍很平静,心下却不稳,带着几许轻嘲,其实从一开始,都是我错了啊。
秦清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徐修,让人不知该如何诉说。
她只是觉得徐公子,相较以前,活的更加像个人了。
是那位长公主,让他活的更加像个人了。
秦清抬了头,她看着徐修,素来柔和的面上带着几分坚定,她的声仍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徐公子,你不曾对不起我。
当初你我二人,男未婚,女未嫁。
一个缘字,让你我二人,因各自欣赏而走近。
而也是这一个缘字,让你我二人,最后无疾而终。
秦清看着徐修,絮絮说来,徐公子,这无关个人的过错。
皆因这缘之一字——她的声停顿几分,而后,眉眼含笑,轻轻说来,缘聚缘散,罢了。
她说完这话,仿佛这些年,郁结在心的那股思绪,终于消散了出去。
而后。
她看着那木头窗棂外的那株桂树,正随风拂掉一身白雪,呈现出那原本该有的模样。
秦清想起那年,碧海晴天。
她推开书房的门,屋里那一袭青衣的俊年郎与她点头,而后是很淡一句,秦小姐。
徐公子。
秦清的眼仍看着外处。
这些年,她把自己囚于过去,困住了自己。
而如今,她确实该与那过去的岁月告别了。
秦清的眼转向徐修。
这一桩情/事里,徐修活的不明白,赵妧看的不明白,独她一个明白人——看尽了这场情/事。
如今,她终归只是一笑了之,徐公子,不如向前看罢。
而后。
她站起身,细细滑过人的眉目,最终与人轻轻颌了颌首,再见了。
她转身,再不看人。
徐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的面上平静,心下竟无一丝波动。
他未叫住人,只轻声一句,秦姑娘,再见了。
秦清步子没停,她面上的笑意很浓,她的步子也愈发坚定。
而她的眼前,划过那个岁月里的青衣公子,她朝着那虚无之处,轻声一句,再见了。
秦清伸手打了布帘。
门外恰好站着一位身穿锦衣的贵公子,他的眼看向那只白皙的素手,像极了那日颜如玉遇见的那位姑娘——可他终归是一个持礼之人,也只是瞥见了这一会,便垂下眼,让于一侧了。
多谢。
秦清谢人一句,而后她松开手,仍往前走去。
而宋玉在人走后十步模样,才抬起头,他的手握着那块布帘,却如福至心灵般转头看去。
那位着月白色衣裳的姑娘,由人扶着上了马车,风雪吹起了人的帷帽。
宋玉的手仍撑在那布帘上,有些怔然,有些愉悦,轻轻一笑,原来,当真是她。
他看着那辆马车往前去,而他也打了帘子往里走去,喊一声,徐兄徐修转头看来,见宋玉而来,也道一句,宋兄来了。
宋玉迈步走去,见桌上还有一盏未撤的茶盏...他想起方才遇见的那位姑娘,竟问下一句,那位姑娘,是谁?徐修的声很平,一位故人,罢了。
而宋玉也回过神来,他心中平添几分懊恼,怪自己竟问出这般话来。
好在徐兄,并未深究——徐兄。
宋玉看过去,便瞧见徐修仍看着那株桂树,神色不辨,未曾听见这一声。
徐兄。
宋玉再唤一声,才瞧见徐修转头看来。
怎么?宋玉坐人对面,他想起近日汴京最广为流传的几桩戏折子,又看向徐修,细细看上一回,才笑着开了口,徐兄如今,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徐修看着宋玉,也淡淡笑了下,总归是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同?非也,非也。
宋玉轻轻笑来,往日徐兄对世间万物皆是了然于心,云淡风轻。
而如今...徐兄,急了。
徐修握茶的手一顿,良久他才低头重新沏了一杯茶,是吗?宋玉贵公子模样的面上,仍带着几许笑,徐兄是当局者迷,而我们却是旁观者清。
这些年,徐兄面上时常有笑,有恼...徐兄,你是当真急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徐修的指腹磨在茶壁上——那年十五夜,他当街吻过她的唇。
这些年,他那些莫名的情绪。
这几月,他总忍不住去府外等她。
他当真,只是为了皇权?不,不是的。
他是真的在乎她,他是...真的爱上了她。
原来这些年,他竟当真在那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她。
徐修心下不知是何等感觉,只觉着那缠绕几月的惑,终于散了去。
他站起身,与宋玉一拱手,多谢宋兄今日一话,徐某先告辞了。
他这话说完,也不等人回,便往外走去。
宋玉看着徐修头回连步子都走的不稳,失笑一声,他摇了摇头,继续坐回了位置。
外头大雪纷飞,屋里茶水沸腾。
而后,他想起那位白衣姑娘,合了眼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