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淮以紧急讯号的方式唤来暗卫时,温珩已经因为重伤昏迷了。
没过多久医馆的院子里便涌进来一大帮抖着面皮的老者,提着药箱,看到衣服都被染成墨赤色的温珩,一副仿佛看到自己大限的受惊模样。
那不仅仅是因为温珩重伤,也是因为将温珩重伤的人,正若无其事坐在屋内。
当夜的闹腾一直没有停歇,御医到了之后不久武装的骑兵军队也来了,几位将领面色铁青、小心翼翼的将温珩护送上马车带走。
尉淮都没有说什么,他们只当敢怒而不敢言。
尉淮也生着气,但适才人来之前慕禾没有给过他解释,这气也就越生越闷。
到后来病情加重,高烧不止,众将领一干劝说,自然也将之连带着接走了。
慕禾按着将他送上船的约定,一路策马随行骑兵之后。
整支队伍就像是消了音,背脊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只剩马蹄阵阵。
到海港之后,慕禾便看见了早就等候的苏瑜。
他如今已经是洛城城主,今夜北陆将领强势要求解除港口的夜禁,他自然是得连夜赶来了。
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在前方同主事的将领交谈。
慕禾并没有跟随军队上前,独自留在较远的地方,只等着一切妥帖,尉淮早早离开,她便能了却最后一桩的心事。
月光黯淡,马匹轻轻嘶鸣一声,无趣地在原地顿了两步,晃了晃尾巴。
带动其执马缰的手残留的震痛感,有意无意的,传达着存在……那一掌,若不是温珩内功深厚,即便换做慕容凌,也该当场毙命了。
下手如此没有轻重,像是失去理智一般的情况,当还是头一回。
温珩临近之时,眸中灼灼的愤怒,仿佛偏执疯狂地要拉扯着她同归于尽。
然而最终,他的剑只是钉死在她预备逃离的方向,而她的掌风却在生命受胁的境况下毫不犹豫的落在他的胸口。
掌风切入体内撕裂的一刹那,他全无抵抗,却不着痕迹、微微的松开了剑柄……就像是,害怕自己受不住那一掌的力道,不经意的偏离剑刃,或许会将她伤到。
……事情发生的太快,慕禾并不确认当时境况是否真的如此,可只要这么一丝丝的微妙,也足够让她介怀。
温珩总是擅长如此,纵然最后是她大获全胜,却会给她道德上的挫败感,像是伤了一个并不愿伤害她的人。
使得两人之间,不曾有人胜得彻底,亦不曾有人败得彻底,着实奸诈。
……放目海港,尉淮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走下,一步步地朝船只走去。
慕禾瞧见他,双腿轻夹马肚,缓缓的走近。
最后一刻了,她不想再出任何岔子。
若是此时有人从天空俯瞰,必定会见着军队排列像是受了什么排斥的牵引,不自觉地为慕禾的临近让开一个突入的尖锥型,面面相觑的警惕着。
尉淮离得远,没有看清慕禾的临近,低头捂着唇咳嗽,慢慢走到了船舱之内。
有一盏灯懒懒散散绕过散开的人群,来到她的马前,停下后,语气是极度自然的闲话家常,唔,搭把手,帮我提一下灯。
而众人眼中,清高如月的慕禾听罢后,竟就这么顺从地跳下马,赶忙去接着灯了。
还没来得及开口,苏瑜抱起方才腋下艰难夹着的文书,便开始懒懒抱怨,你倒是闲得很,在我上任的当天晚上,便就闹出个这样大的乱子来。
慕禾讪讪干笑,转移话题,你身边带的人是不是少了些?连帮着提灯的都没有。
我自然也想要多带点,可现在这个时辰……苏瑜明显没有深究的意味,随意的跟着她换了话题。
一面说道着时,一面抑不住伸手打了个哈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经不错了,我在洛城还没站住脚嘛。
苏瑜新官上任她就帮衬着揽了件这么大的乱子,实在有些对不住,只得老实的道了声歉。
苏瑜摇着手中的文书半晌没有回应,末了,才微微一个机灵回身道,你这声抱歉可是真心的?慕禾稍稍站直,自然。
人手欠缺,那北陆船只编号的记录说是需要我再复核一遍。
苏瑜似模似样的叹息一声,可我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瞧什么都带着重影,怕是不好。
你得空的话,帮我去瞧瞧?……稀里糊涂的落了桩差事,慕禾只得随着苏瑜站在海港口最后一一核实离岗的船只编号。
只不过她是一手挑灯,一手举着记录的看过去,而苏瑜则是在一边站着打盹。
船队渐渐启程,慕禾也仔细的核对到了最后一艘船,正是温珩尉淮所在的这支。
稍稍一瞥,慕禾便轻轻咦了一声。
旁边的苏瑜眼睛都没有睁开,漫不经心问,怎么?出错了?慕禾摇摇头,没有,没事。
尉淮是自己偷偷跑过来的,不计其列。
任温珩的身份,会承租一艘较之奢华气派,区别与其他的船只也实属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所在的并非是北陆官方的船只,而是墨家旗下的私人船只。
更不正常的一点,苏瑜曾经将过往两年的海航记录一部分给她瞧过,隐隐约约更是记得几艘特殊的船只。
比如温珩现在乘坐的这一艘,少则每月都会从上京到南陆走一个来回,呆上一日两日,便又离去。
慕禾原以为这应该是一艘隐匿在私人船只名号下,走某种特殊交易的固定商船,担心有非法因素,还曾经给苏瑜提过。
可为什么这样一艘船,其现任主人却是温珩?船只已经渐渐开始启动,慕禾一时站在那里没有动静,脑中微微混乱。
苏瑜站着似是睡着了,闭着眼睛也站得四平八稳。
海风拂面,透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温大人其实经常会来梨镇。
渐渐淡了人声的海港之上,零零星星的传来几声交谈,苏瑜的声音平静着,像是海平面那边不知何时冒出头的初阳,等到意识到,才觉着恍然的震惊。
你说什么?苏瑜轻轻吸了口气,眯着的眼启了一丝缝隙,望向水天相接之处,冉冉升起的朝阳,从两年前起,他就像是着了什么魔似的,千里迢迢的赶到那一方小小的城镇,仅仅呆上几天就会离开。
你可知,他是为什么?慕禾没有作声,移眸将他望着。
苏瑜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唔,你也不知道吗?那一笑意味深长,似是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作为旁观,会觉得好奇罢了。
……未得十日,北陆陷入战乱。
新帝登基之后,威信不足,一贯是由温珩主持大局。
不晓得是不是温珩倒下,北陆朝政群龙无首的消息传到骁国,引来大举入侵,不足半月便连失五座城池。
骁国本是西边的小国,领地多为山地和临海的岛屿。
虽是国土贫瘠,可传闻之中,其军队将士却是骁勇善战,步兵个个虎背熊腰,精壮魁梧,弓箭手更是有百步穿杨之能,令人闻风丧胆。
九龄听到这些,总是面色发白的沉默,而后愈发紧凑的跟在慕禾身后,寸步不离。
……月前,慕禾送别尉淮等人之后,便回往栖梧山庄去接自家徒弟九龄。
意欲离开之际,因为不能带着小竹,她一时伤感,便哭了一场。
慕禾脱不得身,遂决定暂时在栖梧山庄落住一阵,然没过几日便收到北陆战乱的消息,整个南陆皆是一派沸腾。
最伤心之人,莫过于慈悲天下的华云了。
他隔日便收拾好了包裹,说要去北陆战乱之地行医。
慕禾听罢,只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遍两遍的劝说战乱之地极度危险的,他腿脚不方便怎么能去。
后来慕容凌淡淡的道了一句,战乱之地物质紧缺,更何况还是药材。
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诚然,如果银子买不到药材,你预备如何?华云面色一僵,突然就不闹了。
慕禾站在原地,微微移开眼,心中暗然对慕容凌肃然起敬。
敢这么对华云直白的道出现实的,也就是他一人了。
毕竟华云腿脚不便,是从来不自己去采药的。
良久,华大夫才微微一声叹息,侧过身去,我知道,你们就是嫌我腿脚不好。
…………慕禾与慕容凌双双的默了,独有不暗世事的九龄深深沉浸在华云的苦情戏码之中,生怕他是真的难过,慌慌张张的跑来扯一扯慕禾的衣袖,师父,师父你不是也会医术吗?慕禾干笑着从九龄的手中夺过自己的衣服,哈哈道,我医术太浅了。
华云适时的转过身来,满眸低落沧桑,阿禾你能代我走一趟吗?我最近,因为这个事总是心神不宁。
人老了,很多东西实在是放不下……华大夫其实是个有些迷信的人。
慕禾听说,他曾经有一个女儿,后来夭折了,他的妻子过于伤痛,不久后也离世,他就这么孤单的过了一辈子。
小的时候,慕禾总听华云教导,要善良,不要做坏事,等报应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他总说是自己的做的冤孽太多,才害死了自己的妻女,故而学了医术,想要弥补那些孽障。
那些孽障是什么,慕禾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到后来更渐渐的不敢问了。
而方才华云开口时的神情好似又是从前的悲切,无论是真是假,都无法让她干脆的拒绝。
沉默时,慕容凌率先接口,既如此,我便同阿禾走一趟了。
慕禾转过头,纳闷道,你去做什么?一把揪住当了猪队友就准备撤的九龄,让我徒儿跟我去打下手就可以了,正好当给他的历练。
九龄惶恐,结结巴巴,去……去战场?我?恩。
……杨镇离前线只有二十里,时常会有伤患被送往这里暂时修养。
北陆朝廷节节败退,伤者愈来愈多,军医的药材和人力都不足,故而只能征用镇上还没来得及逃离的大夫。
慕禾就在其列,虽然她是自己找上门的。
不想对华云阳奉阴违,实实在在的做着行医的事,最忙的时候几乎整日都不能合眼。
还好有九龄在身边,时不时给端茶递水,帮忙煎药煮饭,累了还会给捏肩捶背。
如此乖巧安分,反倒是会让她惭愧起来:这样的环境,会不会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过于困苦了?可他没闹过说想回去,慕禾一面笑他一提及骁国弓箭手就吓得脸色发白,一面也欣赏着他的忍耐力。
其实她还有一份私心,这一次出来之后,等战乱平息,她便会直接带着九龄云游,不会再回去栖梧山庄了。
不然各方人的求情,到时候又会被拖住脚步的。
在杨镇忙得昏天黑地,一日午后靠在桌子上打盹,外面忽然就起了一阵的欢呼,一路传到院子里面,正休息伤者都醒了。
慕禾揉着眼睛赶出去,正瞧见院子前面有位妇人重复的高声嚷嚷道,泉城被收回来了!嚷得脖子上满脸通红,仍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奔走相告。
慕禾认得这位妇人,她正是前阵子刚被攻陷的泉城那边逃离出来的人。
伤者具是一阵欣喜,喜悦充斥在一张张为病痛折磨而苍白的脸上,十分的具有感染力。
慕禾揉了揉额角,因为屋里根本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便走到台阶上坐下。
忍不住也笑了笑,不晓得是哪位将军的功劳,力挽狂澜,着实不容易。
开战半月以来,这还是北陆真正意义上的首胜。
小城镇消息不灵通,伤者知晓的不会比她更多,故而她这一句也就是自己说说而已,却在伤者里头引发了一片热切的讨论。
慕禾在一边听着,竟也才知男子们凑到一堆,竟也有护短到幼稚的时候。
每人都争得脸红脖子粗,说定然是自家的将领做出的这一番大作为,人家不信,就一副恨不得立马冲上街去将事情问个一清二楚才好的模样。
慕禾看他们最后吵得不可开交,只得出来打圆场,刚说了一句,别激动啊大家……语句便给外遭来的人截了,上头下了命令,尚有战斗力的伤者,随军队去令城。
令城?慕禾一愣,令城不是在泉城更前面的位置么?两步走进屋子,士兵身上铠甲摩擦出铿锵的力道,声音雄厚庄严,只稳稳将那激动隐匿在语句之中,如今温相率兵亲征,一日之间连收两城,驱敌出境指日可待!传话士兵的脸上还挂着伤,虽然不曾同那妇人一般激动的奔走相呼,眸中隐隐激动的震颤却过犹不及。
整个医馆之内先是死寂般的一默,随后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温相!温相!你们如今受伤,若是勉强,我定然不会让你们再上战场。
士兵眼眶已然激动得隐隐发红,声音亦是愈发的雄厚,可有了温相的带领,咱们手刃敌人的时候到了,你们可愿错过?不愿!又是震天的一呼,慕禾站在门外微微皱了皱眉。
好!传话士兵终是笑了,愿意随军者,半个时辰之内到镇门口集合,即刻出发!传话士兵道完之后离开,伤者仍是沉静在一派热血沸腾的气氛之中,一个个眼眶湿红,有些更是干脆得哭了出来,却一声不吭,抖着手匆匆收拾行李。
慕禾不想给他们泼冷水,只是在门口瞧着。
失去家园之痛,并非常人能够理解,战败的时候,他们互相鼓励着打气,如今战胜了,反而喜极而泣。
若不是在军队,哪里又会有这样浓烈的爱国情怀?不顾伤痛也要奔赴前线。
陆续有几人整理好行囊,朝她道了句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好在这里多数都只是受了外伤的患者,严重者也换不到她这里来,原本闹哄哄连休息地方都没有医馆没一阵便空了大半。
九龄仍是有些担心,他们伤还没好,上战场没问题吗?慕禾呼吸微微一顿,脑中一闪而过温珩的脸,随即皱眉摇了摇头,随他们吧。
自己的命,总归由该自己来决断。
……当夜,终于能空闲在床上睡觉,可这一觉却睡得格外的不安稳。
噩梦连连,半夜惊醒之后,独身一人在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她时隔多年,梦到了温珩。
那时还在梨镇,华云将将赶过来,不由分说将她染了心病,将她强行的拉住院子,说是不能在屋里闷坏了。
不想有人跟着,她便只得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晃,或有那么一刹那,在人影重叠的背后,她瞧见了温珩。
他的眸光穿过人潮,微有些失措将她瞧着,明明慌张,却不曾移开眼眸。
然而一个人群错落,她就再没瞧见过他。
错觉吧。
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想的。
所以再然后,连回眸都不曾有过。
梨镇之中,有个很有名的说书楼,里头的先生最会将的便是灵异鬼怪的故事,直能讲得人在大堂之中也背脊发凉,口干舌燥。
她其实不怕这个,怕这个的是温珩。
听着听着,会有些犯困。
可回去之后,华大夫又会让她开口说很多话,她并不是不想说,是觉着倦,想要一个人安静的呆着。
耳边的说书声絮絮,楼中不住有人轻轻倒抽着凉气,而她趴在桌上安然的打盹。
便是丁零当啷有人匆匆离去的脚步响起时,有人极轻的在她身边的位置落座,小心翼翼的牵住了她的衣袖。
修长的指尖,攥得隐隐发白。
却执拗得不肯离去。
如果那个时候,不曾那么困倦,只消微微睁眼,或许此时此刻,心中便不会那么困惑。
可那时早已成死灰的心,连睁眼这么一丝丝的期待,都不曾有过。
……三天的风平浪静,三夜的噩梦缠身,慕禾只觉自己浑浑噩噩,再这么下去,怕是自己首先要给折腾病了。
九龄乖乖的给她锤着肩,小声道,师父,明天杨镇上的伤员都要被撤走了,前线连续告捷,他们都往前线赶了。
咱们要跟着去么?不用。
慕禾揉着额心,压下一阵突如起来的心悸,等他们撤走之后,我们便去别的地方吧。
九龄一愣,点头称是。
他并非一个会说乖巧话的弟子,看到慕禾一副疲倦的模样,虽然心中担忧,却不晓得该怎么开口,给慕禾捏了下肩便去后院做晚饭了。
这天天色沉得很快,西方的天边烧透了一片火似的云,远远望着,纵然格外的刺目,却会与人一种微妙的温暖之感。
慕禾伏在二楼的窗台上,眸前一片光亮,不知不觉的睡去。
这一觉不晓得睡得多久,睁眼时面前空荡荡的庭院已经没入一片漆黑,回首楼下,竟也未有半点的烛光。
慕禾心中微微一跳,起身去开门,才发觉伤者一个都不在了,医馆的门大敞着,透进来些冰冷的风。
隐隐约约,有哀切的哭声如诉。
遥遥的有一点火光一跳一跳的跑进门来,九龄停在她面前,弯腰撑着腿,提着灯,喘息着,脸色隐没在烛光投射的阴影之中,许久许久才喘过气来。
以稚嫩的嗓音,怀着让人无法质疑的真挚,开口。
师父,温相殉亡了。
☆、37|温珩是被强弩从马背上射下来的,受伤后掉入了敌人堆之中,之后就再没能起身。
钦州的那一战格外的惨烈,尸横遍野,双方具是损失惨重。
温珩的尸身没有被带回来。
交战的战场是在山地之中的小型平原,进出入山口都是逼仄的山道,双方同时从不同方向退兵,运输不便,附带伤者已经是极大的负累,更何况是尸身。
温珩是受伤之后,落在敌人堆中的。
以他将领的身份,敌方无论是谁见着,都想要上前砍上两刀,谁知晓得最后会是个怎样的模样。
最可能的,莫过于身首异处,被人带回去邀功行赏了。
起初大部队共同寻找几个时辰无果之后,天色渐渐转黑,将领担心敌方会派人回来暗袭,只得让人撤回。
又听闻有将士之后偷偷回去战场,搜寻了一夜,仍是无果。
骁国那边也没有消息,正是因此,众人才仍怀揣着一份希望,以为温珩会有一天再归来。
可他们不知道,温珩本就是负着严重内伤上的战场,再受一记强弩,不可能还能熬得下来。
若不是因为他身受重伤,更不可能会被强弩击中。
温珩身死的消息来得突然,前一日还有捷报传来,后一日就是举国的恐慌与凄惶,街道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可那哭声之中多少绝望悲切,谁人又能说得清楚?仅仅是因为失了他,祁国便也失了胜算的保障。
为当权者的倒塌而绝望,无论那人是不是温珩……最开始从九龄那听闻温珩没了的消息时,慕禾并没什么触动,只是一瞬间脑中空茫,足足愣了半晌,才垂眸淡淡道出四字,死要见尸。
话说出口的那一瞬,自己也道不出是个怎样的感觉。
觉着自己可笑,也觉着这纷扰乱世,凑巧得可笑。
偏偏要在听闻温珩死讯的前一日,于痴缠的噩梦之中,再度回忆起早已淡忘的记忆,串连着蛛丝马迹,让她隐隐不安。
最离谱的,是两年之前,她带着休书离开温府。
车行海港,杂乱的人流之中,却给人驱马强行拦下。
温珩在车夫骇得面色煞白的时候,倏尔掀开帘子进到马车,一言不发抢走了她的休书。
眼眶微红的凝着他半晌,头也没回的走了,任她原地无言了良久……人心的抉择总是有太多自以为的弊端。
譬如那个时候她便只是以为温珩追上前来要回休书,兴许是因为这休书正是他与她过往唯一的证据了。
他既然瞒住了公主,瞒住了全天下,便不会再留这样一道痕迹。
由此相关,苏瑜茶会上,温珩执拗回道两人之间仍是可以见面招呼的关系,她也只认为是他的不可理喻。
在此之前,慕禾都是可以笃定着自己的自以为的,人本就是活在自己的认知里。
即便当年的事,当真有所偏差,事实不可逆转,破镜早难重圆。
自苏瑜说过那番话后,慕禾心中便是如此想的,再知晓也并无意义,只做不知,兴许反而轻松。
可温珩却毫无预兆的殉亡了。
一朝身死,断绝所有身后事的同时,也没再给她怀疑自以为的机会。
只能如此笃定的,将他的背叛,刻在永生的记忆之中,湮灭了爱恨。
对死亡最深有体会的那一次,是老嬷的离开。
最初的一瞬都是发愣,在老嬷将要被火化的时候才开始哭,哭得撕心裂肺,心中空落落的痛楚与不舍,却并没有多少悲切。
等到孤身一人回到了栖梧山庄,面对空寂无人的竹屋,那悲切才一阵盖过一阵的漫上来。
渐渐的,开始明白所谓死亡的离开,会是哪一种的离开。
幸得,她早已接受温珩离开自己的现实,终是未得多少切实的悲切。
……骁国在钦州一战之后元气大损,占据险要易守难攻的云城,缩而不出。
钦州距离云城不远,寻常百姓早已经逃离,城市之内亦空落得怕人。
沉了一日的天色,终于开始飘雨。
街道上人影寥落,再未得商贩叫卖的声响,墙角还有几堆燃尽的纸币灰烬,被风一吹,撒落四周。
城门哀鸣一声,被缓缓拉开。
一支整装的军队神情肃然,行军出城。
不多时,便是轰然一声,城门再度在其身后掩合。
如今距离钦州之战已有一日之久,上方将领未能寻到温珩尸身,并不愿罢休。
兼之钦州战场临着山地水源,为了防止疫情爆发,便有一只军队特地前去清理尸身。
队伍之中,独有一人未着铠甲,素衣轻便,泼墨一般的发被丝带随意束起。
面色比及见惯了战争血腥的士兵还要宁静几分,瞧不出多少情绪变化,清丽的身影驱马而行,平添三分的英气,一路沉默。
慕禾在安置好九龄之后,最终还是来到了钦州,随着清理战场的军队上山。
将士们砍伐掉山林间的树木,隔出一道隔离带,好就地火化掉已经渐渐溃烂的尸体。
慕禾则是一人在尸堆之中徘徊,经久未能好眠的面色微微发白,忍着空气之中形容不出的气味,神情认真,一个个的瞧过去。
搬运尸身的将士见她如此模样,心中好奇,开口道,姑娘你可是再寻自家的亲人?慕禾未得言语,抬眸望了那男子一眼。
早几日随军队来找人的妇人很多,大多是一路上哭天喊地,真正见着战场遗骸后,大受刺激而倒下,只能被拖回镇上。
我们虽然不忍,却不能再多加累赘,今日是看姑娘你神态宁静,才破例将你带上来。
可若是亲人离去,即便不曾悲切痛哭,至少还会有一丝丝的难过,姑娘你既然不畏俱,执着过来寻人,神情之中又怎生显得如此凉薄?人心之中总是存在着如此的悖论,一方凉薄的舍弃,一方莫名的执着,道不清孰是孰非。
慕禾低眸,大抵是因为家属来寻,是抱着亲人兴许会有一丝存活的期许,而我则已经接受他离去的现实。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寻着他,我才能带他回家。
骨灰也好,带他回他的家,北陆上京。
客死他乡的孤魂,是无法投胎的。
……十二年,将他搁在心尖尖上疼惜。
两年,被他伤得刻骨铭心。
若能这么结束,便送他最后一程也无妨。
总好过多年之后,蓦然回想,曾任他孤零零一人埋骨他乡,喟叹那漠然中昭然的恨意,绵延无期,再无法放下。
……军队在天黑后撤离,山上不能留人,慕禾迫不得已随军下山。
离钦州几里开外有一间小村庄,队伍途径那村庄之际,正好遇上一位惊慌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发着高烧,浑身热得通红。
原是要赶着进城的,可如今战乱,此时的城门早该关闭了。
妇人见着军队,便像是抓紧了救命稻草一般赶上来相求。
可军队有军队的规矩,虽然有军医,却不敢耽误入城的时间。
慕禾在后听着,便自个走了出去,稍微拉低襁褓瞧了瞧那孩子,转而对那些迟疑的将领道,军令不可违,不晓能不能留下些药材?此趟谢过冯将军的照料,我就不随军入城了。
冯将军本也为难,听罢问道,姑娘是大夫?恩。
再好不过。
他松口气般的回应。
温珩死后,对民心的打击很大,这种时候再拂民意似乎有些不妥,但军令如山,责怪下来却又是他一人的责任。
冯将军立即让随行的军医留下足量的药草,再不迟疑的率军离开。
☆、38|5.15慕禾跟随妇人进入村落,暮色已深举目望去却只有寥寥的三两灯火。
这里距离战场颇近,村庄里头留的人不是不愿走的,就是走不了的。
慕禾入门后望见床上孤零零躺着的一位老者,便也了然。
妇人匆匆忙忙将孩子放在摇篮中,便要给慕禾倒茶,虽然急切却也不失礼数,恭敬道,大夫,求您救救我家孩子。
慕禾原是以手指着孩子的脖颈,认真查看。
听闻这么一句,指尖不自觉微微一僵,面色徒然的寡白,好半晌都没有吱声。
好在并非是什么大病,战场之下最怕就是水源污染,传播疫病。
但孩子只是普通的伤寒,病来得又急又快,才吓着了他家娘亲。
慕禾宽慰了妇人几句,便就着现成的药材抓了些药,让她拿去煎。
妇人离开之后,小小的茅屋之中,才传来老者低低的咳嗽,像是慢了许久才有的反应,虚弱着,宝儿没事吧?慕禾彼时正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摇篮中小孩的脸,那柔软又娇嫩的肌肤,可爱得让人心口发疼。
忽而听得这一句,才猛然受惊一般的回神,缩手负回身后,解释道,没事,过两天就会好的。
老人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一句的回答,慕禾重复了两遍,又等了半刻钟都没有等到回应,只得作罢。
慕禾环顾四周,整间茅屋只有一张床,一个摇篮和一些简单陈旧的用具,心中微微一动,拂袖坐在摇篮边守着睡得并不安稳的孩子。
妇人很快将药煎好,慕禾帮衬着喂药完毕之后,便起了身,家中还有亲人等候,我就先回城了,这些药按时给宝儿服用便可。
妇人神色消除了起初的惊慌之后,便有些拘谨尴尬。
她不是瞧不出来慕禾气质与常人并不一般,让她留在这一间小屋实在怠慢。
且而方才将慕禾留下,只想着求一个医生,却忘了自家根本没有待客的地方,独有一张床,还须得同病重的老母亲共勉。
故而听到慕禾这么一句,心中纵然抱歉,却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可,可如今城门该已经封闭了,大夫你怎么回城呢?慕禾笑笑,我自有办法回去的。
百姓不懂官僚之间的事,见方才慕禾随行军队,同冯将军说话不卑不亢,便以为她是背后有人的人,微微心惊的点头。
孩子吃过药后,有些哭闹,慕禾见妇人手忙脚乱便阻了她想要相送的念头,独自走出门去。
宝儿是个嗓门很大的男孩,走到村口,慕禾都可以听得见他哇哇的哭声。
或许半夜这样的哭声会觉扰人,慕禾靠坐在村前的树边,静静的听着这声响,却会觉着珍惜。
即便什么都不剩了,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也会有了活下去的支撑。
可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万幸的是,她还有九龄。
村前是一片砂石铺平的地面,人走上去会有莎莎的声响。
夜半三分,慕禾正要入眠,临着寂静的村中响起了几番莎莎的声响,叫她自然的睁了眼。
村道的那头隐没在夜色之中,慕禾只朦胧瞧得见有三人步履缓慢,朝村口走来。
见着是人,慕禾也便再度磕了眼,山林之中总还是少不得会有些带攻击性的动物的。
慕禾听力敏锐,那三人的步伐声应在脑海里便颇为突兀。
若是用常人来对比的话,那三人的步伐可谓是慢到了一个境界,歪歪扭扭的前行。
可即便是觉着异常,慕禾今个身心俱疲,并没有好奇的意思。
直待三人行到村口,与她相距约莫三丈的距离,未免给人当做奇怪之人,慕禾还是打算装作才发觉,起身打个招呼。
然将将睁眼,瞳孔便是狠狠一缩,整个人僵立在原处。
好半晌才拧眉不确信的道出一句,温珩?之所以是不敢确信的道出这么一句,是因为传闻中本已殉亡的温珩,不过面色微微虚弱,仅仅只是经由一名十二三岁少年稍稍搀扶便可正常走路。
其身后则跟着一名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连搀扶都不曾,只是默然相送罢了,如此看来,从头到脚根本没有一分重伤的痕迹。
听得她开口,微微垂敛着的眸才倏尔一颤,直直落定在她身上。
慕禾确切的瞧见他的脸,原地的默了。
温珩脚下一顿,轻轻的松开了少年扶住他的手,脚步比起方才来说微微急促了些,眸中墨一般晕染不开的暗黑徒然破入一缕缓缓升腾的欢喜。
一步一步的临近,慕禾在他明朗的神情中迟疑,衣袖下掌心合拢。
你可是忘了,上一次见面,我如何决绝,让你重伤昏迷?脑中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下一刻清风拂面,便见温珩毫不顾忌的凑上来,将她满当当的揽入怀抱。
呼吸蹭入她的颈窝,似有如无,偷偷磨蹭着亲了一口。
随行的少女面色一变,匆忙移眸开开。
少年猛然咳嗽,垂下眸去。
慕禾这才回过神来,一手抵在他的左肩,一手拉开他不安分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不过寻常抗拒力道的推却,本是顶多能将人退开两步,却听得身后两人徒然一声刺耳的惊呼。
慕禾心中一凛,想要收手却也晚了,掌心相贴之处不同寻常的湿腻。
温珩面色微微一白,身子便似是透支了所有力道一般,就那样倒了下去。
其玄色衣袍近胸前,极快的晕染开一团暗黑的血迹,正是慕禾方才碰到的地方。
小姑娘在温珩倒地的时候,徒然尖叫了一声,像是受了极大的惊慌,开始喊救命。
慕禾本是在温珩倒下的同时,便想伸手去拉他,可措不及防扑了个空。
随之蹲下的同时,也着紧着挑开他被血透染的前襟,里面一派血肉模糊,清晰可见被强弩洞穿的痕迹,白骨森然。
即便是残骸满地,也不曾给她这样强烈的心里震撼,这样的反差,她也无法做出解释。
更未能料想,他在身受如此重伤的同时,却还能将步伐迈得如此沉稳,瞧不出一丝的不好来。
慕禾说不出话来,温珩却从一刹那的意识淡薄中转醒,眸底微微震颤着,似是完美忍下那一份突如其来的痛楚。
含笑伸手拉回被她扯开的前襟,小声道,吓人么?还是不要看了。
慕禾力道转轻的拉起他的手臂,起来,我带你去屋子里躺着。
一个人集中的力道怕再拉扯到他本来就已经崩裂开的伤口,慕禾只得抬头去求助方才的两人。
少年会意的上前,小姑娘却原地不动的站着。
慕禾只得再开口请求,姑娘,你能过来帮下忙吗?小姑娘一愣,低下头磕磕巴巴,他……他说男女授受不亲,他夫人知道会生气,不……不让我碰。
慕禾失语。
温珩却像是没听到少女的言论,不适时的开口,轻声问道,阿禾,你能背我吗?慕禾面色一沉,你胸口有伤,让人背是想要早死么?温珩眸光一抖,安分着不说话了。
慕禾将他带到一间空置无人的住房,不愿意打扰那对姐弟是因为温珩身份特殊,或许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小姑娘在门前踟蹰不愿离去,等得慕禾给温珩重新包扎好,出门洗擦血的纱布之际,才匆匆两步拦在她面前道,公子昏迷,方才才醒,说是要回城,你一个人会不会照顾不了他?我们明天可以帮着把他送回去的。
慕禾不动于衷,找到原住民储水的水缸,舀了些出来,你在何处瞧见的他?小姑娘虽然不懂她为什么有这么一问,还是老实回答,在山上。
怕慕禾觉着奇怪,又进一步解释,钦州被骁国占领的时候,我和弟弟没有来得及逃亡,只得逃到了深山里面。
后来从泉水里面看到了血流,害怕得不行才知道是发生了战争,没了粮食又只得带着弟弟出来看看风头。
然后就在遇到了重伤的公子,他告诉我们钦州收复了,可以回家了。
我们才又将他带回家来,可之后他就昏迷了。
他那时还醒着?慕禾偏头问。
恩。
小姑娘连连点头,手上拿着剑,甚至可以自己走路,我也没想到他伤得这样重。
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温珩身上的伤痕的一角,小姑娘脸上也是深深的戚戚然,他没跟我们说过。
温珩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再痛的痛楚,他也能自个的忍下来。
这性子,从九岁那年,他摔落山崖骨折之后,慕禾就已经了然了。
如果需要帮忙,到时候便只能麻烦你们了,不过现在倒还好。
小姑娘眸色黯淡下去,失落的点点头,被自家弟弟拉走了。
慕禾回屋,瞧见温珩正睁着眼睛瞧着房梁,正欲告诉他,等明天一早,她就找人来将他接走,如今他可以好好休息。
殊不知却给温珩快了一步,蔫蔫着道,阿禾,我冷。
☆、39|5.15宁静山村的一夜,除了一起身温珩就哼哼着唤疼以外,大抵过得安稳。
疼肯定是真疼,但哼哼也肯定是刻意的哼哼。
慕禾半夜给他换过几次纱布,因为现在没有治伤疗伤的药,只有她随身携带的一些金疮药,可是分量不多。
方才那一下将他伤口撕裂之后,着实任他白白淌了不少的血,金疮药也见了底。
他如今还发着低烧,所以时时都需要注意情况。
因着这层关系,慕禾纵然知道温珩哼哼得刻意,也还是止住了想要出去的冲动。
清晨时分,慕禾见温珩终于睡着,才去了村口。
现在本该是上山清理战场的士兵们经过的时辰,只要见着人,跟他们说温珩在里头,她就可以甩手走人了。
可等了半个时辰,却未等到半个人影。
村庄内依稀响起了些人声,慕禾站在村口远远瞧见昨天的小姑娘从她家屋中走出来,原是要折去温珩所在的房屋。
原地顿一顿后却又转向村口走来,见着守在那的慕禾似有奇怪,眸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夫人你没有在照顾那位公子吗?在等什么?小姑娘约莫是因为昨日温珩的行为误会了什么,慕禾从山道口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并非他夫人,唤我慕禾便好。
你这么早出村子是有什么事吗?小姑娘起初先是一呆,听得慕禾并非温珩夫人的消息后面容之下掩藏不住的欣喜,随即才反应过来失态,面色微红的垂下头,抱歉,是我误会了。
咬着唇笑了笑,这里离钦州城镇不远,我怕公子重病行动不便,便想要先去趟城镇,好弄一辆马车过来。
慕禾沉吟一阵,笑了,彼其之子,美如玉,姑娘你会心动在所难免。
只不过乱世之中,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多为自己考量下比较好。
小姑娘被人当面挑破了心思,霎时仓皇的低下头,面红欲滴,我……知道他有妻子,但能做妾我也……我不是那个意思。
慕禾截断她的话,转身欲朝村内走去,一面解释,昨日我随军而来,知晓他们清理战场的任务今日仍需继续执行,可如今晚了半个时辰都不见有动静。
虽然只是猜测,但军令有变怕是有旁的情况。
你在山中若能自保,便再收拾着带上你弟弟上山吧。
可是公子他……慕禾脚下停顿,再其每句话都不离温珩的痴缠之后终是移眸,温声不行,便换上冷言,姑娘先想想如何自保吧。
……慕禾回到屋内,将将睡着没多久的温珩不晓为何已经坐起了身。
屋外起了风,慕禾进门后便将门带拢,顺带问道,怎么坐起来了?温珩神色几不可查的一暗,默然躺了回去,盖好被子,道了一句,不知道。
……什么鬼。
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确切风声,村庄内最后的几户人家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进山去了。
唯有昨日慕禾见到的老人一家,因为实在不能走开,紧闭门窗,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
温珩的伤口虽然处理得及时,但是苦于没有好的药材做支撑,身体状况愈渐恶化。
慕禾从没提要何时带他去城镇看大夫的事,他也不曾问过,更不曾像昨天遇上慕禾时,自己支撑着离开。
