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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一遇

2025-04-01 16:10:03

时至七月。

汴京城里的说书先生, 又换了几本戏折子。

那折子里的事总归少不了徐修、赵妧,只因着两人的身份特地化了名去。

一个化作徐郎,一个化作元娘...编的是痴缠哀怨, 道尽尘世的一桩情。

回回满堂。

这两出折子, 盛于坊间,却流传广泛。

汴京大家小户各有耳闻, 内院妇人尤为口谈...只是到底,谁都不敢当面说去罢了。

———是个大好晴日。

赵妧于廊下而坐, 手中握着一把团扇, 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打着。

而庭院里, 正有两位伶官摆起了架势,咿咿呀呀亮着嗓子。

这二人,原是她当年大婚之时, 四哥送于她的贺礼。

那会。

她怕徐修吃心,断不肯收,便常年养在他四哥的府里。

而今...赵妧嗤笑一声。

而今,她再不必为他人考虑, 亦不必怕有人会吃心了。

她抬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二人,正是风流年纪。

一个年岁稍小的,身穿紫衣, 手握一把折扇,眉眼显娇媚,端的一派风流。

而另一个,年岁稍长些的。

如今正握着一根翠玉笛, 站在一处,他穿着一身白衣,如今正侧身站着。

依稀可见的几许眉眼,如那三月春风,夏日荷。

风姿卓然。

两人一个淡然一个娇媚,都是极好的模样。

若是当年...她还未曾见过那个人,还未曾倾心于那个人。

她怕是,也要折服于这二人的容颜中。

只是如今,到底不一样了。

外头传的那些浑话,她听过几回...便连谢亭也特地来过府上一回,开了一桩玩笑话,那日,我来你府里要瞧一回娇娇。

却不想,如今见到了两个娇娇...嗯,模样不错,形态也好,倒也配上这二字。

后来谢亭离去时,还拍了一回她的肩膀,道下一句,你若想收用,便也不必顾忌什么。

她看着她,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笑着,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些事,既已无法挽回,便不若随性而至罢了。

而宫里,也送来赵恒的一道旨意来。

左右也是这道意思。

赵妧失笑好几回,却也不曾说些什么。

她知道,她的亲人与好友们,是为她着想。

他们盼着她开心。

他们也希望,她能回到往日那般。

那个明媚,不知世事沧桑,爱哭爱笑的小公主。

可终归...不可能了。

尽管她的面容依旧年轻,可她的心终归是老了。

她再也不会如往日那般,轻易的相信一个人,毫无顾虑的付出一片真心,毫无所求的爱上一个人了。

她终归不会再飞蛾扑火,无所求,无所思,真心诚意的爱上一个人了。

赵妧手中的团扇轻轻盖住了半张脸...面上带着几许惘然。

就这样吧。

这样也好。

这样也挺好啊...———那厢已摆起了阵仗,开头是柳生一句,梦回莺啭,乱煞光年遍...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而后是秦文接来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成对莺燕儿啊...赵妧不知怎的,手中握着的扇儿便落了下。

她的眼往那处看去——他们年岁正好,不扮胭脂浓,身着公子衣,声音清亮而又缠绵。

引她也入了那戏梦里,随人一道看尽那一桩情/事去...成对莺燕儿——她垂眼轻轻笑了,眼滑过那碧蓝的天。

可如今天儿热了,莺燕儿倦了...该要散到那处去?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

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那处停了声,赵妧也将将露了个虚薄的笑。

她收了扇,仍看着那碧海蓝天,轻轻开了口,随我去外处走走吧,我在这四方院里待了太久,都快忘了那外边是何等模样了。

———马车宽敞。

赵妧从那半打的车帘往外看去,是东街的繁华。

柳生坐在一处,看着人出神的模样,笑着道来一句,您是在瞧什么?这般出神——他说完这话,也随人一道往外看去,只看见外边熙熙攘攘,顿觉无趣,娇声一句,人来人往,无趣的很。

