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
王珂坐在廊下, 院中的桂树开的正好,随着那风飘来几许桂花香。
她的手中仍握着一本棋谱,另一只手是握着棋子, 正依着那棋谱解着棋局。
她回京已有五月有余, 平素也不大出门,有时会去谢亭那处坐坐, 逗弄逗弄几个小孩...大多的时候还是在这一方天地下,下着棋, 看着书。
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院中有丫头走动的声音, 步子急促, 却是王珂身边的大丫头...九月天渐凉,她的额头却密密麻麻布满着汗珠。
待在走到王珂跟前的时候,丫头才停了步子。
她看着自得悠闲的主子, 又想起方才长公主府传来的一则消息。
心下过了好多回,还是开了口,丫头低了头,轻轻唤人一声, 主子。
王珂未抬头,她正解到最后几步,闻言也不过轻轻嗯了一声, 道下一句,何事?丫头埋着头,轻声一句,长公主府传来了个消息, 说是...说是晏将军,晏将军死了。
王珂抬了头,在这青天白日下,露出一张清淡而又雅致的脸。
她仿佛没听清楚似得,看着丫头,你说什么?丫头仍埋着头,重新道来一遍。
王珂没握住棋子,她手中的黑棋在这白玉棋盘上滚了好几下,还是掉在了地上。
而她素来清明的眼里亦露出几许怔楞,她开了口,带着轻不可闻的声在这秋日下散了出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可丫头不过是递话的,又哪里晓得明明白白。
到最后也不过模糊其词,说下几句是与那战事有关的。
———长公主府。
王珂来的时候。
赵妧正坐在廊下,她看着阿珂强装镇定下的面孔,却有着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她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
赵妧站起身,是迎了人几步。
王珂看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也不过是轻轻唤她一声,表姐...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赵妧握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才又唤了四惠去请人予正堂。
四惠应是,是拘下一礼往外走去。
赵妧便又开了口,继续与王珂说道,那其中事由我也说不明白,便请了晏琛身边的卫将军过来...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他吧。
她这话说完,又唤了六顺,是让人随王珂一道过去。
王珂见她一一安排,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必说。
她只是与人点了点头,而后是朝人福下一身,为谢人的体贴...才提步往外走去。
正堂已安排妥当。
六扇紫檀屏风后头,摆了一把椅子,是给王珂的。
王珂的面色很平静,她坐在了那把椅子上,尚还保持着名门贵女的风范,双手放在膝上。
是又过了一会,四惠领着那卫将军过来了。
她在堂内福了福身,也未唤人什么称呼,恭声一句,卫将军来了。
王珂未说话,是六顺开的口,问着卫将军,晏大将军是因何死的?卫将军拱手一礼,才开了口,雁门关一役,晏将军领一千将士攻打突厥三千将士,却不曾想对方早有埋伏...晏将军,全军覆没。
那后头的话是说战事惨烈,便连营中将士见之也不忍睹。
如此种种,一一说来,到最后却化为静寂无声。
王珂坐了许久,用尽了全身精神气,只为把他的话听的更仔细些。
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着,良久才开了口,问着人,他的尸首呢...卫将军闻声,也垂了头,话有几分哽咽,在运往汴京的路上。
万籁俱寂。
王珂合了眼,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她不再说话,只与六顺摇了摇头。
六顺知她的意思,便开了口与人说道,劳烦卫将军走今天这一趟了——卫将军道声无妨,这话说完他便又拱手一礼,道声告退。
他往外走去,却在走了几步的时候想起一桩事,转身问着屏风里的人,您是王家的六姑娘吗?他这话说完,见屋内丫头面色不好,便忙又开了口,我并未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有一桩东西,想交于她。
王珂睁开眼,她开了口,却掩不住那话中声音的几许颤抖,什么?卫将军闻言,便取出一个护身符交于四惠,一面是朝着屏风那处开了口,晏将军临死前,手中紧紧握着这个。
我们几个兄弟攥了好久,才攥了开...这个护身符我们营里的兄弟见过好几回。
其实这样的吉祥物件,在营中本就不不少,我们出门在外家中也盼一个平安。