没有想过要离开,只因要她在,他便安心。
一整天,温珩只喝了些清粥,昏迷的时候也越来越多,醒来之际慕禾多数是不在身边的。
问她去哪了,多是洗东西做饭这样琐碎的事。
可偶尔,温珩坐起身从窗边看到慕禾的身影,望见她绕过篱笆去了另一户的家中。
她说那一户有个病着的孩子,三四个月大,生得很可爱。
入暮后,慕禾才回来,带回来些不知名的草药,碾磨之后煎水喂给他喝了些。
今夜我会守在外面,你呆在屋里不要出声。
慕禾这么嘱咐了一句,或似想起什么,临出门前又道,你不必强撑精神,浪费体力。
如今钦州的城门关了,我们进不去,弄不好你这伤还需拖个几日。
期间没有充足的药物和食物,万一撑不住……顿一顿,你的命,你自己总该珍惜着。
言罢,未能等到温珩的回答,慕禾便离开了。
适才她向昨天的妇人打听周遭的植被,发觉尚有些可以采用的药材,便去摘了些。
可如今局势不同,骁国的军队随时会经过村庄,两头挂心便只采了少量的回来。
温珩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不能再拖下去。
……夜半,隐没与暗黑之中的山道远远传来轻微的震感,伴着错落的步伐,渐渐临近。
骁国的旗帜高举,近百人马在狭长的山道拉成一条长线,有条不紊的前行,却无多少士气可言。
骁国的主站的两名将领,陈旭与*宇。
一人于钦州之战中被温珩斩于马下,一人则因为几番战败,被朝中大臣联名换下。
骁国地处贫瘠,国力微薄,本是打着速战速决的强攻,被反扑之后就没了后继之力,民养不起战,战而无胜,这战事便无法再继续下去。
所幸的是,温珩一死,长期处于其集中统治下的政权登时变得群龙无首,双方都处于无法再战的境界。
骁国便瞧中了这样的局面,主动派人求和,派数百精锐相护,前来谈判。
队伍一路无言的前进,走出山道,路途终于可以平坦些的时候遇见一方村庄,点灯不剩,一派漆黑。
为首将领警惕将之扫上一眼,没做声张的驱马而去,然队伍才过三分之二,寂静的村庄之中却忽然溢出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明晰的传达到村外的小路上。
未得几声,又似是被人慌张捂住。
中间的骑兵有不少回头者,面面相觑,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
有婴孩在的地方,十有□□还有少妇才是。
走。
后方伴行的将士目不斜视的喝令。
骑兵被喝得回头,安分的离开,全然未能注意到军队尾端悄无声息,已然少了两骑。
……慕禾瞧见来的人只有百骑,心中安定了些,可方才骑兵听到了孩子的声音,却分外的不妙。
牵着两匹马先是去了妇人所在的庭院,让出一匹马,告诉她最好带上家人今夜之内离开,哪怕是找个地方躲一天也好。
既然是百骑,定当不会是去打仗的,去时安分,回来的时候会不会不安分却是不好说了。
而后才回到温珩身边,将他唤醒,不由分说的解释,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开钦州,令城去到靠内的泉城,想必也只有那里的武装会松懈。
可一路要在马上待近一整夜,路上基本没有歇脚的地方。
你若是撑过去了,我就算救了你;你没有撑过去,我只当仁至义尽。
温珩眸中微微恍惚,浑身都出着冷汗,没有接话,只是在慕禾过来扶他的时候下意识的靠了上去。
……温珩的体温很低,呼吸也很浅,上马靠在她背上之后几乎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慕禾再不迟疑的策马离开,耳边只有如泣的风声和马蹄踏地后的清脆声响。
马背上颠簸,温珩如今所受的痛楚可想而知,他愈发的沉默,呼吸颤抖,让慕禾愈发的意识到,他可能真的会熬不到泉城。
连着未好的伤,早将他的身体折腾垮了。
你要把我送去哪?马行到一处逼仄的林间小道,步伐已经慢了许多,温珩似是终于有了浅薄的意识,突然发问。
泉城,那里有驻扎的军队。
我现在不能回军队。
温珩声音轻轻的,如是道,会死的。
慕禾莫名笑了声,没作理会,言语之中那股突如其来的冷然很快便消散在丛林之间。
高大的树木遮蔽下,只透露下来斑驳的光影,林中的虫鸣声杂乱,却会恍惚给人一切宁静之感。
温珩从后恍似无力般的贴了上来,头轻轻靠在慕禾的肩边,声音也是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梦呓般的呢喃着,我原本想,等你来了,我就不死好了。
突然平稳的语调,与他方才颤抖的呼吸并不一般,像是又在勉力克制自己的痛楚,可我等到了你,却好像太晚了些。
慕禾心中一跳,因为马蹄声响听得并不很真切,颦眉问,你说什么?祁容公主,我从没有打算与她成婚。
指婚是先帝亲口下的。
抗旨则死。
温珩自顾自的这么道着,语调缓慢,语气却格外的认真,认真得肃然,肃然得让人心中微微发凉。
所以他在我娶祁容之前,就死了。
弑帝?慕禾因为他语气之中几近漠然的轻描淡写而心悸,轻轻抽气的同时,思绪片刻混乱。
听他谈及过往,还是第一次。
同她的自以为相矛盾,却会与那些被她可以忽略去的蛛丝马迹相吻合。
可屏息等待,却再没听得下文。
浅浅的呼吸过后,只是有一句近乎缥缈,轻轻的落到她的耳边,像是来不及匆匆截断解释,只道出更心切的问题。
阿禾,你爱过我么?并非师徒亲情的陪伴,而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将我……当做你的夫君?云影稍淡,空明月色中慕禾收敛马缰而立,背后的温珩,轻轻枕在她的肩膀,头微微一沉,再无动静。
☆、40|5.15两日之后,泉城。
城北一方院落前聚集围拢了一队人马,玄色的铠甲从上头望去乌压压的一片,肃穆庄严,厚重的铁剑之下,隐隐透着冷凝的杀气。
邻里周遭都散了,远近百丈都只有这么一户人家在晨起后袅袅飘散出炊烟,寂静无声,萦绕着一股让人屏息的紧绷感。
烈日之下,小小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一人敢越院门一步。
纵然那门还因为要透风而大敞着。
慕禾给温珩喝过药后,才从屋内出来透透气。
屋门吱呀一声的被拉开,院前正对的将领微微一晃神,不由紧张的按了按手边的佩剑。
声音也发干了些,道,慕容庄主,我们是来接温相的。
慕禾的手边正捧着一盏茶,面目宁静,走到台阶前,阳光底下的木椅,恍似疲惫一般,舒一口气的坐下。
好半晌才开口,声音低低的,温珩昏迷没醒,等他醒了你们再来吧。
见慕禾的态度比想象中的平和,郭砾面上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些,手上的汗依旧是一层盖过一层。
两日之前,在令城通往泉城的小路上,一路过来零零散散发现了近百北陆将士的尸身,身上皆只有一处致命伤,精准致命而未得浪费一丝气力。
作为泉州的守兵将领,郭砾自然紧张起来,以为前线刚刚传来和解的消息,后方便又受了埋伏。
殊不知当夜便有一精神几近恍惚的将士,蓬头垢面的出现在守军之前,同时也传来了一句话。
回去之后,告诉你们主子,温珩在我慕容禾这。
传话的士兵脖颈边被割了一道浅痕,像是受了刀口抵在颈脖的威胁,整个人精神有些涣散,带话时愣愣把完完整整的整句都说了出来。
守军将领之中顿时疑惑,一则不知道慕禾为何要劫持温珩,并杀了他北陆将士。
二则,主子是说的谁?被慕禾全灭的那一只小队并非泉州守卫,而其中一名身死领头者则是周将军手下的心腹,莫非是周将军与慕容禾结了仇?可他如今也不在泉州啊。
郭砾瞧着百具尸身横呈,心中也是忌惮,可温相还是万万要接回来的,若有个什么闪失,他同样小命不保。
只得硬着头皮召集百名精锐,在寻到慕禾踪迹之后,便率人赶过来了。
何时?这个,确实道不清楚。
我建议你们留两人在这里等着,其他人还是先回去吧,全副武装而来,不是很扰民么?慕禾风轻云淡的道着,抿了一口清茶。
郭砾被她配合的举措弄得没有头绪,身边军师赶忙凑上来再其耳边道了句,我们权且先答应,看之后的发展。
郭砾点点头,正要上前说话,慕禾又道,唔,不要进门。
踏入门口一步者,我只当你要同我抢人,后果自负。
郭砾脸色一变,定住脚步,慕容庄主这是何意?慕禾道,三日之前,有人要暗杀温珩,我放了一人离开,想必你见到他了。
暗杀?!慕禾点点头,我本没有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人的念头,所以如今正在同你好言相劝。
等温珩醒后,他若信任你,我便将他交给你,反之……我好不容易将他救活了,若稀里糊涂的让他被人谋杀了,岂不冤枉?郭砾沉吟许久,才对着慕禾一抱拳,原来如此。
可战事紧迫,谁人会在这个时间点动温相?慕禾答曰,那是你北陆的事,不要来问我。
……前夜温珩昏迷之前道出来一番话,十分轻描淡写的透露的他曾弑帝的事实。
门口的围兵很快散去,独有郭砾、军师和两位侍从留下。
连着几日没有好眠,慕禾当夜入暮之后便合了院门,早早歇在了外屋软榻。
屋内没有动静,屋外的人当真也不曾给过打扰,安稳守候着。
夜半时分,月光透过窗子散漫下来,或有一缕悄悄的停留在温珩微翘的眼睫之上,轻轻一动,便落入其眸中的幽黑……温珩睁眼,入目之处是一方寻常的床幔,简朴的花纹被月光涤荡出一派安宁舒心的意味,可床边位置却只不过空落落,让出一片素白的月光。
轻轻拂开身上盖着的被子,温珩起身,因为动作牵扯的痛楚稍作停顿,稳了稳心神,便下了床。
陌生的房间之内并没有点灯,他微微眯着眼,面色透白若纸。
神情之中却并无多少虚弱的痛楚,仿佛只在那一稳神之间便被稳妥的收敛进那若渊的墨瞳,步履缓慢沉稳地朝房中唯一一扇门走去。
门连同着内外屋,温珩行至外屋亦没有多做停留,甚至于没有着意查探屋内的打算,径直朝外而行。
然而指尖意欲触上外门门扉之际,倏尔的一定,眸光偏移,落定在门边衣架那件熟悉的衣裳。
前一刻尚且还淡漠无波的眸微微一亮,唇角抿了抿仍是抑不住浅浅上扬,连要将动作放缓也忘了的回身。
就着月光黯淡,瞧见较之宽阔的屋内,靠窗的位置摆置一方软榻,其上或有人影躺卧其上,身姿面目的轮廓具是熟悉。
那一刹那,心口似是被烫了一般缓缓的安稳,道不出是痛楚多一些,还是温暖多一些。
他还以为她会将他丢下,再也不管了……翌日。
终于没有噩梦缠身的慕禾起了个大早,活络着筋骨去前院开门。
惯例的从郭砾那得到一句问候,而后便是焦急询问,温相今个好些了吗?慕禾见他如此尽忠尽责,便给他顺道的递了杯茶,压一压一夜未眠的倦意,气色是好些了,但还没醒。
说来奇怪,昨夜她睡得沉,可总像是隐约的感知到温珩起了身,走到门口,站了一阵又退回了屋中。
然这份记忆极浅,她也说道不出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倘若温珩再近两步,她惯来而有的警惕便会任自己从似醒非醒的临界点走出来,而他偏偏没有。
那似醒非醒临界点,又像极了梦中的朦胧,所以今晨她去给温珩端药,见之依旧昏迷亦是奇怪了许久。
慕禾前脚离开,那军师便凑到郭砾面前一通嘀咕,生怕她是在那耍心眼。
慕禾不习惯他那眸光的瞩目,烧了些热水对着端进屋,一阵后又返身回来将外屋的门带拢。
泉城天热,温珩身上有伤,受不得汗,会引起伤口炎症。
尚可庆幸的是,慕禾即便是闭着眼,也可以分毫不差的帮其换下衣衫,因为早就熟悉了他身体的肌理与轮廓。
褪下温珩的上衣,慕禾拧了适温的帕子,先是在自己肤上试了试,才轻轻避开伤口给他擦拭。
一路细致,却也无言。
末了,慕禾为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床沿,垂眸手法熟悉的欲给之系上腰带,既然醒了,做什么要装昏迷?心跳与体温做出的反应是无法遮掩的,方才擦拭之际,她无意识触到温珩的耳垂与脖颈,才觉他体温似是上升了些许。
一贯发着低热的人,体表徒然升高……慕禾心中微顿,可当次境况尴尬,便没说什么。
待得将之衣服尽数穿好,睁开眼,瞧见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遮掩去,红透的耳根,忍无可忍,终是问出了口。
温珩没有睁眼,其实早也明白自己无可遏制的露馅,略微朝床内侧偏了下头,随后抬起未受伤的手,以手背,覆上自己的眼。
借此彻彻底底的避开慕禾的视线,身子微微的蜷了一下,声音稍显低哑,唔,头疼。
慕禾牵了一下唇,……你不觉着说胸口疼会更切实一些么?诚然,但头疼不是更适合昏迷吗?……你赢了总之。
慕禾俯身拧干了帕子,既然醒了,屋外郭砾郭将军已经等了你一天一夜,若他可信,你便随他回军营吧。
……温珩没有回答,慕禾端着水盆先行离开内屋,合门之际望他一眼。
温珩遮掩住眼眸的手已经放下,低垂着眸,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
自温珩道出他拒婚弑帝一事,慕禾略微思忖也觉着他该并没有说谎。
一则当年先帝驾崩得突然,她那时虽然并不在北陆,也略耳闻其间动荡。
毕竟是太子与先帝两位至尊皇族先后逝世,民心大动,甚至一度流传过天谴这么一说。
二则如此心系与他的公主却至今未能如愿出嫁。
而慕禾更是听闻尉淮出走,是因为祁容催他向温珩逼婚,他无可奈何对温珩提及,却被其以为先皇守孝之名当场而婉拒。
尉淮几次三番被他拂了面子,气不过便要同他对着干,可事行不畅,又伤心于自身实权不足,一怒之下跑出了皇宫。
可诚然如此,人心并非流水,剑过之后,只要道一句误会,便依旧能恢复往初的模样。
或许可以不那么刺心的怨怼,却也谈不上谅解。
他向她隐瞒了两年之事,早已无关紧要。
自他死而复生,再见的那一刻起,慕禾更是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些所不知道的前尘,成了她放下的助力。
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同温珩,竟会如此的不合适。
☆、41|40|5.15慕禾端着水出门,一路走到后院边上,守在门前的郭砾都没有出声询问一句温珩,不由诧异回眸瞧了他一眼,但见他面色紧绷,青白得有些不正常。
是以,这不正常没能维持多久,小巷之中隔着围墙传来整齐划一沉闷的脚步声,铠甲磨合着铿锵的力道,端的气势汹汹。
慕禾彼时正在院中晒纱布,从她这个角度正好瞧见郭砾朝着人来的方向单膝跪下,微微收敛下颌,沉着嗓子唤道,周将军!门边随即走出来一虎背熊腰,着铠甲的男子,瞧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生的粗犷威武。
上前后不由分说,当众便扬手甩了郭砾一个耳光,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唇边当即就溢了血。
雄厚的声音隐隐含怒,虎目圆睁,颇具威严,废物!几百个人连一个人都拿不下,温相在哪?!言语时,眸光便往慕禾的方向扫来。
郭砾一怔,先是移眸飞快的望了慕禾一眼,随后跪着移到门前,企图拦住来者,将军不可啊,慕容庄主并非恶意,您先听我说……滚开。
周岳当胸一脚将郭砾踹开了去,声音暴躁若雷,屠我麾下百余将士者,你竟然还敢为他求情,简直鬼迷心窍!一方四合院落,围墙屋檐具明目张胆围上弓箭手,蓄势待发。
周岳手持重剑,身量若熊,毫不顾忌的迈步入院,冷冷凝着慕禾,这位就是慕容禾,慕容庄主?慕禾被之前一番动静弄得怔忡了一会,随后才将手中的纱布展开,挂在绳上晾好,恩。
笑了笑,望着院门口捂着胸口面色发白,却依旧跪着的郭砾,周将军对自个手下都是这么随性的么?周岳浓眉一皱,我北陆的将领,还轮不到你一个南陆的蛮子来管。
温相在哪?给我交出来。
慕禾以下巴示意了下房间,就在内屋。
一顿,笑笑,但我似乎还没答应,要将他给你。
话音落时,周岳离慕禾只有两步之遥,面色一沉,搭在腰间剑鞘上的手臂暗动,似要施力拔剑。
可力之将施,便给人一脚措不及防踢在相对脆弱的手腕,力道尖锐切入薄弱之处,手腕一震,剑身反而被按回剑鞘。
下一刻,眼前云袖浮动,慕禾一步轻巧跃上阶梯旁的石柱,动作行云流水,恍似曼妙起舞的回身,靴尖适好的踏在周岳的颈脖之处,借以重力的辅助,看似轻飘飘的力道,却生生让一个壮于她两倍的健壮男子当场横飞摔出院门去。
郭砾瞳孔一缩,赶忙上前试图扶住周岳。
周岳捂着脖子半跪着爬起身,弯下腰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几近干呕,掺杂着几丝血沫儿。
慕禾向前一步,郭砾面容登时煞白,护在周岳身前,庄主手下留情!而跪地干呕着的周岳却双眸猩红,似是格外的上火,声音沙哑难辨,放箭!四面八方的箭矢汇聚而来,若铺天盖地的黑色流光,冷然着肃杀之意。
然箭雨将放不久,又是周岳若雷的声音暴躁着,停,给我停下!流矢已出,哪是他能说停就停的。
慕禾毫发无损,手边似有若无的掌控着一人,其背后密密麻麻的箭矢,若刺猬的身上的突刺,血流如柱。
望向面色无异的慕禾,隐隐涣散的眸中满是措之不及的惶恐与不可置信。
慕禾松了手,那军师也便就那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神情之中还凝结着未散的恐惧,就这么咽了气。
今日清晨守在外面的独有郭砾一人,慕禾原以为这细皮嫩肉的军师该是受不住露宿街头回去了,却不想他是跟在周岳身后来的。
起初是一脸的苦相,面容之上分明的掌印,在周岳踹开郭砾后,却又暗自幸灾乐祸的冷笑两声,面色稍缓似乎觉着慰藉了许多,随着他大摇大摆的入了院门。
之后周岳被摔出门去,军师畏缩避让,竟是往旁边避了避,而不曾走出门去。
慕禾早想,周岳既然会为了那暗杀温珩而来的百骑明目张胆的发飙,极大的可能就是他压根不知道那只小队暗杀的目的。
是谁吹的这耳边风,原本很难说清。
可自她瞧见自郭砾与周岳双方中,毫不犹豫站到周岳身后的举措想通:一则,这军师压根就是周岳手下的人,二则暗杀的事发之日他与周岳大部分脱离,正在泉州,三则军师脸上与郭砾同出一辙的掌印,若不是为了那百骑,又会是什么?温珩所道的泉州不安全,想必就是指这留守泉州的军师和他原本所带的百骑了。
恰好,慕禾正需要一个挡箭之人,便顺手将之拿来用了。
将军可仍是执意要跟我抢人?慕禾淡淡一笑,若是如此,下轮挡箭之人,就该是将军本尊了。
周岳本就是个暴躁受不得压的性子,连着在慕禾那挫败了两回,喉咙一甜便是涌上一口闷血。
眸光若割,恨不得在慕禾身上剜上几刀。
慕禾吃软不吃硬,若周岳不曾上来就动手,她也早该做了番解释,不至于将局面闹得这样僵。
周岳依旧是咳嗽不止,气息起伏颇大,未作回答。
弓箭手则依旧搭弓上弦,静待号令。
慕禾朝门口走近两步,周岳的虎眸明显瞪大两分,大有拼命的意味。
是以,这个关头,一直扶着周岳的郭砾倏尔起身,举剑往前两步,刺向慕禾。
一剑朴素,并未有多少杀意。
慕禾徒手化了郭砾的剑招,单手扼住他的脖颈,却并没有立马伤他。
因着身高差距而微微抬头将他瞧着,抿唇冷然,我可有告诉过你,入了院门,便后果自负?郭砾绷直身体,末将在将军与庄主之间没有说话的余地,便只得以性命进谏。
庄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周将军不过性子急躁,还望海涵。
若庄主觉着冒犯,并不解气,我自甘一死,只求庄主放过将军。
周岳气得咬牙,懦夫!慕禾未言,却见身前怒火滔天的周岳神色稍稍一缓,眸光越过她落到屋前,飞快的激动起来。
原是双膝跪地捂着颈脖的狼狈模样,如今则迅速撑起身子,单膝着地,挺直后背。
随着脚步轻响,温珩的声音在她的身侧响起,望着郭砾,你让开些。
郭砾一愣,心道定是温珩在救他,暗中稍喜。
艰难的咽了口口水,僵硬着脖子,低眸瞅了一眼慕禾。
慕禾亦是这么猜想的,纵然给他白白当了好人心里头有点不乐意,但还是松了手。
郭砾自发的后退,脚步急切。
慕禾心中奇怪他这么赶趟儿一般的退什么,他们口口声声,心心念念要寻的人就在这儿了,反而一个个都敛了性子,沉默寡言起来。
然而正欲开口,手中一动,便给人轻轻牵住。
温珩凑在她跟前,小声道,阿禾,我给你当人质好了,把我带走吧?…………既然温珩都自己出来了,这里也就没她什么事了,甩手之后,慕禾遂打算启程去接九龄。
她这边刚刚收拾好东西,却见院外已然停稳了一辆宽敞的马车,郭砾守在马车边,朝她道,慕容庄主,温相道回内地顺路,可以一起走。
慕禾挑了下眉,不用了。
郭砾接着道,骁国求和之后,从北域调集来的军队如今正要赶回,滞留在泉城往内地的官道上。
城门通行以军队为先,庄主若是只身一人,怕是要随着军队的进度,这么等下去了。
无碍。
温珩适时掀开马车的窗子往外瞧了一眼,没有作声。
慕禾径直朝拴住马匹的地方走去,整个人在墙边转角处愣住了,末了,转而朝温珩,我的马呢?唔,马车上绑的其中一匹就是。
……慕禾最终还是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启程,哒哒的马蹄声响韵律自起,慕禾放下车帘才回身对温珩,你今个装昏迷也是为了这个?你如今的身子不适合赶路,何必要跟上来。
温珩半倚着窗,神情之中似是疲倦,承载细碎阳光的睫毛微微一动,唇角勾勒一抹浅笑,胜似春光的缱绻温柔,因为你不会留下来等我。
慕禾心中低低一叹,沉默好半晌。
三日之前,你跟我说的话,可还记得?三日之前,他曾向她坦言了弑帝一事,以及同祁容的过往。
温珩微点了下头,眸色专注将她望着。
前尘过往,我本不想再提,但既然知道了个开头,未免心结,我也希望你能解释明白。
慕禾道,以及,你当初为何要瞒着我。
☆、42|41.40,5.15有些时候讲话说开,不仅仅是为了解除误会,也是为了让自己好过。
记着一个人的坏过一辈子,总要比记着人的好难熬。
就譬如过年前渝水刺杀她的那事。
先前慕禾支支吾吾,连温珩都没有告诉,后来闷得心里难过,给温珩瞧了出来。
他拿的主意,说是让慕禾去问问缘由,省得兀自猜着烧心。
若不是他促就,慕禾这种性子定是不会去明着质问的,而彼时的渝水面色沉静,只是道,若她死了,他也会陪同。
一句话,让她哑口无言。
慕禾理解她作为栖梧山庄暗卫的立场,却不能认同他的做法。
即便是挑明说了,两人依旧是竖起隔阂,渐行渐远。
可其实能渐行渐远也是好的,至少她的难过不会显露到让旁人都担忧的份上,也不会再觉得受了背叛,撕心煎熬。
今日的事,慕禾原本站在马车下思量,就是打定的这个主意。
温珩缠着她不放手,自打见面起一贯而来的举措,若说她瞧不出来点端倪是骗人的,女子在这事上往往敏感,她对温珩的性子又把持得清楚。
她只是心里头放不下两年的郁结,放不下那说没就没了的孩子。
两年之前的婚姻落得这样的结局,双方之间必定是有过错的。
她心里添了伤痕,还是陈旧了两年,早已灰败凄冷的伤痕,再跨不过那个坎……慕禾眯着眼靠在马车的窗边打盹,忽而又想起在钦州山脚下的村落时遇见温珩的光景,那个时候他一身的伤,端的是半分的反抗力道都没有,却能满眸承载欢喜,朝着她这个险些要了他命的人扑过来。
他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为何一时八面玲珑,冷漠如冰,心眼里不晓得揣着些什么,一时又似个孩子,半点不记仇,只想着往她身上缠。
温珩道车上不便,要到地方了才肯开口解释。
慕禾心中明白他九成九是为了拖延,可嘴长在他身上,她人已经坐到了车上,也没了辙,左右他答应开口已经算不错的了。
到了内地的一个小镇,慕禾坐到马车前面去些给车夫指路,好能顺当的找到九龄在的院子。
温珩对自己倒是做得绝,他明知道她是不愿意带他的,却在她上车之后,屏退了郭砾,换了个寻常马夫。
说得冠冕堂皇,真等到马车动的时候,原地等待的军队没一个跟了上来。
重伤到走动都难的境况,他偏偏不带一兵一卒,就这么跟着她出来了,着实有些不将自个身上那个大窟窿当伤看了。
马夫轻轻的吁了一声,停了马车。
慕禾坐在驾座边上,回睨了温珩一眼,到地儿了,你是打算现下这么摊牌说,还是要如何?窗边的阳光漫下来,温珩的面色瞧起来白得近乎透明,听得她开口,才缓缓的睁了下眼,眸子里濛濛的,神情有些倦。
帘子已经被慕禾挑开,马夫走远了些,是慕禾的吩咐,空荡荡的街道上近处就他们两者,大片大片的阳光落着,颇有些刺目。
温珩神情一动,忽而低声道,我方才做了个噩梦。
慕禾举着帘子没动,乌黑的眸子就那么不近不远的瞅着他。
梦到你十六岁那年的光景,不同的是,在梦里你嫁给了林立。
慕禾嘴角牵动了一下,你这个梦倒是很蹊跷。
是很蹊跷,就算是做梦,也不想要再体验第二回。
温珩附和着笑笑,依旧端着一副无害的模样,眸光温柔得若化了一汪的水,眸底却是漆黑幽定的一片,望不见尽头,幸得,他已经死了。
一句不咸不淡,五月的天,当头的烈日下,却让慕禾经不住生生打了个寒颤,皱着眉半天没能道出一句话来。
慕禾没扶,温珩自个下了马车,微凉的指轻轻握住她的手,莫名有种不可置否的力道,两年前的事有许多,我可以慢慢跟你说,但现在身子熬不住,只能说一些。
这些日子我哪儿也不去,在你身边留着,时间很多,可以慢慢同你讲。
慕禾道,我何时说过要留你在我身边了?温珩却似没有听见一般,牵着她自顾自的往屋里面走,你知道罢,我其实不当这个丞相也没所谓的,没有你,什么都没所谓了。
要杀我的人是温辰,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实权了,他的人都被我掏空了,所以就只能借着战争混乱,唆使两个往日的幕僚来暗杀我。
慕禾心中冒出一丝怪异之感,被他大力牵着往屋内拖更是莫名,偏过头看他的神情,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你怎么了?温珩拉开门,在门前站定了一会,回过头来时已经含了笑,似是觉得她问得更莫名,什么怎么了?慕禾仔细的瞅着他的眉眼,依旧温存若浸着月光,却像是禁锢了涌动的墨黑,再透不进一丝光彩来。
她微微的叹息一声,温珩,那只是梦。
院中飞来一尾碟,蹁跹停落在门扉雕花之上,像是被迷了眼,被那花以假乱了真。
我如今已经不是你的妻了,这才是现实。
你如今有未婚妻,就是当下的祁容公主。
慕禾说完,温珩面色一白,久久都没有接话,望着门扉上的花刻出神。
揉了揉眉心,慕禾再度理清了下思路,才接着问,你说温辰要杀你?你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要杀你?一顿,才想起来从她带着温珩进温府那天,温辰就没怎么把他当儿子看,莫不是因为弑帝的事?唔……即便是要悔婚,也不一定要弑帝吧?慕禾用的是悔婚二字,实是因为她对温珩为祁容公主苦心栽培丹桂之事颇有印象。
他这么招惹了人家,或许是为这一先皇掌上明珠身上的好处,却不想撩拨得过了头,公主不谙世事,就这么许下芳心,才叫他犯了难。
说到这份上,温珩未答之前,慕禾心中顿时一个机灵,尉淮也愿促成公主与你的婚事,你……你不会……适才还怔着的温珩不晓得是听到了这一句中的哪一个字眼,眸中刺心般的一缩,半晌儿之后,倏尔就展了丝微笑,你欢喜他么?心口重重一跳,慕禾往后退了一步。
他今日情绪很奇怪,明明是个重伤的身子,却会给她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是窥见了什么不该窥见的东西。
正惊疑不定,以为他起床气还没有散透,走道那边冒出来个小脑袋,往这里望了一望,眼眸一定,登时大喜,师父!慕禾被这一声喊得回神,刚转身腿上便给人挂住了,师父你来接我啦!九龄的声音喜不自胜,笑吟吟的,早没了往日的拘谨,在慕禾面前放得开了许多,然后才一偏眼,看到旁近的温珩,吓得尾音都颤了一下,似是给火烫了一般将手从慕禾身上收回来。
喏喏的一低头,添一句,温相。
他当着慕禾的面,几乎从来不唤温珩师兄,只因他虽然忌惮敬畏着温珩,然到底心中地位还是慕禾更胜一筹。
慕禾咳嗽一声,觉着温珩今天的情绪不大爽利,怕他吓着九龄,遂道,你身上有伤,先进屋躺着吧,我和九龄去弄些吃的。
一路上没停,都三个时辰滴水未进了。
然温珩是个极克己的人,怕是也觉得不该将这些事迁怒到九龄身上,应声时声线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和煦,乖巧温顺的应着,恩。
其实是辨不出来有多大区别的,可听在心中却又不晓为何,明晰的存在着差异。
慕禾最后睇他一眼,匆匆拖着一头雾水的九龄往后院走去了。
待她走后,温珩的面容神情轻轻一晃,才缓缓浮现一丝痛楚,白净若瓷的指触上心口,不晓得是身子上的窟窿在疼,还是心口的窟窿在疼。
慕禾眼色很准,一眼便瞧出他是因为那一桩虚无缥缈的梦而闹着性子。
可情随事迁,她早不会若从前一般着紧的过来搂着他,大有搁下一切的势头,只将他放在心上,声声宽慰。
受了偏心之后,又被收了这偏心的疼爱,总是会让人时不时自发的在心中比较。
从中挑出差异,然后缓缓了悟,他已经不是她心尖尖上的人了。
任他如何痴缠,都没有回心转意的念头,决绝得就像是心中又装了另一个人,再没有他的位置。
温珩记得,十年之前,他同她躺在栖梧山庄的小院里头,她的嗓音脉脉的像是泉水的声音,一字一句都能流进他的心底。
她说,她学了一支舞,往后是要跳给心上人看的,偷偷练着,想着有一日练好了,再跳给他看。
她说,他不在了,她也会觉着寂寞。
可那支舞却献给了尉淮。
温珩回北陆之后,每每想起这件事,都似在受着凌迟之痛,刀刀剜在身上,心上。
偏偏身子却是好的,没有流血,也没有这样崩塌溃败,永无止境的延续循环。
只有胸口慕禾留下的一掌的伤,越积越深,像是生生世世都好不了了。
温珩心知,慕禾服软不服硬,所以掩下行将脱缰的执念,想要在她的身边待得更久些。
然而一个顺应所思所惧,感触几近真实的梦境,仿佛生生撕下了心防上的一片豁口。
拥挤着的不安,仿佛快要叫他支撑不住。
☆、43|5.15九龄的手艺不错,现在的男孩子愈来愈下的来厨房,让慕禾觉着倍感压力的同时,亦默然宽慰。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有向九龄拜师学艺的,可不经意的一抖,半勺盐就这么下去了,九龄面色都沉了一半。
这情景多年了不见好,过往温珩也是这么将她好言劝出去的,天赋问题让人扼腕。
慕禾在前厅收拾好碗筷,末了才去问温珩要不要起身在厅内吃饭。
按说她是大夫,知道温珩这种伤目前还是不能动弹的,可他不仅动弹了,还下地走路了,浑似没事人一般。
而温珩其实有轻微的洁癖,不喜欢寝房里头有旁的味道。
可跑去问过了,温珩心情似乎莫名的转好大半,挪开眼,道一句倦了。
慕禾哦了一声,想着给他做的粥反正在灶上,晚点等他饿了,热一热就可以了,便退出寝房。
这头九龄端着菜入厅,望一眼室内,温相不起身吗?等一会,可那不是师父你的房间?一路上慕禾他们住的院子都是栖梧山庄下的隐性产业,因为现在是战乱,人都走了,便也有一些失了联系。
这一间是个小院落,除开单独的厨房,就只有两间寝房,一间给九龄住着,一间给慕禾留着。
慕禾的那一间给九龄稍稍移置过,屋内布置同梨镇相差不远。
温珩路经看了一眼,便自发的往这房里去了。
人都躺下了,这还要怎么搬?他一个病人,面皮那般厚,轰又轰不走,又不能动粗。
慕禾想了下,没事,我搬个躺椅睡堂中好了。
夜了起了风会冷的,师父你睡我那吧,我是男孩子,我睡躺……慕禾没吱声,倒是听到屋内起了些动静,赶忙抄起了个馒头塞到九龄的嘴巴里。
房门应声而开,温珩身子虽然不好,但身量仍是笔直的。
修长的身影从门后的阴影下头走出来,古井无波的眸望了眼九龄,绕过桌子在慕禾边上坐下,静了下,又将凳子往她身边更紧的挪了挪。
九龄不晓得是被温珩吓着还是被馒头噎住,垂头咳嗽几声,好半晌才缓过来,唤了句温相。
慕禾也觉着这氛围不妥,掉过头问温珩,不是道倦了么?怎么起身了?睡不着,便起了。
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也没若方才在闹着性子,只是有些蔫蔫的。
慕禾唔了一声,那方九龄就忙起了身,我去盛些粥来。
步伐急匆匆的远去,慕禾也不晓得这孩子是怎么了,一见着温珩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奇了,你是不是对九龄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没有。
温珩神色都没动一下的拒绝,而后问,九龄多大了?今年刚满十二。
温珩唇色仍透着病弱苍白,眉宇之间蕴着一股子难言的慵懒魅惑,似扇的眼睫微微一掀,女子十三都能嫁了,男子虽然晚熟些,但早也过了对师父亲昵撒娇的年岁吧?谁都能义正言辞的说出这话,但是给温珩来说,慕禾当真只觉着微妙。
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等他长大些,自己就会注意的。
这等事不就是长辈要教的么?当初便就是华大夫教的你罢。
温珩语态较缓,神情却认真着,恍似真心实意将这看做件大事。
慕禾最开始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是九龄好不容易才向她敞开心扉,平素肢体接触也惯有分寸。
今个只是激动了才蹭了上来,老实说还是头一回,慕禾自个颇为受用,没想偏了去。
再经温珩一提,又觉似乎略微不妥,也该稍微正视一下了。
九龄自小跟着下庄一伙儿男孩长大,出了栖梧山庄就是跟着她,她不教真还没人教了。
迟疑一会,唔,也是。
温珩微翘的唇还没来得及再道出什么,门口一暗,便闪进来一个少年。
站到温珩面前,面色因为窘迫有些泛红,神情却还是较之沉静的,像是勉力的压制住情绪,朝着温珩,背地里说这些来挑拨我和师父,你卑鄙。
一句卑鄙,让慕禾惊了惊。
闷在心头想,当面骂温珩的,她从前似乎真还没见过。
温珩眼皮都没有掀一下,你仗着年纪小就毫不顾忌,你不卑鄙?慕禾在旁边默然喝了口茶水,真是稀奇了,温珩居然以如此孩子气的口吻同人吵架了。
我哪里毫无顾忌了。
别以为我没瞧见,那天你把我支使开去砍柴之后,就跟师父讨抱了!慕禾一口茶水险些呛着自己,垂头咳嗽起来。
温珩不紧不慢地给慕禾递过去一方帕子,才道,阳奉阴违,应承师命离开,却又留下来偷看么?我只是一不小心看到的。
九龄虽然敢跟温珩吵,勇气可嘉,然经验不足。
温珩气定神闲,尾音都没带扬一下的,他自己就已经哆嗦着肩膀,红着脸摇摇欲坠了。
权衡之下还是开了口,没头没尾的道了一句,菜该凉了。
一顿,拍了拍自个身边的凳子,九龄,过来坐。
