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十一月。
王家又出了一桩喜事。
是说那御史中丞王璋的妻儿, 昨夜生下了一个女儿。
母女平安。
王璋高兴,大赏了府里上下。
———谢亭的屋子站了不少人,除去赵妧几个好友, 来的便是王家的几个妯娌亲眷。
她们是来探望谢亭与她一双儿女的。
屋子里的姑娘、妇人们或是站着, 或是坐着...她们一面是看着谢亭那一双儿女,一面是交谈说着话。
约莫是第二胎的缘故, 谢亭这回气色比上回要好不少。
她这会便歪靠在塌上,头上戴着一个抹额, 正低头看着那一双儿女。
女儿取仪字为名。
她虽是新生, 面色却比佑儿出生时要好不少。
如今便在那个襁褓里, 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一张小嘴这会正咧着流着口水。
谢亭便拿着一块帕子,低头擦着人嘴边的口水。
佑儿如今尚还未满周岁。
这会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 猛然瞧见一个新奇陌生的,又瞧见阿娘看着人笑。
便也围着那襁褓爬来爬去,还时不时的往人身上亲亲碰碰。
若是瞧见襁褓里那一双圆圆的眼睛也朝他看来,便忙往谢亭身后躲去, 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瞧着这边动静。
众人瞧见这幅童趣,都笑了起来。
一个王家新进的媳妇便说起话来,往日我见我娘家嫂嫂生来的一双儿女, 成日闹腾,便觉着这孩子生下来,都是那混世魔王,尽来折腾人的。
如今见嫂嫂这双儿女, 却是让人心生怜爱,这股子想法倒也散了去。
谢亭也笑,她仍低头看着这一双儿女,心下也欢喜的很...一面是抬头与人轻轻笑了笑,我往日也与你一样,如今当了娘,却觉得这孩子有趣的很,瞧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看他与往日的变化。
当真是...她这话未说完,便听见那落盏声。
众人看去,便见赵妧的脚边,有一副碎瓷碗盖。
而她那一双绣鞋与裙角,也沾了几许溅起的茶渍来——赵妧看着那一副破碎的瓷片,拢了拢眉。
她站起身来,与众人点了点头,声很平,道了句抱歉。
而后是看着谢亭,道下一句,我先去洗室。
她这话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屋里的一众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起那桩事来...她们几人对了眼,心下是各自叹了声,却不再说这桩事了。
直到赵妧回来时,屋里已散的干净,唯有谢亭与那一双儿女正在床上玩乐。
她步子一顿,看着谢亭抬头朝她一笑,好了?赵妧垂眼,轻轻嗯了一声,仍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待至床边,她低头看着谢亭那一双粉嫩的儿女,合了眼,声很轻,抱歉,我...谢亭握住她的手,拦了她话,阿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赵妧睁开眼看着谢亭,望进那双熟悉的眉眼里,轻轻叹了一声,我讨厌现在的自己。
阿亭,我讨厌现在的自己...讨厌极了。
现在的我,陌生的让我觉着害怕——她除去让你们担惊受怕,操心奔波,还剩下什么?谢亭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有几分轻责,担惊受怕,操心奔波,这是我们愿意做的事。
而我们愿意这么做,只因你是我们的朋友——所以,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们。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陪着你。
谢亭看着赵妧,声仍很柔,带着安慰轻轻与人说着话,只是,阿妧。
人生有许多坎,终归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过——赵妧仍垂着眼,看着谢亭,未语。
室内突生寂静,唯有佑儿咿咿呀呀叫着。
佑儿见无人陪他说话,便颠着脚儿爬到两人这边来,扯着赵妧的袖子,轻轻摇晃着。
赵妧低头看去,只见佑儿抬着一张笑脸,见她看来,便咧开了嘴笑着...手舞足蹈的,嘴里还咿咿呀呀叫着。
她把手轻轻与佑儿握在一道,心中的一处,便这般化了。
谢亭看着这般模样,便也抱着幼女,轻轻笑了起来。
外间阳光正好,而这处也骤然生了几许暖意温馨来。
——————而王母那处,正与王珂说着体己话。
母女之间,说来说去,少不得要问一回晏琛待她好不好?王珂一应是笑着答好。
王母仔仔细细瞧她一回,面色不错,却还是握着她的手,轻轻叹了句,你身体自幼也不差,怎的这些年,便没个孩子?莫不是他——王珂闻言,是先顿了下,而后便轻轻笑着说来,母亲又在乱想了,您若是想抱孩子,嫂嫂那边有两个,还不够您抱?你嫂嫂如今有儿有女,我自是很开心。
可是...王母看着王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一面是说道,珂儿,对一个女人来说,孩子总归是重要的。
你没看见你晋阳表姐,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吗?她轻轻叹了一声,若是有个孩子,她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王珂拢了一双柳叶眉,她平日从来不曾与母亲辨过,今朝却想好生辨一回...可她尚未开口,便被王母轻声拦了。
王母看着她,面上仍是旧日的平和,眼中也依旧带着慈爱。
可她的声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傻丫头,母亲知道你想说什么。
可这桩事,你是如何辩,都辩不过去的——这世间,不管她是如何尊贵还是如何卑贱的女人,她总归是想要有个孩子的。
而后,她看着王珂,轻轻笑了笑,我的珂儿,等你以后做了母亲,就会懂了。
