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二年。
已是开春的时候, 日头渐渐转暖,和风打散了船前大雾,如拔云见日...露出了原本该有的景象。
墨色衣衫的少年转出了船舱, 他往前看去, 便见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仍负手站在船头。
少年未做声,只身往前走去, 把手中的披风替人披上了。
白衣男子面上带着几许笑,他的手握住这半边青色披风的带子, 侧头看去, 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容来——却是秦文。
秦文看着眼前人, 轻轻笑了下,声缓而又和气,阿荀, 我不冷。
那个唤作阿荀的少年却摇了摇头,他不常说话,亦说不快,只磕磕绊绊说下一句, 船头,风,风大。
秦文便也不再说话, 他自系上了披风带子,依旧转头往前看去,一面是与人说道,阿荀, 汴京城快到了——等你到了,一定会喜欢上那边的。
阿荀未说话,他只是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阿荀,会,会一直,跟着,跟着公子吗?秦文侧头看他,眼前这个少年已有十六、七岁...眉眼间却依旧带着旧日一股纯挚。
阿荀是在他离开汴京后不久,在路上捡到的。
他捡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冬日,外头天冷的很,而他蹒跚走来晕倒在了他的马车前。
许是因着他太像幼时的自己,许是当真觉着他可怜...秦文收留了他。
他不会说话,没有名字,捡到他的时候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可他却连喊疼都不会。
这个傻孩子...最疼的时候,也不过皱一皱眉,而后继续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仿佛是怕吵了,会被人扔下。
便一直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他也曾想过把阿荀交给那些没儿没女的普通人家,他还小,该有他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随着他四处颠簸,居住不定。
可这个傻孩子,在这件事上却聪明的很。
每当秦文要领着他去别户人家的时候,他便蹲在廊下,双手抱着膝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秦文那时才知晓,这个傻孩子,他并不愿意离他远去。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底滑过几许复杂的情绪。
他是把他当做了家人。
那时,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良久才开了口,阿荀,我没有家,注定一世漂泊,你跟着我终归是不安稳的。
眼前这个少年眼中的光芒尽散,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一般,低垂着头,没说话。
你若当真愿意跟着我,那么...就跟着吧。
秦文看着少年顿时变亮的眼睛,终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阿荀,我不能承诺,你跟着我会过上好日子。
可我会与你承诺,这一生,我都不会丢下你。
阿荀眼里含着笑,仿佛一下子有了归属,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而后的岁月,秦文的身边便一直有了阿荀。
他们两人一道走过这世间千百地,一道看尽这世间山河。
在这八年的时间里,若说是秦文照顾着阿荀,还不若说是阿荀陪着秦文...他孤独了那么久,如今有一人相伴,倒也不错。
———船头的风确实很大,秦文依旧如旧时一般,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我与你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阿荀听见这话,面上才带上了笑。
秦文转过头依旧看着前方,快至码头,那处的景象也越发鲜活起来了——自四年春时离京,到的如今已有八年多余。
这些年,他走遍了大好河山,亦认识了许多人...可这世间千百地,他却无一处想久待。
所以,他选择了回来,回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汴京,去看看她...看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秦文在这船上已有半年余。
船上的岁月是无趣的,外头的景致是一般无二的。
从南至北,从深秋、寒冬到如今的初春,除去那天、那日头、还有那风...便再无什么变化了。
这样枯燥的日子,可他却是开心的。
他想起那年夜下,她看着月色,声很轻,我寂寞的时候,你可以唱曲给我听。
那会...他是不愿的。
他不愿让她如此看待他,他亦不愿如此待在她的身边。
所以,他与她说,您若允,不若放某归去。
归于四海,归于天地,归于虚无,归于这大千世界——可如今,他走过这大千世界,尝过了百态生活。
才发觉,他终究还是忘不了她。
年岁大了,那自尊与脸面好似也没有年少时那般看重了。
唯有心中那股相思之情,却如雨后春笋,再也掩不下,藏不住——秦文依旧看着那处,春风拂过他的面,而他面上的笑却比这三月春还要暖和。
既然掩不下,那就不掩了。
既然藏不住,那就不藏了。