前一刻还在气愤中颤抖的九龄,下一刻就好似得了糖,喜上眉梢的同时飞快的瞥了眼温珩,小小倨傲地在他面前放下粥,然后喜滋滋跑过来端起碗,坐到最靠近慕禾的地方。
温珩垂下眼,笑意尽失。
……晚饭过后,慕禾挑灯在屋中看栖梧山庄之人送来的几封信,窗前看见九龄哒哒的经过几趟,问他做什么,他道在烧水。
慕禾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末了,在他第三次经过的时候问,给谁烧水?温相。
他这么答。
好吧,孩子不记仇是好事。
可从吵红了脸到这种甘愿跑前跑后的程度,就不是心眼大这么回事了,八成就是温珩又跟他说了些什么,将他安抚顺毛了罢。
唔了一声,嘱咐道,他身上有伤,切勿沾水。
九龄脚下停了停,我原是想他的伤在肩上,自己沐浴不方便,可他不让我帮忙。
这回慕禾没有吭声,由他走了。
月色更亮堂了些,慕禾回复完几封书信,走出院落之际,约莫已经有了半个时辰。
彼时九龄正在孜孜不倦的练着剑术,神情认真,一脑门子的汗。
慕禾原地寻思一会,便往温珩的房中走去。
屋门未合拢,虚虚的掩着。
慕禾据此稍微宽了心,扣了扣门扉,未得应答,便自发的走了进去。
屋内有屏风,遮挡住些许陈设,慕禾偏头往床上微微一瞄,瞧见他并不在。
心道奇怪,便又往后屏风那退了两步,扬声唤了一句,温珩?房中独有一盏灯,亮在桌案上,不晓得是窗外来了一阵风还是如何,映衬在屏风上的光芒微微晃了晃。
无人作答。
慕禾稍一迟疑,还是绕开屏风走了进去。
若说男女之嫌,他们做了几年的夫妻,种种的亲密都有过了,这等的事与她而言并不是道多大的坎,更不会让人窘迫。
再者,慕禾心中猜想,温珩九成九是故意不回答她的,想要将据此将她挡回去,能拖一天算一天。
慕禾如今心中起了好奇,才不至于转身就带着九龄离开。
温珩知晓这一点,却不晓得她听过事情原委之后会是如何的反应,若她仍是要走,他还能怎么办?他如今当真已经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靴子的声音渐渐临近,慕禾手中同样执着灯盏,望见温珩正靠坐在窗边。
烛光在他的眼睫下投射出一派阴影,面若冠玉,白璧无瑕。
一袭宽松的白衣随意在肩上挂着,露出修长脖颈下,精致的锁骨。
适才洗过的发尚且濡湿,若瀑垂散肩头。
本就因为病弱而柔化的眉眼,更是染上三分慵懒两分魅惑,不过这么蔫蔫的模样,便能平白的叫人心疼起来,美若画卷。
慕禾见他果真睁着眼而并未吱声,也不说他,只是将桌上几乎要淹没在烛泪中的火光拨亮堂些,顺带回眸去瞥他一眼,怎么不去床上躺着?头发是湿的。
温珩淡淡道。
他这么十成十幽怨的模样,让慕禾静了半晌不知道怎么搭话。
温珩也明显没有想要说话的念头,撇开眼不看她。
一不做二不休,慕禾敛袖坐在温珩的对面,既然睡不了,不若我们接着谈谈?九龄如今在练剑,不会再来打扰。
恩。
温珩轻轻吸了口气,极缓得应着,你可能帮我个忙?什么?帮我将发拭干。
这样的小事并不算为难,慕禾点头应允一声好。
又见温珩没有先说的意图,便自个先起了身,走上前去。
指尖执起一缕微润的青丝,以棉帛轻轻擦拭,手法纯熟,只因这早不记不清是第多少次,替他拭发了。
那个时候她总是羡慕他的发要比她的柔顺,有事没事便凑上去摸摸,更喜欢帮他拭干发的差事。
温珩总是很乐意,可偶尔也会抱怨,说她从来会主动碰的,瞧得出喜欢的,就只有他的头发了。
……慕禾手上的动作可道是温柔,声音却未得迁就,催促着,可以说了吗?☆、44|5.15你要从哪里开始听?温珩并没有像从前一样缠上来,歪着头倚着窗,朦朦的眸子浅浅的望着她,不晓得为何有种迷蒙的疏离。
就像是太过于刺痛之后,忍不住想要收敛自护的戒备。
想要逃离抗拒却又不得,不知如何自处所以粉饰太平的疏离。
我也不晓得从哪里开始说起……阿禾,我的命是你给的,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有过一丝一毫背叛你的意思。
慕禾指尖滑过他的发,并没有吭声。
温珩似乎想了许久,才启唇,我娘亲出生贱籍,本不能出仕,先帝为牵制栖梧山庄破格给我一份闲职。
栖梧山庄不久之后就投靠了,我据此得了先帝信任,兼之温辰之子的身份步步升迁,三月里拜了太傅。
祁容公主和怀永王(前太子)是同胞兄妹,走得颇近,一回授课中时便将她见着了。
烛中的火光轻轻一闪,温珩忍不住睇了一眼慕禾,见她神色丝毫未动心中暗自苦笑,舌尖压下莫名的涩然,怀永王的正妃在他被册封为太子之前溺水亡了,此后多年怀永王侧妃妻妾成群,正宫之位一直悬空。
一回酒宴上怀永王多饮了几杯,挥别众臣,独独将我留下。
慕禾眯了眯眼,留你做什么?……那时怀永王醉了,一脚深一脚浅地端着酒盏从主位上下来,忽然正襟危坐的跪在了温珩面前,面容上散去微醺的酒意,认真问道,或有一事,我定当请太傅帮衬着拿捏主意,正宫之位未得定数,太傅看何人是好?怀永王乃是太子,后宫争云的利害之处不消辨别。
然温珩并未开口,怀永王便率先道,栖梧山庄,慕容禾如何?当那三字问出口,温珩便知这些日间他的或远或近的试探是从何而来的了。
温珩官拜太傅之际,怀永王为表虚心从师的礼数,曾亲自来过一趟温府。
经临园林之际,匆匆一眼瞥见了树下小憩的女子,阳光潋滟,她的一片衣袖都似蕴着盈盈光泽,晃得他胸中巨响。
从画像里头走出来的人,活生生的站在了到面前,怀永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要上前,却给温珩适时的拦住了,师父如今正在午间小憩,不喜人打扰,太子有君子之道,还望晚些再来。
师父?她……她当着是慕容禾么?怀永王止不住的欣喜。
温珩眉眼一淡,唇边笑意消减得虚无,同为男子他如何瞧不出来怀永王的心境,眸色深深敛住墨黑,安然道,是。
怀永王的书房之内有一副慕禾的画像,听闻是出自南陆一位名家之手。
不多不少整好三千两纹银买下的,胜于古玩的价值,只因为那画者道画中的并非寻常的仙人女子,正是现实之人。
这一句,撩动了他心口的一把火,只为了个名字,便花了三千纹银。
栖梧山庄,慕容禾。
竟然是真的。
怀永王纵然一时给冲昏了头脑,回宫之后在房中踱步,忽而便又想起了温珩。
此人城府若渊,入仕不过一年便到了当朝一品,侍奉太子左右。
前日父皇召见,便提点了他一句,孤有温辰,乃一幸,尔有温珩,乃二幸,我祁国之福也。
父皇如此器重温珩,他才会礼贤下士特地前来拜访。
可彼时他要入园,温珩拦在他面前,那一贯悲天悯人般清润的墨瞳之间,突如其来寒透的震慑力,如今想来都叫他暗暗心悸。
若仅仅是师父,为何要如此容不得人?怀永王生性好女色,从温婉可人到清秀可爱,侧妃妻妾样样皆有,独独没有慕禾这般清幽若兰,卓绝芳华的。
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他派人监视温府,甚至于亲眼在市集阁楼之上,瞧见温珩隐在袖下与她牵手,转眼避开人群将她带进了深巷。
一阵后出来,温珩清雅出尘的眉眼弯弯的具是笑意,慕禾唇*滴,眸光闪烁,微微不安的抿着唇,妍丽泛红的眼角,隐约着曼妙羞涩的风情。
师徒*。
怀永王在阁楼上冷笑,眸中妒火熊熊险些吞没了理智,一掌碎裂了红木茶桌。
而远远的,温珩眸光越过人潮,朝他轻飘飘的落来,恍似只是不经意,又恍似给他留下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琢磨不定的眸光犹若冬日里一通冰水,将他淋得透彻。
就算是做皇帝也有得罪不来的人,更何况他还是个太子。
那一个眼神之中警告意味犹若一阵钟鸣,横亘盘绕而无法消散。
可就是这样的时候,祁容瞧上了温珩,不谙世事,不晓得畏惧,仗着父皇的宠爱,起了心思便对外道了。
父皇为难,不好立刻决断。
祁容那丫头却突然跑到他府上,喜滋滋的道了,父皇说他老人家不反对,只要我说服了皇祖母就行。
丫头什么话都敢说,怀永王暗自打听,才晓得是温辰做了手脚。
温珩并非温辰嫡子,其母更是贱籍出身。
温辰原本有打压温珩升迁之嫌,可奈何温珩极懂人心之道,一路升迁却一直将自己置于辅佐温霄的位置,大有顺势提拔其亲弟弟,甘为陪衬的意图。
温夫人则日夜思虑唯恐温珩得势了回过头来欺压她,又闻公主倾慕温珩传言,便向温辰进言,珩儿知分寸,品性也再好不过,若能攀上祁容公主,皇亲国戚不也甚好么?官场沉浮,伴君如伴虎总叫人担心,我这个做娘的哪里想要儿子们都身陷其中?总归是迫不得已,好不容易公主有心,能让珩儿安定下来也是极好的。
攀附做了皇亲国戚,温珩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温夫人只想着温珩危及到了他儿子的地位,就算不为这份家产。
四岁的温珩和他那娘亲当年也是她亲手赶出去的,若非那女人桃花旺,他两早不知在她手中死了多少回。
四岁的孩子有没有记忆她不知晓,只是看着一贱婢的儿子竟也生得如此的好,才能丝毫不输于天之骄子的温霄,难免抑郁。
男人同女人的思量并不一般,温辰早前就是打定让温霄继承衣钵的主意,平白多出来一个温珩,虽然让他刮目相看,却也隐约不安。
温珩是个极具目的性的人,懂得审时度势,收敛锋芒,八面玲珑的手段,需要时其果决程度也让他暗叹。
可一个在南陆已经站在制高点的人,回到北陆若仅仅为了荣华富贵,谁人会相信呢?温辰思量到温珩娘亲那一层,虽然觉着震心的忌惮,却也无法完全肯定,暗自忧虑。
所谓无懈可击,就是慕禾站在他身后的境况,两人可抵千军万马。
进有运筹帷幄的智谋,退有卓绝天下的剑术,得栖梧山庄势力支援,温辰几乎对他无从下手。
只有与之离间,消弱防备,才能探出真像。
若真如他想的那样,慕禾温珩两人一人都不能活,若并非如此,温珩攀上祁容,对温家的权势更是一大的提升。
温珩和温霄在朝堂之上只能留一个,不然一个家族触手伸得太广,自己不断,迟早会给当权者断掉。
故而温辰欣然接受先皇赐婚,又闻太子心事,暗中勾结,意图推波助澜,想要卖给太子个顺水人情。
太后是个看重出生之人,不喜欢温珩母亲的身份,却更看重情谊。
怀永王最擅长便是讨得女子欢喜,大手一挥移植百棵丹桂,佯作是兴趣爱好,向温珩求问。
温珩作为太傅,职责在为太子答疑解惑,对他提出来的问题自然上心,然此事蹊跷,便在心中存了疑惑。
果不其然没两日,宫中便传来消息,道太傅为宫主种下百棵丹桂,精心培养,打动了太后有意首肯他与公主的婚事。
几方势力,这么一通的弯绕,温珩听罢这个消息,心中也就了悟了。
当夜的酒宴,就是怀永王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几近逼迫问他愿不愿意让出慕禾的时刻。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温珩淡淡眸光扫过去,连笑容的消了,唯有一双淬了寒冰的眸子,零零碎碎着极寒的光。
不卑不亢,臣以为,不可。
温辰多年根基,并非我一年两年就可撼动,兼之他有太子、公主做护,你我本处于绝对的弱势。
温珩声音轻轻的,轻描淡写道出来的事让慕禾震惊得忘了手中的动作。
温珩余光瞧见慕禾的动容,或有一丝期盼在心底随着火光摇曳而滋生着,蜿蜒而上。
忍了忍,终究是没能忍住,小心翼翼的朝她靠过去,我其实多次都想告诉你。
在栖梧山庄的时候,你曾道要将练舞的认真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多心疼你。
我也想你多心疼我,可你身后还有栖梧山庄。
温珩稍稍垂下眼,小心的掩盖出险些脱口而出的另一个理由,继而道,若你留在上京,知晓怀永王的心思,免不得拒婚,你是栖梧山庄的庄主,这件事又会发展到怎样的状况?再者,我原就是为了弑帝报复而去,他跟我娘的死有着莫大的关系。
事迹败露,便是九死一生,我并不能带你涉险。
而在那之前,多方逼婚,不仅仅是联姻,更是一种变相强令的表态,温辰已经对我生疑,早已是骑虎难下的时刻。
慕禾心中一乱,恍然低头才觉温珩已经抱住了她的腰身,扬起的面容因为失血而苍白,烛火月光两厢交融,若白玉无暇,说不清是冷还是暖。
眸光清润,却是分明着讨好。
怀永王本可以万事不晓,顺利御极,可他偏偏对你存了心思,所以走在了先帝前头。
顿一顿,阿禾,你要知道,我绝不会将你让给他人,谁都不行。
☆、45|5.15月白的光在窗口浮现一层冷冷的霜,不知道是冷风从窗子里灌进来的缘故,还是温珩仰望时那一双眼依旧清润如许的缘故,无端的叫她背上冒了层细密的冷汗。
前朝太子她着实没有见过,唯一听闻的是他从皇家后院西林山坠了崖,尸首挂在半截崖壁上,花了好大功夫才收集妥帖。
慕禾不是怕人手段毒辣,而是忽觉同自己床共枕之人,曾有过这些她不晓得的算计。
他定然是恨的,不然为何要怀永王死得这样难堪,而这些情绪,过往之时她却统统不曾知晓。
只觉那段日子他过得不开心,冷清着,抑或干脆忙到昏天黑地,不若往常般喜欢往家中赶了。
着实不晓是他心思太深,还是她思量太浅。
彼时他在清晨低低问她一句,阿禾,你会恨我么?的言语,她过后想来,隐隐以为他或是变了心,在提前求一份原谅。
殊不知他只是背负太多而无法说出口,惶惶然想要向她多讨要一份保障,容自己安心罢了。
思及此,慕禾身体僵硬,竟没去挣开温珩。
温珩见她没有挣扎,更紧的将她箍在怀中,默了一阵后才继而道,休书是温辰吩咐办下的,那时我正被软禁在宫中,因迟迟不肯受诏书而为先帝拷问。
可笑么,寄送休书的是温辰,说你我并未成婚的亦是他。
自在温府落居,他便同慕禾道了,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他们就会离开上京。
公主的介入起初并未叫温珩上心,一是因为木已成舟,温辰不会绕这么大个弯子再去得罪慕禾,二则是因为觉着温辰再如何也是他的父亲。
先帝顾及温家势力,定不会做多大的强求。
然温辰突然变向,头一夜任怀永王假以宴会之名拖住他的脚步,翌日便有口谕,让他尽快面圣。
那一份不由拒绝的诏书来得急,先帝亲临,形势倏然到了风口浪尖。
温珩方知,纵然是血亲,温辰终究是对他放心不下的。
温辰不愿受拜高堂之礼,是因为温珩与慕禾名义上是师徒。
正若当初的慕容阁一般,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让他面上无光。
这等的事,温珩自然没有告诉慕禾。
实则有无婚姻之名对上并无太多区别,太子好色成性,早已名声在外。
史上也不乏撬臣子墙角的君主,一道诏令下来吩咐和离,不过多了道程序。
公主那便更简单了,她是公主自然要做大的,能让慕禾做小已经是大度。
如此一来,却是更加羞辱人了。
温辰不想让自己家的名声难听,早早散了休书,止了温珩的念想,亦封了他的口。
在踏上丹陛之时,回眸淡淡提点他道,栖梧山庄居远,慕禾武功再高,也抵不过暗地的人心险恶。
她曾是你的妻,我亦不想太过为难她。
可毕竟是南陆之人,肆意惯了,受不的拘束。
若不能谨言慎行,日后恼了谁,不是得不偿失么?诏书正式下达,温珩跪地沉默了甚久。
双膝跪得麻木之后,忽然的想开,这么也好。
形势突然转变,慕禾恰好的全不知情。
先前怀永王之事确然是他心中计较,在压下平息后的隐瞒不言;形势忽变,却是从没有时间见面解释,到后来局势所迫的无从开口,一路错过。
事已至此,温珩想,她得了休书,不再牵挂于他,离开上京之后,普天之下便没人可以再迫得了她。
一纸诏书,若是没人寻得到她,又有何用?远远离开,才能避开这些险恶。
温珩缓缓伸手,接下圣旨。
还需等等……他眉眼填上笑意,俯身再拜谢恩,这么告诉自己。
当日受诏之后自殿门出来,我与公主受渝水袭击,才知你在宫外等我,休书于前夜已递交到你手中。
当时人眼四伏,我无法同渝水解释,公主在慌乱之中受伤,帝后皆在,令我留下照顾,更无法立马抽身赶到你面前。
爱是克制,慕禾全不知情,种种条件限制,便只能让她往不知情的方向走下去。
若他乱了阵脚,便会将唯一一个可以走出混乱的人再拖累回来。
温辰似乎察觉了蛛丝马迹,在背后虎视眈眈,圣令已下,他的态度容不得一丝不明确的存在。
可一日之后,温珩终究还是忍不下等待,挑拣了个借口,为了找寻渝水的下落而回院,见着正欲动身离开的慕禾。
一路策马而返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两人身份对调。
慕禾给了他一封休书,从此消失不见,会如何?这样的念头,只要稍稍一起,内心似是被搁在磨盘之间碾磨,熬出淋漓的鲜血,痛不可遏。
可待他再见慕禾,她略显虚弱的面容之上神情平静若素,淡淡的同他说了一番决裂的言语,浑似不痛不痒。
沉云之下沥沥的细雨,犹若渗进骨髓的冰寒,铺天盖地的失落茫然后,便是无法自抑的惶恐。
为何不在意呢?这个问题,即便是今日也不敢如实的问出,像是一道决不能触碰的底线。
在目送她的马车渐渐离开之际,竟至于将几日以来的忍耐都抛却脑后,策马将她拦下。
那一刻,数百支箭矢对准了他与她的所在。
可数百冷芒的杀意,也抵不过她眸光之中,自始至终未显露半点留恋的平淡,温珩只觉周身血液都已然逆流,好似心里心外都被人射了一箭,无处可逃。
你离开北陆之后,只消将怀永王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抹除,他便再无从得知你的消息。
温珩指尖隐隐发白的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却平稳,我因为先帝逼婚,提前动了手,百密一疏,终是被温辰知晓了。
他虽然喜权势,对先帝却是忠心不二,更从未将我当做他的血亲看待过。
然弑帝乃诛九族之罪,他不能揭发我,将我看做一颗北陆的毒瘤,更怕我杀了先帝之后,下一个便轮到他。
故辅佐新帝上位之后,温辰几次三番欲要将我除之后快。
整整两年,我才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
温珩眸光静静的将她望着,薄唇轻抿,乖巧又安分地道着,阿禾,你是不是觉着失望,不想等我了?父子相杀,期间缘由便是温珩已然逝去的母亲。
慕禾从温珩言论之中才领悟知晓这境况,却不晓得事情是从何而起。
然温珩言语之中总好似她知晓这件事,她自己却毫无头绪。
他何时说过么?倘若说过,她又为何一点印象都无?就这般,丝毫不知他曾对她许诺的在上京居住三五年,其实便是在告诉她,他要用这时间抹消那杀母之仇。
阴差阳错。
慕禾脑中缓缓浮现这个字眼,当两人的记忆慢慢重叠,才知十余年的相处之后,两人之间却依然有空白的认知。
一人以为知晓,一人却毫无知晓。
起点微小的差距,便成了日后的天差地别。
如果慕禾知道温珩是因为复仇而来,往后的心境便又截然相反。
可没人提过,只以为信任理解就够了,不愿质问,不想彼此难堪,两个人皆将心思闷在心中。
寻不出乱作一团的表象之后,根结究竟在何处。
慕禾心底正搅乱如麻,唇上忽而覆上一点冰冷,温珩仰着头,幽定若渊的眸中恍似有股靡丽的脆弱,一触之后,轻声犹若呢喃般唤了一句,阿禾。
那一吻中的情愫让慕禾心神微微一震,猛然回神后偏开脸。
温珩感知到她的身体紧绷的抗拒,纵然早有预料,呼吸依旧经不住微微一滞。
慕禾在他转瞬的迟疑之中欲要站直身体,后脑处却倏尔压下一只手,力道奇大不容置否。
两唇再度被迫的相接,早不若方才的缓和,乃是狠狠磕上去的,慕禾只觉唇上一痛,嘴角便有血腥之气缓缓散开。
温珩自然看得到慕禾皱眉,心底密密麻麻的刺痛涌上来,周身都是微微麻木的,恍似渐渐要沉溺于沼泽之中的绝望,更死也不愿再放开她,一口咬上她的下唇,辗转舔舐。
唔……慕禾被温珩推到墙边,左手的手腕则被扣押,按压在她的肩边。
窗边的月光正好散落在他的前襟,一派素白之中恍若一朵红梅缓缓绽放。
她并非不能推开温珩,温珩力气再大,终究也不过一个病人。
可前尘的种种,就像是一团郁积在胸口的闷气,让她发不出来声拒绝,亦无法坦然心胸的接受。
血腥之气在彼此的唇舌之间缠绵,闻得久了有种微微麻痹的错觉。
慕禾被他吻得发疼,心底微微一声叹息,抬起手,轻轻的回抱住了他的腰身。
温珩原本轻轻颤抖着的身子一僵,思绪一刹那空白。
慕禾挣开他震惊之下形同虚设的束缚,两手在他的背上合拢,恍似温顺般埋入他怀抱。
心跳转瞬的凝滞,而下一刻,他未能所见之处,手刀犹若幻影般落在后颈,转瞬剥夺了他的意识。
原本就紧抱着他的双臂,顺当的承了他的体重。
慕禾抱着已经被她打昏的温珩,神情有些怔然,好半晌才重新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上溢出的鲜血,将他抱回床上。
掀开温珩被血水染红的交领,伤口果不其然已经崩裂。
慕禾望着温珩苍白失血的侧脸,只觉自己从未这么头疼过,心烦意乱得怒火灼烧,却又无处可得发泄,压抑得心口都是疼的。
☆、46|5.15夜半的时候九龄来唤她,在门口虚虚的瞧了好一阵才敢进门,问她要不要去房间里睡。
慕禾适才将温珩的伤口重新包扎好,道了句不用,温珩伤口崩裂了,不得翻身,我在这看着他。
九龄不知想到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哦了一声,和门退下去。
慕禾微微一叹,回退到窗边椅上坐着,待得周遭全然安静下来,无奈到觉着好笑。
适才局势混乱,温珩情绪波动丝毫没能去顾忌自己身上的伤,慕禾心中一乱便直接将他敲昏了。
可快刀斩乱麻之后暂时的安宁,将换来的会是什么却难说了。
譬如温珩醒来的第一瞬间,若是没有瞧见她在身边,心底会是个怎样的念想?如今想来,这一幕却又似两年前的缩影:因为局势不对,心境不对,便选择了看似最干脆的方式,来不及明说的一刀斩断,想着待得之后再来解释。
不同的是,她有这个机会等在他的床前,等自己情绪安定之后再做解释。
可他却无法抽身,卷入权势争云。
好比是的当初的渝水,虽然不甚赞同,却可以理解他的立场,而后便是更大的一股无法言说的怒气积攒在心中。
纵未有背叛,那这些年的痛楚又该怎么清算?连恨都失了对象,何其的莫名。
桌上的烛火明灭几下,终于燃尽,月光霎时的强盛起来,曼若流水默然而至。
慕禾想起两年之前的事,胸口依旧是若压了快基石,沉闷难受。
在公主出现之前,慕禾从未感觉男女之爱同早前的相伴情谊有多大的区别。
只想着一直的相伴,等老了也会永久的在一起。
她本不是多较真的人,当每一丝心神都被他一人牵动,即便是糊里糊涂的同他成了婚,也没甚计较的顺其自然了。
然而活力天真的公主出现,像是突然闯进来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有着她没有的明媚活力,娇羞可爱。
书中常道,女子便该是如此的温婉可人才惹人疼爱。
心中默无声息地打翻了醋坛,才开始着紧,自己这么些年的混混沌沌过下来,是否温珩也是一样的将就随意?她向他求婚的时候,他才十四。
如今想来都两人并非那么有意,好似是两人一齐的将就,懒得再挑,就这么荒唐的定了下来。
温珩常对她有亲昵之举,或吻或抱,极度习以为常的,每日少则都有三两次。
可这样的事在没有爱情之前,亲切最浓的时候也还是会有的,慕禾以为他是个喜欢撒娇的性子,毕竟她年长与他三岁。
自打一开始的局促,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没有自我意识明确的爱过,也就不知道感情之中的独占欲是多么可怖的一件事。
祁容的出现让她觉着不适,可想到温珩兴许将她当做将就,两厢情绪抵触又微妙的畏缩。
大抵是那个时候没有多少危机意识,心思来得并没有那样急,兼之多年以来对温珩自以为长辈式包容的溺爱过后,压抑的以为倘若温珩真心喜欢那样明媚活力的公主也没什么不好。
或者,他觉得好,就好。
所以当他问出,可会恨我?的言论,她心中不着痕迹的痛楚,面色却缓缓一笑,回着不会。
如此矛盾的心情,许是因为觉着再匆忙美好的爱情,也抵不过十多年的相濡以沫。
他就算是喜欢了祁容,也并不会搬空她所在位置。
一面惶恐,也一面笃定。
可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当从渝水口中确切听闻这个消息,才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豁达,或者那从来就不是可以豁达的事,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与人分享。
而那个时候,纵然是恨,也是恨自己多一些。
恨自己明白得太晚,毫无作为的任人将他抢走。
可造化弄人,她的肚中偏偏还有个孩子,因为服用避子汤,在她刚知晓这么个消息的时候,便走了。
一日之内,世界两次的崩塌,若不是渝水紧紧攥住她的手,强令她睁眼,那一夜的灰沉之后,她或许都不想再醒来。
万念俱灰的时候,甚至生不出一丝气力来恨谁,恍似世间无可留恋,呼吸都疲倦。
华大夫道这是心病,连同崩裂而未能愈合的伤口一起为心如死灰的绝望所封印,伤痕犹在,整整两年亦未能愈合,只是她从来不去看而已。
温珩所道的前尘,其实还有许多令她疑惑的地方,可是脑中占据着空白的混乱,心乱如麻,整理不出头续。
说到底还是在意,面上不想显露,却因为太过于仓促,心底乱成了一锅粥。
明明浑身都不痛快,却更不想显出一丝的不痛快,矫情得自己都觉得好笑。
恍若是生气后端着的架子不肯放下,又或者是心底的隔阂不曾全然消失,可就这么将温珩撇下亦是做不到的,不干不脆,很是恼人。
洞开的窗口吹进来些许冷风,颇有些凉意,慕禾本是抱膝坐在窗边,九龄后来搬进的躺椅上,想要关窗,便扶着桌子站起身。
然起身的一刹那,月光漫漫,慕禾自余光所见温珩的手指轻轻收拢了一下,心中立有所悟,唤了一句,温珩?温珩紧磕的睫颤了颤,没吭声。
慕禾一瞬间觉着有些泄气,她原本想,话头可以从自己方才为什么打了他开始说起,解释一番之后,再心平气和的说一下之后的事。
可温珩不接腔,让她很没辙,因为她总不能对着一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人就劈头盖脸的说上一通,显得很傻。
关了窗,慕禾在漆黑的屋内转了两圈,实在忍不下去,还是道了,唔,我知道你醒了,拖下去也没意义,你不必装昏。
说到这,像是上了弦的弓,已经不得不发。
慕禾也顾不上自言自语有多傻,兀自地道,我搁在心里两年的伤口,不能因为你一番话就彻底抚平、当做没发生过的揭过去。
说实在的,我现在很没辙,如果你没有受伤,我肯定就走了。
你现在伤得很重,如果还要像刚才那样的乱动,我就只能再敲晕你,丢到郭砾那里去。
脖子好疼。
温珩的声音突兀地在黑暗之中寂然散开,无端带着几分示弱讨好的感觉。
慕禾瞥了下唇,你不用再同我扮乖,我现在没有可以用来泛滥的同情心。
左右也瞧不很清温珩的脸,慕禾说话时眸光也四下不经意缓慢的游离,颇有些不知道将眸光往哪搁的感觉,适才我也想过你说的话,可如今却不是失不失望的问题,我并没有那样的情绪。
打个比方说,就好似两人曾一起共渡一船,船行江中你将我推下去了,我溺得半死不活,因背叛而煎熬难耐,却还是自己挣扎着爬上了岸。
你瞧么,我不曾原地等过你施救,自然也便没有了失望这么一说。
如今隔了两年,你又找到了我,告诉我说你并非本意,情有可原。
我听过之后,当然可以理解你的苦楚,可我即便是得了解释,也不能抹消自个两年前那险些溺死的记忆,这个是强求不来的。
恨了两年,发觉一直以来都恨得毫无意义也是挺悲哀的,连唯一一个可以为自己曾经的煎熬做出的解释都没了。
说真的,如果你没有受伤,我定然会揍你一顿,可惜现在的条件不允许,我很窝火。
我觉着你也应该理解一下我,不要再强势相迫,叫我觉着负担。
破镜难圆,你若能想开,我们往后至少还可以当朋友亦或者是表面上的师徒。
我可以想开。
温珩点了点头,所以做师徒罢。
慕禾一愣,诚然,我以为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温珩不经意的抿了下唇,转瞬而逝一个极浅的苦笑。
慕禾不知,早如十三那年,他便已然看开。
即便她与林立的婚约让他辗转难眠,即便是答应伴着她闯荡江湖,若无其事的去给她寻一个如意郎君,也并不是不能忍的。
只要结果是好的,他可以收敛所有的情绪,等着她回心转意。
自昏迷之中醒来时,瞧见慕禾依旧守候在床边,在温珩看来已经是一道救赎的曙光。
只是那一番话也叫他明白,那曙光何其的细微,容不得他再不顾一切、肆无忌惮的索取,只能退回安全的地方。
沉默良久之后,才道,你明个会离开么?慕禾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有些怔然,不自觉微微颦眉,你不要耍花招,我不会带上你的。
恩,我会先回一趟上京。
慕禾原本打算问他回上京做什么,可想了想还是作罢,你身上有伤,不妨在这多留几日修养好了再走。
我同九龄离开之后,官府的人会来照顾你的。
都一样。
他这话带着两分破罐子破摔的赌气意味,我不喜欢外人碰。
这性子还是等伤好了再使吧。
慕禾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唔,我去睡了。
既然温珩都醒了,慕禾自然没有再守下去的必要,转了身边准备离开。
行将绕过屏风之际,温珩徒然开口,阿禾。
慕禾回眸,磕上了窗的室内一派漆黑,什么都瞧不见,自然更不晓得温珩如今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没什么。
恍然隔了甚久,温珩才道出这么一句,明日醒来之际或许你已经离开了,便想着提前跟你道个别。
师父,一路顺风。
☆、47|5.15转眼半月,春意渐浓,正是草长莺飞的大好时光。
慕禾近来有些嗜睡,心情虽然较之从前开朗许多,偶有兴致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但身子总觉有些乏力昏沉。
九龄怕她是心情不好,等吃过晚饭便要拉上她去河边逛逛,一介青葱水嫩的少年,为做让她开心些多说说话,时不时在夜市摊位上挑拣两个团扇亦或是旁的小饰物问她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慕禾觉着好笑,终是忍不住逗他,唔,这美人扇同你是挺搭的。
九龄噌的涨红了脸,匆匆将扇子放下。
反倒是摊位的老板娘瞧不下去,捂着唇笑,小公子如此贴心讨好,姑娘怎的还不领情呢。
小公子眼光不错,这扇子可是上品呢。
慕禾亦笑着,这倒是提醒了我。
伸手将窘迫想要扎进人堆中的九龄拎回来,听闻今个韶雪殿的小少主梨清过来招亲,你看,咱们备上点什么礼物好,给人姑娘送过去?韶雪殿乃南陆三大势力之一,殿主唯一就有个女儿,梨清,今年整好十三岁。
跟慕容阁不同,梨轩臣乃是爱女如命之人,如今招亲乃是为了提前做个准备,比武招亲乃是头一层的选拔,不求十全十美,至少也要十全九美。
早些把关,才能避免日后匆匆将就,绝不能让他家宝贝女儿受上丁点的委屈。
九龄诧异的抬眸,师父……唔,她虽然大了你一岁,但确然是个标准的美人,能不能瞧上咱们去瞧了再说嘛。
慕禾拍了拍他的肩,复尓又将方才给他弄皱的衣衫拍敛和顺,就当是凑个热闹?韶雪殿惯来中立,独善其身,殿主梨轩臣实力非凡,深不可测。
十年之前,三大势力中乃是他一家如日中天,大有吞并其他二家之势。
可恰好那年隆冬,梨轩臣的妻子病逝。
一夜颓靡,白发若雪。
世间再无那不可一世,睥睨四方的梨轩臣,唯有爱女如命,性格阴晴不定的避世散人。
只将那豪情万丈,埋葬孤坟之下。
纵然是不愿再问世事,可宝贝女儿渐渐快到了待嫁的年龄,还是会出手帮衬。
慕禾让九龄去,确然也有想要两家联姻的意味。
她曾听闻梨清的剑法同样不俗,日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梨轩臣还很难说,若能拉拢而不去对立当是最好的。
可感情的事情说不准,慕禾本就是揣着凑热闹的心去看看的,若能见着梨轩臣,备上些薄礼才合称。
他虽然大不了她多少,毕竟也是和她舅舅同辈的人。
……招亲的地方是一方水榭阁楼,环水三面的廊道里都挤满了人,湖中心独有一座三层的高楼,飞阁流丹,琉璃鳞次,给那如昼的灯火一衬更是金碧辉煌。
这方本是韶雪殿,外人不得出入之所,因为招亲而破例开放,也叫慕禾开了回眼界。
梨轩臣其人当真是会享受,一座休憩的小楼也修得如此精巧将就,她舅舅就没有这种闲情雅致。
通往湖中心阁楼的两方走廊各守立了十六带刀侍卫,不予通行。
这招亲的第一层,基本的资格就是能进到那阁楼。
水路陆路都可,只要能过得去,不能伤人。
阁楼三层,轻纱浮动之后隐约可见一身量修长的白发男子,纵然相去甚远也依旧能感知那内敛的气势,不容轻视。
男子身侧则坐着一娇小着浅青色衣裙的女子,只瞧那亮丽的色泽也觉着赏心悦目。
九龄却顾不上赏心悦目,他有点被这阵仗弄晕了,面色渐沉的嘟囔道,击退十六守卫,或者轻功点水可跃十余丈,这怎么可能做得到?这殿主是打算给他女儿物色个三十多的‘才俊’吧。
慕禾被他逗笑,谁说这里是让人独自过去了?殿主当着女儿面明着不好说,心底也是在意门当户对这么回事的,背后没有势力的连门槛都进不了,自然不会让他烦心。
摇摇头,也一叹,可是这么招下去,估摸真的连能进阁的都没几个。
话题一转,教你的轻功练得如何了?九龄垂下头,同十丈距离还差得甚远。
慕禾倒没在意,点了头,唔,我带你过去。
正要动身,攒动着人头的岸边忽而散开一阵惊呼,九龄回眸但见湖面之上好似轻飘飘的浮过一片雪,贴着水面像是毫无重量一般承风而过,临近阁楼之时又倏尔直转而上,犹若鹅毛的轻巧,一派随意,安然若素的走入楼阁开阔之处。
待得人影落定,才叫人辨清那雪衣胜仙的男子身侧,竟然还带着一人,如此实力,着实震得人心口发凉。
九龄看清那人影,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手腕便是被人扣住,轻轻一带,身子顿轻,整个人就好似可以脚踏虚空,浑身的不切实感。
不若方才那雪衣男子贴水而行,慕禾则是牵着九龄犹若蝶翼轻舞的蹁跹,看似朝阁楼临近的同时,看似轻缓而自若的踏临三丈有余的虚空,同阁楼灯火汇聚处齐平,引发一阵山呼似的惊叹。
敛息。
距阁楼尚有两丈远,慕禾在九龄身边缓缓开口,同时也松开手去,将之轻轻一推。
众人昂首所见湖面之上恍似能若蝶飞舞、携手而来的两人悄然分离开来,前者速度转急,率先踏入阁楼。
后者姿态依旧轻缓,慢一步才步入栏杆后的开阔,瞧见温珩,一言未发。
适才那个模样,慕禾自然可以将温珩辨出来,却不知道他来是作甚的。
起初远远得见,温珩身边还带着一名武功全无的男子,一路负担,全靠仰仗他才得以入内的。