王珂未说话,她看着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依旧是,那双素日平和的眉眼...可她竟因她方才的话,生了几分这般感觉来。
母亲虽然看起来柔弱,平日也没什么主意。
可她却也有她的强大之处。
而她的强大,皆来自母亲这两个字。
王珂的眼里,头回存了惑,她看着王母,拢了眉仍未说话。
王母看着王珂投来的眼神,看着这个,让她疼爱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慈爱的笑了笑,她轻轻抚着她的发,你从小到大,没有什么让我与你父亲担心过。
母亲相信你会过得很好,亦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的选择——她仍旧带着笑,轻轻拍了拍王珂,你也该回去了。
———王珂在离开王家前,仍未解了这惑。
待至晏府的时候,她才收了这股思绪,往里走去,问了丫头,夫君可回来了?丫头拘着礼,轻声禀来一句,回来一趟,方才又出去了。
王珂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迈步往里走去——她换了身常服站在窗前,看着院中的那一株梧桐树,如今开的正好,枝繁叶茂...而她的面色亦很平。
晏琛归时,已是夜深时分。
王珂握着一本书,坐在临窗的位置,却没翻动几页。
她是先听见福伯一声,少爷,有阶梯,小心些。
王珂搁下书,转头看去便见丫头打了帘子。
而晏琛,由福伯与一个小厮扶着进了屋子...他平日端肃的脸如今泛着红,而他的眼里是因醉酒而生的几分朦胧...王珂忙搁下书,往那处走去。
见他们把人放在了床上,一面是让丫头去备热水,又让人先去准备醒酒汤。
而后才坐在床边看着晏琛,问着福伯,怎么喝的这般醉?福伯朝人作了个揖,面上带着尊敬,不知是去哪了,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般。
他这话是轻轻叹了一声,带着几分无奈,又与人说了句,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酒,才会弄得一点清醒都没。
今夜,怕是要劳烦少夫人多加照顾了。
王珂轻轻嗯了一声,她接过丫头递来的热帕子,轻轻擦拭着人的额头。
男仆小厮不好在后院久待,说完便先告退了。
而王珂,一面擦拭着人泛烫的额头,一面是吩咐着丫头,去厨房看看醒酒汤好了没?丫头应是,往外退去。
王珂看着喝醉的晏琛,轻轻叹了一声。
她的手仍握着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脸,他的手...在替他脱掉鞋袜的时候,却被人揽进了怀里。
她的脸就枕在晏琛的胸膛处,那处传来如雷声、如鼓声般的动静——王珂的脸顿时也起了几许绯红。
她与晏琛头回靠的这般近,近的让她不止脸红,便连那颗心也噗通噗通快速跳着。
王珂的手中仍握着帕子。
而后。
她抬眼去看晏琛,他却已沉醉未醒,无声无息,无言无语。
唯有一双眉仍拢着...王珂伸手,是想要抚平他拢着的那双眉。
外头,却传来丫头轻轻叩门的声音,连着一声,主子,醒酒汤好了。
王珂闻言,忙挣开了晏琛的怀抱,坐在一处,等稳了气神,才唤人进来。
丫头推门进来,等把醒酒汤放在案上,仍低着头往外退去了。
王珂把帕子方方正正的放进脸盆,是端了那碗醒酒汤,轻轻唤着人,夫君,醒酒汤来了。
晏琛却还是没醒。
那半开的窗,透来几许十一月的风,吹着床幔晃动不止。
王珂放下醒酒汤,去合了那扇半开的窗棂。
而后,她看着灯火下的晏琛,眉目也添了几分柔和…她把帕子放在人的嘴角边,便一口一口喂着人,待至一碗醒酒汤喂完。
晏琛仍是昏醉不醒。
王珂的额头却生了几许薄汗。
她坐在床边,指腹抚着他隆起的那双眉,声很轻,究竟是因为什么,你才喝的这般醉?晏琛却翻了个身。
王珂恐他醒来,怕他瞧见,忙收回了手。
再看去,却只见晏琛仍合着眼,没醒来的迹象——她仍看着他,而后,轻轻笑了下。
笑她此番动作,笑她这般不自然。
她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是想替人掖一掖被角,便瞧见床上有一块红绸布。
王珂的指腹滑过那一段绸布,她的心下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
她的心快速跳着,她不知道这个感觉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个感觉与她说,不要打开...可她的手在触及那一段柔滑,如火一般的绸布。
却还是...忍不住打开了。
绸布里面唯有一根紫檀木钗。
王珂的指腹拂过那一跟木钗,想起那年谢亭还未嫁给哥哥的时候。
她的头上,便戴着这样的一根木钗...那会谢亭如珠如宝的戴着那根木钗,与她们说来,这是他亲手做的,做了整整一个月,才做出这么一根来。
他呀,就是个傻子。
王珂心下一窒。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根木钗,而后,她的眼滑过晏琛的指腹,那处有几许细小的划痕。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紫檀如意钗,平安锁...他予了她,平安如意。
那...她呢?王珂合了眼,她的手里仍握着那根木钗。
夜色仍很深,而她的眼角,终归还是落下一滴泪来...———晏琛醒时,已是翌日清晨。
他如今尚还有些不清明,一手撑着额头,一面看着那床帐。
这张床,自大婚后,他便未睡过。
他昨日喝的糊涂,之后事一概不知,只隐约瞧见一个身影,细心体贴的照顾着他。
晏琛坐起身,伸手打了床帐,便看见王珂坐在铜镜前...他看了看外边尚未亮的天色,开了口,因着醉酒喉间尚还有几许哑,怎么醒的这么早?王珂身子一动,转过身去。
她在这处坐了一晚,如今转身,便觉着身子骨僵硬的很。
她的手中仍握着那根木钗,而她的眼也看着晏琛,一瞬不瞬,你爱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