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
一条曲径小路。
宋玉和秦清正牵着手, 散着步。
时近初秋季,桂花开的正好,两人一路往前走, 栽在两边的桂树便传来一阵浓郁却不刺鼻的香味。
秦清嫁予宋玉二十年, 与他育有一子一女,如今皆已成年。
而他二人...亦成了在这汴京城中, 一段少说不得的佳话。
宋府后院干净,便连一个多余的人都不曾有过。
而他夫妇二人和睦, 又得儿女双全, 兄友妹恭, 件件桩桩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秋风拂过两人面。
宋玉先停了步子,他的面容因病而不再复当年贵公子的模样,唯有一双眉眼依旧带着旧日的温和。
他看着秦清, 面上依旧带着笑,轻轻唤她一声清清。
秦清亦停了步子,她今已有四十余岁,却依旧面容得体, 端的一副风流身姿...她的面上含着笑,闻言便这般抬头看着人,柔声一句, 怎么了?宋玉伸手拂过秦清发上沾着的几许桂花,他低头看着人,面上有几许怅然,声里却透着无尽温柔意。
清清依旧是清清, 而我却老了。
秦清摇了摇头,她仍握着宋玉的手,另一只手却撑在人的面上,唤人一声显渊。
世人皆会老,你会老,我也会老。
而后是随着秋风,缓缓一句,显渊心中有我,故我依旧。
而我心中有你,故你依旧...显渊在我的心中、眼里,依旧是显渊。
宋玉依旧低头看着她,他的指腹滑过秦清温婉而又清淡的眉眼,良久是先笑了开,清清总有法子...让我信服,让我开心。
秋风依旧,而他二人于这清幽小径,于在这桂树之下,相视一笑。
———良久他们才继续提起了步子,一道往前走去。
他们走过这宋府的一处一景,看过这宋府的一屋一瓦...最后,两人回到了正堂院中。
院中下人尽散,唯有那黄花树下,依旧摆着早间一副未下完的棋局,而边上放着的两本书正被这秋风吹了一乱。
宋玉停了步子,轻轻一笑,这局棋你我下了许久,如今却还未论出个输赢来。
他这话说完,便又低头看着秦清,清清可愿与我继续?秦清一笑,却要比过这满园花色,有何不可?两人对坐,于这蒲团之上,于这黄花树下。
秦清依旧执黑子,宋玉依旧执白子,就着那早间的顺序继续落下棋子来...棋局是个困局。
两人却有这个闲情雅致,于这世事繁忙中,闲于这一庭一院...宋玉、秦清二人皆不说话,仅靠这一手中指与食指捏着一颗棋子,便你往我来、运筹帷幄在这棋盘上斗智斗勇。
两人皆是此中高手,又是闲雅之人。
手起手落间依旧端的一派雅致,纵是赢得满贯,或是败得涂地,却依旧面不改色。
到的最后,是秦清先开了口。
她把手中棋子搁于一侧,抬头与人一笑,是云淡风轻,显渊赢了。
宋玉亦笑,他把手中棋子放进了棋盒里,而后是伸手握住了秦清的手...他圈秦清入怀里,手搭在人的腰上,下巴枕在人的肩上,才开了口,是清清让我。
秦清侧头,与人道下一声,显渊——可她这话尚未说完,便被宋玉伸手拦住了她半张的唇...她看着宋玉,见他面上依旧带着笑,他的指腹滑过她的眉眼,我知道,是清清想让我赢。
宋玉的眼里是无尽温柔意...而后他低下头,与秦清的额头相互抵在一起,是又一句,清清,我很高兴。
秦清抬头看着宋玉眼中的清明,和那无尽的喜悦。
方才想说的话便已不必说了,她依旧看着他,许是受到了人的好心情。
她亦笑着。
宋玉看着她眼中笑,良久,低头吻在了秦清的眼睛上。
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声亦很柔,可在这欢喜面下的心里却带着无尽悲哀...他依旧环着秦清的腰,低头看着怀中的她,清清,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遇是在何时?秦清轻轻嗯了一声,她记得清楚,是在王芝大婚的那一日。
她想起那记忆中的一幕幕,而后是那一袭已不再清晰的青衣男子...而后,她看着宋玉,终归是化作一个笑。
秦清的手撑在人的面上,轻轻道来,乍暖还寒季,是个极好的天气。
那时,梅花尚还开的正好,桃花已微微开了几朵...而我遇见了你。
宋玉的手拂过人的面,笑着道下一句,姑娘,是要挑什么书?秦清是一愣,而后却笑了开,接过话来,是我挡了公子的路吗?日头快近黄昏,秋风拂过两人的面,透个正好来。
而他二人在这话完,却各自笑了开来。
宋玉的手拂过她的眼,而后停留在她的发上,这样好的日头,却还是遮不住他面上的那股苍白。
可他却依旧笑着,其实那回,并不是你我头回见面。
我与你初时,也是在颜如玉,我替你取下了一本乐书,而你谢了我一回...清清一定忘了,可我却不会忘记,你的声音是这样的好听。
秦清看着他,是细细想了一回。
在她的记忆中,的确是有这样一件事。
那时,她与王芝告别,踏进了颜如玉的门,有人替她取下了一本书。
她未细看,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衣,还有一句记忆中的话,姑娘喜乐?而她与人点了点头,道下一句,多谢公子了。
秦清伸手覆在他的面上,面上依旧带着笑,我的确忘了,只记得那回在颜如玉见到你,有几分眼熟——只当是在这茫茫人海中,曾面过一回。
却不曾想,原来你我这样早就见过了。
原来,我们...曾有过这样多的相遇。
宋玉看着她,手仍抚着她的发,轻轻一笑,道下一句是啊。
