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三月, 又迎来一年春际。
徐修仍着一袭青衫,负手站在那城门口,看着那城门上头高高悬挂的汴京二字...他的身后是青文、青武两兄弟。
而他的身边是着一身月白衣衫的宋玉。
宋玉顺着徐修的眼看去, 而后是看向他, 连着一句,徐兄, 你原不必走的。
你在朝中这些年,所行所为旁人皆是有目共睹。
你...徐修摇了摇头, 是我想走的。
他的声很平, 眼里还带着几许笑, 自盛宁十七年,我入了这汴京城,时至如今已有九年余...这些年, 我比起旁人,走得太过顺畅。
而如今...徐修笑了笑,终归是未说完。
他接过青文奉来的酒,是递人一杯, 才又一句,宋兄不必挂怀,徐某相信, 我们终归还是能再见的。
宋玉接过酒盏,与徐修一碰,尽数思绪化为一个笑,与人一句, 那宋某就预先祝徐兄前程似锦,再创新绩,早日...归来。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抬头饮尽这一盏酒,付之一笑。
他最后看了眼那汴京二字,与宋玉告辞,转身往马车那处走去。
徐修的步子走的很稳,如初来汴京时一般,只那时...他不过是那芸芸学子中最为普通的一人罢了。
而今...而今,他也曾官拜过三品户部侍郎。
如今却是从圣上旨意,赶往西北任知府...徐修坐上马车,伸手打了车帘,看着外边行人不止...他的脑海中滑过许多景象,可最后也不过是化作一个云淡风轻的笑。
他松手落了车帘,靠于车厢,搁盏于茶案上,是很平一句,走吧。
马车缓缓往前去,而这汴京城的人与事,终归是与他无关了。
———西北城里。
一处民宅,却多了外来的主仆三人。
他们是三月末的时候到的这处,正是从临安过来的赵妧几人。
经了临安那一处停歇,赵妧竟然也起了几分疲累。
尚未至西北时,她心中已生了几分想法,是要去过这处便回汴京的意思。
待至这西北之处,赵妧看着那些人或是穿常服、或穿穿胡服行走在街上。
老人小孩,年轻男女,他们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笑...这个笑,是带着极为满足后的笑,是让人见之便心生钦羡的笑。
赵妧却不愿走了。
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地,不同于汴京城的处处精美华丽,也不同于临安的精致小巧...这里有蔚蓝瞧不见边际的蓝天,有绿油油的青草地供人放牧、骑马,还有那肆意的少年少女明媚的笑——还有那巷中巷尾的二胡小调,那不知是何处语言的小调歌谣,都吸引着赵妧驻足。
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她选择了留在这处,在这处待上一段时间...看看是否也能如他们一般,过得心满意足,让人心生钦羡。
而今,赵妧在这处已待了半月有余。
她换上了春衫,如一个普通人一般,走在这西北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这里民风开放,未被孔孟礼教规矩束缚着,平日常能瞧见那少男少女一道握手唱着歌,跳着舞。
她还认识了几个朋友,有胡人,有汉人...都是年华正好的少男少女,他们领着她尝尽了这西北城里、街头巷尾的小吃。
她与他们跳舞,与他们唱歌,还与他们一道策马打草,过得肆意潇洒。
近些日子,四惠常与她说起,说她看起来比往日开心了不少,还说她脸上的笑比往日多了许多。
赵妧有时候也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绽开的眉眼,恍如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看见了那个明媚的姑娘——可更多的时候,她却还是选择...躺在院中那一株合欢树下,手中握着一本书,安静的看着。
———高湛过来的时候,是在四月的一个午后。
四惠开的门,看着这个小将军眉目含笑,正站在门外,见她出来,便说上一句,阿妧呢?我来带她出去玩。
她与人拘了道礼,才又开了口,主子尚在午睡,还要一刻才会醒来,怕是要让高小将军多等一会了。
高湛摆了摆手,道句无事,便先跨了门进去。
庭院不大,他循了一眼便瞧见了赵妧。
她正躺在藤椅上,手中还握着一本书,却合着眼,是睡着了...四惠方想去拦人,便瞧见西北这个小霸王轻手轻脚,往主子那处走去。
他未曾靠的太近,只在一处小墩子上坐了下。
四惠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她看着那处,合欢树下——一个着水色春衫的姑娘正躺在藤椅上,而离她不远处的是一个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郎。
他正小心翼翼的看着那个睡着的姑娘。
四惠看了一眼,便也笑了笑,坐于另一处,继续就着先前的针线活做了起来。
高湛却仍看着那个睡梦中的姑娘。
他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可如今他这般坐着,看着那个睡着的姑娘,心下却很平静。
他想起那日...他与阿木他们一道策马扬长街,不小心撞了一辆马车。
他翻身下马,是想上前看看,却只看见那个穿黑衣的男子,手中握剑,拦了他的路。
而后...他看见了一只纤细而又素白的手,她伸手握着车帘,露出一张甚是好看的脸来。
她连一眼也不曾递给他,声亦很轻,却如一根羽毛似的,进了他的心坎里,无妨,我们走吧。