他时经半年,从南上北,一路不停歇,不过是想她了。
他想与她说,他后悔了。
这大好河山,这大千世界...抵不过她身边一席之地。
他还想与她说,他想陪着她。
她寂寞的时候,他会唱曲给她听...若她欢喜,他会陪她去外边看看,她想去哪都可以,他都会陪着她的。
而后,他看着那逐渐清晰的楼阁建筑,听着那坊中街巷传来几许汴京小调...负在身后的手松开。
他低头看着阿荀,看着他的眉眼,轻轻一笑,阿荀...汴京城到了。
———汴京城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
秦文未要马车,他走在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周边是熙熙攘攘的小摊贩卖...天子脚下,样样皆有。
他一路往前走去,想起他也曾与那人,一道游走过这汴京城的街道。
东街的繁华,西街的热闹...他都与那人一道走过。
秦文的面上仍带着笑,他原就生的好看。
经了这些年岁,与往日比起便也愈发显得气度、行止,温润有礼。
他亦并未立刻去寻人。
行走这一路,他的面上是遮不住的困倦,而他衣裳亦沾了几许远方携来的灰尘...若这般去见她,总觉着太过失礼。
秦文带着阿荀走进了一间客栈,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一件新制的衣裳。
在这汴京的头一天,他睡得甚是安稳。
隔日清早。
秦文与阿荀在客栈里用了早膳。
时下天还早,客栈也并未有多少人。
唯有几个三三两两散坐着的,也都是从外城来的...他们吃完早膳,点上一盏热茶,自是要打听一旬这汴京城里的热闹景象。
这是一桩寻常事。
掌柜的也习惯这些问题,便就着往日的习惯开了口,若说热闹地,这阵子却还没个好去处。
若说热闹事,却有一桩——他这话说完,拨着算盘的手一顿,抬起头来是先朝那掩好的布帘投去一眼,才又开了口,你们可知八年前,汴京城里传了一月多余、还未消散的一桩事?八年前?其中来过几回的人,便细细想起来,是过了会,才有人开了口,你说的,莫不是那桩与天家有关的事?秦文手中握着的筷子一顿。
掌柜那处却又笑说了来,是夸了人一回,这位先生好记性啊...方才说话的那人便也一笑,那事传的最响的时候,我正好来了回汴京,街头巷尾论的都是这桩事,如此才有了这几分深刻...却不知,今日掌柜要说的,如何与那二位有关了?那掌柜的便又一笑,他的手搭在算盘上,神神秘秘开了口,你们来的时间不对,若再搁几个月前,便能晓得这桩事了。
去岁的时候,天家那位与户部尚书成亲了...那成亲的景象——便是比起盛宁十七年那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户部尚书?几人轻声嘀咕一回,那伍尚书这般的年纪自是不可能,又看向掌柜那双眼里的笑,心下一凛,才磕磕绊绊开了口,掌柜口中的户部尚书,莫不是那十七年的新科状元,原先的国婿——徐修,徐大人?是了。
掌柜笑着点了点头,才又说起另一桩事来,乌衣巷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那位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如今那天家也好,尚书府也罢,上头下头都提着心仔细着呢,唯恐再出了那年的意外——屋中静寂,秦文手中握着的筷子掉在地上,惹出一阵响声来。
旁人四目看去,是有不解。
掌柜的却先道了话,是唤了声小二,让人送一双筷子去。
而后,便各自打了个茬,绕过这一桩事去——是说起这汴京城里的其他几桩事了。
阿荀看着秦文,不知他是怎么了?他伸手轻轻扯了扯秦文的袖子,依旧是磕磕绊绊一句话,公子,你,你不,开心?秦文垂眼看去,他的眼滑过阿荀眉眼间的担心。
这个傻孩子,他知晓他的情绪变化,却不知他为何变化...可他又该怎么与他说,与他说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已成了别人的妻子,她甚至还怀上了他人的孩子?秦文摇了摇头,终归什么都未说,他看着阿荀良久才道下一句,我没事。
阿荀见此,心下尚有几分奇怪,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把眼前那一盘包子移到了他的面前,并着一句,那吃,吃饭。
饭,饭凉了...秦文笑了笑,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包子。
客栈里人越发多了,也越发热闹了...而他依旧看着阿荀,看着他眉眼间重换的纯挚,若能像他这般,无忧无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秦文遇见赵妧,是在三月的一个午后。
这是时隔八年,他第一次见到她,亦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那个午后是极好的天,暖暖春日,和风徐徐...行人游走在街道两侧。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由丫头搀着走下了马车,她的身后站着整整两排带刀的侍卫。
她如今年有三十余,面貌却如旧时一般好看。
她的一双眉眼亦不似她的年纪,弯弯挂着,甚至还带着当年未见的几分轻快...仿佛回到了他初见时的那副模样。
秦文看着她走进了一间唤作食店的吃食铺子。
街道行人游走,而他负手站着,依旧看着那间铺子。
阿荀站在他的身边,循眼看去...却也只见两排整齐有序的带刀侍卫,还有那匆匆一瞥间的一袭女子春衫。
他看了会,便又抬头看向秦文,是过了会才开口问他,那个人,就是,公子,常提起的,人吗?秦文低头看他,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阿荀真聪明。