瞧到这,慕禾入阁之时才想要凸显一下自家九龄的优势,松手让他自个稍微展示了一下轻功,博个好印象。
如是小胜一筹,慕禾心中正淡然得意,拍着九龄的肩膀。
而后才移眸瞧见温珩身边,脸色霎时惨白的尉淮……岸上之人被连番两次的惊吓震得面面相觑,争相抢夺着离阁楼最近距离地界的客者皆愣在原地。
能不沾水入阁楼一层已经是极佳了,竟然还有两人能带人直上三层,这……此后,陆陆续续有人入阁楼,亦有不少掉水的,引发一片唏嘘嘲笑。
掉水后舍得下面子还是可以爬上阁楼的,不说旁的,至少还能用那浑身*的凄凉显出两分痴心之感么。
这边七零八落的狼狈,那边却没有多少人去闯那十六侍卫的守护,是怕到时候没能入阁不说,反倒落得个坏名声,说是连侍卫都不如。
三层的楼阁,陆陆续续上来了不少人,有人一身狼狈湿漉,有人则是泰然自若,谈笑风生,自然而然的分开了去。
泰然自若的一派中又独有二者各成一家,离群而立,气度不凡。
九龄自见到温珩后略有些不自在,几次想要上前招呼,碍于他身边的尉淮而没有动作。
尉淮显然也是没打算走过来,一副避之不及想要离开的模样,眸光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搁。
桌上的三炷香都燃尽了,临窗雅阁的屏风才为下人缓缓撤下,隔着落地的轻纱,隐约可见临窗而立的女子,纵然年仅十三,面容依稀可辨的俏丽姣好,唇角含笑,一副甚好相与的模样。
她好相与,她身边,自帘缦后走出的雪发男子却不怎么好对付。
慕禾曾听慕容阁提及过,梨轩臣年轻之际乃是一等一的翩翩佳公子,气度容貌具是上佳。
如今瞧来,虽是可以赞同这一番话,就是那面容之上半点不含笑容,眸光平缓扫过众人之际,生生给人一种抢了他东西的愧疚感,压迫得人不敢抬头。
在场之人顿时噤声,紧张垂下眸。
就在慕禾意欲招呼之际,梨轩臣淡淡开口,语气之中三分平缓,栖梧山庄,慕容禾?此话一出,厅内又是一阵不动声色的躁动,眸中闪烁,往慕禾相反的方向靠了靠,唯恐冒犯。
慕禾自问自个从未见过梨轩臣,一见面就给人点了名不由诧异,微微颔首,是为尊敬他是长一辈的人物,正是。
梨轩臣唇角终是微扬了些,点了点头,转身之际眸光不经意带过九龄,停留一瞬,才转而朝温珩,温相此番前来,所谓何意?温珩墨瞳清润,恍似可容皎皎明月光辉,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神色却很好。
态度谦和,彬彬有礼,浅笑着,殿主掌上明珠招亲,陛下同我前来,自然也正是这个意思。
尉淮神色一变,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开口。
既然都已经入了阁,梨轩臣并没再说刁难的话语,只是身为南陆之人,多少有些抗拒北陆的势力,点点头便入了主座。
眼下闲人众多,未免我家清儿看花了眼,非求亲者便暂时退下二楼雅阁,暂作休憩。
待得谈论完毕,我自会派人去通知的。
梨轩臣说到看花了眼时,特地得扫了一眼温珩,言下之意表达得格外明显。
论说样貌,温珩美人之名盛负已久,广传为天人之姿,冰肌玉骨,倾世无双。
梨轩臣纵然只远远见过温珩一面,多余年后再遇,倒也能将他认得分明。
十几岁的女孩最爱对男女之事抱有唯美的幻想,相应的,便更爱那容貌姣好之人了。
像温珩这般的,依托清儿那单纯的性子,一眼沉沦不过寻常,可若是如此,后来的事就会难办了。
毕竟人家说了,他是陪他家陛下来求亲的,他身上也早有同祁容的婚约。
温珩听罢倒是没说什么,反而是眸底微微一亮,朝他一拱手,快步的走出去了。
慢半拍才只有慕禾应声跟出去,一步三停留,最终才将门合上。
其他人的相随者本就只停留在了一楼,所以这一番被驱逐出去的就只有温珩和慕禾两个人了。
☆、48|5.15温珩是重点被隔离对象,出门后被两个人带领着下楼去了。
慕禾跟在后头走得慢,给人领着到达二楼的时候,温珩已经在临窗的位置坐下。
领路的人瞧他们是分别来的,便将两人错开引到不同的位置。
两人隔着一重镂空的屏障,相去约莫三丈,抬眸便可瞧见。
服侍之人上过茶,便顺应暂且退下了,大厅之内独有数盏明灯安静的摇曳,烛光柔和。
今日一番折腾,已经过了慕禾平素睡觉的时刻,等得人散声尽的时候,百无聊赖的干坐着不觉倦意袭来打了个呵欠,脑中又开始昏沉了。
想着上去招亲的也有十来个人,一番问下来少不得半个时辰的耽搁,遂而就着高度刚好的桌子趴上去,打算小憩一会。
一面是为困倦,一面也是为做眼不见心为静了……时间确然是种神奇的东西,是为淡化情绪的一剂良药。
同温珩分别的这半月,慕禾将他的解释前前后后的想过一遭,最开始依然是难过的。
这两年是如何熬下来的,只有她自个心中清楚。
生无可恋亦有过,不过是觉得为了旁人的背叛平白死了不值,又得过且过的活了下来。
最恼人的是留下一身刻骨铭心的伤痕之后,才晓得一切都只因为一番虚无的错过,年代久远得禁不起细细推敲,早道不出谁对谁错。
感情之事,失了可惜,想要再度收回来又觉着不甘与生疏。
两厢矛盾,便想着若是没有那些错过与误会便好了。
渐渐的心生悔意,思忖自己是否曾对温珩太过于依赖,一味的相信,而不曾要求他敞开心扉的说出自个的压抑;又或者自己不够细腻,看不出温珩的不好来。
种种思量,检讨过自己,也抱怨过温珩,若他当真有心透露过一丝情绪,她也不至于完全在云里雾里的绕,让彼此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来来回回的情绪,都是悔不当初。
温珩总能在她面前得到更多的宽恕,即便是有千般的怒火,亦会于那盈盈一笑之中打了七八的折扣。
换个角度说,两人之中,是她爱得更多一些,冥冥天意,早就落了下风。
若非深爱,又怎会有这些千丝万缕的斩不断?慕禾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了,只觉一败涂地,终于叫她心服口服,连最后的尊严都在返回钦州路上时候被马蹄踏做了粉尘。
舍不得是装不来的。
无法释怀,不能原谅亦是真的。
心中郁结两日,忽而又想这事其实并不若她想象中的紧要,温珩都看开了,她又有什么看不开的?亦或者说,他已经代她做了份决定。
突然的福至心灵,像是快刀斩乱麻一般的决定,强令停止旁的思绪,只做认可。
终于呼出一口积郁多年的闷气,神清气爽了。
可她这般刚刚豁然开朗,像是掐准了时机一般,温珩又赶着出现了,端端的坐在她面前。
少了针锋相对的恨意,两人之间什么都不剩,空白得犹若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
比及从前一见面就涌上心头激烈又压抑的怒意,如今却像是冷却下来的湖水,一开始的沉默之后,便再无从开口,连气氛都一点一点在凝结成冰。
大概一般和离的夫妻见面,都是这样尴尬的罢。
清风徐来的阁楼之中静了许久,慕禾趴在桌上渐渐有些要进入梦乡的迷茫之感。
阿禾,要看烟花么?寂静之中,忽然有人开腔,将慕禾昏沉的神思猛然拖了回来,下意识地睁了下眼,枕在手臂上的头却没有移动。
慕禾抬眸正见,窗外空荡荡的夜幕,静悄悄的河岸,除了人头攒动,哪里会有烟花?心中一面疑虑,再回味他方才说的那一句话,顿时思绪万千,忍不下去的爬起身,我怎会给你骗第二次,分明没有烟花。
你那里没有?温珩说道着,好似好奇一般的起了身,往这边走来。
慕禾见他要过来,面色瞬间就不好了,想他怎么面皮这样厚,说好了看开,竟然还要来招惹她。
也顾不上真实虚假,满口回绝,有有有,我这有,咱们各看各的。
温珩倏尔笑了,一本正经,是么,可我这没有。
……你……谴责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出口,一道银白的亮光倏尔划破天际冲上云端,崩裂开千万朵的雪白梨花,犹若冰霜堆砌一束接一束的争相怒放,直将天空都映衬照亮。
流光溢彩,复又换上姹紫嫣红的艳丽色泽,震撼人心。
烟花爆竹的声响热闹在耳际,慕禾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面色有些古怪的朝着温珩,怎么弄的?温珩早已经落座在慕禾对面,笑吟吟的,微翘的睫羽之下,细碎着星辰般的光辉,梨殿主大手笔,不好让招亲失利、败兴而归的人落下不满,便办了这烟花宴。
也好给他们个台阶下,说是凑了个热闹离开的。
复又指了指自己先前坐的位置,解释道,我那方的位置偏了些,确然是瞧不见烟花的,可不算我骗了你罢?他适才所在的位置,开窗的方向同慕禾这边的不一样,说是为了瞧烟花的确说得通。
只是他开口第一句言语微妙熟悉,难免叫人觉着别扭。
……五年之前,她才将将同温珩到了北陆,虽然是对天对地的拜过,发了山盟海誓。
可依旧还是懵里懵懂的愣头青一个,住客栈也是要的两间房,想都没想过要同温珩一齐睡。
头一回意识到温珩并没有那么纯洁,便是在一叶扁舟上,害得她一夜心跳狂乱,没敢睡着。
彼时一路闲游到了北陆,刚刚拜过天地,行程更是放缓了许多,四下里游玩。
她同温珩都是依山长大的,不怎么玩过水,一回便弄了条小舟,两人相伴着,懵里懵懂的学人垂钓。
不晓得是定率还是如何,河里的鱼儿总是垂青于学钓的新手,慕禾第一回放钩,没一刻钟便勾起来一条半斤重的鱼。
拉着鱼竿愣了半天,眼睛才想起来放亮,一个劲的朝温珩嘚瑟,挑着眉没笑得太明显,怕打击到还没钓上的温珩,拍着他的肩,委婉的自夸道,哎,我可真是天才。
一路哼着小曲儿,撑开渔网,将鱼丢进去,乐不可支得差些没抚掌大笑。
终于能在一面上胜过他,她自然是开心得要飞起来了。
温珩后来怎么了,她没心思理会,头顶烈日的垂钓,心中静得像那湖中的芦苇,风动我才动。
一日虚晃而过,待得入暮之后清点战利品,慕禾兴冲冲绕过已经仰躺在船舱内休憩去了的温珩,拨开他的渔网一瞧,生龙活虎的一堆,登时傻了眼。
看到慕禾终于有动静,温珩移开挡在脸上的书册,稍稍支起些身,语调之中透着三分慵懒,阿禾?你不钓了吗?慕禾蔫了,矮身坐在在船头,满心疮痍,说不钓了。
吃过晚饭,温珩掰着两枚糕点,在船头喂鱼。
慕禾坐在船尾手中芦苇杆拨弄着平整的水面,颇有几分凄凉,总觉得这样下去,她的威严都会要慢慢散尽了。
清风荡过,芦苇轻轻摇曳,温珩回身倏尔唤了她一声,慕禾低低的应了,兴许是野鸭钻进芦苇的水声太大,他没能听见。
便又唤了一句,阿禾,要过来看烟花么?慕禾暗忖这里又不是城内,没有那些大手笔的富贾,哪里会有人放烟花?且而她分明没有听到烟火的声响。
最重要的,他在船头能瞧见的,她在船尾自然也能瞧见啊。
理智上这么想,可温珩都开口了,她第一个反应还是起了身,凑了过去。
一面走一面望着天际,最终才在他身边蹲下,却见温珩将两手合着,举到她面前。
迷蒙透过芦苇荡的月光之下,他眸光熠熠,将手举着挨近的模样瞧着难得的有些孩子气,轻轻道了一句,瞧着啊……修长的十字相继松开,期待了半天,却不过有寥寥两只萤火虫一晃一晃的飞了出来,东倒西歪的扑腾远了。
慕禾怔在原地,唇一瞥,还没来得及吐槽着烟花的规模居然能小到如此地步,将好在她面前松开的手却顺势的将她环住了。
慕禾措不及防,被他推到半压在船舱之内。
满眸的星光璀璨,静谧无声,胸腔之中却像是按了战鼓,咚咚咚的震个没完。
温珩一声不吭的亲上来,啄两下她的眉眼,又低头去吻她的唇。
埋首在她的颈窝,低声道,你今天玩得可开心?若是从前,温珩虽然会推倒她,但一般就会抱一下,然后就让道一边去了。
慕禾想,大抵是船小了,容不得两人并排,他才没能及时退下去。
这么抱着虽然有些……那啥,但是慕禾并不觉得反感,一时也就没有推却,只是点头,开心。
这回答显然有些不称温珩的心,遂而沉默了下去。
一段听得见彼此呼吸声的相拥,慕禾被温珩吻得有些出神,像是有点喘不过气来的迷幻,整个人朦朦的,然而某一瞬忽而感觉到身前一阵清凉。
慕禾猛眨了几下眼睛,低头望着温珩,不敢置信,你……你你你,你做什么?彼时的温珩已经拉开了她的腰带,手也顺势的绕过了她的腰身,穿过衣料抚上了她光洁的后背。
温珩给慕禾一问,似乎也有点愣神,将将反应过来。
指尖触感之美好叫他心神一荡,竟然当场红了脸,嗫嚅道,我忍不住了。
可,可这是在外面……听闻慕禾言语之中的松动,温珩赖着不肯收手,恩,就抱一会,我不会乱来的。
慕禾只觉所有的血液都冲上脸,烫得不行,第一次擦枪走火到这个地步,才叫她徒然有了那方面的意识,不晓得作何反应。
那我,我可以把衣服穿上吗?你冷么?温珩的手还是不安分的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却不是那种很急色冒犯的感觉,而是犹若爱怜留恋一般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腰身,指尖似有若无带过,撩拨得她心尖都是痒的。
慕禾暗自抽气,只想快些止了这叫人无措的煎熬,连连点头。
殊不知温珩却更紧的将她搂了搂,或似有些不稳的喘息,呼吸重时,她的心口便是狠狠的一撞,身体莫名发热。
温珩却好似很开心,一点没尴尬地靠上来,舔着她的耳垂,那你可以抱着我,抱着我就不冷了。
慕禾自那以后才知道,谦谦公子和登徒子其实也就是人前人后的区别。
温珩其人最要命之处就在他根本惯不得,就像是一种攻陷,第一次没好意思拒绝给他摸过了,之后他再伸手就完全毫无负累了。
可以说,温珩在慕禾心中纯情禁欲的假象,就是在那一夜彻底被击溃的。
所以连带让她上钩的那一句,都叫她印象格外的深刻。
☆、49|5.15烟花易冷。
盛大的烟花宴持续的时间不长,待得天空恢复深夜的寂黑,赏客昂着头等待半晌,才缓慢反应过来已经结束了,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心中震撼依旧遮掩不住。
慕禾撑着头,敛眸望见天际之上繁华过后的萧索寂寥,远端殿宇楼阁,奢华富贵。
忽而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不应该将九龄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她不爱权势富贵,却深能体会大多人都是喜欢此道的。
所以下意识的以为九龄接管栖梧山庄心下定然岿然满足,既如此,他若能同韶雪殿联姻,便是锦上添花。
可一番而来,她甚至没有问过他乐不乐意。
若他不乐意,却仅仅因为是她的要求而答应前来该如何是好?慕禾想到这里,心里有些发慌。
可这毕竟只是一个缥缈担忧的念头,九龄心中如何作想她还并不清楚。
梨轩臣已经逐客,她突然再上去不仅抹了他的面子,还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扫眼瞧见对面的温珩,忽而又想起,尉淮此番在这,是你诓骗他来的么?不是他自个的意愿罢?温珩笑容不减,不是。
你无需骗我。
慕禾叹息一声,再度合上手肘,趴回桌上,尉淮并不是会审视大局之人,不然他堂堂皇帝怎么会在战乱初歇之时,就自个跑出宫来?既然不懂审视大局,自然也不会为了朝堂利益,来同韶雪殿联姻。
不是你诓他,还能是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你在这。
温珩手边握着一盏空盏,指尖轻轻滑过杯沿,说的都是实话,怎么算诓骗?话题到这,忽而就明晰得有些尴尬了。
同前夫谈论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着实奇怪,慕禾侧了下头,打算止了这个话题,好罢,其实也没关系,我想那梨清应该也不会看上他。
这话的意思,是陛下不够好么?温珩声音淡淡的,含着丝缕的笑。
慕禾听他这样回,虽然有些预料之外,却也有些松一口气之感。
纵不敢相信感情之事在他那可以这样轻易调节,不过看来他当真是放下了,至少不会是男女之情,若是按着从前的性子,他定当是会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醋意十足的,那阿禾你可瞧得上?其实能够理解,处了十多年,两人之间早就不是单纯的爱情,或有亲情,亦或有相知相伴的脉脉依赖,并拢在一起早分不清熟多熟少。
他之前缠着她,兴许也是不想让她恨他。
待得她不再恨他,他也能放下一道心结,随着释然一道解脱,不必因为分不清亲情爱情,而伪装成喜欢她的模样。
所以她一开口,他便道放下了,就这么简单,他或许像从前的自己一般福至心灵。
不同的是,当初她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温珩是居心叵测的。
而他,则是意识到,对她还是亲情多一些。
一方感情,两人不同的看待,爱或不爱本就在一念之间。
慕禾觉着自己能看开实在明智,无论前尘,她不想再继续一败涂地下去了。
他自然很好,只是多数的时候性子上来,却是需要人哄着的,梨清年岁方才十三,怕是会同他合不来。
再者,梨轩臣那样的性子,怎会容忍尉淮的孩子气?顿一顿,唔,你不是道他是来找我的么?我觉着你还是不要这样戏弄他得好,毕竟他待你是真心的,你不知道他同你赌气之后离宫,跑到梨镇来,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雪下……别说了。
三字沉静,格外突兀地卡断了慕禾的言语。
温珩手中的杯盏咔嚓的一声轻响,不晓得是哪里出了差错,至少从外观上看还是完整无缺的。
慕禾从臂弯中抬起头,深望着温珩自上次受伤以来就一直苍白失血的面容,眯了眯眼,我从前就想问了,你是不是对尉淮有二心?我说这些,你愧疚了是么?温珩微微一笑,竟莫名给人一种天真无邪之感,没有。
此回的语调没有方才的生硬,仿佛是面对抬起头来的慕禾,又遮掩了许多情绪。
慕禾得了这一句回答,登时有些后悔,暗叹自己怎么一句话里头问两个问题,他这没有答的是前头的还是后头的呢?好罢,其实北陆的事跟她没什么关系,事已至此,温珩也不会为了她一句话而改变心意。
方才若不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丝火气弄得同样有些上火,她也不会按捺不住好奇问出心底的话。
沉默半晌,才道,烟花看完了,你可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我想要趴一会,你坐在这有动静,我睡不着。
他道,阁楼临水,夜里有风,你睡在这会冷的。
你可能不太知道。
慕禾瞥他一眼,这两年我吃了不少药,把身子调理好了,不再若从前那样极度畏寒了。
这点风倒是无碍,就是想要清净一些。
温珩沉默了一下,烛火的浮光在他若无暇白玉般的面容上镀上一层淡淡的暖芒,眉含仙峰,眸蕴灵水,淡雅禁欲至极反倒有种别样的魅惑之感。
我知道。
若玉石一般的指尖抚在杯沿,仿佛要比那上等的白瓷还要精致细腻几分,指尖停顿,仿佛有些退缩,又仿佛不得不说,我经常来看你,所以知道。
慕禾嗯了一声,心中无甚恻动,这个我早知道了。
可我想要强调的是后头的那一句。
然温珩还未开口,紧绷的厅门便给人扣了扣,外头的人唤道,慕容庄主,温相,殿主道可以上去了。
慕禾揉了揉太阳穴,眼见是睡不成了,倦意袭上来四肢都有些乏力,让她忍不住的轻轻叹了一声。
温珩道,是哪里不舒服么?慕禾打了个呵欠,起身,一派正经道,大抵是老了,熬不得夜了。
……可容温珩现身,梨清自然是被早早的藏到内屋里去了。
慕禾一进门就看到空荡荡,再无旁人的阁间中,孤零零站在梨轩臣身边的九龄,面色隐隐发白。
不由皱了皱眉,瞌睡也醒了,上前一把将他拎到自己身边,低声问,怎么了?九龄摇摇头,老实巴交的站在她身后,不吭声了。
梨某瞧慕容庄主的高徒资质不错,心地也好,关键是同清儿也搭得上话,便想将他暂且留在韶雪殿一段时间,不知庄主意下如何?慕禾一愣,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还真给九龄选上了。
唔,不过这也证明她眼光的确不错。
可这事要是先就这九龄的看法才好,就像是给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乎了一瞬,慕禾一时有些错乱,又回首问九龄,你觉得如何?梨清少主看着还喜欢?一顿,又觉自己当着一个爱女如命的人面前问这个话,决然是脑子被冲晕了,不是让九龄无法作答么。
赶忙咳嗽一声换言道,你想要留下不?恩九龄倏尔红了脸,而后反问,师父会留下吗?慕禾心底明白他恩的一声为的那般,尚未来得及喟叹现在的孩子当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早熟,紧接着又为他后一句而愕然,我?我留下做什么?韶雪殿出了名的讲究,可不是个好待之所。
那我跟着师父。
此话一出,梨轩臣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慕禾顿时也明白九龄为难在哪儿了,他可能还没做好要给人当童养夫打算。
慕禾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转而道,梨殿主,想让我家九龄留多久?三个月,两个小辈若是相处得来,便可定下婚约。
待得适婚年龄,两家再做联姻即可。
作为长一辈的人物,梨轩臣的言语之中一贯带着三分居高临下的压迫。
慕禾皱了下眉,三个月待在这连花枝都要修剪过才能被允许开放的殿宇之中,怕是要将人逼疯了去。
至多一月。
慕禾道着,虽说是我们上门来求亲,可毕竟没有打算着入赘,选女婿也有试用期我还是第一回听说。
不过梨少主知书达理,艳绝群芳,许给我家徒儿自是我们赚了大头,这才愿意退上一步,不知梨殿主意下如何?梨轩臣不悦着,还待说上什么,屏风之后一道女子清澈若泉的声音响起,不算太腻,却有种干净的甜软,爹爹~一代叱咤风云的人物、梨轩臣就这般登时合了嘴,忍了好半晌才冷硬道,那就一个月罢。
慕禾心中直叹真是奇了,她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九龄还有这般大的魅力,见一面就能让那梨少主开口偏向她这边。
再者说,这招亲走的是比武的模式,可现下才将将过了一层二层的选拔,还没正式比武呢,怎么就已经说选好人就选好了呢?九龄被慕禾盯得面上发烫,一路红到耳根,然后才小声同慕禾解释,我曾经和梨少主见过。
慕禾哦了一声,登时了悟有情人的世界里头,所有的再见都是久别重逢,这缘分还真是说不来的。
既然这样,为了九龄的大好前程,慕禾还是决定留一留,遂而对梨轩臣一拱手,那我师徒俩便在贵殿打扰一番了。
立在一边的温珩浅笑着紧接道,师徒两人是怎么回事?师父怎好将我忘了呢,师弟的婚姻大事,我个做师兄的,自当要仔细瞧着了。
☆、50|5.15温珩前来,还指不定是打的什么主意,慕禾有些头疼本想要同他撇清干系,九龄却率先的点了点头,师兄也留下来罢。
九龄虽然对梨清颇有几分好感,可还是深深忌惮着梨轩臣,有慕禾在,他心底便没那么害怕,再加上温珩,才更加底气十足了。
慕禾迟疑,那尉淮怎么办?陛下日理万机,不能多做就留,想必再过一阵就走了吧。
温珩说话的感觉,像是一切同他毫无干系。
慕禾奇道,你不随他回宫,他不会闹性子?我已经请辞了,陛下还没有答应辞官,但准了我暂且修养生息。
见慕禾仍旧是一脸不敢相信,继而提点她,恩,我身上还有伤,险些致命的那一种,休息很奇怪么?……一句轻描淡写,再度让慕禾早前的判断重归于零。
次次都是如此,以为终于能明白一些他的所思所想,他却又有了截然相反的举措,莫非他对那皇权当真是没有兴致?……慕禾留下后被奉为上宾,入住映雪园,坐落韶雪殿北边的僻静之所。
温珩愣是挤入他们师徒三人的名额,没随着尉淮落住在南院,悠哉悠哉的进了映雪园。
彼时慕禾正好得见高大梧桐树下一方秋千,虽是暗忖自个已经过了天真烂漫的时刻,可四下无人,在秋千边上磨蹭半天,还是摸了上去。
还没坐稳,便瞧见温珩在三位女子的簇拥下入了园,便是在一群美人之中也独有他颜色依旧,人面桃花相映红,连失血苍白的唇色也红润了不少。
笑吟吟,凑上来道,怎么还没睡?温珩一开口,那群叽叽喳喳的少女顿时噤声,偏头过来瞧挺直身子坐在秋千上慕禾。
温珩肯定不懂,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被一群天真烂漫的少女撞见正坐在少女感爆棚的秋千上,是个怎样的感觉。
脑海隐约有数万只神兽呼啸奔腾而过,慕禾唇角笑意扯得有些艰难,九龄被叫出去了,我打算等他回来了再睡。
又瞧了瞧紧跟在慕禾身后的三位女子,这些小姑娘是?温珩还没开口,其间一着浅青色薄裙的女子便垮下了笑容。
她生来娇贵,适才一路追着温珩也没见他多给一个笑脸已经是窝了一肚子的火了,却见他绕了个弯,自己主动给另外一个女子打了招呼,这叫她如何不生气!女子眉眼带妆,原本是个娇俏的模样,眸光一冷瞧着便有些刻薄了,你这人好生没礼貌,温相同你说话你不起身也就罢了,竟然还一口一个小姑娘的贬低人,充什么长辈?!慕禾未想到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开口便是着了火药一般的嗓音,不晓为何觉着违和得很,牙酸一般的咧了咧嘴,叫你小姑娘你不开心么?我倒是很想旁人这么叫我的,可惜已经过了那个时候。
温珩眸光一动,没有吱声。
慕禾方才那隐约嫌弃的表情更加激怒了女子,声音都变了调,可笑!我凭什么要高兴!她如今十四出头,家里人着紧着她,直道她年龄还小,婚约之事可以慢慢谈来。
出门之后瞧见十三便可风风光光招亲的梨清,心里登时不平衡起来,对于旁人口中年少这个问题便像是命门一般的敏感。
慕禾足尖轻踮,晃了晃秋千,漫不经心道,那你便不高兴着吧,难不成要我哄你么?顿一下后,摸了摸自个的脸蛋,带了几分刻意气人的浅笑,唔,你不想我唤你小姑娘,莫不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年轻?女孩直气得脸色发白,你是哪路的人,竟敢这样同我说话?慕禾望了望树顶,我正巧也想问你这一句来着的,你这么怒气冲冲的,实在是有些不讨喜。
慕禾脚未离地,轻轻晃着秋千,难怪你一路跟着的温珩,他瞧也不瞧你一眼。
女孩身为南陆人,自然有南陆人的豪爽,捋起袖子就想往慕禾身边凑,却被身边一名终于看好戏的女子拉了个趔趄,眉眼弯出一份温婉来,呵呵,小妹性子急,有些口无遮拦,慕容庄主莫要见怪,我代蔓儿给你陪个不是。
那名被称作是蔓儿的女子听得慕禾名号,脸上极愤慨的神情蓦然一僵,愣了半晌之后倏尔抱头尖叫了起来,不顾身旁女子的拉扯,猛地蹲下身子,死命的摇头,一副逃避现实的好笑模样。
喃喃道,完了完了,我又闯祸了。
蔓儿?慕禾想了阵才想明白,你爹便是如今韶雪殿如今管事的莫谦罢?唔,妆浓了些没瞧出来。
彼时门口正挑灯的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倏尔听得方才那一声尖叫,吓了一跳的园口摆出个戒备的模样,又听得慕禾的声音,才提起灯往这边照了照,师父?慕禾嗳了一声,从秋千上跳下来,除了蹲下的莫蔓,其他两女皆朝她欠了身,可她却理也没理,径直走过去了。
对待九龄的时态度早不如适才的漫不经心,举着灯稍微俯身看了下他的红润水光面色,才失笑着站直身道,别乐坏了,明个还要习剑呢,早点睡。
九龄声音喏喏的哦了一声,好似羞涩,又远远的望一眼秋千这边,这些人……慕禾道,不必理会。
慕禾说的话无异于圣旨,九龄当真瞅都没有多瞅一眼,乖乖朝住房走去。
适才拉住蔓儿的女子斜眼偷瞧着慕禾的举措,但听得她堂而皇之道出四字不必理会,眼神似刀般凶狠了一瞬,银牙咬紧,下一瞬又缅起一丝柔媚的笑意,既然庄主要休息了,莫雨也不多做打扰了,先行告辞。
言罢,随同另一名女子几乎是用架的将缩成一团的莫蔓带走了。
一直安然着看戏的温珩这才换下一副沉静如水的淡薄模样,行两步跟上慕禾的脚步,笑吟吟的,负着手从从容容的凑上来,一副讨赏的模样。
慕禾瞥他一眼,嘴角抽了抽,做什么笑成这样?温珩伸出手,帮着执灯,听得慕禾一句大有过河拆桥意味的言语,反倒一讶,眨巴眨巴眼,不敢置信,我帮了忙,你不赏我么?慕禾不以为然,谁也没拜托你不是。
温珩听罢只是笑,倒也没继而计较。
梨轩臣是个同慕禾一般的甩手掌柜,韶雪殿自然也就有同慕容凌一般处境地位的莫谦。
莫谦其人虽然比慕容凌为人正派许多,却也是个出了名的讲究之人。
繁文礼节,长幼尊卑拉出来的条条框框丝毫不能逾越,就连这殿宇也要规规矩矩的分上一分,什么身份的人住什么园子,那是分毫不能乱的。
慕禾犹记得她正式成为栖梧山庄之主的前一日,莫谦早早带人来了山庄。
当夜慕禾独身出来散步,恰好遇上莫谦,当时她也不知道他是谁,两人打了个招呼,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在偌大的花园里头走了一遭。
最后莫谦先与她半人的距离出的门,听得守门的侍女换了慕禾一声庄主,才愕然回头。
拧着眉当即就一本正经的同她赔了不是,一为未能将她认出,礼数不周,二为那半人的距离,他不该先于她出门。
慕禾稀里糊涂的得一块难求的宝玉,回去同温珩一说,两人在凉席上笑得直打滚。
自然不是笑莫谦迂腐,这等的事虽然极端了,但慕禾身边也是有这等墨守成规、思想上的保守者。
他们当时是笑,那白润凝滑的玉石背后,歪歪扭扭的刻了几个字。
爹爹的玉。
旁边还有个模糊一团,叫人瞅得眼都快瞎了才辨别的出来的字。
蔓儿。
这等坑爹的事,慕禾确然是第一次遇见,当即便印象深刻了。
今日一见,这两父女还当真是一个性子,都爱将长幼尊卑搁在嘴边念。
今日莫蔓冒犯了她,少不得明天莫谦就要登门道歉。
依梨轩臣之爱女如命的脾性,估摸看再好的女婿也只有那个滋味。
慕禾心知他家梨清确然是万中难挑的好女孩,她家九龄则尚处打磨之中,品性虽好,但武力值确实还没跟上。
自己捡了个这么大的便宜,却又不想九龄在梨轩臣面前太吃亏。
梨轩臣其人油盐不进,最好的法子就是在莫谦身上下功夫。
慕禾之前并不知晓那是莫蔓,可多年相处还是能从温珩反常的沉默旁观中看出点什么来,故意说了些激人的话,惹得莫蔓跳脚。
只待这事传到莫谦耳中,她明天再见好就收的摆一回软硬不吃的架子,引导着让他补偿到九龄身上,有个意愿照顾照顾的念头,这事儿也就可了。
你怎的往屋里走?不回南院?走到门前,慕禾才想起来自己手中的灯盏已经被他格外自然的接过去了,大有随她推门而入的架势。
温珩脚下未停,当真推开门进去了,我不是北陆的丞相了,他们不让我住南院。
慕禾咧咧嘴,信你有鬼了。
☆、51|5.15映雪园占地面积颇广,寝房亦有六间之数。
慕禾见温珩将她送到屋、点上灯后,便自觉转身去了邻屋,遂也没再多言什么,回身默然将门窗都锁紧了。
屋内有宁神的熏香,可被褥房间都不是慕禾适应的摆置,寻常时刻适应一阵也便还好,今夜却整夜翻来覆去没怎么睡好。
好不容易在清晨眯了一会,还未待赖床一番,便有侍女通告道莫谦前来拜访。
这事儿推拖不得,慕禾只得撑起精神,去打发了他。
殊不知莫谦前脚刚走,后脚紧接来了几拨小势力头目的拜访,请个安,混个脸熟,一趟下来已经到了晌午。
若不是为了给九龄日后的人脉基础,她根本不会理会这些势力勾结。
烈日当头,映雪院中人声不歇,慕禾眼皮都快要垂到地下,头脑发沉。
困得狠了,不晓为何连胃也难受起来,一阵阵的犯恶心,只喝了些清粥,午饭也便打发过去。
一拨接一拨的拜访之人没有个消停的时间,断断续续从园前进来,因为午饭时间而安宁片刻的室内气氛祥和,没一阵便挤满了人。
座上慕禾的话越来越少,可没人注意到。
皆以为她本就是这样高不可攀,更加卖力的侃侃而谈,想要换来慕禾一个青睐的浅笑。
屋外阳光宁和,风过之际,树叶摇晃着沙沙作响,却是个让慕禾巴巴渴望着的午间休憩的场所。
下颌微收的支颐依在椅背上,倦怠之后不经意流露出的丝丝慵懒神情,柔化了让人不敢亵渎的清冷,微微空灵茫然的眸光悠悠带过,直叫座下几名年轻的男子莫名红了脸,尴尬移开眸去。
不多时,院外走进来独身的一人,一袭雪衣如画,腰束月白流云锦带,并未冠发,三千青丝垂肩。
有如斯美貌做衬,当众如此随意的装饰,倒也不会让人觉着于礼不合,而是平添三分闲散自由的随性,愈发飘然欲仙的出尘。
眉眼之中脉脉的笑意,且近且远,恍似能轻易的化了人心。
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甩脱干净的人,慕禾觉着温珩此番过来,顶多是来看个热闹的。
遂而远远的瞥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去听旁近的人说活去了。
正因温珩那么惊艳四座的一亮相,先前听到哪去了,慕禾一下子竟给忘了,沉吟一下后,望了望鸦雀无声的四周,亦沉默下去。
小厮道你中午只喝了些粥,是不舒服么?寂静着时,温珩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旁若无人的同她说道起家常的话题。
说实在的,旁的人都不敢直接走到距她这般临近的位置,慕禾低眸扫了眼他流云细纹的锦靴,方轻声道,唔,还好。
你寝房的摆置已经换过,明天便不会这样累了。
温珩声音温温的,语调莫名其妙的像是安抚闹性子的孩子,只差手没搁在她发上抚上一抚了。
慕禾几番张了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温珩在一干目瞪口呆瞧着的看众面前转了身,笑意谦和,温文儒雅道,师父今个有些疲乏,须得休息,实在对不住各位。
明日我在栖凤台设晚宴,师父也会到场,届时还望诸位赏光。
慕禾心中缓缓一悟,她是这方面的新手,即便络绎不绝的巴结没完没了,叫人烦躁,想到是为了九龄,也权且忍下来。
殊不知其实可以设宴将他们聚一聚,放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一回招待完了,也便就轻松了,还能落得一个主动好客的美名。
众人纷纷应好,喜气洋洋的离开。
慕禾巴巴的望着最后一个人出得门去,心底一松,不由朝温珩露了丝笑意,谢谢。
随即赶忙起了身,往屋外走,嘴上喃喃着,那我去睡觉了。
除了这两句,她没再多给他半分理会。
温珩坐在主座边没有动身,乖巧安宁地望着慕禾离开,轻声应的一句好,撑着头,仿佛霎时蔫了许多。
慕禾走到门前,又定了定身,今日之事多亏你解围,你要什么谢,可以提来听听。
温珩眸色一动,面容无甚变化,却与人感觉焕然一新,澈澈的明朗,笑吟吟道,我得先想想。
慕禾瞥他一眼,唔,今日之内告诉我,别想着留后招。
温珩浅浅笑着,好。
……正是仲春,庭院之中气候怡人。
慕禾习惯在阳光正好的天,搬把躺椅仰躺在树荫下小憩,轻风拂面时添着丝丝的暖意。