赵妧转过头来,滑过柳生偏媚的眉眼,轻声一句,你不懂。

而后,她看向秦文,你懂吗?秦文的眼也看向她,闻言是轻轻一笑,如三月风拂过人的脸面,温声一句,您看的是景,念得是人,您曾与故人同游过此地。

故人——赵妧的眼滑过他雅致的眉眼,她把玩着手中酒盏,而后...抬头饮尽,人算不上故人。

事却算的上旧事。

她转过头,仍看着外处,游人行走间传来嬉笑之声。

那鲜活的声音。

连着赵妧的眉眼沾了几许暖意,她的声很轻,面上却带了几许笑,那会,我与他从东街游到西街,看尽繁华与寻常。

我们还吃了许多小吃,那桥南的水饭与干脯,还有那梅家的包子...他还送了我一支金钗,让我高兴了许久。

柳生听着起了精神气,听她停了声,便问道,后来呢?后来...赵妧转头看着他,唇边挂着一抹笑,声却很淡,后来,所有的好成了恶,所有的欢乐成了如今沧桑。

柳生一张娇媚的面上,看着她的侧脸,拢了拢眉,张口又说来一句,是您那位夫君吗?如今您还喜欢他吗?他这话着实是有几分逾矩了。

赵妧看着柳生,知他素来养在庭院里,不通人事,平日见的、学的、做的也只是与那几本戏折有关罢了。

她不曾怪他,却也不曾说话。

她仍靠着车厢,看着那外边人流穿梭,良久才握着手中这一盏酒,饮尽。

车厢内很静。

柳生方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秦文拦住了。

秦文看着合眼的赵妧,良久握着手中这一盏茶,饮尽。

马车仍缓缓往前,却在一处骤然停了下。

赵妧拢眉,她睁开眼,听见外处从斯恭声禀来,是位妇人撞了车辆,如今正在生产,方把路堵住了。

您若急,属下便绕另一条道。

妇人,生产...赵妧的脑中只余这几字,她伸手打了车帘往前看去,人群正围着一辆马车,乌压压的只能瞧见那半截车身。

她的声,有些发紧,往前去。

从斯应是,依旧驾了马车往前去。

离得越近,那声声哭叫便愈发显得惨烈。

赵妧面色发白,身子轻轻打着颤...她已许久不曾想起那桩事了。

那夜的事。

她只要想起,身子就止不住打颤。

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悲哀——那个时候,她身上所有的尊称都挽救不了什么。

她哭着喊着,却还是护不住她的孩子。

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啊...赵妧垂了眼,手紧紧攥着那车帘,身子仍在发颤。

秦文看着她,手中握着一块帕子拭着她额头的汗,您怎么了?赵妧握住秦文的手腕,不曾转头亦不曾说话,一瞬不瞬的看着前边。

秦文的眼滑向握住他手腕的那一只手,然后滑到她的脸...他听着那外处声声喊叫,想起原先听几个奴仆说过的话,叹下一口气。

外处纷扰,而他却仍看着她,任由她握着手腕。

不声不语。

———时辰一刻刻过去。

而那辆马车,终于传出一声孩子响亮的哭声,连着一声,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围在边上的百姓们高兴的欢呼出声,口中道着一句又一句恭喜。

赵妧也终于松了口气,她听着那孩子哭啼声与那声声恭喜,面上带了这连月来不常见的真心一笑。

她落下车帘,往后靠去,方瞧见...另一只手,尚还握着秦文的手腕。

赵妧忙松开手,瞧见他那白玉般的手腕上,有一圈红痕。

她拢眉,道声抱歉,你方才该提醒我的。

秦文的面上带着一抹清淡的笑,他收回了手,温声,只是瞧着明显,您不必担心。

赵妧又看了一眼那圈红痕,方轻轻嗯了一声。

她听着外处声音。

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磨了许久,才打了开...里头放着一个平安锁,是她早先给她那无缘的孩儿备下的。

赵妧磨着那上头的纹路,良久才打了帘子,把这平安锁递给了从斯,送去吧,权当我贺她母子平安。

主子...送去吧。

从斯接过平安锁,紧紧握了一握,才拱手应是往那处去了。

那头妇人接了锁,想谢一回人,却奈何身体不好起身。

便虚弱的与身边女使说了句,是要人递一回去,又道下一句——把孩子也抱去,抱去给贵人看看。

女使应是,抱了小郎君过去。

是先小心往周边看了眼,便见到那位佩剑的黑衣男子,正站在一辆马车边,手握佩剑没什么表情。

她忙低了头,往前走去,待至那辆马车前拘了个礼,一面是开了口,声有些弱,却强撑着镇定,我家娘子是西巷顾司务(宋代八品官职)家的女眷,特遣奴来谢,谢贵人一声。

赵妧仍靠在车厢,声很淡,你家娘子既有身孕,何故不好好照看?竟出了这般事来,好在母子平安,若当真有个意外——你如何与你家主人说去?她这话传至外头,愈发让那丫头弱了声,半分辩解也说不出。