那时,我便再想,是不是上天怜我,才让我一而再的遇见你,才让我认识你这样一个好姑娘...最终让我娶了你。
已近黄昏,那蓝天白云化为晚霞落日。
宋玉仍圈着秦清的腰,他面上的疲态越来越重,而他的声却越来越轻。
那一字一句,一声声被这秋风散去,唯有几分余音,传进秦清的耳里,清清,我的清清,往后,你该怎么办?是无尽的不舍与缠绵。
秦清抬眼看去,却被宋玉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一片黑无...她伸手握住了宋玉的手腕,声有几分轻颤,是问他,显渊,你做什么?宋玉的掌心仍覆在秦清的眼帘上,与她额头相抵。
他依旧笑着,带着余下的力气道下一句,清清,我总觉得,这辈子,没爱够你。
秦清握着宋玉的手松开,她睁着眼睛,却依旧是黑无一片...她摸索着伸手覆在宋玉的面上,拂过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唇。
良久,她才哑声开了口,她的手覆在人的面上,那就等着我,显渊。
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们都在一起。
宋玉的意识已逐渐消散了,可他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努力看着秦清,好,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清清,我们都在一起。
清清。
我的清清...宋玉的手从秦清的眼帘上滑落。
而后,院内再无声,唯有秋风拂过树木,惹来轻微声响。
秦清终于可以看见了,她睁开眼,黑无之后的白光太过刺眼,她是过了一会才能看清。
她看见宋玉,他已合上了眼睛,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如往日一般...可她知道,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笑着喊她清清...她的显渊再也不会与她散步,与她下棋,与她看书画画,与她品尝论谈了。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她的显渊了。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似他,这般对她好了。
秦清的手紧紧抱着宋玉的脖子,她压抑着心中悲楚,压抑着这无尽的痛苦,直到最后再也压抑不住。
素来清雅而淡若的她,却在这时忍不住,痛哭出声,显渊!我的显渊——风吹过树叶,夜色遮了白日。
余后的日子,整个宋府,都沉浸在这沉痛的悲哀之中。
———宋玉入葬的那个日子,蔚蓝天空,朵朵白云。
是个大好晴天。
来送葬的人有许多...便连那晋阳长公主与那徐尚书,也都露了个面,上了几根香。
如此,自有人想起那往先年岁里的,一桩陈年旧事。
那桩旧事里的三个人,依旧是极好的模样,却也有了些不同。
明媚的小公主成了雍容华贵的长公主,穷困学子亦成了在朝廷叱咤风云的户部尚书,而那个清雅的女先生也已成了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亲...他们站于同堂。
往事再如何,那也不过是过去的一桩事。
到的如今,他们三人对面而立,皆已面色平静,而无波。
赵妧待插上香后,是看着秦清,时隔多年,再相见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她看着她,良久才开口与人一句,节哀。
秦清依旧着一身素衣孝裙,她面上平静,与人行上一大礼。
这厢未过多久,行葬仪式便开始了。
打头的是秦清和宋玉的儿子,宋止...徐修与人走在一道,亦是在最前头,是要送宋玉一程的意思。
女眷未随,便在正堂同坐,手中握着一盏茶,慢慢饮着。
除去秦清与她那个已出嫁的女儿,还有她那个儿媳妇。
便是从扬州宋府来的亲眷,还有宋玉在汴京的一家亲戚...这厢同坐,自是免不得要与赵妧搭上几句话。
赵妧素来不耐烦这等聊天,她平日行事皆是求个舒服,若是不舒服自走便是。
这习惯尽管是到的如今,也未怎么改。
她这样一个身份,旁人便是心中有几分埋怨,又哪里敢说些什么?可今日,赵妧却未走。
她坐于主位,手中仍端着一碗茶,虽未说上几句话,到底还是给人留了面子的...屋中坐着的人都是聪明人,自是晓得今朝长公主这一回,是因为秦清。
如此,先前对秦清尚有几分埋怨的妇人,如今看过去的眼神也是变了样。
赵妧这厢喝了一盏茶,外头便有丫头恭敬禀来,是说徐尚书回来了...众人看向赵妧,便见她轻轻嗯了一声,落下茶盏,便与众人告辞。
众人亦站起身,恭恭敬敬与人行了一道礼。
而后,她们看着秦清与赵妧一道走了出去,是为送一送人。
从正堂往外的一条路上,秦清先开了口,今日,多谢您了。
赵妧未停步,闻言亦不过是侧头看她一眼,你不必谢我,我做事从来都不是为了得人一个谢字。
她这话说完,是停了下,才又与人开了口,往后,你要如何?往后——秦清的面上是平和的,她看着那无尽蓝天,才道来一句,往后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好在儿女已各自成家,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赵妧看着秦清,心中转过几句话,最后也不过道出一句,若有事,就派人来尚书府。