也因为这个时辰若是往床上躺下了,晚饭时想要再起来就艰难了,她这两日状态愈发的不好。
距离九龄寝房不远有个供人休憩的园林,潺潺流动着,引入的清澈溪水汇成一汪清池,其中三五成群,极具观赏性的鱼类散漫游动着。
清池之上有一方精致的小亭,踏着恰好能露出水面的石台前行,水中鱼也并不怕人,摇曳着凑到脚边,漂亮的紧。
亭中正好备了一方软榻,摆置在亭中石凳边,榻上备着薄毯,在这诗情画意的景致之中略显突兀。
这么些东西昨日瞧还是没有的,慕禾想起温珩,迟疑一阵,才合衣躺上软榻……鸟鸣清脆,溪水潺潺,恍似一切节奏都缓了下来。
慕禾睡着之后不久,位于僻静之处的庭院前走进来一人,白衣飘然胜雪。
近几步又停了,拂袖坐在临岸石台上。
安宁适然,仿佛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着要去到慕禾的身边,仅仅保持着一个可容她安心的距离,就此满足的沉默下来。
隔着一汪清澈的池水,几方石阶,温珩甚至瞧不清慕禾的容颜。
可即便是如此,也能成为心底一丝丝的慰藉,像是终于得了个机会,可以无所顾忌停留在她的身边,无人能扰。
本该是要等等的,等到她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等到她不再抗拒,才能走进到一个亲近的距离。
可若在感情之中亦能时刻的理智从容,又怎会在早有预料之下,触到她同瞧陌生人无异的疏远目光后,仍旧无法自抑的茫然失落?只是待上一刻,一刻后就会离开。
温珩这么告诉着自己,一遍一遍。
岸边聚拢的红鲤都散开了去,待得他摘下一片叶轻轻丢在水面,便又缓缓聚起来。
日头渐沉,斜晖散落在邻屋的屋檐之上,拉长的灰暗的阴影。
温珩终于起身,打算趁慕禾醒之前离开,可将将迈步欲走,又折了方向,朝亭中踱去。
借口自然是有的,天色晚了,怕她再睡下去着凉,可以这么唤她醒来。
有些借口是用来骗自己,亦或是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这种现实的人的。
温珩自然担心自个这般不分时刻接近慕禾,会让她看出些什么来,从而觉着负担,连所谓的师徒、朋友都没法当。
然而一面却又宽慰着自己,只是多了一次。
明日他便会早早的离开韶雪殿,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所以……不会有事的。
温珩缓步走进,可奇怪的是,一贯警戒的慕禾在他近身之后没有丝毫的反应,呼吸平稳,睡得很熟。
温珩微微皱眉,稍稍俯身,偏头打量着她的面色,担心她是否确有什么不适之处。
慕禾睡颜宁静,闭眼敛下那一双澄澈无暇、却又清冷如月的眸,侧脸轻轻倚着枕,蜷缩着,竟透着一丝我见犹怜的柔弱。
气色一如既然的水润,不晓得是睡得有些热了还是如何,脸颊之上稍稍泛红,似是睡得格外香甜。
温珩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心口的某一角像是被融化了一般,暖意盛满得将要溢出来。
仿佛突然着了魔,忘记移开胶着的视线。
极突然的,慕禾睫羽轻轻颤了下,便就那么叫人措不及防的睁开眼来。
当此状况,温珩微微一怔,眸光便滑入她一派澄澈的眼底。
而慕禾不过神色迷茫的同他对视片刻,便只做寻常的坐了起来,低首揉揉眼,像是还没有缓过来一般,好一阵没有吭声。
要说些什么……温珩自然瞧见慕禾适才移开眸时,浅浅颦起的眉。
那澄澈的目光,像是在不经意间望入了他的心底,窥觑到什么情绪之后,并没有觉着多么愉悦。
慕禾醒来之后,第一眼瞧见的近在咫尺的温珩,不由吓了一跳。
怎的他离得如此之近,她却毫无防备的继续睡下去了?他曾对她做出了什么事,她至今仍是记得的。
虽然他俩曾是夫妻,慕禾当时怒不可遏,过后了倒也没有想象中的介怀。
可毕竟不是她情愿的,一次的教训过后,她对温珩的戒备也高了不止一层两层。
今日竟然还露出了这么大个破绽,实在是不应该,况且他方才瞧自己的眼神,凭着多年相处的经验来看,着实有些危险了。
莫不是男人都是如此的么?看到毫无防备的女子就要狼化了?慕禾这边揉了半天的眼睛,才想起温珩在那之后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才回眸,瞧见蹲在她软榻边,捂着胸口,冷汗涔涔,一脸苍白的温珩,呆住了,你怎么了?温珩半倚着软榻的边缘,声音低了许多,唔,伤……言语之际,他雪白的前襟,已经被血水染红。
慕禾一听,赶忙趿拉上鞋子,过去将温珩扶上软榻,躺着别动。
因为是仲春,温珩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过薄薄的两层,慕禾为了避免衣服蹭到伤口,动作迅速的解开了他外衣的腰带。
温珩就这么瞧着,被慕禾半压在身下,一声也不吭的任由她帮他迅速的宽衣解带,最后伸手拉开了他的前襟。
一般伤筋动骨,被强弩洞穿的口子,怎么也不可能半月之内就愈合。
温珩小时候身子底子差,长大了却格外的好。
慕禾这两日看他从未显过什么不好,只以为北陆富饶,一副好身子骨加上各种灵丹妙药的养着,便以为他已经无大碍了。
可掀开了他的衣服,拆下被血水浸染的包扎,愈合大半的伤口尚有几分狰狞。
伤口纵然未能裂开多少,鲜血却冒得欢快。
你方才做什么了?慕禾彻底醒透了,本该是一个不能牵动她情绪的人,却突然让她有些冒火。
他定不知小时候为了养好他这身子,她花了多少心思!到头来受了这般严重伤,他却总是一副没痛在自个身上的风轻云淡,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这个伤来恼她。
温珩被慕禾突如其来的怒火喝得微微一愣,眼底却漫上一曾细碎的星光,眨巴眨巴眼,隐下欢喜。
无辜道,一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了。
慕禾瞪他一眼,没再接话,动作迅速的给他止血,眉心越敛越紧。
大多的时候,慕禾都宁做一个缺心眼的糊涂人,这般才能活得轻松闲散一些。
若对方即便是费了大力气,也要给出的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借口谎言,慕禾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照单全收,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平和,这样彼此都好过。
明着暗着道尉淮答应来相亲的事也好,非要跟到映雪园的事也好,整理寝房的事也好。
她又不是头一回认识他,她都是嫁过一次的人了,这般明显心思都瞧不出来,那她岂不是蠢到家了!可慕禾偏偏不喜欢温珩丝毫不将自己身体状况放在心上的借口,像是一下挑中了她的痛处,叫她失了耐心,不愿配合下去。
更顾不得对于温珩叫人拿捏不定的感情的猜度,大不了错了,丢了个脸,又能如何?脑中这么想着,手上的动作未停,翻出习惯随身携带的金疮药,麻利的给他止了血。
温珩躺在那,不管慕禾下手轻重都全无反抗,安分待着。
瞧着她沉下去的脸色,倏尔浅浅笑了,胜似十里春光的明媚,阿禾,你是心疼我么?慕禾神色一动,低声问,你自个不疼?还好。
夕阳收敛起最后一缕散落屋檐的阳光,转投下来一片阴影。
一时静谧,四目相接,像是有奇妙且致命的吸引力,催快了心跳,变得难以自控。
温珩瞧了慕禾一阵,原是忽而醒悟,意识到不妥地想要移开目光,却见她俯下身,缓缓的靠近,凑了上来。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那一刻,思维,呼吸,连同血液一起,因为太过于小心翼翼而凝滞不敢流动,唯有震颤的心跳无法遏制,几近晕眩的在耳膜边轰鸣。
慕禾从未主动吻过他,一次都不曾。
恍似有一团火在胸膛烧得炙热,几近疯狂的渴望着,渴望她的温存,一点一点瓦解着仅存的理智。
可那唇只在距离他一指的距离时,便停了下来。
并未开口,其同方才的目光柔和截然相反、平静了然的表情便可说明了一切。
她不过一番试探,一个主动的吻,便逼退了他所有的理智,看透了他的谎言,知晓他并没有看开,没有打算只同她做师徒亦或者是朋友。
慕禾看到他适才动情的表情,恍似能要人命的勾魂摄魄,心里头不是没有悸动。
然而仅仅那么一瞬,她停滞不前,他的神情便也冷却下来,慕禾随之清醒。
抿了抿唇,正要同他整理一番现状,腰身忽而一紧,被人牢牢圈住。
温珩眸中清明,并不如适才的沉溺不可自拔,却多了一份不若置否的强硬,着了两分莫名的孩子气,吻我。
慕禾没吱声,温珩眸色渐深,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唇,像是徒然的失落之后,忍不住置了气一般,低声催促,你不是道要谢我么?慕禾自然瞧得出他这番毫不遮掩的情绪变化,嘴角牵动一下,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从头到尾不是你在骗我吗?被人揭穿了你还要生气?压下不适时宜的心浮气躁,慕禾身子微微朝后退一些,避开彼此临近后无形的暧昧。
女子同男子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受了撩拨一样会动容,如此要命的美色当前,着实不好把持。
温珩未动,紧抿着唇,眸色愈加沉得厉害,受问之后就只是这么瞧着他,一声也不吭。
慕禾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生闷气,退开之后因为两厢沉默,眸光略有些尴尬的四下瞟了瞟,突然有些警醒的反思起来,莫非这种试探对男子而言十分的过分么?不检点么?唔,不检点好似是真的有些。
莫名其妙的,慕禾自己说服自己退了一步,语气不由软了一些,好罢,是我不该用这种法子试探你。
一顿,可咱们说好了互不相干,你却总来招惹我,时机不利的就扮弱,你这么会不会太不将面子当回事了些?竟还真伤了自己,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温珩脸上罕见的一直没有笑意,声音平淡,几分认真,我存的什么心思,你不知道么?慕禾哑然。
他存的什么心思,表面上是很昭然,可谁知道他心里头九曲十八绕,真实到底如何?从两年前起,她便觉着自己再看不透他,每回以为有了进一步的认知,他又能轻易的将之颠覆了。
虚虚实实,叫人瞧不明白。
迷蒙得久了,便不想去猜,若是没了全心的信任。
感情这番本就没有实体,虚无缥缈的东西便更加没了存在感。
慕禾当然是喜欢他的,见他皱眉亦会心软,像是过往一般不自觉迁就,无法自控。
这一点,自这次重逢之后感触愈深。
爱上温珩是件极容易的事,她却不能容任自己再喜欢他。
一为前尘的伤害无法释怀,二为无法信任,留在他身侧患得患失,没了踏实贴心的安全感。
我知道。
慕禾半真半假的顺应他的话点着头。
又想温珩自小粘人得厉害,她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曾几次,简单明了的同他说不要再来招惹的话语。
然事实证明这都是无用的,人无赖则无敌。
她默了半晌,只得换一个舍远求近,权且安抚的法子,可我暂时无法接受你,这个我已经同你说过了罢?温珩点了点头,似乎是瞧出了她的意图,除此之外没再接话。
慕禾没了话头,又不甘就这么放弃,只得硬着头皮强接上来,那你等我三年罢,三年之后我若是想开了,就会去找你。
你那时若已经同别人成婚,我自不会打扰,若没有,那我们还可以凑一凑。
温珩平静道,你觉着你还可以释怀吗?一句话,戳穿了她权宜之计的安抚,慕禾冷静下来,终于放弃那半吊子安抚小孩的把戏。
这不是个死循环么?我不能释怀,甚至依旧心存怨怼,所以不能同你再在一起。
强扭的瓜不甜,再者了,你不是还有祁容公主?温珩唇一抿,我辞官之际已经向祁淮说明,不会娶祁容。
可诏书一日没下,你一日还是她的未婚夫,于情于理都不能来招惹我。
万一尉淮不允,舍不得你这国家栋梁,你当如何?难不成……温珩并没有回答,其眸底的淡漠清明便已默然说明了一切。
慕禾心中微微一凛,不晓为何突然有些生怯的愣在原地。
只为了一句不合心意,便要推翻一个朝政,一个并无大错的君主。
若是一个暴戾之人,也便罢了,可他偏偏是温珩。
安宁温和,眸间清润恍似悲天悯人的仙人。
这样的反差,仿佛让记忆中的那一人渐渐面目全非,无端可怕。
沉默之际,温珩支起身,忽而伸手抱住了欲退缩却无处可去的慕禾。
分明的感知到她身体徒然的僵硬,温珩心中一疼,小声道,阿禾,你不要怕我。
慕禾破天荒的回抱住他,心底焦急,强调着,你不能伤尉淮。
温珩被她拥住时身子微微一顿,复听闻那一句话,竟是偏头瞥她了一眼。
倏尔扬起的浅笑,任她通体冰寒,恍似乖巧的应承,你在,我便听话。
慕禾觉着他的反应有些不对,还待要解释,下唇便给他咬住。
倒不是真的咬,而是虚虚的衔住,舌尖轻轻勾勒描绘起她的唇形,让慕禾想要退却,却又生生止住。
一是为适才他道的谢礼,与尉淮一事上自发的乖巧配合。
二是为温珩情绪今日沉郁得奇怪,像是闷着一口气。
她总觉若是推开他,便好似会将他逼到一个悬崖边,不知会有如何的后果,叫人畏手畏脚起来。
慕禾未拒绝,温珩便更加大胆的索吻,一手压住她的后脑,再不会容她有半分的退缩。
唇齿间的纠缠就好似淬了麻药,一点一滴蔓延开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之感。
温珩身上熟悉的气息并未有丝毫的改变,积极索取着时,竟还会给她一种莫名其妙,叫人怜爱得心都要化了般*的感觉。
大抵是从小到大都照顾着他,所以永远觉着他是被庇佑的那一方,这种感情在他刻意显弱卖乖的时候,尤其的明显。
都是假象么?临得近了,慕禾自然还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之气,分明可怖的伤痕在他身上却好似不痛不痒,可*凡胎,又怎会不痛?只不过,是他不想显露出来罢了。
☆、52|5.15一番深吻纠缠间思绪迷失,渐渐听闻有脚步声临近,温珩最后在慕禾红润欲滴的唇角落下一触即离的浅吻,才缓缓从她怀抱中退出来。
回眸院前,是前来知会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的小厮。
模样懵懂,浑然不觉气氛有异。
相顾无言,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亭子,恒定两步的差距之中,无形的距离感横亘。
慕禾望着身前温珩的背影,心底渐渐泛起一种无力感,像是能抽空人所以的气力,想要深深的叹上一口气。
无计可施的叹息。
……晚饭只是试了些青菜,慕禾便兴致寥寥的起身离开了。
做什么都意兴阑珊,脑中混混沌沌皆是今日温珩的模样,纠结之下寻了处小阁发呆,想要整整思绪,不料半途却飘了些细雨。
僻静园林之中四下无人,慕禾没有感时伤春的习惯,只是想着一会雨下大了不好行走,好不容易放空了些许的心思收回,顺手的摘了片梧桐叶顶在头上,一溜烟小跑的回到了寝房。
绵绵的雨细得犹若发丝,梧桐叶也遮不住什么,慕禾走到屋檐下后却没有将它丢了,执在手中又可以当聊以慰藉的扇子使。
寝房换成了熟悉的布置,慕禾点上灯,打量室内光景,才重新意识到了温珩无孔不入的存在感。
慕禾打着梧桐扇,几次三番在屋中晃来晃去,并不往床上去,一面有着微妙的抗拒,一面也觉着自己这抗拒,抗拒得很矫情。
一个想要划清界限的人,偏偏给送来了一份无法拒绝的礼物,承受了心里头不痛快,拒绝了又格外矫情。
放大了想,她铁了心想要远离温珩,可见他失神难过的模样,依旧还是会心软,并不愿做得太绝。
两厢矛盾,怎么都合不来心意。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慕禾原本是想逼着自己多思量一下与温珩的关系该如何才能整理得通顺,总是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然身影带过烛台,烛光晃动之际,房门处传来轻叩的声响。
慕禾听也知道,这样叩门的韵律是温珩的习惯,当即思维空白了一瞬。
在想清楚该怎么反应之前便是一个急扑,踢掉鞋子钻到了被中坐好,抓起床头上摆置的一本书摊开放在膝上。
一趟动作完成,才咳嗽一声,对外头,有事么?我要睡了。
听得里头应声,门才从外遭给人推开,雪衣的温珩站在门边,手中执着几封书信,眸光清润如泉,烛光映衬之下,恍似有粼粼水光潋滟。
整个人的神情宛如被安抚了下来,换上了温顺的模样。
缓步走近,语气如常得道是栖梧山庄那边给了几封书信。
慕禾点点头,瞥见温珩与平常无异的表情,心底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然后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有些忌惮起温珩来。
一般而来栖梧宫往来的书信都是九龄代为转交的,是为了让他稍作了解栖梧山庄之内的事。
如今九龄两头忙,自己都顾不过来,想必也是因此才答应转手给温珩。
信件的封口仍是完好无损,并没有翻看过的痕迹,约有十余封之多。
温珩替她将灯芯挑亮一些,低声问,这些今晚都要看完吗?慕禾不自在的摆弄了一下自个膝上的书,适才没注意,竟然拿倒了……心中嘀嘀咕咕想着不知道温珩没有注意到,面上却如常,看累了就会睡的,慕容凌想必也没指望我会回信,只是写信来知会我些事情。
温珩拢上灯罩,烛光一如他眸中的光泽,蒙山一层淡淡的灰暗,轻描淡写问,他何时开始写信给你的?慕禾放下手中的书籍,改为伸手拿过来一封厚厚的信件,拆开。
心中想着别的事,也便没注意到温珩语气细微的变化,答道,你来梨镇之后。
温珩得了答案,没再吱声。
慕禾手中纸张展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想起来便瞥了温珩一眼,你的伤势还是自己多注意调养一下的好。
白净的纸面上落着密密麻麻的黑字,慕禾一面看,一面道,不然等老了才晓得这些病根的厉害,也就晚了。
温珩微微一笑,应承得乖巧。
却因为太过于轻便,让慕禾心中又是一阵叹息,感觉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可话已至此,她又不是长舌妇,自然也就作罢。
温珩没有停留多久,自发告辞离开了。
慕禾自然注意到,寝房之中,他同她离得最近的便是为她挑灯的那一回。
之后退却床边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好的礼貌敬重。
这样的态度,就好似是回到了摊牌前的原点。
他主动退开叫她觉着负担的距离,回到一个让她觉着无可厚非,不能加以责备驱赶的位置:师徒。
他想告诉她,他可以等。
慕禾在清池亭的态度扎实的安稳了温珩的心,叫他领悟到,只要他在,就能格外突兀的戳在她的眼珠子里头,无法忽视。
好比是穷途末路之后的柳暗花明,有了一丝转机,也便可以不再那般绝望焦躁,急切的想要证明些什么。
重新回归从容,将她圈在身边,耐心的一点点蚕食,一点点的动摇。
慕禾无法形容自己看着温珩侧影时的心情,忽而在想,感情一事,最忌讳的便是拖着。
一来二去的拉扯,忽上忽下的提心吊胆,忽远忽近的患得患失最容易叫人疲惫。
或许他还有执念,因为可惜,亦或者因为两年的分离之后,还未消退的感情,不愿放手。
他可以这么缠着她一月,两月。
一年,两年之后,又会是如何的光景?时光可以消磨一切热情,现实往往可以击败感情。
从这一面看上去,执拗又不肯让步,偏要如此不可的他二者之间,便是同样的优劣势。
因为不愿将彼此冲撞得头破血流,所以安静的僵持不下。
可长久的时光之后,总会有因乏力而败下阵来的那一人。
慕禾靠坐在床头,低首缓缓覆上自己的小腹,眸中竟至于迷茫。
……翌日下午。
韶雪殿的人将就起来是一绝,下午时分便有七八多名侍女前来替她打扮。
慕禾本想将他们一并劝回去,但左思右想,自己好歹也顶着一个栖梧山庄的名头,思忖之下便应了。
自打答应帮山庄养一个小庄主,慕禾从未拒绝过自庄内源源不断而来的供给银两,只是她生性不爱穿金戴银,兼之日日都要练剑活动,所以多做男子款式的打扮,倒也英姿飒爽。
不做打扮是一回事,会不会打扮又是另一回事,既然不想给栖梧宫丢面,慕禾也便将眼光往上抬了抬。
数条裙裾之中挑了一套,回眸便对那侍女道,这些衣裙想必都是出自锦绣阁,价格不菲,我不好让韶雪殿破费,晚些便帮我带些东西回去给你主子吧。
侍女迷蒙的朝慕禾眨了眨眼睛,韶雪殿?然慕禾意料之外同她说话,侍女只觉自个背脊都有些僵硬,不敢有异,只得乖乖点头应承。
这边慕禾将将收拾完毕,门口便已经停好了顶轿子。
慕禾抿了抿唇,站在轿前傻眼了一阵。
路过的九龄小眼睛一瞪,咻的窜了上去不见了人影,大惊小怪道,师父,这轿子好生漂亮呀,如果颜色再喜庆张扬点,比那八人抬的花轿还要将就许多呢!顿一下,更加惊讶,师父快来,你瞧瞧着轿顶上的雕纹是不是出自鲁石之手?栩栩如生啊,啧啧,这里头还嵌了颗夜明珠。
慕禾静了静,忽而想,这难道是一场鸿门宴?答案自然是否的。
轿子稳稳的落在栖凤台前,九龄率先将轿帘撩开,两步便跳了下去,准备伸手来接慕禾。
奈何轿子并未被人放下,九龄身高不够,仰头举得艰难。
慕禾见他如此孝心,虽然觉得有些好笑,却仍是将手递了过去,殊不知九龄身形一顿,旁近忽而探出来一只手,稳稳的扶在慕禾的手心。
浅笑着,声音温和,师父,慢些。
九龄嘟囔两句,直觉的让了道。
慕禾终于走出轿帘,栖凤台悠悠散开的灯光像是给人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面纱,浅浅的金色,靡丽而沁人心脾。
慕禾的眸中映衬着那一座南陆最负盛名的栖凤台,这一为百位名匠精心雕琢,古朴内敛的建筑,在灯光的交映下端的美轮美奂。
其挥金如土的建造方式,和比及皇宫正殿更为奢华丰富的布置典藏更为人津津乐道。
传闻中,栖凤台千金难买一杯清茶。
这话虽有夸大之嫌,却也真正表明栖凤台不俗的名声,并非是有那银白之物就可轻易玷污之所。
暗暗好奇的打量过一眼栖凤台,慕禾才回眸瞧见执着自己手的温珩,看到他眼中霎时犹若千万星光汇聚的璀璨,潜藏不住的惊艳与欢喜。
☆、53|5.15殿中灯火辉煌处已经聚集了不少宾客,欢声笑语在那一顶华贵的软娇初至的时候骤然停歇,室内眸光齐刷刷的扫来,是因为知晓这阵仗定当是来个了大人物。
兀自都在心中猜度了一阵,随后便见人潮中心的温珩举步而去,谦谦有礼的停驻,朝那轿中之人递去一只意欲扶持的手,缓缓道了一句,师父,慢些。
这一下,轿中之人的身份便明了,定是那栖梧山庄,慕容禾。
这么个人,江湖上流传出的名声其实格外的有趣。
十六岁名动天下,十八岁入主栖梧山庄,最该是张扬的年华,却不怎么坦露过行迹,端得像个假意神秘的高人,故弄玄虚。
低调得除了有这庄主的名声在,而后便是一片空白。
没多少人晓得她长什么模样,市集上流传的图画多种多样,自小家碧玉到大家闺秀型的通通都有。
想是众人都对那可望而不可即境界之人怀有一丝憧憬,所以皆宁愿毫无由来得相信她是个美人,再不济也得是个清秀的模样。
可待得后来,温珩至北陆入仕后名声迭起,其近仙近妖的容貌一度掀起女子们穷追猛打,倾心追逐的狂潮。
效力之广,恍若那九州四海之内唯一的灯火,引得南北两路飞蛾前赴后继的赶来扑火。
来的时候摩拳擦掌,势要拿下;到了上京,远远能瞧一眼也都成了奢望。
也就是那一阵,大街小巷无数耳目的紧盯下,温珩日日念得最多的名字,便传到众扑火的飞蛾耳中——阿禾。
阿禾?某飞蛾脑子灵光一闪,猛拍大腿,那不就是美人的师父,慕容禾吗!女子的嫉妒心来得奇妙,吃不着葡萄道葡萄酸。
花钱买来听说了是慕容禾的画像,着眼一扫,见她也不过尔尔的姿色,怎么瞧都不合衬。
同温珩只差三岁,这一点最不合衬。
心头不悦,便传了画师,本小姐听闻那豆腐坊的沫花儿就是隐居于市集的慕容禾,左右也没甚干系,便给你这个赏赐,将消息散出去,自行生财。
女子财大势大,画师不疑有异,感恩戴德的将画像散了出去。
众版本画像中,沫花儿这一版本尤其的特立独行,夺人眼球。
画中人面颊之上点缀着密集着雀斑,衬一双瞳孔不对称。
倒三角的眸子,乌青的嘴足可以咧到耳根。
自那以后,慕容禾其貌不扬一说便占了主流。
众人睹之,思之,以为这样便可说通一介本可以艳绝天下的女子,为何便要避世而行了。
若不是见不得人,何必要躲着,不去受那可叫世人如痴如狂的巅峰之位?遂而当温珩的手搭上那一人的掌心,在座的男女心中皆缓缓一抽,大有鲜花抚了牛粪的惋叹痛惜之感。
然轻纱缦动,那一抹浅蓝的色泽自如烟如雾的轿帘中渐渐明晰,或似拨云见月的措不及防,那一张未施粉黛,淡雅清丽的面容便深深的印进了眼眶。
慕禾眸底盈盈柔和含笑,姿态雍容华贵,犹若九天仙女的不可侵犯,却不至于清高而疏远,垂眸间隐隐透着悲天悯人的温情。
浅蓝长裙之上银丝勾勒清新的铃兰细纹,素雅雪白披肩曳地,每一步从容,都似流转着月光,光华尽揽。
慕禾身侧,执手温珩浅笑而立,同样着一袭浅蓝衣袍,腰系月白锦带,袖口点缀精致小巧的铃兰,气度翩然胜仙,眉眼之中蕴着远山黛水的脉脉情愫。
远远望着竟像是一对璧人仙侣,赏心悦目如斯,直叫人自惭形秽。
众人呆滞原地,只怔怔瞧着两人携手入了厅堂,慕禾眸光自在座之人身上一一扫过,才弯眸浅笑稍稍颔首,简单的丢出三字的自我介绍,慕容禾。
轻飘飘的三字,却无端与人振聋发聩之感。
众人皆呆滞无声之际,温珩扶着慕禾从容落座,向来八面玲珑之人却不曾道出一句场面话,早将呆立的众人抛却心神之外。
适才不过数丈的携手而行,眼前灯火万丈,奢贵繁华,身侧之人温雅相伴。
温珩左手收紧,心跳紊乱之际,竟会生一丝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错觉。
虚幻的蜜意沁入心底,像是幻境般不可自拔。
好在室内的鸦雀无声,很快被源源不断的新客所打破。
慕禾坐下后便将手心自温珩的手中抽出来,倒是没关心众人种种的反应,只顾低头不自在的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兀自嘀咕,他怎的同自己穿了差不多花式的衣裳?锦绣阁的衣服不是每款独此一件?温珩坐在一边,漫不经心瞥一眼旁及的女侍。
女子心领神会的端上来壶酒,打算将茶水撤下。
慕禾一愣,忙开口阻止道,不必换了,我喝茶。
温珩道,今个这个气氛,你身为主人怎的能只喝茶?慕禾默了一阵,可我现在不能喝酒。
是说的不能。
温珩眸光一闪,也便没再多劝,只是命人用酒壶盛了茶水,替换下来。
慕禾其实后头还备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解释,可温珩都率先的发了话,她思量着又将话咽了回去,磨蹭着朝温珩展了一丝笑,你今个突然这么好说话,我竟有些不适应。
温珩抬眸,我一向听话。
慕禾笑了笑,无言以对,面皮厚的人你拿什么话说他都是无用的。
言语之际,临着慕禾的另一边空置的位置终于坐过来一个人,灼目的绯红衣裳似卷积着不可名状的明艳,腰间玉带勾勒蟒纹,眉眼含笑,眸光之中像是蕴着千丝万缕摇曳的轻纱,一旦触上便可将人紧紧缠绕住,莫名缱绻缠绵。
五官精致偏柔,妖而不媚,不参杂半点女气,含着莫名的吸引力。
慕禾一贯看温珩看习惯了,看谁都不会觉得多惊艳,然这一回却瞧了那入座的男子许久。
不为其他,只为他同自己的一位友人,苏瑜生得三分相似。
只不过苏瑜眉宇间添的是淡薄慵懒的风韵,往细了瞧,又会觉着两人千差万别。
适才她又恰好同温珩说话去了,不知道这男子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一时无法确定,宴会也开始了,慕禾只得撑起精神去应付其他人的应酬,时不时却会无意识的拿眼睛瞟他。
这边,慕禾将将顺应着大多人的邀请,举杯将充做酒水的清茶一饮而尽,暂告一段落的间当,又往身边瞧了一眼。
但见那绯衣男子撑着头,似笑非笑的瞧着这边,不晓为何并未出声,只是以唇语道,庄主可是瞧上我了?因为没有声音,慕禾听不出他语气之中是否有轻佻,只是这个似笑非笑的模样,当真是像极了苏瑜。
慕禾坚定的摇了摇头,莫名顺应气氛,以唇语,公子名讳?我之前说过了。
挑眉望了眼门口,示意他是在那说的。
慕禾做了个哦的恍然模样,我没听见。
男子牵扯了下唇角,神色低迷道,被人忽视,我很伤心。
慕禾点了点头,盯着他的唇等了半晌,见他调侃的眼神在这静谧中渐渐转变疑惑,不由提点他,可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温珩的声音忽而插进来,平静若水,这位便是栖凤台的所有者,墨公子。
慕禾神情微微一收,隐约因为男子同苏瑜有些干系的友好与耐心缓缓散了去,愣了半晌之后对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不再瞧他。
墨公子。
慕禾知晓栖凤台正是墨家的产业之一,而传闻中墨清是二十七八的年岁,这位墨公子却瞧着不过二十一二的模样。
可温珩正是这世间少数几个认识墨清本人的人,他既然承认这位公子的身份,却并不点明他的名讳。
依着温珩喜欢用含混暗示性极强的言语,混淆视听、误导人的性子,这墨公子八成是墨清族人中的一员,而非本人吧。
可想通了这一点,慕禾心中却并没有多少豁然,暗暗的瞥一眼温珩,低头舀了一勺呈上来的清粥。
她自然不会要求温珩对他多坦然,毕竟现在她都打算彼此桥归桥路归路了。
理智是这么想,可感知到温珩说话对自己留了三分的余地,不由又动了心思,一则是提起防备,怕他又似从前一般在她松懈之际,给个会心一击。
二则,就是生生将心思扭转了个方向的纠结,想他嘴上说着喜欢,却依旧不愿坦然,想必他那喜欢也是不可信的了。
咬着勺子,慕禾眼前忽而一顿,瞥见温珩在桌面上以茶水写着字,不开心。
慕禾看了半晌,只待恰好抬眼望入温珩的眸,才晓得他是在说自己,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
温珩继续写。
是说我。
慕禾云里雾里的点了下头。
温珩瞧向这边,启唇无声,你也这么偷偷的问我,唇语或者写字,我就都回答给你。
顿一下,补充,你想知道的所有,都行。
☆、54|5.15温珩突然这么说,慕禾并不是很相信,孤疑的瞅了他一阵。
思量许久还是觉着机会来之不易,还是宁可信其有,指沾茶水,在桌上简洁的问了个问题。
墨清是谁?墨家人有多少都无关所谓,外传的主事之人是墨清,她既然要问便只需挑个大头来问。
温珩的眸光停留在慕禾的指边,并没有什么触动,甚至没多少犹豫便抬手在桌上写起了字。
慕禾见他当真回答,不自觉微微伸长脖子朝他那边瞧去,七分保留,三分好奇的心思,在真正瞧到那周正的字迹之后,陡然空白。
红木矮桌上的水迹规律的勾勒,显出毫无遮掩的两字。
苏瑜。
慕禾张了张嘴,想要质疑,却因为太过震惊而思绪暂顿什么都说不出口。
温珩浅浅一笑,又写了个字,我。
没有下文。
慕禾脑中又是一阵的混乱,他?他怎么?是因为有话说开了个头,但是桌上的位置不够而没有继续写下去么?还是说,他也是所谓的墨家人?双重身份?没骗我?慕禾颦眉认真,开口出声,你可不能拿这个骗我,我会非常非常生气的。
在理清混乱之前,慕禾更迫切的想知道这个震惊了她的消息的真实性,温珩越是轻描淡写,她便愈是心中没底。
两人桌上的水迹没一阵便干了,温珩笑着,一若往常般的平静道,没骗你。
而后在桌上一个只能同慕禾看到的角度上写道,墨竹不知道我。
墨竹,应该就是指她身边的这位墨公子了。
温珩说墨竹不知道他,其实便是告诉告诉慕禾不必像墨竹求证的意思,这么一来慕禾便更加不知该如何判断了,一面,或许温珩的确是有双重身份,并且是想墨竹隐瞒而只同墨清,也就是苏瑜有干系。
另一面,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谎言,他这么一来便可切断慕禾探知真相的可能。
慕禾心中也以为温珩没必要拿这个骗她,真要骗随便说一个不相识的岂不是更好?可是苏瑜……慕禾回想初次见到他的场景:梨镇颓败的城墙之下,他半靠在辆朴素的马车上,手中摇着把扇子,极寻常的同无处可去、抱臂坐在树下的她搭话,这天气能闷死人了,对吧?苏瑜的确是没有半点要主动搭讪的意思,这么一句说出来纯碎是因为那阵子江洋大盗横行,城门前官兵一个个在检查过路人,门口堵了不少人。
烈日当头,他等得烦了就算是拎起个小花小草也可以说上半天。
等门口的人一散,他就慢悠悠的的驱着马车走了,浑似不晓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跟人说了话。
如果苏瑜就是墨清,那他留在那一小小的梨镇是为何说实在的,如若苏瑜当初真的是冲着她来的,便真真叫人觉着毛骨悚然了。
他怎能做到如此的不着痕迹便得了她满心的信任,甚至于让她大费周章跑去洛城,去跟温珩协商一个让他做城主的结果!这么一思量,慕禾心中倏尔一定,难怪当初温珩在谈判之际并没有反驳她一句。
原来绕了个大圈,她还是巴巴将洛城送到了他手上!慕禾心中涌起一阵暗火,该说是她太蠢,还是温珩的暗触四通八达可怕如斯?而他竟然还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告诉她了,倒也真是心宽。
好吧,慕禾也知道自己是气昏了头。
这等的事温珩若是不自己告诉她,而是由别人告诉她,岂不是会叫她的背叛感更甚?这么一想,心里头又舒服一些,缩回脖子,端端的坐正在自己的位置上。
时阴时晴的情绪切换,慕禾也意识到自己最近情绪的波动颇为不稳定,正思量,侍女朝她一点头,呈上来一道荤菜。
慕禾其实连那是道什么菜都没有看到,只是徒然闻到空气中微微油腻的味道,面色便是一白,胃中涌上来一阵强烈的恶心之感。
侍女尚未躬身,慕禾飞快的对温珩道句,我出去一下。
便赶似的离开了位置。
自然,她并不是以捂唇欲吐的模样离开的,挺直着身子走得很周正,只是步伐微急,连温珩的回应都没有能听到。
到了后院,面色发青得寻着了个木桶,才扶着栏杆蹲下干呕起来。
胃部一阵阵的痉挛,慕禾抠着栏杆的手指都像是脱力般的发着颤,没完没了的恶心感涌上来,却没能吐出多少东西。
干呕才是最难受的,原本这两天她就没吃什么。
慕禾吐过一阵,便扶着肚子站起身,在水井边取了些水漱口,随后又遇到了侍女,朝她讨了些温热的茶水,想要将胃中发酸,空空痉挛着的感觉压下。