等阿木他们过来的时候,马车早已不见了...而他却仍痴痴的看着远方,像是出了神一般。
后来,他知道...她是外来人,刚刚住进这西北城不久。
可他却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又唤什么名字...他便像着了魔一般,整日往这处跑来。
若是赵妧往外头去,他便跟着人一道去,还一并与她说些什么东西最好,哪里最好玩...若她不曾出去,他便在外头,还常带些好玩的、好吃的过来。
直到有一天,赵妧终于是停了步子。
她转身看着他,是先与他点了点头,而后是很平一句,这位公子,你总跟着我,是有何事?高湛走上去,连着那个黑衣男子传来的眼刀子都未曾看见,与她高高兴兴的说道,我叫高湛,我是想来问你的名字的。
她不知怎么,就怔住了。
她出神的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我叫阿妧,不是元岁的元,是女子边上那个妧。
阿妧...妧妧?高湛只觉着,这个名字美极了,如她一样美。
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姑娘,却没有一个似她一般,入了他的眼,撞进他的心。
让他在她面前,收尽脾气,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连着说话也小心翼翼,生怕吓着了她...———约莫一刻过后,赵妧果真是醒来了。
这样偷得浮生闲的日子,让她总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慢悠悠的睁开眼,面上还带着几许笑,就这般看着那上边合欢花树...便听见一句,妧妧,你醒了。
妧妧?赵妧一怔,竟有几分似那人的音调,她骤然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郎,眉眼含笑看着她。
许是见她转头,他面上的笑便愈发深了...赵妧的手微微蜷了起来,而后是搭在那书面上,声很平,你来了。
高湛点头,他仍笑着站,与她说道,阿木他们新猎了只鹿,是择了地方,让我们一道过去...你,你可愿意去?他这话说完,恐人不答应,便又说上一句,他们念了你好几回,也想你了。
赵妧抬眼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逸的少年郎,小心翼翼的与她说着话...她听过几则传言,说的是西北小将高家子的事,也便是他高湛的事。
那传闻里,讲的是少年将军如天神一般,杀退敌人。
可在她面前的高湛,却如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她,高高兴兴的与她说着话...却无半分如那传闻一般。
赵妧坐起身,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这样的高湛,当真是像极了早年的她。
———西北城中,一家唤作食野的店面,外头是贴起了告示,道是今日不迎客...里头却甚是热闹。
约莫七八个姑娘、小子围在临窗的一张桌上,正嬉嬉笑笑说着话。
那帘子一打,屋中的声也停了。
几人抬头看去,是先进来了个俊逸的少年郎,而后是几许水色衣衫裙,才又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徐徐往屋里走来。
正是迟到的高湛与赵妧二人。
屋内一个高大少年,是先笑着开了口,你们若再不来,我们可是先要开动了。
赵妧与众人颌了颌首,她的面上是带着笑,声也很温,让各位久等了。
她这话一说,旁人自笑着说来无妨。
如今屋中只剩两个位置,是临窗连着一道的。
高湛是先瞧了瞧赵妧,见她已迈了步子过去,便也忙迈了步子随着人一道过去。
旁人瞧见这幅景象,各自对眼笑了笑,却也未曾说些什么。
仍是那高大少年开了口,他是先唤了声店家,便瞧见那处一盘接着一盘上来,另有一个大锅尚还冒着热气,是摆在最中间。
而后,他是与赵妧说道,不知你是否吃得惯,这几道凉菜是叫冷烤鹿肉、酱鹿心、卤鹿肝...这几道热菜是梅鹿三鲜、凤凰鹿筋...这盘参茸三泥。
还有,这一道...他这话未说完,是被高湛揽了话头去。
这道是鹿肉汤锅,除去那新鲜的鹿肉外,还放了萝卜、青菜还有豆腐...他这话说完,是先替人盛了一碗,与人轻轻说道,你先尝尝?赵妧看着眼前这一碗汤,倒也未拒,她举起筷子是先尝了一块鹿肉,又喝了一口汤...才与众人点了点头,确实不错,我往日也吃过不少全鹿宴,这回滋味尤佳。
高湛松了口气,他先前的担心尽散,垂眼望着那一双弯弯眉眼,心下也愈发添了几分喜气。
她喜欢就好。
他还怕...她不喜欢,怕她觉着粗鲁了。
好在,她是喜欢的。
高湛举了筷子,一面是替人每样夹了不少菜。
旁人也各自吃了起来,席中气氛甚好——唯有那高大少年,仍看着高湛这处。
营中威名远播的高小将军,如今竟为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收敛了脾气。
他轻轻一笑,而后是看向赵妧,眼中也多了几分深邃感——只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怕是不简单啊。
他看见赵妧抬了头,向他这处看来。
阿木的面上仍带着这几许有礼的笑,与人遥遥举杯,而后饮尽。
赵妧未说些什么,她亦举杯与人遥遥一对,一道饮尽...这处暖锅生热烟,正是热闹的时候。
而那窗外人行不止的道上,却有一辆马车从窗外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