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转进乌衣巷。
徐修坐在车厢里, 从那半打的车帘往外望去。
大雪纷飞,灯火点点。
他的眉眼含着笑,而那张风光霁月的面上, 也再无困惑。
而后, 他伸出手。
雪落在手心里,带来几许凉意...而徐修却轻轻一笑, 朝着那虚无之处道来一声,妧妧。
妧妧...如今我终于知道。
原来。
我是当真爱上你了。
原来。
在那不知不觉的岁月中, 我早已爱上了你。
———长公主府。
赵妧正临窗而站, 外处白雪纷飞, 她往窗外伸出了手,却不知是在想什么。
四惠取了件斗篷上前,披在人的身上。
她握住赵妧的手, 收了回来,用帕子轻轻擦拭着人的手...而后是递了个汤婆子给人,软和了声,您若瞧雪好看, 奴便唤人去给您做个雪墩子,做个娃娃模样...就摆在您的窗前,可好?赵妧摇头, 接过汤婆子握着手心里,继续看着外处,才又一句,他又来了?四惠停顿了下, 而后是轻轻嗯了一声,外间小奴刚来禀的,说驸...那位,今日有话要与您说。
话?赵妧喉间漾出一声轻笑来。
而后,她低头看着小腹,手覆在上头,声很淡,可我,却没有什么好与他说的了。
四惠看着她的背影,屈膝应是,往外退去。
门开门合。
赵妧的手仍覆在小腹上。
她想起昨日,赵恒来府里,她问了关于往先的那些事。
赵恒有些讶于她的知晓,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头,淡声说道,一个商户之女,又何足为谈?何况你那位夫君本就是个聪明人,无需我多说什么,只要把这其中利益摆在他的面前,他自会晓得该怎么做。
而后,他看着她,是一句,妧妧,你能看上他,原就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是啊...在他们的眼中,徐修娶她原就是高攀了。
只是。
她原以这一段感情是干净的,是可贵的。
哪想到...她以为的真挚爱情,以为的赤诚之心,原来只是建立在这个皇权上。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源于利益二字。
而后,她抬头往外看去,外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有几许...随风一道飘入这木头窗棂里,拂过她的脸面。
凉意刺骨。
凉的...是人心啊。
她搁下汤婆子,走上前去是要合一合窗。
小腹那处却忽然传来钻心的痛。
赵妧一手撑在腰上,一手覆在那木头窗棂上,看着小腹轻声说道,你是在怪我不肯见他吗?可是,见了又如何...终归是太迟了。
小腹那处却像是在回应一般,愈发抽疼了起来。
疼得她站不稳脚。
疼的她面色发白,手紧紧攥着那木头窗棂,却还是没忍住,摔了下去。
来人——赵妧的声因疼痛而有几分虚弱,在那风雪呼呼之中尽数被掩了去。
她昏倒之前,看见六顺端水进来,而后是金盆掉地的声音,连着一声,主子!震耳欲聋。
可赵妧却再也说不出话了,她的手覆在小腹上,那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疼入心肺。
我的孩子...———而府外。
徐修外罩一身黑色斗篷,灯火下他的面色很好,正负手站在一处。
他见四惠迎面而来,轻轻颌了颌首。
四惠低头朝人屈膝一礼,很平一句,您还是回吧。
徐修拢了眉,道下一句,她...他刚出了声,眼滑过那漆黑的夜,与那白色的雪...笑了下,是我不对,如今天色已晚,风雪又大,她又怕冷,许是要睡下了。
那明日,明日我再来找她。
徐修这话说完,便转身迈开步子。
四惠看着灯火下徐修的背影,开了口,驸马,您...可她这话尚未说完,后头便传来丫头急急一句,四惠姐姐,主子出事了!四惠转身,看着那跌跌撞撞跑来的小丫头,忙快走上去扶她一把,一面是问道,主子...她怎么了?这是男声。
四惠与小丫头一道抬了头,看着徐修拢眉又问一句,她怎么了!小丫头虽不曾见过他,却也晓得他就是那位驸马爷,便忙又拘一道礼,口中说着,驸...驸马爷,主子她摔倒了!徐修闻言,忙大步往前走去。
却忽的想到这不是徐府,他亦不晓得妧妧究竟在哪,便停了步子,转头看着两人,面色仍不好,吐出两字,领路。
小丫头看了看四惠,又看了看徐修,忙哎了一声,快步往正堂走去。
等到正堂的时候,已是一片混乱。
徐修停了步子,他看着那行走的女侍们,手中或是捧布,或是捧水...步子走的很快。
而那屋里,灯火很亮,人影晃动。
却无人说话。
六顺见四惠来,忙迎了上去,姐姐可回来了,主子方才摔倒了,如今已请了孟大夫和稳婆过来。
稳婆?徐修皱了眉,他看着六顺,声有几分颤,妧妧是怎么了,为何,要叫稳婆?六顺这才看见徐修,她看着徐修,面上愈发不好...主子为他做过什么,他又回报了什么!若不是因为他,主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只要想起主子,如今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就愈发恨起了这位来。
如今听他懵懂一句,心下冷笑一声,面上也没几分好,您说叫稳婆做什么呢?那是接生小孩的妇人,您说唤她来做什么!难道您不知,主子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她这话说完,又嗤笑一声,是了,您怎么会知,您对主子了解多少,又知道什么呢?她这话着实不够尊敬,亦有些大胆了。
四惠皱了眉,拉了她一把。
六顺停了话,又看了徐修一眼,勉勉强强拘了一道礼,驸马爷,您就好生坐着嘞!她这话完,便拉了四惠的手就往屋子里去。