可两杯温茶下肚,没走两步,慕禾就近一蹲得扶着木桶,又吐了起来。
短短一刻钟,慕禾整张脸已经煞白如纸,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无,抱着膝移回水池边,蹲在那发着颤,只觉天旋地转,看不清实物。
泪眼朦胧,倒不是她情绪上想哭,而是一次次胃部的痉挛,呕吐时自动涌上来的泪。
温珩担心慕禾迟迟未归,相随而来之际便是看到的如斯的场景。
慕禾独自一人伶仃的蹲在黑灯瞎火的水池边,抱膝的肩头轻轻颤着,瞧上去那般脆弱。
也只有在这种时刻,她身上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脆弱的痕迹。
温珩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句阿禾,慕禾抬起眸来,眼眶微微泛红,眼底蕴着朦朦的水雾,面色苍白,声音因为虚弱而无力,轻轻道,我在这。
那一眼触及的场景,像是能将他的心生生绞碎,此后多年的记起依旧心有余悸的刺痛。
慕禾从不曾在他面前落过泪,一次都不曾。
你怎么了?温珩未能察觉,自己的嗓音之中竟有一丝的颤抖。
慕禾舀了一捧适才给自己打上来的水,扑在脸上,像是要给自己醒醒神,而后道,我已经好了,再缓一下便随你回去。
温珩走近两步,想要过来拉慕禾的手,我带你去看大夫。
慕禾眸光闪烁一下,避开他的手,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
温珩在她身边蹲下,未带丝帕便只得拿袖子仔仔细细地将她面容上的水渍擦干。
触到她微微颤抖、冰冷着的身子,心尖都是疼的,却因为不想违背她的意思,叫她不开心,只能极力的压抑住情绪,声音温和得似是在哄着孩童,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温珩改扶住她的手臂,恩,那我陪你去三楼休息一会。
不用了。
慕禾并不想两人独处,正要拒绝。
温珩眸色一黯,微微低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手臂合拢将她揽入怀中。
这份亲近并不迫切,更似是将她的重量挪回到自己的怀里,索取着她向他的依赖。
阿禾,不要折磨我了,听一次我的话好么?我只是要你好好的。
慕禾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是因为没有力气,二是因为心中早腹诽了他千百遍,那你也不看看这都是因为谁,因为谁!温珩见她没再反抗,微微抬头的拉离距离,便是小心翼翼打横的将慕禾抱了起来。
慕禾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了半分的力气,可见着他竟然是以如此的姿态抱着自己,仍是惊得瞪大了眼,等等等等……不行不行,你要么放我自己走,要么背着好了。
可背着是会压着肚子么?你这么会舒服些。
温珩手臂收紧,将慕禾抱起来些,可容她不着丝毫力道的依附在自己身上。
慕禾头一回似朵娇弱无力的小白花靠在温珩的肩上,声音低靡,语速却很快,你这让我怎么见人?这么大个人了还被人抱着走!那就不见人好了,咱们不见人。
温珩无条件顺从的安慰着。
慕禾一牵嘴角,怎么就觉着这句话那么奇怪呢。
温珩抱着她在地势复杂的后院左绕右躲,大费周章得避开四下走动的侍女。
临近主楼才两步借力踏上回廊的屋檐,轻轻一跃,纵上三楼一间雅居的窗口。
屋内没有灯,也可以大致的看出轮廓,温珩将慕禾放在床上躺好,替她将被子都掩好之后,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半晌,好一阵之后才坐在床边道,加上今日,我一共才见你生过两回病,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哪里不舒服,你定要同我说,我现在有些不冷静,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会乱猜的。
这间屋内有一股很莫名的香味,像是能够安抚人心,连带着慕禾都觉着好受了不少。
望着温珩真切的眸子,迟疑一阵后将两只被他埋进被子里的手抽出来,右手搭在左手的脉搏上,别急,我看看啊。
温珩竟乖乖的应了一声好,眸光乖巧宁静的落在她相触的两手上,一副当真在等着的模样。
这么本是想调侃他反应过度的慕禾,反倒是自己窘迫了一下,有点下不来台,讪讪的将手又缩回去,面上还得装作一派肃然,放心吧,小……原本想要说是小毛病,但思及肚中那一块肉,用这个词实在不好,遂改口,小意外,性命无忧,好着呢。
温珩沉着的将她望了一眼,静了良久。
阿禾,你是怀了么?两个月的脉象把不把得准?☆、55|5.15慕禾跟在华云身边学医的这些年,多数是跟药材打交道,真正把脉的经验算不得丰富,自己切脉来看,只能隐隐的探知一些异动。
一句怀了,如果是作为医者对别人说,兴许加上句恭喜也便能了事。
摊在自己身上,便可以顷刻叫人慌了神,未来轨迹翻天覆地的变化。
慕禾是偏冷体质,并不那么容易受孕,兼之长期服用温珩给过的避子汤和后来的一次流产,身体受创之下,便一度以为自己是再也怀不上了的。
她心底怀着这样的潜意识,一直避而不看自己身上那些反应。
虽然也隐隐知道事情发展的方向越来越超脱自己的想象,却只能安慰、按捺下那一丝慌乱,告诉自己,再等等,等真正确定了再来想想该怎么办。
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慕禾固然惊讶喜悦,却也难免带了些其他缘由的担忧。
其中一个缘由,是因为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
痛彻心扉,多年都未能走出来。
再度拥有的时候,无形的压力逼得她喉咙发紧,夜晚中几度难以入睡。
再者,便是因为温珩了。
孩子在她想要同他一刀两断的时候出现,仿佛成了一条枢纽,再剪不断。
若就这般强行同温珩断了联系,带着他/她远远离开,孩子将来若是没有父亲,会不会觉着怨怼?若为了孩子在一起……慕禾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常听闻山下的小镇有丈夫家暴妻子的事,怒不可遏,几欲拍桌而起。
老嬷拉着她,说别人家的家事管不了,管了讨不得好。
她不得不听老嬷的话安分下来,然一回下山时恰好遇上一起事故。
当时那名妇人被甩出门,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甩倒在街道上慕禾身前,身上都是棍痕。
男子抄着手臂粗的木棍站在门口,酒气熏熏的将女子动弹不得,半悬在门槛上的脚踢开,骂句,滚,老子不让你管。
半点不在意女子死活,将门甩关上了。
慕禾忍无可忍,一脚将那老木门踹开,一把拉住那男子的后颈,反手将他丢到池水里,一脚踏在他的后背之上,冷冷将之压住不许浮出水面。
任他四肢像是被钳住壳的乌龟一般拼命的挣扎划动。
彼时七邻八坊都炸开了锅,小声唤着要死了人,要死人了。
直淹得他翻白眼,独剩了一口气,慕禾才将他提出来。
那个时候毕竟年少,一举一动都是凭心情来,哪里晓得考虑别人的处境,她扶起满目呆滞的女子道,这样的人,你不要再同他过日子了,问他讨了休书,我带你去栖梧山庄,在那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女子却似半分没听到她说的话,推开慕禾,爬到男子身边泣不成声,反倒像是看一个强盗一般的看着她,等回过神来后,便撕心裂肺得喊起了救命。
不多时,屋内跑出来个小奶娃,一家三口就这般的聚集一堂,独有她傻站在原地,被那一致对外的眼神剜得心上一阵一阵的发凉。
手上一热,是老嬷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往身后带了带,躲开那些像是刀刃一般的目光。
身子微微一弯,丢下一袋子金银,我家禾儿不懂事,这些银子便当做赔偿了。
回去的路上,老嬷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想,如果夫君待她不好,她定然是不会忍的。
可现实总是有很多让人妥协的地方,或许那女子也是感激的,可人不能只活在激愤的一时。
那男人死了,她就成了寡妇,带着个孩子,要怎么活下去?就算衣食无忧,也会被人戳脊梁骨。
慕禾摇摇头,说,我同他们不一样,我不会一个人就活不下去。
老嬷牵着她的手,是,你不一样,这世间怕也只有你有资本说出这等的话了,老嬷死也不能看你受这样的罪,所以你往后万不能妥协。
老嬷爱惜的摸摸慕禾额角,其实,被打的女子不是没有闹过,可女子都是心软的吧。
第一次被打,震惊之后想要决裂,当心爱之人酒醒后跪在面前,一嚎二求的哭诉,保证往后再也不会。
父母邻里劝解,说哪里有人因为夫妻之间这点小矛盾就休离,便就心软了。
可忍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愈演愈烈。
等到后来,有了孩子,又怎么能若从前一般任性?只为了孩子,也要苟且的继而这么生活着罢了。
这件事在慕禾心中印得清晰。
后来想想,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人渣般的男子会在酒醒跪下相求,或者的确是有悔意的。
可自那以后,还是会冲动,还是会在醉酒之后将女子揍得半死不活。
本质上来说,该也算是性格与相处的问题,两人俱是可怜又可恨。
慕禾同温珩在一起时,几乎没红过脸。
可他们最大的问题,便是沟通上,性格的不合。
慕禾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犀利性子,温珩则是个会将不好的事闷在心中的人,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长期以往,隔阂总会出现,亦或者愈积愈烈。
两年之前,祁容之事便是最好的证明。
再者便是温珩娘亲的事,两人的认知至今都有着差异。
慕禾不问,并非为了面子,而是因为她大了温珩三岁。
很多时候,譬如祁容出现的时候,看她笑靥如花,明媚活力竟会有一丝微妙的自卑感,难以启齿。
她比他大,这一点无法逆转。
再见之后,慕禾发觉温珩早不是从前那个温珩,他有太多的她所不知道的秘密:墨家之事,弑帝之事,避子汤之事,辞官之事……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两人之间的天堑,不仅仅是伤害带来的隔阂,发现了无法缝补的性格不合,年龄身份本身的不妥,还失去了十多年培养起来的信任。
她已经无法向从前那般,站在毫无保留信任的角度去看待他,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叫她竖起防备,生怕处在一个更大的局中,这么真的很累。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方的坦然该多好,可她无法先敞开心胸,自然也无法要求温珩做到。
尉淮出现之后,慕禾虽然对他没有男女一面的情感,却有极大的好感。
第一次在想,她或许适合那些会将心情写在脸上的人,不开心了就会甩脸子,可只要哄上两句便可以恢复元气,感情更近一步,不用担心他会背后捅你一刀。
争吵有争吵的好,她同温珩的相处模式几乎不像是夫妻,多像亲人。
如今她肚中有了孩子,温珩同祁容的婚约却还没有撤回,抛开彼此的问题不谈,只站在众人目光中,她的处境该多么尴尬。
慕禾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她还没能考虑好这些……即便温珩早已猜测怀疑,她也不愿立刻的承认。
我大概是有点水土不服。
韶雪殿这边的地域偏湿热了些,闷得人难受,食欲不振几日没吃东西,兴许是伤着胃了。
听慕禾这样说,温珩垂下眸没争辩什么,只是道,这里相去二十里地有一处建筑在瀑布边的行宫,最好消热。
只不过如今还是春季,会有些冷,你加几件厚衣裳,我可以带你去那里住上一阵,好过这般折腾下去。
慕禾抿了下唇,知道他这是潜台词的在说她编的借口不怎么好用,可她本来就是在胡诌,脸皮厚一点便无所谓了,那处瀑布我倒是知道,可是那里有行宫么?温珩点头,恩,因为是私人的,所以外面知道的人少。
慕禾回望床帐,想这八成又是以墨家的名头建的,不然他一个北陆的丞相,怎会在这里建行宫。
默了一阵,也好,好山好水散散心,等脑中清明了,便好想开了。
屋中没有灯火,从慕禾的角度看来,温珩的身后有一轮清月,温柔普照,却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阿禾。
温珩轻声问,两年之前,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伤你很深?慕禾侧着身子靠在枕上,想起了她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的那一夜,淡淡摇头,没有。
其实她想说有的,想说她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心疼得差点死去。
可身体却自己动了,拒绝说没有。
她没有向他泣诉的立场,一边退却想要一刀两断,一边增加他的愧疚,让他补偿,那多矛盾。
说完之后,又想,无论谁先,这心防早已堆砌,谁都不愿再开口谈及了。
……因为楼下尚有客人,温珩待上一阵便离开了。
慕禾捂着自己的脉搏睡不着,左思右想好不容易睡惯了韶雪殿的床,这下又搬过来怕又成不了眠,正要起身看看力气恢复得如何,温珩却又回来了。
一条雪色的绒毯将她整个的包裹住,温珩将她抱在怀中,温声道,你不露头,别人就瞧不见的,我帮你备了马车,咱们先回韶雪殿。
慕禾头上搭着薄毯的一角,抬眸瞧着他有些发愣,可不是还有客人?我还打算着晚点身子好些了就下去的。
温珩替她拉了下薄毯,有意无意触到她苍白的脸颊,眸中疼惜,认真着道,他们不重要。
温珩就是这般,在她每每觉得没有理由继续,想要放弃的时候,无比精准的扣住了她的心脉,忽远忽近的折磨。
☆、56|5.15由于行宫同韶雪殿相去不远,快马加鞭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九龄被安置留下,独有温珩随着慕禾启程,名曰调养。
昨日一宴,慕禾提前退席,温珩相随。
众人虽然诧异不已,然代为主事的墨竹和栖梧山庄的一名殿主却圆融的将场面控下来。
事件过后,众人的议论比慕禾想象的要平缓许多,谈论之间几乎没有人责怪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事举止在世俗眼中本就乖僻桀骜,此回出来晃上一遭就离开,似乎也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惯来作风而已。
于是今日,慕禾一出门便是受得四面八方的眸光扫视,声声溢美听得人头皮发麻。
便就是有这样的区别,当一高高在上之人总是背负着清高自傲的名声为人暗中不忿,只要稍加亲和,就会迎来大片倒戈式的赞美。
相反,如若是换了本就站在台面上的莫谦亦或是慕容凌,昨日之事便又会变成为人戳脊梁骨的话柄,说他竟敢如此的怠慢宾客。
慕禾关上马车的窗帘,打了个呵欠,又有些犯困。
本该是一刻钟的马程,温珩偏偏换做了辆宽敞的马车,一路走得平且稳,慢慢晃过去。
车厢里头的软垫格外的夸张,绵软得坐下去都要凹进去。
小半个时辰过后,马车停在山道口前的阶梯下,铺面而来的水汽掺杂着丝丝的凉意,隐约已经可以听见瀑布的撞击岩石的悍然声响,空谷之间悠然回荡。
青石板的阶梯旁是瀑布蔓延而下的河流,到此处水流已经很急了,瞧上去清澈凛冽。
这方林间的山道比栖梧山庄的要将就许多,只不过头顶树木遮掩郁郁葱葱,长期处于阴湿的环境青石板上生出不少湿滑的青苔。
温珩唤慕禾注意着脚下,声音还未歇便将她的手牵着了。
慕禾自然感知到他昨夜以来突然不再遮掩的刻意接近,却也没说什么,五指稍稍用力回握住了他的手,肚子饿了。
温珩步伐不着痕迹的一缓,眸中色泽无法遏制的亮了亮,想吃什么?慕禾两步走下阶梯,往一边的河岸瞧了瞧,回眸笑道,想吃鱼。
靠近河岸的浅谈边正有一男一女的两人,架起了火堆,上头架了孤零零的一条鱼。
书生打扮的孱弱男子浑身湿透了在河岸边拧衣裳,年纪尚浅的青衣女子则对着火堆上的烤鱼沿着口水。
慕禾便是看见女子的模样,觉着无端食欲大增,想要吃些东西。
出来游玩,原是有很多的乐趣,譬如抄起裤腿淌个水,抓两条鱼烤着吃。
即便是弄的浑身湿透,也能哆哆嗦嗦的烤着火笑。
多年之前,她同温珩的确是这样。
然今时不同往日,温珩牵着她走到浅摊,解下披风给她垫着坐了,顺手丢过两个石子便放倒了三条鱼,便省了旁人大费周章的过程。
青衣女子当场便惊呆了,拎着裙子两步跑过来,不作半点矫揉造作的大声赞叹,这位公子,好厉害啊!书林抓了一早上才抓到了一条鱼,我都快饿死了。
慕禾被她语气里头的孩子气逗笑了,起身去捡旁近的干柴,能向你们借些火吗?我们可以给你条鱼。
好啊,可以。
女孩连声道着,只觉占了便宜,正要一溜烟跑回去挪了些火过来,一直没搭理她的温珩忽而开口,有煮汤水的锅么?温珩会这么问,是因为女子的火堆边还搁了一大包的行李,其中一截小锅赫然露在外头。
慕禾不动声色,捡着干柴,看女子二话不说的将那一口将好可以煮两三人份汤水的小锅从行李中扒拉了出来,跑去溪边温珩的身侧,洗了洗锅,讨好一般的递给他。
温珩接过,留下一条鱼放在近水的鹅卵石边,道了句谢便走回来了。
青衣女子捧着鱼,兴冲冲涉水的朝书生跑过去,愣笑出了一份绝地逢生的喜悦,书林啊,我们有鱼吃了!慕禾生好火堆之后,还在费心挑选着烤鱼的棍子,由于是背对着火堆那边,便根本没注意到温珩的动作。
只待一阵后,青衣女子连连感慨道,怎么,你家娘子身体不大好么?恩,那是应该喝汤补补,就是可惜了这么好吃的鱼。
我那还有些佐料,给你捎带拿点啊。
慕禾听罢这话回过头,不敢置信的看见火堆上架起的锅,以及锅里端端平稳的溪水。
脑中一卡,一手并着两根挑选好粗细的棍子,走过来,这鱼要放到水里头煮?温珩点点头,瞧着她手中提溜着的烤棍,想笑又忍着,平静道,恩。
慕禾腹诽他这也是够狠的,才两个月就准备限制她的饮食,虽说烧烤的食物的确不很好,怀孕期间要尤其的注意,但是……一条,半条行么?我就想吃……点有味道的。
话没说完,水开了,两条鱼噗咚一声的滑下了锅。
与此同时,对面火堆青衣女子咬了口香喷喷的鱼肉,美滋滋的支使着那书生,书林啊你把这些葱蒜给旁边的公子送去呗,他家娘子身子不好,哎,非得白水煮鱼来喝汤。
烤着多好吃,看我这舌头都要咬掉了。
登时,来自世界的恶意扑面而来,慕禾捶胸顿足亦晚矣,她是真的不是想吃这种鱼啊!!温珩则截然相反一副心情愉悦的模样,美滋滋的看着火。
他虽然知道慕禾是个不计较旁人言论的,自然更不会在意青衣女子的一句娘子,这种宣誓了所有权的词语就算是一时的虚假,也依旧会叫他觉着开心。
慕禾内心无声咆哮毕了,万分抑郁地坐下来,戳他一下,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这样气她,反正她没承认怀孕,连反驳都说不出口。
不是。
温珩笑着。
慕禾略上火,我还没说是什么了,你就说不是。
温珩将慕禾挑拣的烤鱼棍丢进火堆,笑吟吟,恩,阿禾说是就是。
……吵不起来也是闹心,简直不晓得他哪来的这么好心情,无言以对了。
温珩本也不想如此,可昨日慕禾害喜害得厉害,万一在外头吃坏了肚子,到时候又要难受了。
可过了好一阵,就当慕禾都沉静下来,基本自行洗脑完毕,告诉自己鱼汤好歹很鲜很爽口的时候。
温珩倏尔开口,回去再给你做烤鱼吧。
慕禾望着那一锅的乳白鱼汤,脑中咔嚓了一下,似是有弦崩断了。
这……说他不是存心的,她自己都良心过不去啊!温珩添柴的时候,顺带靠过来些,依在慕禾隐隐发颤的身侧,似是半点没感受到她的愤慨。
其实在妥协的话说出口的时候,温珩便有了一丝丝后悔。
他从未有过这样做出抉择后又摇摆不定的状况,想硬起心肠坚定否决不怎么健康的食物,可见她沮丧失望的模样,又觉得无可奈何的心软,明火烤的鱼外头容易焦,里头却不好熟,沾染着柴木燃烧后的灰尘,吃了着实不好。
回去用炭火给你烤,但是只许吃一点,行么?慕禾心中一动,瞥一眼丝毫不顾旁人眼光,就这么厚颜无耻贴在她身上的人,不着痕迹地耸了下肩膀,将他推开些。
随后默然咽了下口水,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最开始她还没那么想吃鱼的,温珩越说不给,她竟渐渐执着起来。
嘴上磨磨蹭蹭的道了句好。
心底却倏尔在想,是否温珩也是如此,她愈是退怯抗拒,他才愈是执念?念头将将闪过,被推开些许的温珩见她答应,毫无负累的再靠了过来。
对面吃鱼的姑娘躲在袖子下头望向这边嘿嘿的笑,笑着笑着一抽,不知是被鱼刺卡住了还是噎住了,脸色一白,倒在地上打滚。
温珩扫了对面一眼,盛碗鱼汤给慕禾,仔细着刺。
书生急红了眼,朝这边大喊,公子,小姐,求求你们帮忙救救人啊!慕禾抿了一口鱼汤,当真是又鲜又浓,半点腥味都无,而后才对那书生,没事,你家小姐只是笑岔气了。
……鱼汤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吃许多,亦不会叫她觉着反胃,慕禾一连喝了几碗,腹中好受了些,心情亦转好了。
目光灼灼的盯着旁近的小溪,这里的鱼着实不错。
然后着眼一瞟对面树枝上挂晾着的男子的外衣,笑了,只不过鱼还是自己淌水摸来的趣致一些。
书生和那青衣女子,其实有些像多年前的她与温珩。
那个时候她为了让温珩练出一身好身法,多数都是陪他在瀑布边练习。
跨越瀑布的石台被冲刷得湿滑,若是身法不济便极容易被冲下石台。
温珩回回练着倒也耐心,一次被冲下去了,爬上岸时怀中竟还抱着条活蹦乱跳的鱼,跑到她跟前,像是献宝一般笑吟吟道,它恰好撞我怀里了。
那个时候,少年眸中明媚宛如熠熠的宝石,湿润的发丝沾染着晶莹的水珠,滴滴的坠落,唇似花瓣般调研不出的美好色泽。
当初年少,道不尽的靡丽风华。
其实慕禾或许只是想看看他再一次明媚的笑,不那么谦和,那么内敛,像是玉一般的温润。
她只是想看看当初那个一心依赖欢喜着她的温珩,简单又纯粹,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与计谋。
像是,独属于她的星辰。
☆、57|5.15不晓得是否是山间环境宜人的关系,慕禾感觉自个今日的状态好了许多。
不巧的是在餐后随着温珩出去散步,瞧见一伙野炊的男子炖了一锅乱烩肉,人家好客,热情的盛了一大碗给她端了过来。
慕禾愣了好一阵,脸色都青了,笑说不用,匆匆避开人群,扶树将胃里的东西全抖出来了。
慕禾身子骨一贯很好,从小几乎没怎么病过,只是不晓得为何独是害喜害得格外厉害的,吐完之后手心全是虚汗,最后还是温珩将她抱回去的。
数千阶石板路蜿蜒在瀑布边时上时下的折磨人,单人行走便已经是个负担,然而温珩抱着个半点力气都无、全然挂在自个身上的人,却没露出一丝惫态。
反倒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时不时会同她说说话,让她瞧瞧边上的风景。
慕禾依偎在他的怀中,耳边是振聋发聩的瀑布水声,但温珩开口的时候,那声音纵然温和却还是会清晰的传到她的耳中。
兴许是此刻病弱的示弱,不自觉存了丝丝的依赖,那声声轻柔的落在心底,萦绕不散,感触有些陌生,亦有些眷恋。
陌生是因为她从不曾这么小鸟依人,安分的呆在他的怀中被护着。
眷恋是因为山河静好,两人相依偎平和的说着话时,会让她时时无意识的回忆起过往,亦或是说,是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曾经将他搁在心尖疼爱的那些时光。
瞧见对面那颗古树了么?温珩脚步停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路边的草木空出一片开阔,恰好可以得见被瀑布劈开的山谷空隙。
底下百丈的山崖流水潺潺,对面同样百丈高的山体边缘铺设好的石板路隐约在茂盛的草木之间,正是他们来时走的路。
本是无异,却生有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格外的显眼盘踞在峭壁边。
慕禾偏头看了那树一眼,稍微一愣,竟觉着有些熟悉。
你曾在那追求过‘青年才俊’温珩语气平淡,并无异常的含着笑,忘了吗?慕禾稍稍支起些身,依托青年才俊四字,脑中这才一晃的想起多年之前,受舅舅之名出来找夫君的事。
那时候的事印象已经不大深刻了,到如今连那男子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忘了,恩……或许她压根就没问过人家叫什么名字。
她是在离韶雪殿不远的街上遇见那才俊的,说不上是一见钟情,只是在温珩之后,头一回觉着这世上还是有其他能入眼的容貌的。
彼时肤浅,以为找夫君不外乎自己看得顺眼,便想上去问问人愿不愿意入赘了。
可到底还是头一回生疏,一路跟到这山谷才终于逮着个机会能和那男子说上话,于是支开了温珩,爬上了古树,打算在半路拦一拦他。
倒不是为了起什么莫名其妙的范,就是觉着这么窄的路,拦在中间有点强迫的意思。
待在树上两人也可以不用靠得太近,陌生人嘛,离得远点,她自在些。
说了什么现在亦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当她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之后,那才俊反问了她一句,一定要入赘?她点头,是的。
于是就谈掰了。
这事她没往外说过,温珩是怎么知道得这么细节的,她一开始有点想不明白。
后来窝在温珩怀中瞅着对面的古树,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当时他就在对岸,他们现在处得这个地方瞧见的。
想通这,慕禾心底徒然涌上一抹异样,抬头,你当时是不是就在这?听到什么了?温珩被她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微微一笑,似是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听得到?不说这几十丈的虚空屏障,单单是这瀑布声响,也会将所有的声音遮掩。
慕禾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觉着自己八成也是傻了才会问这个问题,讪讪解释,我最近总觉着你什么都能看到、听到、知道。
唔,说真的,就算你现在同我说你有千里眼、顺风耳我也是信的,不是也差不离了,不然为何这么大的山谷,你却偏偏能看到我?很奇怪么?不奇怪么?习惯了。
温珩说这话时,眸光落定在霞光中的古树上,像是微微发了下呆。
好半晌才轻轻一笑,淡淡道,所以我大抵真的有些奇怪吧。
……回到行宫临水而建的阁楼,慕禾在三楼的大敞的门窗边寻了个藤席躺着,只觉悠然怡人,除了腹中空空有些难受,盖个薄毯就可以睡觉了。
然而安静没一阵,有侍女过来将灯点上,将一方矮桌搬过来摆到藤床边。
慕禾不知这是做什么,从藤床上爬起身,见侍女一个接一个,接连端上来许多粥。
的确是许多粥,少说有八种,堆满了桌子。
各色肉粥,虾粥,鱼粥等等等,以及一些清淡的小菜,切好的水果。
侍女退下之后,是温珩亲自端着一碗冬瓜排骨汤过来坐下,神情自然的将瓷勺交到她手中,这么做的肉食不会太腻,你吃着试试看?慕禾意识已经是处于混沌状态,这么一大堆粥的夜宵还是头一回见到,原本是想跟他说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兴师动众的。
然瞧见他熠熠生辉的眸,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了,沉默着舀了一口瘦肉粥,咽下去,再默。
良久,你做的?恩。
很好吃。
即便是很久没有再吃过,也忘不了的感觉。
胃像是也怀念起这味道,一连尝过了各种肉粥,慕禾也没觉着有丝毫的不妥。
只是微妙的在想,他这莫不是在担心孩子营养不均?怕她挑食不能吃荤腥的东西,所以想方设法的让她吃下去些?慕禾忍不住偷偷觑温珩一眼,看他精致如画的眉眼之中浅浅温存的笑意,只是隐隐的,却又不敢太过明显,内敛在如墨的沉寂,静静地将她的模样收入眼底。
因为初为人父,所以也会手足无措,不惜反应过度劳师动众,做出些前所未有的反常举措。
慕禾忽而觉着心中灼热般狠狠地一疼,几乎就要心软的伸手摸一摸他的眉眼。
那一眼偷觑,含着几多昭然的动摇,却又像是因为一石的投入,变起了波澜的水面,石沉入水之后,便无可转圜的冷却下去。
然而抢在那冷却之前,温珩毫无预兆倾身临近,在她唇上像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的浅浅一吻,慕禾身子猛地一僵。
两人稍作拉离距离之后,温珩手撑着矮桌,纤长的睫羽微微一抬,小心翼翼像是要看清楚慕禾的反应。
可那双澄澈的眸中却并无多少情绪,无波无澜,叫人拿不定主意。
这样直接而又大胆的试探,叫慕禾径直呆住了,一时竟不晓得该如何做反应。
即便只是早一天,仍在韶雪殿的时候,这番亲昵讨好的浅吻,她定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他,起身就走。
多可怕,只有一天。
他便蚕食了她抵抗中最顽固激烈的那部分,开始怀疑起是否是自己太固执,才叫两人陷入这样进退不得的困境。
虽然她也明白这样的迟疑会给温珩得寸进尺的资本,可只有那么一瞬,她无法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变化。
一刹那的自我怀疑,眼神的挣扎便成了漏洞,像是暴露出了动摇的缝隙,被他毫不留情的欺身挤入。
慕禾只觉一阵的力道覆上来,天旋地转之后整个人便被放倒在藤床上。
温珩并没有直接压在她身上,一手撑拦在她身侧保持距离,一手则是捧着她的后脑,身体贴合而并无重量负担。
发丝垂落在她的脖颈边,丝丝缕缕的缠绵。
温珩低首埋在她的颈边,肌肤相触,呼吸交融,真实拥有的感觉比想象的要强烈炙热数倍,丝丝酥麻之感像是渗了醉人的毒药,透过血液极快的蔓延周身,再未动过抗拒的念头。
阿禾,抱着我。
他的齿轻轻的咬着她的耳垂,暧昧的磨合舔舐,低低一声的呢喃,究竟是痛楚多于欢喜还是欢喜多于痛楚,都已然叫人分辨不清。
温珩最擅长的便是如此了,让她毫无原则的心疼,心软,一步步迁就,逃脱不能。
指尖用力,攥紧了他的衣袖。
并非是她不想抱住他,而是身子发软,有点没力气了。
模糊的黑暗之中,缠绵的吻剥夺了人所有的思绪,一片空茫之中,慕禾忽而懦弱的想:如果他还爱她,如果他不会后悔,她是不是可以再相信他一次?即便是为了孩子,重归于好不也是最好的一条路么?为什么不呢?甘愿沉溺之时,越来越多的妥协之声决堤喷涌而出,固执的反抗土崩瓦解,慕禾觉着心慌,却无法拉回奔腾而去的心意。
情到浓时,饶是以温珩的定力,都忘了该保持的距离,忍不住将她紧紧压入怀中,半点不留缝隙。
然而两人脑中最后一丝清明都快要湮灭之际,一声破碎格外突兀的炸响在三楼的阶梯口。
窗外恰好一阵冷风吹过,桌上蜡烛尽数灭去,室内徒然暗下来。
女子的尖叫声几乎可以刺破耳膜,如此的撕心裂肺,像是用尽全身气力的否定。
整个人抱着头蹲下来,喊道最后尾音全是颤着的,带着明显的哭腔。
即便她只发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单音,即便满屋皆黑,瞧不见人影。
慕禾单单从那一份剧烈而张扬的反应之中,便可以听出来者的身份。
公主祁容。
☆、58|5.15慕禾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场闹剧,激烈的争吵,蛮横的尖叫,可都没有。
祁容的感情或许比她想象得更卑微,在温珩开口之前,她蜷缩做一团的身子一颤,像是从噩梦中徒然的醒悟,起身提裙,逃也似的离开了。
有些话说出口就是覆水难收,温珩怀中抱着另一个女子,面上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眷恋依赖。
她在这,除了得到驱逐还会有什么?区别在,真的换来了他的驱逐,便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慕禾侧眸看见楼梯口一片衣角晃过,紧接便听到木阶上咚咚急促的脚步声,底下侍女一阵惊呼,大门随之被砰的一声撞开。
紊乱的脚步在一干侍女轻唤中,渐行渐远……这么突兀的一闹过后,室内无光暗然沉寂,气氛像是灼灼的火焰被一盆冰水泼息后,徒留一堆未燃透的灰烬,莫名其妙的尴尬。
慕禾望着身侧已经撑身坐起,在替她整理外衣的温珩,你不去追她么?默了默,她该是为你才到的南陆罢。
况且,她还是他的未婚妻。
温珩神色未动,安然系好腰带后,倏尔问,你想我怎么做?这一微冷的语态,问得慕禾心中一凛。
抬头之际,这才瞧见温珩抿做一线的唇,眉宇的柔和都淡了几分,墨似的瞳中浸透着摸不着痕迹的冷然。
慕禾挑眉,着实是意外极了,敢情这么个情况,你还冲要我生气?祁容是你未婚妻,给她撞见,你觉着我一丝愧疚都没有么?温珩移开眸,声音已经淡下来许多,我原并不是对你生气。
慕禾扫他一眼,没吭声,沉在心底酝酿一句言简意赅的话语,好让他明白她其实是想让他解释点什么的,倒不是为了生气的事,而是祁容的事。
殊不知慕禾还尚未能酝酿好,这边温珩见她不适时宜的沉默下去,以为她不悦了,便一种前所未有的直白语气坦然轻声问着,如果祁容没有出现,会是个怎样发展你可知道?慕禾一呆。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有了丝丝回心转意的征兆,被她搅了局,心境已然不妥到了份极致。
我承认我不够理智,更无法去顾及一个外人的感受。
只想问你,你方才抱了我,还做不做数,你却让我去追祁容。
这么一来即便不用问,答案也昭然了。