方要开口,却听到怀里抱着的婴孩哭了出声...女使慌了神,也不知该先哄人,还是先回话,面色惨白杵在那处。

马车却被掀开了帘子,女使抬头看去,便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探出了身。

她面容端庄,眉梢含着常年养尊处优的矜贵,而那一双眼却含着止不住的气势...女使一见,便往后退去一步,强压着心中的俱意与人拜谢一礼,一面是颤声开了口,娘子让奴,让奴抱着小郎君来谢您。

奴,奴也不知小郎君为何会哭。

赵妧看了眼丫头,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稳了声,他是人,是人就会有哭有笑。

她这话说完,眼滑到那个尚还在哭的婴孩,声添了几分柔,抱近些,我看看。

女使垂头应是,往前走去,待至人马车前,小心翼翼抱着小郎君给人看。

赵妧低头看着那个婴孩,一张小嘴轻轻张开着...让人看着就心生怜爱。

若是...若是她的孩儿能出生,一定也会这般让人疼爱。

赵妧的心里一颤一颤的,她伸手轻轻拂过稚儿的眉眼,而后是问人,可取名字了?女使仍埋着头,轻声回道,娘子方才取了个小名,唤平安,希望小郎君这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平平安安。

是个好名...———而另一处,恰有一辆马车往这边过来。

车身上挂着一块木牌,上头书写一个徐字。

而马车里,徐修正靠着车厢,手中握着一本书,却没看几页。

他脑中思绪纷乱,良久还是搁下书,握着腰间悬挂的那块龙凤玉佩,看着外边。

青文轻轻禀来一句,主子,长公主在前面...车帘被掀开。

徐修往前看去,人群渐散,唯有两辆马车最为明显。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

她的手中抱着一个婴孩,面上挂着几许笑...恍若从前一般。

徐修的手中紧紧握着车帘,而他眼仍一瞬不瞬的往前看去。

他心下突生几许悲戚,若是他们的孩子不曾出事,那么妧妧也不会似如今这般。

而他们之间,也不会如这般僵着...女使看着贵人面上含着笑,小心翼翼的逗弄着小郎君...全然不像方才那般,让人觉着靠近就被那股子气势压得透不出气来。

她与人轻声说了句,仍是细声细语,贵人,天色晚了,娘子,娘子...还在车里。

赵妧抬头,看了看天色。

已近黄昏。

她有些怏怏然,又看了看稚儿模样,终归不再说什么。

赵妧收回手,看着女使抱着稚儿远去的模样,目中怅然,轻轻叹了一声——背过身往车厢里去。

妧妧。

赵妧身子一顿,她手握着车帘,不曾说话。

妧妧...身后又传来一声,温柔而又缠绵。

赵妧垂着眼,攥着车帘的手有几分用力,却还是坐回车厢——她的身边坐着秦文、柳生二人。

而她看着徐修,面色化为平静,却不曾说话。

徐修看见她身边坐着的两人,想起汴京城里传长公主府里来了两个美人。

就是...这二位?他袖下的手攥的很紧,却还是一瞬不瞬的看着赵妧,妧妧,我们回家。

柳生方才已闷了好一阵,如今听见这声,便也抬了头看去。

他是先细细瞧了回徐修,又偏头问了赵妧,声娇又带着傲气,那是谁?赵妧手中握着一盏酒,是方才秦文递来的。

她不曾回答柳生的话。

赵妧仍看着徐修,良久...她的眼滑过那无边无际的天空,轻笑一声,何为家?三口一家方为家。

而后...赵妧垂下眼,面上带着几许轻嘲。

她晃着手中酒盏,与从斯很平一句,走吧。

从斯应是,重新驾起了马车。

而徐修,还未迈出一步,便看见那马车缓缓归去。

路上行人瞧见这幅景象,自是交头接耳私语了几句,那是谁?你瞧那马车外头,挂着的是什么字?徐?乌衣巷的徐大人?那方才马车里的——莫不是那一位?差不了的。

路人看着那孤寂背影,唏嘘几声,而后是摇头晃脑一一散去了。

而徐修仍看着前方的路,那处仍有行人、马车,却无他熟悉的那辆车,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