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亭一行赶到的时候, 已是翌日清晨。
徐修仍站在门外。
而屋内却再无哭声。
一屋一院。
寂静无声。
谢亭看着那一袭青衣,素来明艳的面上,如今却只余黑沉。
她挣开王璋的撑扶, 只身往前走去, 看着徐修,冷声开口, 我们把她好好的放在你身边,你都做了些什么!为臣, 你未忠君。
为夫, 你未护妻。
谢亭看着徐修, 冷嘲一笑,徐修,徐大人, 这些年,您都做了些什么呢?徐修的步子往后退去,手撑着柱子,才不至摔了去…这些年, 他做了什么?为臣,他受皇命为国婿,却心生怨愤, 心有不甘。
为夫,他娶她为妻,不曾真心相待,亦不曾交心于她。
这些年,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徐修想起昨夜,屋内传来赵妧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还有那接连不断的血水,而后是那个…已成形的男胎。
他不会说话,不会睁开眼,安静的躺在那个小被里。
露出一张干净而又苍白的面色。
这是他的孩子,这是他与赵妧的孩子啊…徐修想上去看一看他,抱一抱他,却被人避了去。
六顺看着他,横眉冷对,带着憎恶,您让开些吧,奴怕脏了您的手——而后她不再看他,亦不再说话,抱着他的孩子,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去。
徐修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夜里雪深,廊下的人,院里的人,她们都嫌恶的看着他。
就连素来沉稳的四惠,看着他的眼神,也愈发淡漠了。
她看着徐修投来的眼神,拘下一道礼,声很淡,您还是早些回去吧,长公主府,无您可居之处。
———徐修抬头,他的眼滑过谢亭,滑过王璋,滑过王芝…等人。
他们的眼里带着同样的目光。
一样的嫌恶,一样的恨不得他去死。
可他又何尝不憎恶自己?他的妧妧…那是他的妧妧。
那是他的妻啊。
徐修的眼转向那扇紧闭的门,他的妧妧就在里面,往日那样明媚的一个姑娘,如今却还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
在那些时光里,她把所有的爱情与真心交于他。
可她又获得了什么呢?一段残缺不堪的情,一个早逝的孩子。
如果没有他,她原本会活的很好。
宋宫的明珠,宋朝的公主...她原本...该有一个从头至尾,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
他们会有儿有女,膝下围绕着子子孙孙。
她原本,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她以为真挚的爱情,她的孩子...全部葬送在这永安年间。
往后,她该怎么办?徐修的手撑在柱子上,仍看着那处。
他的妧妧该怎么办?他往前迈出一步,却被人拦了下。
这是昨晚赵妧清醒时,下的命令。
她带着哭喊和恨意,不许他靠近…徐修的眼里含着悲痛——王芝走上前,她也看着那道紧闭的门,面色很平,声亦很淡,若她有事,徐大人,你要好生保重啊。
徐修不曾说话。
他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那道门,背挺得很直。
那道门终于还是开了。
出来的是四惠,她与众人拘了道礼,一面是与王、谢二人说道,主子醒了,想见您二位。
众人一听,松了口气。
谢亭与王芝二人,忙迈了步子往里进去。
徐修也迈了步子,却再次被人拦了下去。
四惠看着他拘上一道礼,声却很淡,徐大人,您留步吧。
主子她,并不想见您。
她这话说完,又拘一礼,才转身往里走去。
屋外,徐修看着那道重新被合上的门。
她不愿见他。
他的妧妧,不愿见他…屋里,赵妧躺在床上,她的面色苍白,往日的红唇如今也只剩灰白,一双眼空洞的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
谢亭看着她的模样,忙快走几步,坐在人的边上,握了人的手,轻轻唤人一声,阿妧。
赵妧未曾回应什么。
她仍看着那纹路,却不知是在想什么。
谢亭抬头与王芝对了个眼,轻轻叹了口气,让开了位置。
王芝看着赵妧,她坐在了谢亭原先坐着的那个圆墩上,良久才开了口,疼吗?她的声很轻,听在赵妧的耳里,却忽的让她轻颤了下。
赵妧仍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良久却合上了眼睛,声很哑却带着无尽的悲痛,疼。
我疼。
她的手覆在那平坦的小腹上,我的孩子没了…而后,她紧紧攥着身下的衣裳,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