可我不想走,所以明知故问,便就是这么回事。
连带心里分析的解释还真是少见,慕禾已经被他惊呆了。
温珩不是一贯遮掩住心思,以师徒的安全距离维持着相处么?突然这么直白,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往后挪了些,下意思的避让,是以,我俩方才都有些不冷静,你即便是要同我梳理什么,或许等到冷静下来又会不作数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么?如果单靠感情就做判断,其实并不可靠。
温珩安宁将她瞧着,不可靠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那若黑曜石一般的眸,灼然又乖静地望进她的心底,避无可避,慕禾只觉着额头抽痛起来,你仍是祁容未婚夫的一天,便该对她负责一天……温珩倏尔低低一笑,笑得她心脏一阵抽痛。
好罢,我也不想再说些违心的话。
可是温珩,你若来招惹我,便要思量好往后。
慕禾轻轻握住他的手,瞧见他若渊般沉寂的眸中缥缈缀上星辰,点点光亮起来,伴随着因他的欢喜而滋生的欢喜,心中缓缓笃定了自己的选择。
心存相思,又怎舍得分开?她何尝不是在压抑着自己。
当初我可以拿了休书就一声不吭的离开,那是因为年少良善得过了头,痴傻得觉着你好就好。
这段日子以来,我在理智上从未想过要同你重归于好,如今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我无法自控、一棵树上吊死两次我都认了,你如若再敢……再敢……十指交扣,缠绵得连着心的震颤。
温珩低眸,满心欢喜着吻上她的指尖,认真道,此生我若再负你,便让我万箭穿心,永堕轮回,尝遍炼狱之苦。
……隔天白日的时候,慕禾并没有在行宫中瞧见祁容的身影。
慕禾终究还是在意,思忖之下问了侍女。
侍女遥遥一指韶雪殿的方向,眼中懵懵的,我听说昨天夜里温大人已经派人将公主送到韶雪殿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温珩则道,无论诏书结果如何,他都没必要再见祁容,不将她送走难道还要伺候着么?一来,祁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当宠的公主,言效甚微。
二来,温珩或许对祁淮有些亏欠,但是对于祁容却丝毫没有愧疚。
婚约是她得势时单方面促成的,如今轮到他得势,要强势的单方面解婚约又有何不可。
慕禾没法再说什么,温珩又黏得紧,两人下下棋,散散步,一天时光眨眼而过,平和得有那么点虚无的感觉。
晚上的时候,慕禾又吐过一次。
每次孕吐过后,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由内而外的虚弱,气力全无。
好在折腾折腾着便习惯了点,身体的反应没有起初那么大了,吐过之后只是有些蔫蔫的。
当夜下了阵雨,温珩将她带到离河流较远些的阁楼,说是为了避开河边的寒风。
可慕禾看这边房间的布置心中便有些了然了,这分明是他的房间。
触到慕禾微妙的眼神,温珩的面容之上染上阵可疑地绯红,只是一言不发,将她抱到床上。
默了许久,我就睡在隔壁书房,你可以随时唤我。
慕禾心中好笑,他这八成是想留下,但是面皮又难得的薄了一次。
行宫中多少寝房偏偏要挑书房来住,莫不是想要她开口将他留下?可现在怀了才两月有余,最是要注意的时间,着实是不能……引狼入室。
于是佯装不知的往被子里头钻,你去三楼睡吧,那不是有空房吗?温珩垂着眸乖乖的应了句好,替慕禾掖好被角,起身离开,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回了身。
迟重的灯光映衬在他如画的面容之上,犹若白玉无暇,眸中熠熠的期盼都能将人的心化了,我只抱着你睡,可以么?慕禾只觉自己被会心一击,早有防备的抿唇才没立刻回应,首先是默了。
门外适时的响起侍女的叩门声,温珩神色微动,道了句进来。
慕禾便见三四侍女抱着被褥和枕头鱼贯而入,朝温珩微微一福身后,便要过来铺被子。
在温府住着的时候,慕禾也听婢女低下议论说,别人家夫妻基本都是一人盖一床被子,相敬如宾云云的。
相敬如宾是个好词,慕禾听到过后,当夜便将寝房的大被子撤了,换了两床小点的。
大冬天的,分被子睡也不容易着凉。
温珩初见到分被场景一点情绪也没露,抬眸瞧了她一眼,便乖乖在自个的被子里头睡了。
然一觉起来,他不晓何时已经挤到了她的被中,因为被子小了些,半个肩膀都在外头。
慕禾连爬起来,裹着被子凑过去,才发觉温珩的被子已经掉到床下去了,思忖半天只以为是温珩有踢被子的习惯,半夜又冷才凑到她的被中。
第二日便同他换了个位置,让他睡里侧,这么被子总不会被踹到床下面去。
玄幻的是,第二天是她的被子被丢到了地下。
当夜正是下了场大雪,慕禾早晨起来发觉两人团在一床单人被中,缠手缠脚的抱做一堆,冷得发抖。
这回慕禾也便想开了,好笑着摸摸他的耳垂,被子你是丢下去的吧。
温珩默了好一阵,才靠在她的头顶问,我做错什么事了吗?恩?什么时候。
温珩低眸,像是有点诧异,又三分认真问,我没做错事,你为什么要同我分被睡?……见她无言,又自个喃喃,唔,所以今晚就换回来吧。
阿禾你昨夜睡得冷么?慕禾想不通的是,他为何将分被睡说出了份分房睡的沉重感。
那自那以后,慕禾才晓得,温珩是很不待见同她同床分被的。
所以他安排人搬被子来,九成九就是为了证明自个心思纯洁,没有别的念想。
然而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着实才叫人大大的不安。
慕禾坐在床上,抬手拦了拦,这里我睡,一床被子就好了,温相睡三楼,你们将被子送上去罢。
……众婢女应是,又缓缓而出。
慕禾趁着温珩没开口之前赶忙道,我要睡了,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带上啊。
温珩只得黯然离去了。
……被褥之上有淡淡熟悉的味道,慕禾一面觉着安心,一面又觉着心慌。
她从来都不是个喜欢优柔寡断之人,既然选择了重归于好,虽然无法彻底回到同从前一般感觉的相处,但家庭和睦还是可以维持的。
慕禾悄然抚上自己的腹部。
收敛起过往所有的不甘,只想沉浸于现有的喜悦,这么对谁都好,不是么。
难得一次入睡得这样快,慕禾抱着被子原本已经睡去,然耳力所及,屋门忽而传来咔嚓的一声轻响,被人从外推开了。
☆、59|月白的光泽渡下来,屏风上的人影轻晃,蹑手蹑脚的靠近着,超过安全的距离让慕禾从睡梦的混沌之中转醒,隐隐以为是温珩,眼皮都没睁便又要睡去。
床榻一矮爬上来个人,明显没有褪下外衣,却拉上了床帐,像是呆立一般的坐在床沿上,没了下文。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慕禾混沌中只觉手腕上一凉,贴上来个玉质温润的东西,整个将手腕合扣住,伴随咔嚓的一声,像是某种机关切合的声响。
慕禾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出了手……啊,痛痛痛!你突然之间做什么!!!!床帐因为动作带起微微的晃动,依旧好好的隔绝了外头的月光,慕禾瞧不见身下被反手压制住的男子是谁,却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那叫人无言的熟悉感。
没有立刻松手,而是抚上了右手手腕上的物什,确定只是类似手镯的无害之物后,才缓缓放松了身子,你怎么在这?尉淮整个人趴在床褥上,手被慕禾反在背后,羞辱暂且不提,好端端的一双手险些就给折了去。
如今施暴者半点歉意都没,他当即便是火冒三丈,你不应该先给我道个歉么?!慕禾从尉淮身上起身,明显和他的情绪不在一个境况之内,自顾自的试图取下手腕上的东西,你半夜三更爬到女子的床上,这待遇难道还不算轻的?顿一顿,你在我手上戴了什么?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这间房子里!黑暗之中看不到彼此的面容,四周寂静环境所致更有种火气撒着也没有意思的感觉,尉淮往后靠了靠摸到松软尚还带着人体温的被褥,心底一动,音量便低了三分,我是今夜才从韶雪殿赶来的,并不知道行宫的布局,还以为这处是没人住的,才偷偷的进来,想要休息一会,不知道刚好碰到你在的屋子。
手腕上的玉环很诡异的一丝缝隙都摸不到,仿佛适才她听到一声机关的扣合声都是幻觉,慕禾明显记着这手环是扣上去的,而不是圈上去的,取也取不下来。
慕禾原本是首先要问手环的事,可话到嘴边思绪忽而一转,想他夜访行宫,这般急切难道是因为祁容?你是见到祁容公主了?黑灯瞎火的帐子里头,慕禾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面向着尉淮在的方向,却实打实的感知到周遭的气氛一凝,突然的冷冽的三分。
祁容公主的婚约经先帝亲定,由皇祖母点头应允,不是说废就能废的。
你比我更晓得其中曲折,做什么一定要弄到这个地步,让大家都难做?若不是将才咋呼的时候,慕禾已经判定了对面的人就是尉淮。
不然他这一番的话语说出,那前所未有的肃然冷凝的语态,定会让她以为他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之人,对她如此不掺杂半点玩笑的横眉冷对。
慕禾淡淡一笑,当祁容公主横插在我与温珩之间的时候,她可想过她会让我难做?抢走的东西,便可以理所应当的当做自己的了么?你们皇族着实霸道得紧。
她并不是生气,谁都有个私心,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思量旁人带来的麻烦。
再者,如若当真是温珩站在劣势,她必然真正会给那一句话激得勃然大怒,然而当她知晓尉淮不会退婚的态度立场,更多的想要劝诫说服,好过以后撕破脸面,婚姻之事最是强求不得,即便公主如愿得嫁,可她的往后平生,你可思量过?尉淮冷哼一声,这是她自己的抉择,我又何必替她多想。
慕禾兀自哽了哽,只得接着循循善诱,你既然对祁容无甚亲缘感情,又何必为她得罪了温珩?这买卖岂不是亏本得很?我何时道过是为了祁容才不肯退了这婚约?对话之中,尉淮早已经辨别得出慕禾退居床脚,似乎是抱膝的缩着身子,一丝一毫也不想碰到他,远远避开。
自嘲的一笑,我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可你却从未将我放在心中。
阿禾,我只问你,你可曾有,哪怕一刻想要同我在一起过?我要说实话么?慕禾无意识的偏头,就好似在黑暗中看清了尉淮的轮廓,认真的瞧着。
……恩。
有。
慕禾手指搭上手镯,或许当时不知,但我应当是喜欢过你的,不然又怎会容你几次三番的……咳,只不过喜欢一事是有度量权衡的,轻则为好感,重症为爱。
当你同我求婚的时候,我亦的的确确的动摇过,若你并皇室血统,或许我已经答应同你在一起了。
我说这话没有旁的意思,不为给你留念想,也不为安慰,一则是答应你说实话,二则,开诚布公态度才能坦然,我……我并不非得当皇帝。
尉淮倏尔的截断她的话,连音量也不自觉的拔高两度,我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我可以跟你走,现在都可以。
我怎么带你走?皇帝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你倒是一身轻松了,我背的是怎样的骂名,祸国妖姬?慕禾摇摇头,轻声道,再者,我并不是那种意思,一丝动摇也不算爱。
就好比你往后会有后宫三千,其中却不见得有你挚爱之人,愿意平和相处一生的人可以有许多,心尖之人却只有一个。
尉淮听罢,连呼吸都沉寂下去的沉默了。
半晌,你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我早些死心,说服我解除婚约?是的。
许久没有这么绕弯子的说话,我还担心你理解歪了呢。
慕禾如此没心没肺的说话方式,转瞬击溃了尉淮心底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的凄凉惆怅,怒急攻心的咬牙切齿起来,如果我偏不肯呢?慕禾听罢,浅浅一笑,强扭的瓜不甜,而且,你也扭不过我。
话音未落,慕禾只听得耳边风声一过,尉淮便发狠一般的扑了过来,慕禾早有防备往旁边一闪便就只给他拖住了一条手臂。
便看我扭不扭得过!尉淮呼吸有些粗重撒在慕禾的脖颈,其实男子的力气还是很大的,尤其当慕禾不久前刚孕吐过,身子都发着软。
可功底摆在这,虽然床帐之内不好发挥,慕禾亦可以做到一手简单的将尉淮的身子一拖,就床一滚的力道,直将他按在床沿,任其半悬空不得借力,看到了,似乎是扭不过的。
床帐被拨开些许,月光倾泻落在尉淮气急败坏的面容上,有你这样对一个男子的么!将朕的尊严置于何地。
慕禾一愣,觉得他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自己那一句扭不过实在有些刺激人,当即就改口,我不该说那句话,我认错。
你就听我一句劝,咱们都不折腾了行么?莫说什么求不得,我都说了喜欢过,咱得也得了,就是错过了,我也很难过。
可如今的状况,再继续就是胡搅蛮缠了,有碍君子风度的。
尉淮漂亮的凤眸死死的瞪住她,我哪里看出你有分毫的难过,你就是在敷衍我!慕禾神情一滞,竟当真有些无法开口。
其实她也想过,如果没有后来温珩强制的介入,她或许会更偏向同一个喜欢她的人过一辈子。
温珩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可每每同他在一起,又会觉着内心挣扎煎熬,像是吞了一口淬着毒的蜜。
这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有了孩子,自己也再无法做到像从前般的洒脱,她其实是难过在这一点,万万同尉淮没有干系。
可有些话说着的时候无心,听着的时候又有了旁的含义,越解释反而又越奇怪。
慕禾眸光不自觉的偏移躲避,却猛然凝滞在自己的手腕之上,九转玲珑扣?!慕禾失声轻呼,下一刻便摸到了尉淮的手腕,勾住其上的玉镯。
两人的人拉到月光下一照,便是一对精致温润的玉镯的呈现。
两镯相触之际,月华流转其上犹若灵动的脉脉水流,通融圆满宛若天成一对。
尉淮见此情此景有些难为情的垂下眸,慕禾则是彻底的黑了脸。
这东西是怎么到他手上的,这分明是当初舅舅让她出去招亲之际,给的信物。
九转玲珑扣素有月老线的俗称,一旦扣上便在无法打开。
正也是如此,舅舅将玲珑扣交到她手上,便就是要她谨慎又谨慎的思量再做出决定,选出自己的夫婿,省得日后反悔。
然而那时肥水还是落了自家田,慕禾一时没能转变过来身份,面皮薄得没好意思将玲珑扣给温珩带上。
多年之后,两人已经在了一起,心思既定,慕禾则是务实的考虑到一个只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如果成了脱不掉的束缚其实并没有必要。
后来兜兜转转,连这九转玲珑扣是什么时候丢的也记不清了,没想到竟到了尉淮的手中。
慕禾想到这些,深深拧眉,一把抓住尉淮的手,给我摘下来。
尉淮眸中一缩,猛地推了慕禾一把,滚到床铺内侧,捂住自己的手腕,可笑,朕的东西怎容你肆意定夺,要取你便去取你自己手上的。
慕禾被尉淮大力一推,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腹部,被迫闪道一旁,依旧是严肃着,我没有再同你开玩笑,快取下来!这玲珑扣对她意义重大,可以丢了,却绝对不能同时的扣在她和另一个男子的手腕上。
要制服尉淮远比她想象的费力,如果是伤人她绝对在行,可要用蛮力禁锢住一个奋力挣扎的男子一段时间却有些难度了,而且,她还不能让他的力道碰上她的腹部。
扭打之中,两个人几乎是在被中搅成了一堆,慕禾以全身压制住尉淮的挣扎,伸手拉住尉淮的长手臂,使劲往床头上砸。
尉淮不晓得是累的还是气的,气喘吁吁,一口咬住慕禾的手臂上,将她往外推,大喊,你是疯了么,疯了么!慕禾丝毫听不见他的声音,敲了两下床头木料往里陷下去了些,玉石却没有点滴异样。
心中火气大胜,一低头,你记着,你已经咬了我三口,我一会自会咬回来的。
疯了的人是你,这东西是可以不经同意随意往人手上扣的么?你不喜欢砸了就是!我不是正在砸么!慕禾终于还是抑制不住,音量提高的吼了回去,尉淮身子一僵,竟是一瞬停止了挣扎。
慕禾心中一动,爬到床沿边一些抓住已经熄灭好一阵的的烛台,看尉淮已经停止动静,呆呆的躺在那便以为他是要配合的了,所以只是将他的手拉过来些,我会小心不伤到你的。
慕禾以为,这一句其实是不带半个刺激性的字眼的,不晓得是如何能让一个就算挣扎也只有小白兔力道的男子,徒然爆发出了猛虎一般的气势。
,慕禾一时不察险些都要被他扑倒,手中的烛台吧嗒甩下床,两人重新扭打在一起,床上的被褥不适时宜的变成束缚,搅得不成样子。
两人呼吸急促,帐内分明怒意滔天的针锋相对,隔着层层的帷幔晃动,从帐外看来,却是一派暧昧旖旎。
方才牵制住尉淮已经耗费了慕禾太多的气力,如今虽然依旧占着上风却有些力不从心了,正当她预备一记手刀直接将他劈晕的时候,床帐之内的漆黑忽而破开一丝光亮,月光从那掀起的口中倾泻下来,勾勒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他的手中执着适才倾倒在地的烛台,苍白面容之上极其罕见的未有一丝表情,淡淡道,这么大动静,是在做什么?☆、60|四目相接,无人应话。
长久的静默凝结,比及窗台上的月华冷霜更要苍白几许。
温珩并不催促在桌边放下烛台,拉开床帐系好。
月光散落下来之际,慕禾不着痕迹的朝前一些挡住尉淮,试图解释,今夜之事是个误会,尉淮误打误撞才闯进了这个房间。
温珩得了这么一句微微一笑,不似介怀,真切的满足了。
恩。
尉淮早前一瞬被慕禾反手推得靠在床头,晕乎了一阵才撑身坐直,瞧着慕禾被夺去的视线,看清楚她的偏向担心,心底一痛,抿着唇低声,误会,自然是误会。
阿禾你亲口道喜欢我,因为温珩出现才变了。
而我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心态,这便成了我的误会。
慕禾回眸尉淮,想给他一个眼色,却见他只凝住温珩,不由皱了下眉。
既然大家都在,不妨现下便把话说开了。
尉淮扯开身上纠缠的被褥,直面着温珩,退婚祁容之事,我绝不会应允,你是祁容的夫,这件事在两年之前便由先帝定下了。
婚后你要如何对待祁容都可以随意,皇室的颜面不能就这么任人践踏。
一顿,我喜欢阿禾是想娶她做夫人的,阿禾有了身孕,她的婚礼拖不得。
未婚先孕,对于一个女子的声誉来说是个何其沉重的污点,你如今娶不了她,我却可以。
温珩站在床边,眸光淡若深潭幽水,陛下仁厚,可皇族的血统却不能混,阿禾肚中的孩子……你怎的就确认,那会是你的孩子?!尉淮像是要抹去什么现实一般愤然挥袖,胸口起伏强烈的呼吸着。
慕禾坐在旁近眸中一缩,并非是为尉淮直接的话语,而是因为月光下,尉淮手腕的玉环明晰的在半空晃出一道微弱的乳白光芒,格外突兀。
不自觉将手往袖中一收,真就好比被人抓了现行,慕禾心脏在那一刹那骤然紧窒,小心翼翼瞥眼温珩,见他神情如常,似乎并未发觉。
尚且平静回应着,那陛下以为,孩子是谁的?然而躲不过的,终究是躲不过。
尉淮的侧影淹没在阴影下,背脊绷得僵直,一言不发。
温珩依着床沿坐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阿禾怎么不说话?孩子的事该是只有你最清楚了。
慕禾只觉自己喉咙一哽,被握住的那只手无可避免的僵硬起来,我……温珩并不似在听,垂眸挑开她衣袖,皓腕如凝脂挂着一截九转玲珑扣,精致玉环呈现在月光下,流转着如水的光泽。
慕禾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凝滞过后,温珩抬眸,幽定眸光望入她眸底时的眼神,是如何的溃不成军。
久久的四目相接,温珩松开同她的十指相扣,轻轻一笑,偏开头时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之际,眼底便再无一丝动摇,淡淡道,阿禾今日有些不适,陛下如若是有事,还是明天白日再来罢。
尉淮看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暗涌,只是见温珩态度从始至终的淡然安稳,恍似有恃无恐的自信,当即眸光冷淡下来,若我偏不肯离开呢?尉淮!慕禾低喝一声,企图将之看不懂形势的小性子喝止。
温珩微微一笑,陛下尽可留下试试。
你、你敢威胁朕!陛下定要做出这番态度,我亦可将话说明白。
其一,陛下手中的九转玲珑扣,若不能在明天之内取下还给我,我便会以我的方式夺过来。
其二,先皇遗愿、皇室颜面,陛下定要用这般可笑的理由以祁容公主缚住我,陛下可知将会付出什么代价?尉淮静默一瞬,脸上血色尽褪,你什么意思?尉淮微微低眸,居高临下淡然俯视着他,一身肃杀清冷,唇角微翘,杀你。
慕禾从未见过他如此沉不住气、竟至于当面同北陆帝王剑拔弩张的模样,回眸一眼呆滞住的尉淮,起身一把牵过温珩的手,将他往外拉去,你跟我来。
温珩并未挣扎反抗,自从她牵起他手的那一刹那,神情便安宁乖巧下来,一言不发随着她离开。
夜里起了些风,慕禾一手拉着温珩往外走,面色凝重又有些茫然,心跳自帘子被温珩掀开的那一刹那起似乎就没有正常过,剧烈而忐忑的撞击着胸腔。
其实她是有些怕他的,这一回真真切切的意识到,所以方才明明可以阻止争吵的场面,她却没能好好的解释清楚。
这样的心情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的话,那便是伴君如伴虎了。
她猜不透他,却知道他运筹帷幄的手段,已经让她输了太多回;更知道他隐忍的情绪之中有种恐怖的凝聚,隐隐偏执,一旦爆发会将所有都燃烧殆尽。
温珩隐藏的一切都同她的记忆截然相反,让慕禾觉着害怕。
走到一处小树林,两人才停下脚步。
慕禾轻轻吸了一口气回过身来,抬眸望着温珩,你,现在冷静了些吗?温珩眨了眨眼,似乎觉着莫名,良久之后才在慕禾认真的注视下轻轻笑了,朝她伸出手,淡淡道,抱我。
说不清是不容置否的命令还是明朗撒娇的语气,张开双臂,站在原地等着,神情之中看不出半点破绽。
慕禾抿了下唇,上前小步,依言将他满当当的揽进了怀里。
温珩短暂一愣,像是没有想到慕禾当真会顺应他的意思抱上来,唇角微微上扬,低头靠在她的发间,手臂用力,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
熟悉的冷香萦绕在鼻尖,慕禾轻轻一叹,他靠近的小动作,携着一份熟悉的依赖眷恋,叫她心中隐隐的恐惧诡异的消散了些,终于能摒弃那一丝莫名愧疚后的无言以对,解释道,九转玲珑扣并不是我送给尉淮的,我的早就丢了,适才我睡得熟,并不曾注意才给他扣上了。
恩。
仅仅一字的回答让慕禾有点失落,继而道,他误打误撞进到我房间也是真的,我也知道是我没有考量太多,可是当时也是心急着将九转玲珑扣解掉,并没来得及注意时间地点。
温珩静了一会,埋首依在慕禾的身上,几番欲言,却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
尉淮不过是使了些性子,并不见得是真心要同你为难,你不要……他自然知道,当慕禾下定决心留在他身边之后,便绝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他介意,是因为尉淮道,慕禾曾亲口说过喜欢他,不像是谎言。
而她从不曾认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那一句陈述的过往现实,像是一根刺,狠狠扎在他的心尖之上。
叫他溃不成军,理智几欲崩塌地嫉妒。
所以在慕禾为尉淮开脱的时候,忍不住冷冷打断他的言语,你不要维护他,一句都不要。
我只是就事论事。
慕禾想要抬头看温珩,却被他一把强硬地按在怀中,无论如何,你从前都只会站在我这边。
从前怎么能同现在比?!话语说出口,慕禾便有些悔了。
为何不能?温珩接话只在她言语落下后的一刹,急切的语态同一贯的风轻云淡相悖,几乎是爆发一般,不过是因为,你心中还有了旁人,有了旁的立场。
慕禾一愣,皱眉想要推开温珩,你何必这样同我无理取闹,有不满不妨直接说出来。
然而力道上不如温珩,反倒是退后一步背抵上树干,昂起头,你要是觉着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要知道离别的两年间你我男未婚女未嫁,并没有丝毫的干系!梨镇的那次,事实情况如何不消我再多同你提半句,从头到尾都是你勉强的我。
我在恨极了你的时候,曾喜欢尉淮一段时间也是我的不对?!真实境况同言语还是有出入的,譬如她对尉淮还远不是男女之间喜欢的那一层。
可尉淮公然说道再先,她那时失了解释的机会,如今单独相处时再跟温珩说不是,便又会显得欲盖弥彰,像是墙头草的轻浮。
慕禾总以为温珩在感情一事上是彻彻底底的赢家,掏空了她的心,留下满身创伤之后离开两年,只要再勾勾手指,她竟然还是一头吊了上去,叫自己都觉着自己可悲。
他这样有恃无恐,又何必再说这些话来刺激她,要求她证明,即便是在离开的时间,她也是一心一意只等着他的,是嫌她还够没尊严的么?所以你同他的亲吻是甘愿的,为他跳舞也是甘愿的。
良久之后,温珩已经换上了平淡语气,只是陈述。
慕禾也是气急,你还想听什么样的解释?我方才说的难道不够清楚?温珩几乎有些踉跄般的朝后退了步,松开慕禾,抬手揉了揉眉心,清楚,很清楚了。
☆、61|天边晨光初起,散落在尚未来得及关的窗台。
慕禾从浅眠中醒来,望了一会床帐后起身,只着单薄的纱衣走到桌前,给自己斟上一杯凉茶。
侍女听得屋内动静,叩门而入,小心将她壶中的凉茶以新泡的温茶替下。
慕禾看侍女背后空无一人,心中暗暗一声叹息。
温珩每日清晨都会过来,今个突然不在了,理由大抵就是昨夜的不欢而散。
温珩从不曾真正跟她闹性子冷战过,一夜过后脑中清醒,慕禾再审度这境况,撑着头,着实是觉着尴尬得紧。
祁淮今日离开了么?似乎尚未离开。
侍女低声道着,将茶壶搁好,而后才在怀中摸索出来个丝巾包裹住东西,放置在桌面上,温相道等庄主醒来,便将这个代交给您。
侍女退下,慕禾解开丝巾,心底骇然一凉。
入目之处,只见隔着一层雪纱,九转玲珑扣支离破碎的散落在桌面,应和着她腕上完好的玉泽,冰冷如斯。
九转玲珑扣变成这样,那尉淮呢?慕禾越想越心惊,挥袖收好桌面上的碎片,出门两步,一把扣住侍女的肩膀,祁淮在哪?温珩他该是真的疯了,不然怎么可能会丧心病狂到真对尉淮下手!侍女显然是不知情的,却被慕禾肃然的神情吓到了,支支吾吾,应当,应当是在临水的那间阁楼。
然而等慕禾真正赶到临水阁楼,里头侍女忙着清扫的动作停滞下来,同慕禾打了个招呼,在她茫茫然问起祁淮的时候,恭恭敬敬回答,昨夜就走了。
慕禾有些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走了?一顿,他受伤了么?可是发过一大通的脾气?几位侍女面面相觑,祁皇并不曾受伤,离开的时候亦没有在生气,瞧上去颇平静的模样,是自己要求离开的。
其中一位侍女打量着慕禾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便偏了头,指一指二楼,祁皇离开的时候温相也是在的。
眼见着慕禾的面色倏尔的转变,声音徒然便小心翼翼起来,需要为庄主引路吗?慕禾仰头看见二楼窗边隐约的衣角,静默一阵,握住袖下轻颤的手,咬牙压抑下愤怒,淡淡道一句不必,转身离开。
吵架过后的冷战,原本慕禾都是想要主动同他和好的,理智上也晓得这么僵持着其实没有意义。
但人总有个脾气,尤其他还在未熄灭的灰烬中添了一把柴。
温珩将破碎九转玲珑扣交到她手中,在她看来不仅是三分威胁,更带了刻意赌气、几分报复般想要激怒她的意味。
如若不是那侍女自己弄错了,那她这么兜兜转转、大清早的在行宫里心急如焚的跑上一圈,便全是在温珩的戏耍之下的。
他这番刻意的试探,在她因为担心尉淮而破绽尽出时,又恰好的出现,给她心理上压迫。
这不着痕迹的教训控制,何其霸道!慕禾知晓,当她心底开始这么猜度温珩的时候,便有什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愈渐背离……下午时分,九龄走了一趟行宫给她解闷,按着惯例带来几封栖梧山庄的信件,天色未暗之际便心不在焉,似是记挂着想要离开。
慕禾打趣他,果真还是那句话说得对,有了媳妇忘了娘,更何况我还只是师父,是么?九龄面容上的心不在焉一顿,突然挺直了胸膛,脸上却红了,宣誓一般认真道,不会的。
慕禾只是笑,漫不经心地撑着头,好罢好罢,左右天色也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去韶雪殿吧。
九龄站起身,师父如今身体不适便还是早些睡下得好,若是觉着无聊,九龄明日会再来陪师父的。
慕禾摇着扇子歪头瞧着他,为何是明日,跑来跑去不嫌麻烦?九龄神情中片刻的僵硬被慕禾敏感的捕捉到,心中微微一顿,才听得他红着脸解释,我,我晚上还要同梨清一起练剑的。
唔,果真还是为了小娘子。
九龄几乎是要跳起来,师父~~!慕禾被他激动的模样逗笑,连连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了。
言罢伸手爱怜地摸了摸他红透的脸,轻声道,一会天该黑了,路上不安全,你当心些。
九龄一怔,垂下眸不敢再看慕禾温柔笑着的模样,生怕自己就这样不想走了。
良久之后才嘟囔着应一声好,磨蹭着离去。
会让九龄听话离开她身边的,自来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了。
慕禾走到阁楼窗前,其下便是万丈的瀑布,团扇轻摇带来的风都是微微湿润的,就着冷蓝的天色几分入骨的寒。
时至今日,她就算是为了孩子,也要保证自己日日心情舒畅,不去细想太多。
翌日一早,慕禾用过早饭后在屋内看信,整整一沓的书信叠放在那,每一份都是鼓囊囊的。
慕禾撑头看过去,忽而眸中一动,从中抽取一份薄得几分反常的信封,着眼一瞧并未署名。
慕禾心中好奇,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呈现而出的是一派陌生的笔迹,再看落款处赫然的苏瑜二字,眯起眼竟至于微微恍惚。
前不久慕禾才知,苏瑜就是墨清,可谓是温珩手下最得力的一把匕首。
他演技超群的骗过了她的信任,不费吹灰之力得了洛城城主之位,不是温珩自己说及,她永远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如今江湖不见,慕禾以为他万万是不该再写信给他的,若是给她瞧见了可以欺瞒之语,再见后就更尴尬了。
然而着眼不经意的一瞥之间,却不是如她想象中的欺瞒,极为简单的列数了两个事件。
十年前,古树初遇。
五年,承墨清之名。
苏瑜该是知道她定不想看他信件,所以才刻意摆了这两句在信的开头,成功的激起了她的求知欲,叫她凝了凝神只得往下看去,字句透过纸张递来一派风情云淡,隐匿身份两年一事,是我对不住你,如今你我相隔万里做不到任杀任剐,思来想去,未免你日后当真同我江湖不见,乃是前来求一个坦白从宽的。
看到这慕禾抿唇轻笑,终于放宽了心。
这世间并无‘墨清’其人,而是一个称号,谁都可以是,谁也不会是。
这个称号,便是五年前温相给我的。
他才是真正的墨清,隐在暗处,五年内稳稳掌控了北陆贸易命脉。
这些事温相想必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的诚心所在,是打算用些本该烂在心中、除我之外无人知晓的秘密,再换一换你我之间的交情。
世人皆不知晓,骁国战乱,温相带兵亲征,其实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他曾给我留下一道命令,道等他死于战场,便要一并抹杀了曾助他弑杀先帝与前太子的权贵,捍卫祁淮皇权的同时,也卸下他所有已成势利。
这便是我能看到层面中的,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温相对我的信任一直有限,故而我也不知道他之后反转,所谓殉亡的安排,究竟是不是勒令全天下,独为你演的一场戏。
我向来不怀疑温相对自己残忍的程度,你那时若不再对他存有一丝恻隐,他或许当真就如自己安排中的般殉亡于战场了。
而你最终还是救了他。
温相从战场回来后,并没有对那些叛臣动手,而是卸下了对祁皇的辅佐,任祁皇落入虎狼奸佞的操控之中,心态立场已然隐隐变化。
北陆皇室凋零,两年之内三度易主,岌岌可危的祁皇权政势必崩溃。
北陆朝野风雨欲来,皇权架空,只等着温相一个明晰态度。
只要他想,无论朝野势力还是财产皆可以轻易撼动北陆皇权命脉,再不若两年前的铤而走险。
同为男子,我深知温相所为,赌赢了你的恻隐,自然还会更加的贪得无厌,再容不得他人。
信件内容到此戛然而止,若非瞧得见末尾的落款,慕禾都会以为内容少了几页。
翻来覆去的看过几遍后,目光总会忍不住怔怔瞧着纸上殉亡二字,想要回想过往来找出同苏瑜言论契合的地方,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木门倏尔发出一声轻响,慕禾回神,只见温珩着一袭金丝镶边绣祥云纹的正装缓步走进,手中执着朵不知名的浅蓝花株,朝她轻轻一笑,昨日北陆有急召须得处理,我便下山了一阵,今晨才赶回的,你身子还好么?慕禾被他这想象之外的态度唬得一愣,稀里糊涂的受了他递来的花株,恩,昨天没有难受。
慕禾整个人靠在椅内,两手讷讷地捧着花抬头将他仰望着,乌悠悠地眸满当当的倒映着他的影。
温珩只觉心底一软,情难自控,俯身在她额角轻轻亲吻。
并不是头一次知道,她仅仅一个不设防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轻易地松动他埋藏至深的芥蒂,长驱直入的霸占他所有的心房。