路上四惠,便责怪了人一回,不管如何,他如今都还是主子的夫,你这样——六顺横眉冷眼,我这样怎么了?主子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我还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便是主子醒来,要骂我,打我,我也要说!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徐修仍站在那处,雪很大,他却未撑伞。
他的双脚,犹如千斤般沉重...孩子。
他与赵妧的孩子。
他竟不知,他们有了孩子。
八个月,那不是妧妧离家之前...不知是冷还是怕,徐修竟生生打了个冷颤。
他面色灰白,唇也无什么颜色,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的缓慢又沉重...那通亮的屋里,人影晃动,却无她。
他想起那年,她与他商讨要孩子,眉眼璀璨,在他的怀里轻轻诉说着以后。
诉说着要儿要女,诉说着一代又一代。
而如今,他们果真有了孩子。
他却不知。
徐修心没面稳,他仍看着那屋子,雪滑落在他的眼睑上,惹来一层薄雾。
他却没动。
他想着这连月的日子里。
她一个人感受着孩子的长大,一个人经历着孕后的痛苦,连一个诉说的人都没有。
她该...多难受。
他想着往日那个娇气的姑娘,连脚脖子酸一会也要与他撒起娇来,徐修,我疼。
徐修,我疼。
那如今,她该有多疼。
徐修紧紧攥着袖下的手,雪掩盖住了他的发、他的斗篷、他的脸,可他却仍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屋子。
门开门合,进进出出许多人。
徐修被拦在外头,只能站在门外听着里头传来的声音。
他听见她们说,这个孩子怕是要早产了...早产?那他的妧妧...会不会有危险。
徐修进不去,他被从斯拦在门外,袖下的手攥的很紧,眼一瞬不瞬的望着那紧闭的屋门。
而后,他听见赵妧醒来,她哭着叫着...声声传入他的耳里。
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在外站着,无力的站着。
徐修从未这般无力过。
失去徐宅的时候,他没有。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没有。
可如今,他头回痛恨起自己的无力来。
他的妻子就在里头受难。
那么怕疼的她,如今疼的却连喊都喊不出了——徐修的眼仍望着那道紧闭的门,身子却在轻轻颤抖...直到夜深,门才开了。
四惠走出来,她看见徐修忙拘一道礼,声却有些急,主子的胎有问题。
徐修一怔,他的脸转向四惠,声因在外站了许久,有几分哑,你说什么?主子的胎...没动静了。
徐修的脚步往后一趔趄,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他抬头看着那通亮的屋子,声有几分哽,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知道赵妧对孩子的喜爱。
就连那个王璋家的孩子,她都喜欢的每回要抱上好一会。
何况——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孕育已久的孩子,是她怀胎八月的孩子啊...徐修袖下的手仍攥的很紧,他看着那处,良久他才开了口,孟大夫怎么说?孟大夫说,只能先用催产汤引出来...按他说的来。
您说什么?徐修的声很稳,按他...说的来。
他的声很轻,亦很淡。
唯有袖下一双无人瞧见,紧紧攥着的手透露出几许情绪来。
四惠抬头看他。
灯火下的徐修面色很平。
那其中的平静,竟让人生了几许害怕。
四惠低头,应是,拘下一道礼...而在走前,她终归还是开口说了一句,那也是您的孩子,您有时候冷静的,让人害怕。
大雪纷飞。
徐修的声很轻,在这风雪夜里,被轻轻吹散。
只要她没事,就好。
夜还很深,赵妧的手紧紧覆在小腹上。
在那似醒非醒的时候,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听到——他们说,她的孩子没了。
她的孩子...怎么会没了?她这么乖巧的孩子,连着最难过的头三月,都不曾闹她的孩子...怎么,会没了。
赵妧的手覆在尚还高隆的小腹上,她摸了一遍又一遍,话还未出口,泪却先落了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怎么了?她的声很轻,虚弱的让人听不清。
可六顺还是注意到了,她看着赵妧,一下子就哭了,眼泪砸在手背上,她哽咽说道,主子...您别这样,小主子,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赵妧的力气尽失,手却紧紧的抱着小腹,他不是还在吗?主子...良久,她睁开眼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哑声开口,如今...连他,都不要我了吗?夜还很深,屋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哭叫声。
徐修心下大恸。
他往前走去,最终却在那一门之隔处,停了下来。
妧妧...虚无之处,除去那大雪纷飞。
唯有那一声妧妧。
与那不断的哭叫,最为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