这是她醒来后头一回哭,眼泪纵横,我的孩子没有了!几个丫头忙围过来,一面递了帕子,一面是劝哄着人,主子,孟大夫说了,您如今哭不得…哭什么!王芝紧紧攥着赵妧的手腕,伤你心的人,如今还在外头好生站着——你却在这处哭,哭有用吗?哭,能把你的孩子哭回来?哭,能把你往日的年岁唤回来?赵妧,你是我大宋的公主,把你的哭给我收起来!王芝的话传入赵妧的耳朵。
她睁开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看着王芝,很哑的一声,阿芝,我的孩子没有了。
那是我怀胎九月的孩子,那是…我的骨血啊。
王芝听她话中悲凉,心下也一阵难受。
她看着赵妧,终归还是松了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来一句,那就快点好起来。
等你好起来,我和谢亭就陪着你,去好生揍他一回…揍到你解气为止。
———赵妧想起当初,她们年岁还小。
有回凑在一道,说起以后的事,自是少不得要提一回男人。
那会,她抬着下巴,鹅蛋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若是往后,你们的夫君让你们受委屈了。
我便杀上门去,好生揍他一回,看他往后还敢不敢。
那你呢?我?赵妧娇娇一笑,下巴抬得愈发高来,我堂堂大宋公主,谁敢欺负我?我堂堂大宋公主,谁敢欺负我...前言犹在耳。
———而如今...赵妧的面上带了几许轻嘲,可我堂堂大宋公主,却还是难逃这情劫。
只是可惜了…她低头看着那手下平坦的小腹,我原以为,他能陪我一辈子。
却不曾想,我连他都没能护住。
谢亭看着赵妧,轻声开了口,阿妧…我没事。
赵妧看着谢亭,摇了摇头,她的手绕着小腹轻轻转了个圈,那处仍疼得很,带来钻入心肺的疼痛。
可她却仍笑着,带着虚弱的声,轻轻说着,阿芝说得对,我不该哭——我哭不回我的孩子,更哭不回我往日的年岁。
赵妧唤来四惠,声很淡,他人呢?还在外头。
她的眼转向那扇紧闭的门,冷声,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我的身边,如今他又何必在外惺惺作态。
她这话完,良久,才开口继续说道,让他走,若他不肯走,就让从斯扔出去。
四惠一顿。
她抬头看去,便见赵妧面色沉无波,而那双手却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
她再不敢怠慢,忙屈膝一礼,往外走去。
屋里很静。
而屋外,四惠正与徐修拘上一礼,说完这句话,而后又是一句,为了您的体面,您还是快些走吧。
徐修的眼望向那半开的屋子里,他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而后,朝着里头轻轻唤上一句,声有几分哽咽,妧妧——其实,我早已经爱上你了。
赵妧听见那一句,手下紧攥的力道竟有几分松懈。
她的脑海里滑过早年间的许多事,临安的天灯,当街的一吻,而后是那无数的夜。
可最后,她的脑海里,却只剩昨夜的事。
她的疼,她的痛,她的孩子…还有她那一片真心与爱情。
赵妧摇了摇头,手仍覆在小腹上,不知是笑还是哭,他说他爱我,他竟然说爱我?她背过身,牵起身上的疼痛。
赵妧面上的那抹轻嘲,不知是对徐修还是对自己。
而后是很轻一句,真可笑...屋里余几声叹息。
而屋外,徐修也终归还是被请了出去。
青文、青武看他出来,忙迎了上去,恰好听到从斯冷言一句,主子的话已很明确,若是往后你再来,就不要怪我手下力道不分轻重了。
你!青武拔剑,对着从斯。
从斯的眼滑过青家兄弟,而后是冷笑一声,你们,还不够格。
而后,他转身,身后的大门被合上。
徐修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以及那门匾上几个大字,滑过许多事。
袖下的手攥的很紧,他的耳边萦绕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哭喊,而后是赵妧那句,让他走...徐修仍看着那扇禁闭的门,心下很闷,可他终归还是开了口,走吧。
他说完这话,转身迈开步子,前头是茫茫一片,墙角、屋檐、地上都被那雪盖住了原先模样。
可徐修的步子却没停,他的脚步踩在这雪里,沉重而又缓慢。
而他的身影,在这茫茫一片里,显得愈发寂寥。
屋里,四惠将将禀过徐修已走的事。
赵妧没说话。
她看着那紧闭的木头窗棂,透来白花花的一片。
想起那年,她从徐修的怀里醒来,外头白花花一片…她与徐修写了对联,写了福字,他还牵着她的手往外头贴去。
她站在那梯子上,低头看着他,与他双目一对。
而后是相视一笑。
赵妧的声仍很轻,不知是对着王、谢二人说来,还是说给自己听。
面色很平,声也很淡,我信他方才所言,可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我亦知,此事与他无甚关系,是我没护好他。
可我终归...她紧紧攥着被子,声有几分颤,我终归,是恨极了他,怨极了他。
谢亭问她,那你,往后如何想?赵妧摇了摇头,她仍看着那茫茫之处,良久才又一句,我还未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