他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是啊,就是她...我原想带你去见见她的,她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阿荀看着他,面上却有几分疑惑,那,为什么,现在不去?秦文未说话,依旧抬头往前看去。
现在,不合适了。
铺子门前又来了一辆马车,走下一个头戴乌纱,身穿紫色官服的男人。
他的面容依旧俊美,却因常年浸于朝廷,而愈发显得不怒自威。
只单单抬头往四周看去这一眼,便让人觉着心下一凛...他尚未看全。
赵妧便已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她见人在外头,步子一顿,是先愣了下。
而后却眉眼笑开,迎上去与人说下一句,你怎么来了?徐修转头看她,方才不怒自威的面上在见到人的时候,却化作一个笑。
他亦上前几步,握过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才又开了口,你如今身子不适,若想吃东西,只派人来买便是。
赵妧任由他握着手,闻言也依旧笑着,他们买来,走上一路早不新鲜,还不若我出来这一趟,方便。
她这话说完,见人折眉又要开口,忙又与人说下一句,如今月子还小,还能出来走上几步,若再大些,你便是让我出来,我却也走不动的。
在朝堂游刃有余的户部尚书,在赵妧的面前,却是什么法子也使不出来。
他看着她,良久也不过化为一声无奈叹息,下回你若要出来,与我说,我陪你一道来。
赵妧笑着,应人下一声好。
徐修便不再说话,他仍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便小心翼翼搭在人的腰侧,才又与人一句,我们走吧。
三月的春风甚是暖和。
赵妧看着他,面上的笑愈发深,我们走吧。
秦文仍负手站在那处,眼看着那一对璧人。
他看着赵妧面上的笑,看着徐修眼中的小心翼翼。
而后,他亦笑了...比春风还要明媚。
她是开心的,与他在一起的赵妧,面上是止不住的开心。
他所以为的将就、无奈、所有的不好,都不曾发生。
她是真的开心的。
现下站在那处的赵妧,她笑着比往日还开心,如初见时那个明媚的姑娘一般。
秦文看着她。
而她的眼里却只有他。
从头至尾,她的眼里都只有他。
就这样罢...不必见面,不必去打扰。
只要她是开心的,是高兴的,那就够了。
秦文看着那处,她已由徐修扶着走上了马车,而他却依旧站在这处,周遭行人都在变,唯他依旧如故...直到马车缓缓驾去。
秦文的唇一张一合,是缓缓道下两字,公主。
温柔而又缠绵。
阿荀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她,走了?是啊,她走了。
阿荀看着他,眼中带着疑惑,是不解——不解他千里迢迢来这处,只为见那个人。
可如今,他见到了,却不曾上前,亦不曾与人说话...他开了口,声有几分哑涩,你,不,拦住她吗?秦文侧头看着他,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良久才开了口,她过得很好,我又何必再打搅。
阿荀...秦文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依旧存着的疑...他不会懂,他怎么会懂?这世间之事,情之一字最让人琢磨不透。
有时候不懂,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秦文看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早已瞧不见了,我怕是,要说话不算话了。
而后,他低头看向阿荀,声很轻,阿荀,你可愿意随我走?江河长流,世间万物,你可愿意随我再去看看——阿荀这回却未疑,他重重点了点头,跟着,公子,一直,一直。
秦文笑了,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好,那就跟着我,一直跟着我。
阿荀,往后...我只有你了。
———秦文离开的时候,依旧是在这三月春里。
他在这汴京认识的人并不多,唯一一个熟悉的柳生,听说也早离开长公主府了。
他走的干净利索,如四年那回一般。
只是,也有了些不一样。
这回走,他的身边却有了阿荀...这一生,他都会陪着他,而他亦不会丢下他。
如来时一般,秦文依旧选择了乘舟离去。
在离去的那一日,他依旧站在船头,看着那依旧清晰的楼阁建筑,听着那坊中街巷传来几许汴京小调...轻轻笑了笑。
他想起那年初见,是在四皇子府,她正与几个丫头捉着迷藏。
而后,她晃晃向他走来,抓住了他的袖子,还当是抓对了人。
便把眼前的布拉下,露出一双满含笑意,而不知世事的眼来。
她看着他,脸上的笑一顿,是愣了下,才开了口,嗳,你是谁?公主,我名秦文。
船已缓缓开行,而秦文依旧看着前方,轻轻笑了下,我是谁?我名秦文。
她一定不记得这一桩事了,可他却不会忘记...不会忘记那是一个极好的天气,桃花开得正好,云正好,风吹得也正好。
而她站在他的身前,比这满园桃花还要好看。
那处清晰的景致化为虚影,而那小调终归也听不见了...秦文的面上却依旧挂着笑。
他依旧会记着她,可他不会再回来了。
船头站着的白衣男子,风打乱了他的发,吹乱了他的衣。
而他却依然笑着,乘舟北下,去何处?未定。
天下之大,他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若是走累了,那便寻一地安老。
秦文侧头看去,阿荀依旧在他的身边。
世事皆会变,唯有他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