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四月天。
东郊的桃林开的正好。
游人或携家人, 或与三两知己好友,一道踏青来赏这春日的桃花。
可今朝,通往桃林的一条道路上, 却只有一辆马车。
四惠伸手打了一小块车帘, 往外看去。
她道下一句奇怪,才又转头与赵妧说了这道疑, 往先年来的时候,连个马车也过不去, 今朝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竟一辆马车, 一个行人都无。
赵妧闻言, 便也抬头,往外投去一眼,空空无无, 却不似往日一般热闹。
她未说话,搭在那半面书上的手,微微蜷了几分...而她收回来的眼,滑过那案上放着的一张纸上, 良久才开了口,有人为之,罢了。
四惠顺着她的眼看向那一张纸, 呐呐开了口,您是说...赵妧未答,她合上了眼,想起昨日门房递来的那一句话, 还有这一张白纸上的内容——什么都未说。
车内一时静寂无声。
待马车缓缓停下,赵妧才睁开眼,出了声,等你我下去,便知了。
四惠看着那道车帘,闻言却不知是开还是不开了。
赵妧看着她,喉间漾出一声轻笑。
她合书放在案上,理了理衣摆,声平又稳,走吧。
———四惠应是,她伸手打了车帘,是先走下,才又扶着人下了马车。
这面初初站好,便见青文、青武两兄弟往这处走来。
他二人对赵妧拱手一礼,恭声喊人一声长公主,才又与人说道,主子侯您许久了。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的眼越过他们,是看向他们身后的一片桃花林。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东郊桃林,是这春日季里最为明媚的一方地。
赵妧提步往前走去,四惠想跟上,却被两人拦了下来...四惠面色不好,方要开口,便见赵妧停了步子侧身看来,很淡唤她一声。
四惠便不再说话,退于一处。
青武抬头看去,便只见赵妧养尊处优下矜贵,而又平静的面上,依旧带着从容。
她身量高,在男子面前却还算娇小。
可她只这般站着,稍稍抬起几分下颌,却让人心生畏惧,不敢与之对视。
青文忙拉着青武单膝跪地,与赵妧又一拱手,恭声道下一句,请长公主见谅。
赵妧未说话。
她居高临下,面容平静,眼滑过两人,却未让人起。
而后,她看向四惠,才开了口,你先去车里,若有事我会唤你。
四惠应是,屈膝一礼,是要待人走后才回车里。
赵妧便不再说话,亦不再看人,只身往前走去。
蜿蜒小路,四通八达,映着这丛丛桃花,在这四月晴日照射下,有几分别样的好看。
她不急着寻人,亦不急着走,便一面赏景一面往前走去...走到兴致之处,她还折了一枝开的正好的桃枝,握在手中把玩着。
———半边桃林掩下的一方空地上。
放着一块草席,草席两头放着蒲团,而中间是摆着茶案,两盏酒杯,一壶佳酿。
而那一树桃花下,有一位着青衣的男子,正负手站着、抬头赏花看景...端的是一副闲适安然。
仿佛是听见脚步声。
他循声看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约莫二十四、五左右的姑娘。
她着一身绯色春衫,梳着一个简单发髻,手握一枝桃花,俏生生的站在那桃花树下,便让人觉着甚是鲜活。
青衣男子面上的笑便愈发浓了,他往前走去,待走到人跟前的时候,才低了头看着她,一瞬不瞬...良久,他才开了口,妧妧,你来了。
四月的风拂过两人的面,带着这一句温柔的声散在四边。
赵妧抬头看去,眼前的男子如今已有三十。
他仍如往日一般爱着青衣,面容也依旧俊美,却要比往先要多几许岁月过后的温柔...他低垂着一双眼,看着她,眼里、面上都带着笑。
是真心诚意的笑。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看向那处摆置安好的一方地,看向那一壶酒,问人,是什么?徐修顺着她的眼看去,笑着说道,春日一壶桃花酿,你喜欢吗?赵妧未说话,她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待至那处,先择了一位而坐...她的指腹滑过手中那一段新枝,才抬了眼看着徐修,伸手递到半空,我拿这春日一枝桃花,换你一盏桃花酿。
徐修,你亏吗?徐修的眼滑过那一根开的正好的桃枝,他伸手接过,才又看向那个端坐的女子,轻轻笑了开,是我赚了。
他这话说完,随人一道对坐,收花放于膝边,提壶倒满两盏。
一盏递予人,一盏予自己,才开了口,味淡而甘,不浓不烈...妧妧,你尝尝。
赵妧接过酒盏,谢人一声。
她双手捧盏奉于唇边,遮不住的桃花香四溢扑面。
她就着手喝下一口,先淡后甘,还带着几许苦涩...她未说话,只是浅浅品着手中这一盏酒,待一盏饮尽,苦涩尽散,化为甘甜。
赵妧抬了头,她搁下酒盏,眼中带着笑意,却在撞进徐修眼里笑意的时候,怔楞了一会。
她低下头,良久才开了口,酒不错,你也尝尝罢。
徐修嗯了一声,他仍看着赵妧,面上也依旧带着笑...待喝下一盏,他才又开了口,在这四月天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与人说道,妧妧,我喝好了。
赵妧未抬头,亦未说话。
她的心下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总觉着西北一别后,眼前这人变了许多。
她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觉着心下有几分别扭,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罢了。
