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三, 徐修归家。
他仍着一身旧时青衫,外头罩着一身黑色披风,走进这安庆徐家的门。
院内仍如旧时一般, 并未有什么变化。
唯有那院里院外贴起了春联, 挂起了倒福,沾了几许新年气息。
丫头正端着水盆出来, 临来瞧见院中站着的男子,是先一愣, 而后是轻轻唤人一声, 少爷?待见人侧身转来, 果真是自家少爷,便忙搁下水盆,往人那处打了个礼, 一面是开口说了句,您回来了?徐修未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面色很淡,如这一月天里南方的风霜一般...而后, 他迈步往屋里走去。
屋里,徐母正握着针线在做鞋样,听见脚步声, 还当是丫头进来,便也未曾抬头。
母亲。
徐母一怔,手搭在针线上,抬起头来, 便见徐修站在屋子里。
她手中的针线掉在地上,带着几分迟疑,是唤人一声,修儿?徐修点头,道下一句,母亲,儿子回来了。
他这话说完,是又大迈一步,在至人前的时候,朝人磕了头,连着一句,儿子不孝,让母亲挂念。
徐母素日平静的面上,此时不免也有几分动容。
她忙伸手扶了人一把,一面是与人说道,怎的回来,也不知提前派人来与母亲说下一声...家中什么都未备下。
徐修站起身来,他扶着徐母落座,声很平,儿子是归家,亦未有外人,母亲不必准备什么。
徐母看着这个许久不曾归家的儿子,忙是吩咐丫头去取些热水,再去备些吃的。
而后是细细看了人一回。
他的面上沾了一路风霜,而他的眉宇间...却是要比往日愈发沉稳了。
徐修随徐母一道坐着,他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擦了手,才又问起徐母来,母亲近来,身体可还都好?徐母与人点了点头,笑着嗯了声,都好,你不必挂心。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自那事后,便未与人如何亲近过。
如今也只是问下这几个问题,便不知说些什么了...他把帕子递给丫头,眼滑过那绣盒,里头放着几双女子鞋样。
他拢了眉,问了徐母,您这是要做予谁的?徐母却未说话,她顺着他的眼看向那绣盒,又看了看人,良久才与人说下一句,前几日,妧妧来过。
徐修面上有几分怔楞,他看向徐母,妧妧?徐母看着他面上模样,心下叹气。
她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是饮下一口,才与人慢慢说来,一日来的,也不曾住在这,只每日过来陪我说说话。
前几日又来过一回,只说是要去别处了——如今,却已有三日没见她来了。
她搁下茶碗,指腹滑过那些鞋样,声很轻,我想,她是不会来了。
徐修抬头看向徐母,良久才说下一句,她可说,她去哪了?徐母摇了摇头,她看向徐修,她说她也不知,只说是随性而走,走到哪便是哪吧。
她还与我说,如今走出那一方天地,方才觉着往先事并未有什么——修儿,她是当真放下了。
那你...呢?我?徐修开了口,声却有几分哑然,他看着徐母,良久才道,我不知。
我只是,很想她——我以为这股相思之情,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忘。
我以为...我能克制住的。
徐修拢眉,手撑在心口处,可是母亲,我好像做不到了。
徐母听着他声中轻颤,终归是化为一声叹息。
她伸手于半空,是想如幼时一般轻轻拍一拍他的头,却还是放下了手。
她看着徐修,声很平,亦很稳,你以为这世间件件桩桩,只要克制、放下...便能如你所愿?你错了——徐母仍看着徐修,缓缓说来,世间有诸神百佛,他们造人于世,是为让他在人间受尽百态,尝尽酸甜苦辣。
而今,你既克制不住,那便不要克制。
既放不下,那就不必放下——她这话未说完,只是又与人一句,修儿,这些年你开心过吗?徐修仍拢着眉,他良久都未曾说话。
他想起往先年岁,开心?他开心过吗?有过的,他是开心过得。
不是早年的徐修,而是入汴京后的徐修,是成为她的夫君后的徐修。
她那样好的一个人,他怎么会不开心,他怎么会不高兴?他只是悟得太晚了啊。
徐修合了眼,他靠在椅背上,良久才开了口,我以为这世间件件桩桩,只要不形于色,便皆在我的控制之下——可哪里,又能如我的愿啊。
他的声很平,却带着几许苍凉。
在这一月天里,听进了旁人的心里,也不过是徒惹人伤心罢了。
———一月十五,元宵节。
而临安的长道上,早已挂起了几排花灯,亮堂堂的...赵妧站于长街一头。
她看着前边敲锣打鼓,连着还有几许舞狮的身影,端的是一派热闹景象。
赵妧仍着一身醺色斗篷,头上戴着青色帷帽,而她的手中握着一只花灯...周边是人来人往,像极了那年她站在御街时一般。