秦清笑着与人点头,却也未说什么。
待走到那处,秦清见徐修负手站在门外,便停了步子。
她见赵妧只身往前走去,接过徐修伸出的手,同站在一道...秦清与二人拘了一道礼,才又一句,两位慢走,小妇人就不送二位了。
再走前,赵妧最后看了眼秦清,轻轻嗯了一声,才与徐修一道往外走去。
秦清依旧站在原地,她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她看着那对渐行渐远的璧人,直到再也瞧不见,才折身返去...天色仍很好,日头也很暖。
而她的身边,却再无人。
———宋止归来时,已是日暮的时候。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唯有秦清一人临窗而坐,是看着窗外。
他的步子一顿,良久才轻轻唤了人一声,母亲。
秦清坐于临窗一处,她依旧看着窗外,是听见声音才开了口,回来了?宋止轻轻嗯了一声,才又道下一声,都办妥了。
暮下的日头透过木头窗棂,打进屋子...秦清转身,看着站在屋中的阿止,日头打在他的身上,恍惚间像是让她看见了显渊一般。
秦清也不过这一怔愣,便又开了口,往后这个家,要你当了。
她的声很淡,亦很平。
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传进宋止的耳里,却让他忍不住红了眼...在外游刃有余,行事周到的宋家大少爷。
在这时,在秦清的面前,亦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
他的声带着几分哽咽,良久应人一声,才又道下一句,儿子,知道了。
秦清看着他,是想伸手轻轻拍一拍人的头,才发觉阿止早已长大了,也早就比她高了...这时光翩跹,竟在这不经意间变了许多事了。
她收回了手,化作一个笑,是说来,你妹妹,我让她早些回去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与人说起另一桩事来,朝廷的任命下来了,是让长青去燕州,这任命来的急,只怕没过几天便要去了...这一去怕是要个几年,善善要去,我已应了。
宋止闻言,是顿了下才又回道,妹夫前途不错,只是这些年在外要辛苦些。
善善与他少年夫妻,一道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秦清点头,便又说起燕绥来,是要让人好生相待...总总言之,宋止皆应了。
却在离前,免不得生了几许疑惑,宋止尚未跨过门槛,转头看着秦清,母亲,今日有些奇怪。
秦清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闻言亦不过笑说一句,有什么奇怪?宋止皱了几分眉,闻言却摇了摇头,他亦说不出,只是觉着奇怪罢了——母亲往日不是这般操心之人,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
他再看去,却只见她眉目平和,面容依旧。
宋止便也不再说话,唯道下一句,许是儿子累了,母亲好生歇息,儿子明日再陪您来用饭。
他这话说完,才告退。
而秦清依旧坐在这椅子上,手中仍握着那盏茶...奇怪,如何能不奇怪?她今日见了善善,见了长青,见了燕绥,如今又见了阿止。
该交待的事,她都已交待了。
该说的话,她也都说了。
秦清看着手中这盏茶,轻轻晃动二三下,而后是仰头饮尽。
她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她转头往窗外看去,尚还有几许晚霞...可她知道,再过会,那晚霞也会化为一片黑无,如显渊去的那个日子一般。
是再过了会,晚霞落了,天也黑了。
秦清转过头,屋中烛火尚未点,唯有几许光亮可以让她看清这屋中摆设。
案上摆着的几枝金桂,是她与显渊摘来的。
临案摆着的几本书,是她与显渊一道看过的。
再过去,是摆着一张琴案,上头放着一把七弦古琴。
这屋中种种,皆有她与显渊的回忆。
显渊与她下棋,听她弹琴,在这临窗的塌上,她与他一道看书...而后,是日头下的相视一笑。
秦清依旧未说话,她迈步走去,一件件抚过,一样样看过...到最后,她握住了那水色床帐。
黑夜下的月色从木头窗棂外打进来,照进了这间屋子,透出几许清冷意味...一条锦被,两个枕头,依旧如故。
而秦清合衣躺在这床上,躺在那一个软枕上。
她的手拂过那一侧空落的地方,是冰凉的...月色正好,而她呢喃出声,轻轻唤下一句,显渊。
这辈子,遇见你,是我的幸。
断魂桥上,孟婆汤下,我怕我再不去找你,你会忘记我。
秦清合上了眼睛,她的面上依旧是带着笑的。
她想起那年茶馆,暖炉生酒热,他坐在她的身边,说下一句,于宋某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色仍很深,而这宋府正堂的床榻上。
秦清合衣而躺,她的双手枕于腹上,而她闭着眼睛,面上还带着笑,就如睡着一般。
显渊...下辈子,换我先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