赵妧伸手是想再满一盏,她的手握着那弯弯半月柄,方想提起,却被徐修握住了手。
她抬头看去,便见徐修满眼含笑,他看着她,与她说道,让我来罢。
他的声很轻,话里话外却带着掩不住的愉悦与笑意。
赵妧收回了手,交手放于膝上。
见他满上两盏,见他递盏予她,见盏中酒轻轻晃动,划出一片涟漪来...她接过酒盏,这回却并未先饮。
她抬头看着徐修,遮住那心中思绪与难言滋味,只看着他,面色平静,声亦很平,回来?徐修是先道下一句,尚未确定。
他这话说完,才又开了口,与她缓缓说来,任期尚未满,亦不知圣上何意...却还是想回来。
赵妧的指腹滑过酒盏上的小像,她依旧抬眼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却低下头,很平一句,西北偏远,自无京中好。
等你回来,怕是这满朝文武又该唤你一声...徐大人了。
妧妧。
徐修轻轻唤她一声,见她抬头,才与她一句,你以为我回来,是因我舍不得汴京繁华,舍不得朝堂权力?不然呢?不然,你是为了什么?赵妧知晓徐修心中的抱负,可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眉眼...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徐修看着她,喝下这盏酒,他搁于案上,才又看向她。
他眼中有柔情与蜜意,再滑过她眉眼间的时候,却化作一个笑。
他的心中亦有万千百话,想诉说与她听。
可到最后,也不过是化为一句,我想回来,是因为你...是因为这里,有你。
因为你。
因为这里有你,我才想回来。
赵妧心中不知是如何想法,她只是垂着眼,看着手中这一盏酒。
良久,她才抬头饮尽。
四月天,春风暖,吹散了的几许桃花,落在两人的面上、身上。
徐修依旧看着她,缓缓说来,徐大人的名头我听厌了,这回,我更想旁人唤我一声驸马——他抬手,拂过她发上的几片桃花瓣,在触到人的眼神后,轻轻一笑,你的驸马。
赵妧把手中的酒盏转过三圈,才看向他,我…她这话只将将开了个口,就被徐修截了话去,妧妧,现下,你可有喜欢的人?赵妧把酒盏搁于案上,她是停了下才又道下一句无。
徐修便再问下一句,那你,如今可还厌恶于我?赵妧面色很平。
她看着他,声亦很平,徐修,我若厌恶你,此时此刻,我便不会与你好生坐在一起。
她说完这话,是停了下,才又开了口,只是如今,我尚不知该如何定位予你。
徐修。
赵妧轻轻唤他一声,而后她看着这微微桃花雨,感受着四下桃树穿林风…才又开了口,你我年岁如今都已不小,再在一道,往后若还是不合适,那该如何?她看着他,声很平,扯出一道轻笑来,那样的经历与嘲笑,我不愿再过一回。
徐修看着她,点了点头,妧妧,我知你的担心。
如今我已三十而立,你亦二十有四,你我二人,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可偏偏因此,我却更想与你在一起。
执念也好,放下也罢。
妧妧,这余下大半生,我只想与你过。
徐修轻轻笑了下,在这青天白日下,面色平静,眼含温柔意,往日我总觉得岁月太长,许多事可以慢慢来。
如今,我却觉得岁月太短,总怕来不及。
那么——妧妧,你愿不愿,与我再试试?桃林很静,唯有春风刮过树木,在这空寂一地,惹来一阵轻微声响。
赵妧看着徐修,袖下的手微微蜷起,搭在膝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徐修亦看着她,是过了会,他垂眼再倒两盏桃花酿,才又开了口,妧妧,你不必着急答复于我。
他递酒予人,敬人一盏,我的初衷,亦不是让你心生烦扰的。
赵妧的眼滑过徐修带笑的眉眼,她伸手接过酒盏,亦敬人一杯,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在这静寂地里响起...她的面色依旧平静。
徐修却轻轻一笑。
天清气朗,阳光暖暖,春风徐徐...而她二人,坐于这桃林一地。
绯色衣裙的姑娘坐于蒲团上,低垂着眼饮着手中这一盏酒。
青衣男子依旧带着笑,他亦垂着眼,手中握着一盏酒,一瞬不瞬看着眼前的姑娘。
件件桩桩,都是正好。
———直到日暮下。
赵妧先与人告了辞,她搁下酒盏。
随她站起身,她身上沾着的几许桃花,也随着风一道吹落。
赵妧看了眼人,与人说下一句,我该走了。
徐修站起身,低头看着她。
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声亦带着愉悦,一起罢。
赵妧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往前走去,穿过丛丛桃树林,走过一道蜿蜒小路...最后他们看着不远处的两辆马车,却同时停下了步子。
徐修道下一句,到了。
赵妧仍看着前边路,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徐修笑着低下头,他的眼里带着几许柔意,妧妧,我看着你走。
赵妧抬头,看着他,良久才又轻轻嗯了一声。
她转过眼,不再说话,迈步往前走去...可她的步子未迈几步,便又转身看来。
风正好,云正好,日暮亦正好。
赵妧看着他,唤人一声,徐齐光。
徐修眼里依旧带着笑,他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道下一句,我在。
赵妧稍稍抬了几分下颌,在这日暮下,她看着他,又唤他一声徐齐光。
我想,我已经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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