只那年,她带着从未有过的高兴劲,站在从未站过的地界上,只觉着满心里的喜庆与激动无从发泄——而今,她站于这临安一处,心中却甚是平静。
这处,她不是头回来。
她是来过的,在盛宁十八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日。
她曾与他一道来过这处。
他们猜了一回灯谜,看了一场折子戏,还在那曲尽人散时放了一个天灯...他还曾吻过她的脸。
赵妧轻轻笑了下,灯火下,帷帽中...她的眉眼甚是好看。
而后,她提步往前走去。
周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而她却不曾为什么驻足过。
待到了那灯谜处,赵妧终归还是停了步,上前报了一道名。
而后,是依着那两排花灯,一路寻着灯谜过去...灯谜不难,赵妧答得极快,待时辰到,她手中已握了不少谜面了。
她往那处走去,交于算者,便往外走去。
等到那处锣声敲了一下,算者站于高台一处,算着此桩答对的题数。
他一句说完,锣声便又敲了一响,而后是人的话,赵小姐,取谜面五十题,对五十题。
徐公子,取谜面五十题,对五十题。
...台上依旧热闹。
而台下两处,一个青衣公子,一个醺衣姑娘却不曾相见,背道而走。
赵妧依旧提着那兔子花灯往前走去。
街道依旧热闹。
她听见前边有人唤着呦呦、呦呦...赵妧抬眼望去,便见一个年岁约莫八、九岁余的女孩,正往这处跑来。
而她的身后是一个同岁模样的男孩,正在后面跟着追她。
赵妧停住了脚步,看着那个名叫呦呦的女孩正往她这处跑来。
她想起那年她把手中的灯谜,全数给了一个唤作呦呦的女童,而今——她看着这个已长开了几分眉眼的小姑娘,轻轻笑了笑。
是她。
可赵妧终归还是未说话,依旧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后头是女孩与男孩的一桩话...男孩高高兴兴的拦住了人,一面是与人说道,可让我追上你了。
他这话说完,是顺着人的目光往前看去,还在人的眼前挥了挥手,呦呦,你在看什么?那个唤作呦呦的小姑娘,仍看着赵妧离开的那处,皱了皱眉,我总觉着,认识她,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可这些。
赵妧却是听不见了,她仍往前走去,像是要一个人,走尽那日走过的一道路...她独自看了一回折子戏,独自放了一回天灯。
可这回,却再无人会掀开她的帷帽,用一双璀璨至极的眉目看着她。
赵妧看着那半空中唯一一只天灯,想起那年她合眼合十...向上天许愿,让她与徐修永远在一起。
誓言犹在,而她的身边却无人。
她最后看了眼那只天灯,终归是什么也未说,走了。
赵妧离开后不久。
这处却又迎来了一个青衣男子,他看着那只天灯,心下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起那年,也是这个日子,他领着妧妧来此地放天灯。
她许下的愿。
他情不自禁的一吻。
徐修四处看去,却无熟悉的身影。
他往前走去,走入那潮涌的人群里,走入这男男女女的身影里...他左右四顾,却无她。
徐修不知究竟是自己想错了,还是因着人海茫茫,找不见她——可不管是其中哪一个?他终归还是见不到她了。
徐修垂落了眼和手,他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只好随着那人流往前走去。
而他终归还是没见到,与他擦肩而过,那个头戴帷帽、身穿醺色斗篷的姑娘...她正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去。
主子!徐修闻声,忙转头看去,可那处人潮涌动,哪里能瞧得真切。
他一面说着抱歉,一面在这人群中挤着,往方才来时的方向走去...可直到了那空地,他都未曾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修负手站着,未曾看见一辆马车往小巷去。
而马车中,赵妧掀开了帘子,她往后看去,却只瞧见黑漆一片。
四惠见她这般,一面是递了一盏热茶,一面是与人说道,主子,怎么了?赵妧摇了摇头,她松落了车帘,靠回车厢。
她不知...该如何诉说这种感觉。
她只是觉着,那处好像有人在等着她,唤着她,不知怎么回事...让她的心都疼了。
她强忍着心中酸涩,接过人的茶饮下一口,方才觉着好了些。
外头是一月的风,呼呼的吹着...马车里的姑娘与那长街上的青衣男子,终归还是未曾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