只是晏将军戴这个,却让我们稀罕了很久...您没见过战场上的晏将军,那是连鬼神都不怕的人,又怎会戴护身符。
何况,他还如此宝贝...卫将军的声音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有个兄弟便问晏将军,问他这是谁给的,才能让他这么宝贝...他没说话,可我们谁又猜不出来?他这话说完,想起近些年,那人在战场上越来越一往无前,也越来越不顾忌生命。
他终归是叹了口气,与人拱了拱手,往外退去。
室内一时无声。
到后头,还是王珂开了口,带着无尽的疲惫朝外说道,呈进来罢。
四惠与六顺对了个眼,还是把护身符呈进了里头,轻轻开了口,六姑娘。
王珂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着四惠手中那个护身符,想起盛宁十九年,晏琛离京时,她放下不下,特地去求了这一道护身符——只是,她原以为,他是怕她落了面子,才没当面拒绝的。
她原以为,他早就丢了的...可如今,它好端端的在她眼前,却让她心生了几许道不清,也说不明的怯意来。
王珂伸了手,青葱般的手指根悬在半空上...那个人说,他宝贝似的宝贝了好些年。
怎么会?他心中的宝贝,一直都是那个明艳的姑娘。
他又怎么会,宝贝她的东西?可她终归是什么也没说,亦什么都说不出口来——她伸手握住了那个轻飘飘的护身符,紧紧握进了手心里。
王珂站起身,未看两人,只开了口说道,与表姐说一声,今日叨扰她了。
改日我再来...她这话说完便往外走去,许是方才坐的久了,这会腿便有几分酸,未走下几步竟酸乏的要摔倒似得...两个丫头见状,忙上前几步,是要扶住她,却被王珂避开了。
她忍着那股子酸乏,站直了身子,而后是与两人摇了摇头,道下一句无妨...王珂的面上很是平静,她只身一人,一步未留,往外走去。
赵妧那头收到消息的时候。
王珂已坐上了回去的马车,她的手心仍紧紧握着那道护身符,回程一路,最后也不过化为一声叹息。
———九月中旬。
晏琛的灵柩终归还是被送进了汴京城内。
王珂坐在马车里,她伸手打了半边车帘往外看去。
打首披麻的是晏家的管家,福伯...而在他后头的,除去晏家的奴仆之外。
再往后,便是晏琛部下将士。
他们未哭,无泪...静默的行走在这汴京城内。
却独独是这一股子静默,让人愈发觉着沉痛、悲哀。
王珂的手紧紧握着车帘,那扶灵的一队人已走的越来越远了...而她却只能坐在马车里,看着那远去的身影。
她的脑中滑过许多事,新婚夜的晏琛,练剑的晏琛,穿着戎装的晏琛,还有最后梧桐树下的晏琛...一桩一件,清晰的恍若是在昨天一般。
路上行人却是在说这一桩事,左右离不开可怜二字。
大多是说下一句,可惜了那晏家一门忠烈,最后却连个血脉也没能留下来。
若是那晏将军未能与王家那位和离,如今至少也能留下个子嗣...如今那偌大一家,却连个正经主子也没有。
而后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王珂的眼滑过那再也瞧不见的身影,终归是松了手落下车帘。
良久,她靠着车厢,开了口,去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
王珂与赵妧对坐,谁也没说话。
是丫头上茶的声音,破了这一方静寂地...王珂看着那尚还冒着热气的茶,与赵妧说下一句,今日,表姐陪阿珂饮酒吧。
赵妧是有几分怔楞,而后她看着王珂的模样,才轻轻开了口,前尘往事不回头,阿珂也爱饮酒了?王珂轻轻笑了下,仍旧不善饮,却也想喝一杯。
赵妧便也不再说话,她让人去了茶盏,换上一壶不甚浓烈的酒来...待酒来,她自斟两盏,一盏递给王珂,一盏交予自己,江南桂花酿,不浓,你初次喝来,正好。
王珂接过,谢人一声。
而后,她看着手中一盏酒,靠近了唇边抿了一口——桂花酿不烈,可对初次饮酒的王珂来说,却也有几分辣了。
可她却还是喝了,一口又一口,像是喝茶一般,慢慢饮着...待喝完一小盏。
王珂的面上,已起了几许绯红。
她搁下酒盏,是要提壶,却被赵妧拦了...赵妧握过酒壶,声很平,我来。
她这话说完,是又满上两盏。
王珂轻轻笑了下,她接过酒盏,往先不知这东西的好,如今饮下才觉着当真是好,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未饮下几杯,便已是朦朦胧,醉矣。
王珂的头枕在赵妧的膝上,她的眼里无清明,唯有醉后的朦胧,问着赵妧,酒入穿肠苦,表姐那时,也是这般吗?赵妧垂眼看着王珂,也不知是醉了,还是醒着——这个素来清明的女子,这回却选择用醉,来掩盖所发生的。
她未说话,只是看着她,伸手拂过人的眉眼。
屋内很静,唯有王珂一句似醉非醒般的话,这回醉,醉的太迟了。
而后是再不省人事。
赵妧的心中不知是如何情绪,只是想起那日日夜夜,独自斟饮的自己...再看阿珂之时,觉着心疼罢了。
她的手抚在了人的发上,抬头看着窗外那云卷云舒,什么话都未说,只是饮下手中这最后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