却会在头一回的冷战之后明白,所有的别离都增长了他的思念,每一寸都深刻入骨。
☆、62|5.15浅吻过后,温珩从身后拥住慕禾,轻声道,等你身子稍微好些了,我会走一趟北陆,大抵十天半月才会回来。
回来之后,我们便举办婚礼罢。
歪头凝着她,好么?他忽而这么道,慕禾只觉极度的不适应。
一来是在她瞧来,两人冷战的尴尬仍在,他这么毫无负累的对她搂搂抱抱实在是刷新了她认知。
二来,这大抵就是温珩在同她求婚了,求得这么风轻云淡,叫她措手不及。
慕禾尴尬得举着拳头在唇边咳嗽了两声,紧紧低眸瞅着受伤的浅蓝花株,你……一顿,好。
原本说来,两人都是老夫老妻,什么世面都已然见惯。
然而那一句应承顺应心声泄露出口的时候,心脏却还是会骤然紧缩,僵硬身子,悸动到叫自己都觉着笨拙。
这世间,也唯有他能给她这样的感觉,头晕目眩,微微恍惚。
温珩环着她的手臂一紧,眸色似是化开了暖意,刹那明媚不可方物,抑不住欢喜,吻住她的耳垂,一连两声急急的追问,你答应了么?答应了么?这般年少欢喜难以自持的模样,又有多少年不曾显与人前?慕禾偏过头,回眸望入他靡丽的眸,缀了星光,亮得惊人,灼灼一如桃花绚烂。
我向来不怀疑温相对自己残忍的程度,你那时若不再对他存有一丝恻隐,他或许当真就如自己安排中的般殉亡于战场了。
起初读到这一句的时候,是极致的寒意爬上背脊,是因为想来后怕,也是因为她好似从来不曾懂过他,不曾了解他如斯偏执到几乎疯狂的境地。
可如今,慕禾望入他的眸,墨似的幽黑中蕴着从未遮掩过的眷恋与依赖,只不过从前她以为他待她,是亲情多与爱的。
一切都是她以为。
原来梨镇的刀剑相向,并非是他刻意的激怒,而是醋到了心坎,闹着天大的性子。
可她却一掌将他重伤了,神情冷落告诉他,她恨极了他。
思及此,慕禾只觉心中一痛,伸手将温珩搂紧,指尖轻抚上他的发,像是幼时那般给予安抚。
是为了他,也是为了她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亲昵举措。
挣扎过,彷徨过,害怕过,最后还是败在无可替代的钟情,无法再自欺欺人。
即便是满盘皆输,也是心甘情愿。
所以闭上眼,认真地轻声回应,恩,答应了。
……山涧之中连着几日晴光初好,行宫近水边新架起了座秋千,树影摇曳时几分趣致。
大抵是近日来孕吐的关系,侍女时时跟在慕禾身侧寸步不离,但凡她有个大点幅度的动作,都要抽几口冷气,像是将她当做了手无缚鸡之力柔弱小姐。
慕禾拂袖在院前乘凉用的木榻上坐下,撑着手往后微微靠着,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旁近便有人举着把扇来帮她遮阳,小心翼翼劝诫道,庄主,今个风大,咱们坐一阵后,还是进屋歇着罢?慕禾默然望了望苍天,无言以对。
温珩是今晨离开的,走的时候对侍从们几番嘱托了照顾,于是才有了这么一番的光景。
侍女们本是切切想要将慕禾说服,却见她她清澈的眸倒映着蔚蓝的天空,像是看得有些出神、一副不想进屋的模样。
心中担忧便要再开口劝诫,殊不知那双无波淡漠、映衬着蓝天的眸忽而一颤,轻咦了声,金雕?侍女们皆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骇然回头朝天上望去,退后的同时,手也下意识的向后探去试图攀住慕禾。
她们虽然知道慕禾今时不同往日,乃是有孕在身的人,可她毕竟是栖梧山庄的庄主,只要攀住她便能叫她们觉着安心宽慰。
然而手这么一伸,却意料之外的扑了个空,侍女仓皇回身,正是慌乱,有个声音适时在耳边提醒道,蹲下。
慕禾依旧是撑头端坐在木榻之上,与旁人的慌乱并不一般,面容之上只是有淡淡的惊讶,仿佛是在诧异这地方怎会有这样的猛禽。
玉白的指从棋盒中执起两枚漆黑的棋子,并不着急射出,眸光落在那只翅翼展开足有七尺长、自山谷盘旋而来的金雕,就那么望着。
而依言抱着头蹲在木榻下的两名侍女只觉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可这么久久蹲着,上头却没有丝毫异动,心中忐忑便鼓足勇气从肘弯中偷偷看外头的境况。
这一眼,直瞧地她们心尖都凉透了一截。
木榻之上,支着颐的慕禾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模样,反倒是好整以暇的瞧着这难得一见的猛禽。
此时此刻,侍女只以为是她那乖僻的性子又上来了,心中又惊得厉害,生怕出什么闪失,不由出声央求,庄主,庄主求您救救我们,将那猛禽赶走吧!慕禾瞥她一眼,尚未抬头,手中两枚棋子一闪,便是凌空射出……叮叮的两声脆响,自一旁树丛射出,直指金雕而去的箭矢,箭头被两道黑色的流光生生削掉,轨迹亦被打偏了去,从金雕翅膀下的虚空处穿了过去。
金雕避开箭矢之后翅膀一收,落在院前秋千上,直骇得两侍女魂飞魄散。
院门前,有一笔挺的玄色身影从树荫下走出,手中执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弓箭,眸光如炬,面容犹若雕塑,深刻着刚毅冷漠。
然而面对慕禾之际,却在一眼过后,情不自禁低下头。
慕禾似笑非笑,你何时来的?几天前。
几天前就到了,却不露面。
是不想见我,还是不想见温珩?慕禾接过话头。
停靠在秋千上的金雕在她应声的同时,锐利的眸光便直勾勾的落在她身上,像是通人性一般在聆听着。
然而有人聆听,却没有人回答。
慕禾重新执起两枚棋子把玩,低眸之际,眸中一闪而过的怒气,我最近不想杀生,这雕大抵也是某位隐士养的,你不要用箭,去给我将它拴住,省得它去旁的地伤人。
渝水听闻此言后眸都未抬,卸下弓箭,一丝犹豫都无,大步向秋千走去。
侍女未见过场面,意识到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竟然真的打算赤手空拳打算去抓住一只雕,不由为脑中想象的血腥画面而惊恐的尖叫起来。
庄主这是要做什么!会死人的!慕禾这一回却连瞥她一眼都不曾,冷冷补充道,不准伤它。
尚有十步之遥的时候,金雕毫无预兆的展翅而起,伴随着女子足够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俯冲朝渝水扑去……一番实打实的肉搏,渝水受了些不轻不重的皮肉伤,完成任务后便沉默不语的站在慕禾的身边,即不解释什么也不询问什么,仿佛就是一根木杆子杵在那,一个不晓得痛的工具。
金雕则完好无损,被铁链暂时拴住,养在山庄前的一棵大树下,等着它家主人前来认领。
从前慕容落道,你是给人欺负得最顺手之人,亦是欺负得最无趣之人,我一贯以为她这爱好颇有些独特,今个体会一番,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慕禾看着他手臂上淋漓的鲜血,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轻声问,渝水,你说,我自小待你好不好?好。
回答得急而稳。
可我对你再好,也是无用的。
或许她算不得是个多洒脱之人,也并不认为君子之交淡如水,在慕禾心中,既然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偏心着他,他自然也该偏心着她的。
彼时形势所迫,慕禾可以理解渝水对她拔刀相见,也为上京的那一夜,他为她留下的眼泪而感动。
可他终究首先是栖梧宫之人,为了慕容凌的一句命令,竟然生生骗了她两年!当初渝水砍伤祁容温珩之后,虽为北陆朝廷所囚禁,可依温珩的手段怎会连从牢中换一个人都换不出来。
他早已出狱。
正是那时,栖梧宫因此与北陆关系敏感,内外忧患。
慕容凌为了逼迫她回庄,刻意瞒下渝水已经被解救的消息,命他不准接近她半步,除非她愿意回来接管栖梧山庄。
而彼时听闻渝水出事消息之后,慕禾真的回到了栖梧山庄。
只是一反常态时的冷静,态度坚决、要求不惜一切地救回渝水,哪怕与北陆朝廷势不两立。
她并非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但也不是绝对理智之人,她那时只知渝水是为她惹下的滔天大罪,那她还有什么可顾忌,而不去庇佑他?然而这样的态度却激怒了包括慕容凌在内的所有长老,以为她只是恨温珩恨得彻骨,借机小题大做,一群向来只求着她回来的人竟抖着脸皮,中气十足朝她怒吼,你怎可为了一人之私将栖梧山庄至于不利之地,如是不明智之人,怎能掌管栖梧山庄!请庄主反思!所有人的劝阻都是无用的,她的□□屏绝了长老反抗强烈的进谏。
只有当华云坐在轮椅之上,身影出现在门边,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眸光温柔而无一丝指责。
那一刹,脑中鱼死网破疯狂的念头像是被猛然泼了一桶冰水,从心底凉透。
她可以不在意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唯独不能忽略华云。
他是在意栖梧山庄的。
渝水和华云,她又能怎么抉择呢?所以离开了栖梧山庄,等了足足两年。
不能以武力,不能以栖梧山庄的名义,要想将渝水救出来,就只能等天下大赦。
而渝水,却因为慕容凌单方面以为她最终会低头妥协的念头,真正不靠近她半步的守了两年的命令。
不在意她是否愧疚,因为温珩所伤心死之后独自承受的伤痛。
他只在意栖梧山庄。
这便是她以为的发小的友情,一场空的可笑。
温珩早知一切,却并不愿刻意拆穿。
唯一的漏洞,是她行事独断。
同尉淮协商暗下释放渝水一事,并没有并没有告知慕容凌,他来不及撤回对渝水的命令,所以渝水便一直没有出现在栖梧山庄。
当初洛城事定、尉淮释放渝水后,回栖梧山庄住的那一阵,慕禾只以为是路上耽搁才没能见着他,可最终还是埋了疑惑。
等到前些日,她终于忍不下执笔回了慕容凌的信,慕容凌没有给予相应的回信,而渝水便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事情如何,一目了然。
☆、63|5.15渝水的性子同温珩千差万别,你气他也好,恼他也罢,他既不会道歉更不会哄你,往那一杵便默了下去。
慕禾拿他没辙,偏偏心里头火气又憋得厉害,便只当他不存在,同从前一般散步看书,调和自己的情绪。
翌日一早九龄按着往常习惯来送信,进屋后一眼瞧见杵在慕禾身后默不作声的渝水,杯盏在手中绕了几圈,才小心翼翼问,师父,这位是……慕禾喝了一口清粥,韶雪殿的长老如今对你印象怎么样?应该……还过得去。
九龄干咽了口唾沫,可是师父,你背后站着个人……我昨个听说,韶雪殿来了位容貌惊为天人的小公子。
慕禾撑着头,懒懒道,我听说梨清颇有几分颜控的脾性,你可还拿捏得住?九龄一愣,神情明显的动摇,我不知道。
竟也不再去问渝水的事,那公子是谁?说了你也不认识。
慕禾以指轻轻扣着桌面,思绪一转,起了身,我如今身子仍是不大爽利,你又涉世未深,叫人放心不下。
渝水,你代我去看看具体境况,若那乖张之人确是来抢人的,我定不会让他得逞的。
九龄听到渝水的名号,瞳孔微微紧缩,满脸惊讶,正待说些什么的时候,慕禾回身直视着身侧那面色漠然度外的男子,九龄是我新收的弟子,再往后便是栖梧宫之主,你的主子。
你也知道,我就是个挂名的,向来不管正事,所以你也没必要留在我这。
这件事办完之后,你要么回去慕容凌那,要么就随着九龄身边,别再来同我浪费时间。
省得瞧见了心烦。
在慕禾转身回眸的一刹那,渝水便自发的微微低敛起眸,听她道完那一番话后,神情冷漠得似是一块坚冰。
这倒不是做出了什么反应,而是他犹若雕琢出的五官呈现出的表情,从小到大几乎都只有那一种。
极平静的瞧着她,我不会走。
这样的回答太过于出乎意料,慕禾怔忡了好半晌,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待得看到九龄切实的反应,才沉了脸色,你说什么?你身体不好,我不走。
慕禾哼了一声,我身体好不好与你何干?渝水冰冷着表情,平静道,你怀孕了。
一旁的九龄如遭雷击,瞪大眼睛傻在原地,磕磕巴巴,怀……怀孕?!那两字由他口中道出,就像是被人毫无预兆的掀了伤疤,撕扯到内心极深处的痛楚,慕禾抑不住寒声低喝道,闭嘴!九龄以为是在说他,整个人一缩,捂住嘴巴,大气不敢出的屏住呼吸。
大厅之内,玄衣男子神情冷漠依旧,低头俯视着慕禾,四目交接,看清她眼底的愤怒与抗拒亦没有丝毫的退缩。
淡淡的,重复了一遍,我不走。
……事实证明,人还是会变的。
慕禾原以为自己会很生气,明明她才是被违抗了命令的那一个。
可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发觉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这一份反抗。
甚至,是有些惊喜。
她一直盼着渝水身上能有一丝人情味,就像正常人那样,会有自己的思量,而非栖梧山庄的一柄剑。
这样,她才会觉着自己还是有一个贴心的朋友的。
原本在老嬷走后,她就只认三个人,温珩,华云,渝水。
可惜这么些年过去,他知道的仍是只有栖梧宫,与她渐行渐远。
这种境况,多多少少会让她觉着寂寞。
九龄的事……我会派人查清,不会让白拂搅局的。
……哦。
是哦,不是恩。
渝水垂下眸,知道慕禾的火气无端的消了大半,没再同他刻意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所以终于敢开口,同她说一些话,粥要凉了。
慕禾扫了陷入呆滞境地的九龄,低头喝上一口粥,才对他道,白拂便是那世间谣传的狐狸精,唔,公狐狸精,皮相生得尤为惑人,性格乖张,有三十二位妻妾。
他的长子年纪略大于你,名为白华。
白拂早年放浪形骸,得罪了不少人,索性常年隐居,今个出山九成没有什么好事。
九龄自知得老实本分些,拎清楚此时此景哪些能问哪些不能问,遂压下心底其他疑惑,只是道,师父似乎对白拂有不浅的结缔?慕禾搁下瓷碗,默上半晌,没有的事。
……人道,年少轻狂的时候,哪能不爱上两个人渣。
虽然喜欢这个人渣的,不是她慕禾,而是月娘。
可兜兜转转的一趟回忆下来,也总会让人唏嘘不值,怎的偏偏时运不济到如此的地步,竟遇上了这样的人渣。
十六过后,慕禾携温珩出来历练,肩负寻个衬心郎君的重任。
认识月娘是出于一场意外,即便是软玉阁的头牌也是会卸下珠钗脂粉,亲自背着药篓上山采药的,慕禾当时见她那样纤细漂亮,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俏贵小姐模样却只身一人在山野,便顺道将之护送了回来,殊不知这一趟回的却是软玉阁。
软玉阁其实很雅致,没有浮华夸张的装潢,所以将开始慕禾也并不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风月场所。
只晓得月下翩翩起舞的月娘,惊为天人。
看台处总是人满为患,所以慕禾总是同温珩一齐坐在屋顶上,双手托腮,做思索状。
一回看得兴致上来,有感而发,若月娘是男子,我定会娶了她的。
复又想,温珩可不就是男子么,便戳了戳他,你呢?想不想娶月娘?温珩不知为何总是对歌舞弹奏等等好看得不得了的东西不感兴趣,枕在她的肩头都快要睡着,被她两下戳醒,便懒懒回,不娶。
慕禾从齿缝中发出一声啧音,颇有几分感慨,你还是太小了,没有咱成年人的审美啊。
哪儿美?温珩靠在她身上,声音慵懒却问得一本正经。
脸呀,身段儿啊,你看那腰,又细又软,看那皮肤,这这这,那那那,多好看!温珩嗯了一声,夜里太暗了,看不清楚。
慕禾默了好大一阵,你得把眼睛睁开才能看见。
屋顶上的风总不能停歇,带起细碎的发轻轻浮动。
温珩抿了下唇,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线,远远映衬着斑斓的灯火,靡丽若晕染星辰。
看了一小会,丝毫都未能牵动地重新闭上眼,伸手抱住慕禾,阿禾,我好冷啊。
……慕禾方知榆木脑袋开不了窍,劝解无方,只得将披肩裹了一半给他任他安分去睡了。
此后每回去看月娘,都是她在屋顶看得津津有味,温珩则裹在她的披肩里睡觉,夜深露重,几回都险些冻出伤寒。
慕禾尤为喜欢月娘,所以慢慢同她亲近,好在月娘不若传闻中的高冷,一来二去也渐渐同她熟络。
遇见白拂正是一回在月娘的闺房中的同她讨教之时。
月娘刚好去内屋屏风后拿东西,洞开的窗口黑影一闪便跃进来一个人,衣饰花哨,眸眼似蕴着桃花,眼角未翘,只那么半依窗口静静将人瞧着,都能透出一丝入骨的媚意,无端叫人心跳快了几分。
你便是月娘?白拂笑吟吟地开口,半眯着眼淡淡审视着她,眸光中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佻,偏偏也不会让人觉着过于轻浮而厌倦,美人之名,名不虚传。
慕禾左右瞧了瞧,才发觉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可那不重要。
忙对他摆了摆手,这里是女子闺房,你身为男子是不能进来的。
向来同她形影不离的温珩都止步门外了,他这么闯进来,让她觉着十分的不公平。
白拂一听,勾唇笑了,眸光潋滟似是都能勾人魂魄,我都进来了,你还要将我丢出去么?慕禾道,按理说,是这样没错。
你忍心么?慕禾眼见屏风后的人就要出来,心中一急来不及回应什么,两步上前,一手抓过白拂的领口,身体前倾,霎时间便拉近了两人距离。
白拂见慕禾毫无预兆得凑上来,姿态又如此之暧昧,下意识以为是美人献吻,唇角未翘还未来得及迎上,心口便受了一记狠狠地膝击,下一刻整个人天旋地转,被径直丢出了窗口……慕禾还站在窗边往下看了看,像是要确认他有没有被摔死。
白拂心口本就受了伤,坠地后一口老血都被震了出来,看到三层窗台探出来的小脑袋在瞅他一眼后,心安理得的缩了回去,不由默然。
这是……什么……情况。
他明明是花重金约了月娘才去见面的!事后对温珩提及此事,问他在楼下等着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受了伤的人。
温珩默了半晌,见过,我看见你把他丢下来了。
慕禾咬着糕点,恩,擅闯女子闺房的多半是登徒子,而且他长的就是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慕禾彼时常年呆在栖梧山上,涉世不深,对于风月场所知道得更是少之又少。
温珩不便多言,只得委婉道,说不定,他是月娘请来相见之人,你下次还是莫要,恩,上手太快了。
慕禾摆摆手,他都把我认成月娘了,他不是熟人,不会错的。
☆、64|5.15那段时日慕禾也算是有任务在身,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四下乱晃。
离开软玉阁约莫半年光景,慕禾断没想到她会在一家山村酒店中再见到月娘,白纱掩面,与着僻壤穷村一站亦是风姿依然,不同的是,她的腹下微隆,眼眶泛着浅浅的红,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她的身侧站着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束手站着,虽然是个诚恳的模样,神情却没有丝毫的恭敬,一面对她说,公子道近来谷中事物繁忙,故而不能亲自前来相迎,不周之处还望多担待。
听到这,慕禾并未没有上前同只低头望着手中茶盏的月娘打招呼,而是回头略有些错愕的对温珩比划了一下自个的肚子,手掌朝内,在肚前画了一个半弧。
温珩朝她点点头,慕禾微微倒抽一口气。
慕禾确切知道月娘身份,还是在离开软玉阁后不久的事。
她乃是天下第一的舞伶,虽然在软玉阁之中身价极高,却也并不能算是个清倌人。
她原出生清贫,为软玉阁收养,手无缚鸡之力。
对软玉阁而言,她充其量是个金贵一些的赚钱工具,哪有半点言语分量。
抛却这些暂且不提,依月娘如今的处境,她也是万万不能怀上孩子的。
但现在看来,这孩子怕已经有五六个月了。
心中在意,慕禾便尾随着月娘一行人,入了琳琅谷。
琳琅谷乃是一处避世的势力,虽然隐居山野却也并不能小看其势力,琳琅谷的暗器举世闻名,用毒精妙。
而用毒之人必定懂三分的药理,慕禾曾听华云道,琳琅谷中还有一名可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的神医,白拂。
久久得盯着谷口琳琅二字,慕禾忽而转念一想,若那神医年纪轻一些,说不定是能拐回去当夫君的。
一来舅舅身上的旧疾说不定还有个指望,二来家中有位神医无论是对从小身子不大好的温珩来说,还是长者华云都是极好的照顾。
找夫君可不就要照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找么。
心中有了这样的计量,慕禾也便大大方方的从草堆中走了出来,朝温珩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咱们不躲了,递个帖子,好好的去拜访人家吧。
温珩慢悠悠走出来,白拂如今二十有一,已有一妻三妾。
慕禾心中一阵晃,复拉着一步刚迈出灌木丛的温珩一头重新扎进了丛林。
无论北陆南陆风气皆是如此,当慕禾初初听到白拂有一妻三妾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感触。
那些个长得似个土豆般圆滚滚的财主都有一堆儿如花似玉的妻妾,更遑论琳琅谷的少谷主。
月娘在管家的照看下,挺着肚子走过崎岖山路与数千阶梯,香汗淋漓之际,守在门前,扎着包子头的小孩天真烂漫迎上来,你便是软玉阁的舞姬,月娘么?管家往旁边走了两步,并没有指责小孩的言语。
月娘轻轻喘了几口气,方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孩复又歪头道,我娘亲这两日成天哭。
阿姐,你生得这样美,为什么要弄哭我娘亲呢?月娘眸光一闪,愣愣地瞅着她,并没有接话。
我去求过爹爹,问他如何才能让你离开。
小孩一派无忧的笑着,丝毫没有她语气中隐约的凄切,颇给人几分背脊发凉之感,他给了我一枚丹药,说让我在这里给你,你吞下就可以入门,不吞,就离开。
月娘先是抬眸望了眼管家,见他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才伸手接了药,搁在掌心闻了闻。
辨识到这是何药之后,因为吃力而微微苍白的面颊竟又惨白了几分,朝女娃笑了笑,你爹爹……一顿,当真对你这么说的?小孩抱着手臂,那样半眯眼看人的姿态不晓为何让慕禾觉着几分眼熟,半句不假。
月娘朝后退了一步,出神般的低头看着手中的丹药,并没有立刻吞下。
小孩似乎从月娘退后半步的举动中找回了一丝自信,朝她天真地笑了,娘亲对我道,女子最爱之人有二,一是怀胎十月后所生之子,二是情投意合之夫。
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该不会为了同我爹爹在一起,放弃你肚中的孩子吧?远远待着的慕禾在听到这一句之后惊得瞪大了眼,心中一急就要从树上跳下去,却反被一手捞了回来。
温珩的声音伏在她的耳边,低低道,阿禾,白拂出来了。
慕禾自然早便看到了,她还认出,那站在紧闭门后静静听着的白拂就是半年前在月娘闺房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登徒子。
那时瞧他不是什么好人,果真他就不是什么好人,竟将那种药托给儿子递出去!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朵盛世人渣!我瞧见了,他们白家一大一小欺负人,我怎能忍他!慕禾说着就要怒气冲冲拂开他的手。
温珩更紧的将她抱住,可手臂上的力道却远不如轻飘飘的一句话来得实用。
万一月娘是愿意的呢?慕禾身形一滞,回过头来,那怎么可能!温珩敛着眸,轻声道,我们不能代她做出抉择,这一路无人相迎,她却一声不吭挺着肚子走到这,定是下了决心的。
一顿,若她对白拂无情,不愿委屈,我们再下去罢。
纵然年纪比她小,温珩总是比她更冷静一些的,有时甚至会给她一种只要他在,便不会有多大事的错觉。
他道,别人的家事不好插手。
或许是因为冷静判断得出的,或许则是因为他与她不一样,是丝毫不在乎月娘的。
可慕禾赞成的是,就算月娘打算为了白拂放弃孩子,她也没资格说一句不。
因为她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因为这是别人的人生。
……隔着一扇门,白拂散漫打着扇,既不离开也不出面,懒散听着外面的动静,低眉间发丝轻浮难以言喻的魅惑。
门外管家,白华两人一唱一和,将腌臜之事说得冠冕堂皇,月娘始终无言,低首听着。
他们道,月娘为软玉阁舞姬,并非只委身白拂一人,孩子是谁的只有她自个心中知道,所以断然是不能留的。
两刻钟的沉默之后,月娘莫名朝门前福了下身,像是透过了那扇厚重的木门,瞧见漫不经心依在门边之人,柔声道,我来琳琅谷便是打算割舍一切的,只要你愿意留下我,我可以什么不要。
不在乎你心中有些谁,不在乎你有几妻几妾,我原是尘土里的人,早没有同你计较这些的资本。
我肚中的孩子确然是你的,我不会对你说这种假话,若你此时此刻告诉我,你本意是不打算要我的,我自会离开的。
单薄的身影,倔强的语气,慕禾远远望着月娘,头一回朦朦胧胧体会到所谓爱意到底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形无物,偏偏锋利得惊人。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启开一丝缝隙,白拂一身红衣,眉眼似钩,胜似山边桃花灼灼。
他漫不经心开口道的那一句,让此后的慕禾都莫名印象深刻,像是一道阴影,投射在她最不愿触碰的地方。
他笑意吟吟,道的是,我要的是你,而非你肚中的孩子。
……那时只是以为这一句话残酷,当瞧见月娘下山时失魂落魄,若死灰般的表情,又觉似乎用残酷形容太浅了些,可彼时的她却体会不到。
直到她也有了孩子,而那孩子又在她怀中生生的溜走,大夫告诉她避子汤的事实。
那之后,她便常常在想白拂的这一句。
像是给感情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线,告诉她,给你的只能有这么多,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这就是她舍弃一些才能获得的东西,那该有多么悲哀。
离开上京温府之时,慕禾便就是这么想的,想着,这些年自己毫无保留的掏心掏肺,都那般可笑又毫无价值。
……青石板阶梯有桃花作陪,蜿蜒隐没在丛林深处。
慕禾在月娘走后方才现身,那时门前已经只留有白拂一人了,回眸瞧见她,身子一僵,似乎有些出神。
慕禾手中握着拜谒的请帖,指尖轻轻用力便将之嵌入了门口的木柱上,舅舅道我这一趟出来,须得来琳琅谷露个脸,拜谒一番。
我人来了,露脸了,不巧正碰上少谷主家事烦心,虽然不是有意的,还是听了个全,唔,实在对不住。
既然这么对不住你,我就不进去多做打扰了。
白拂眼风扫到请帖上栖梧山庄四字,你是栖梧山庄……一顿,慕容禾?慕禾将请帖送到琳琅谷主人家的手中,便算是打了个到此一游的标记了,兼之她本人对白拂的印象极其恶劣,遂没再理会他,颔首之后转身要走。
白拂两步上前,纵是迈步拦在她面前,也不显分毫焦急,平静道,月娘告诉我,你是慕禾。
眼前的光线稍暗,是白拂身影挡住了石阶小道,殷红的衣袍在桃花映衬下深刻了几分绚烂。
他的面容之上是初见时的轻慢,勾勒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魅惑,偏淡的眸光却将她牢牢拢着,那般温柔的注视,恍似能给人一种被珍视的错觉。
慕禾挑了下眉,正要说话,手掌之中倏尔滑入五指微凉,同她交缠相扣。
温珩站在她的身侧,眸光清润如水凝望着白拂,不言不语,浅笑靡丽,唇角弧度荡开凉凉的寒意。
☆、65|5.15出谷的时候,温珩一路抓着她的手未曾放开。
山谷桃花开得绚烂,却来不及流连细看。
慕禾在男女情事上体会得晚了些,在那个年纪尚且懵懵懂懂。
只是幽静小路上山风微凉,独有她的手被紧紧攥在他的手心,那份执拗的占有,莫名让人觉着好笑,觉着可爱。
两日之后,慕禾按照计划行程在出山一年无果之后,蔫蔫赶回栖梧山庄。
大概正就是那一日石阶小路伴着热烈的桃花、少年倔强的背影与掌心隐约残留的触感,才叫她鬼使神差地同他道了那一番话,稀里糊涂的对他求了婚。
着实儿戏。
……夜深,露重。
慕禾半夜醒来后了无睡意,起身推开窗,皎洁月光倾泻入室,明亮得有些出人意料。
清幽庭院之中,清晰可见对面树上坐着男子,长发未束垂散开来,玄色的衣袍在轻风中轻轻浮动着。
慕禾随意一瞥,牙疼般地嘶了一口气,好半晌才安抚稳心神,你夜里不去睡觉,杵在我窗台前吓人么?渝水低头抱剑,靠着树的姿势纹丝不动,像是睡着了的形容。
没有得到回答,慕禾也未有多少尴尬,沉默一阵后轻松翻身坐上窗台,与渝水远远相对。
双膝悬空在二楼,双手向后撑在窗台的木框之上,只需微微仰头就可以看见漫天的星辰,在明亮的月光遮掩下略有些暗淡。
清风徐来,庭院寂静得像是陷入了深眠。
慕禾瞧着月,忆起老嬷走后的那段时光,与近时情景几分相似,两人发呆般地坐在草地,不言不语,却有浅浅的慰藉。
她最近总爱回溯过往,像是无端多了一份感时伤秋的天赋。
而后发觉,她实在是个容易被回忆所困的人。
大抵是因为回忆中唯有那么几个重要之人的存在,所以心软得让自己都觉得不争气。
你要记着。
清幽的风中,慕禾忽而的开口,下一次,你若再背叛于我,我定不会再原谅你。
树荫遮挡男子雕琢般的轮廓,慕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轻声回应,好。
……拖白拂的福,第二日的清晨慕禾匆匆吃过早餐,紧接着赶趟儿般的吐过一场,便赶回了韶雪殿。
手下传来的消息相当的惊人,白拂当真是舍得,唯一一个水灵灵的儿子打算入赘给韶雪殿,甚至于答应让整个琳琅谷依附归顺韶雪殿。
这么大个礼,即便梨轩臣爱女心切可以不动心,韶雪殿的长老却纷纷忍不住要表斟酌之态了。
之所以会有这么个叫人难以置信境况,皆是因为白拂这朵盛世奇葩。
白拂功力在历代谷主中只算中流之辈,唯有医术独步天下。
早年放浪形骸惹下的祸根成了如今的索命符,历年来的债务叫琳琅谷势力频频受挫。
他渐渐力不从心,掌控不住局面,更懒得再管,大掌一挥要将整个身家抛掉,求一个自我逍遥。
这等败家的行为,不晓得那老谷主知晓了,会不会气得从坟墓中爬起来掐死他。
赶至韶雪殿时已近晌午,慕禾前脚刚到,后脚便受邀前往正殿用膳。
这一场酒宴庄重得有些出人意料,位上端坐着数位韶雪殿鲜少出面的长老,望见慕禾亲临,肃然绷紧的脸皮皆抖了两抖,好歹是对九龄扯出了些许笑容。
席上琳琅谷一方的位置上独坐着一位翩翩有礼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清秀。
若非是有人介绍,慕禾定还认不出来,当年天真嬉笑着逼走月娘、性子老成得叫人背脊发冷的小娃,竟长成了这般无害的模样。
几方利弊权衡的事最叫人压抑,一场宴席吃得各怀心思。
梨轩臣自始至终没有表态说什么,长老们眼神交流密切而晦涩,慕禾指尖不紧不慢,私下轻轻敲击着桌面,彰显一份潜藏不住的焦躁。
不晓是不是怀孕的缘故,她的情绪明显比从前要容易波动些了。
而那些长老频频朝她这边看来,似乎是在等着慕禾退一步,同样抛出些许好处,也好让他们稍作权衡。
栖梧宫负责辅佐九龄的杜晖见情况所迫,在慕禾耳边低声细语,试图建议妥协时抛出的砝码。
慕禾则是低头饮着茶,在杜晖的细语中反而冷静下来,一言不发。
梨轩臣早年是个独裁者,如今无心权贵,却爱女如命。
如今之计有二,一则从梨轩臣这下手,只要能让他立场坚定,那些个长老都不是事。
二则是从长老身上下手,梨轩臣不表态或许是在迟疑什么。
这时,以权喂养那些看到肥肉而坐不住的长老,自会让他们乖乖听话,大体局势也便偏向她这边了。
可慕禾仍不确认九龄的想法,不晓得他是否同当年的她一般,只是在众人的撮合下,做着情景合适的顺意而为的抉择。
感情这种事,一旦沾上就是一辈子,糊里糊涂的开始,想必不会有的多少美好的结局。
梨轩臣在观望,她又何尝不是。
既不能让人抢走,又不能着急的据为己有,实在是件麻烦事。
栖梧山庄沉默的态度让琳琅谷的一方占了些许优势。
白华纵然年纪尚轻,亦可当着众人之面泰然谈笑风生,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便可远胜九龄了。
慕禾远远瞧见他垂眸饮酒时,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厌烦,暗自弯唇浅笑。
若非是他性子藏得深了些,瞧着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婿人选。
……散席之后,韶雪殿内人影渐稀,一名长老笑意亲切拦住晚些才起身的白华,今日宴会不曾见过谷主,不晓谷主如今何在?白华谦和有礼朝人拱了拱手,笑意可掬,阿爹如今想必仍是在休憩罢。
那长老愣了愣,抬头愕然瞧瞧堂堂挂在正中的日头。
忽而思及白拂花名在外之时才算是悟了,当着晚辈的面老脸抖了抖,尴尬干咳了两声,只当之前没问过般继而道,那不知白神医何时有闲暇,我这尚有一事相求,且看神医…长老哪里的话。
白华笑起来唇边露出可爱的虎牙,纯真而无害,若联姻能成,我白家与韶雪殿不分彼此,又何谈求字,长老尽管吩咐便是。
等阿爹酒醒了,白华自会随着阿爹前去拜访长老的。
……慕禾受不得宴会酒气,早便离了席,到正殿附近的凉亭中休息,有意无意将这一段听入耳中。
还未来得及感慨医术果真是一门颇实用的手艺活时,那边园门前光线一暗,进来个人,正是适才打发走了长老的白华。
白华双手朝后负着,瞧见慕禾后眸光一动,走路不若在殿中时的沉稳谦和,颇有几分孩子的玩性与活泼的小跑过来。
走上凉亭台阶,大咧咧地绕过渝水,坐到了靠她最近的位置。
少年双手撑头,将脸凑到她跟前好奇般的打量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连一句招呼都没打,便直接道,慕容庄主,你比爹爹画的还要好看几分。
这嘴皮子一碰就能说出甜言蜜语的本事,倒是同他爹爹十分的相似。
慕禾执茶的手未动,眼眸轻抬,那想必是白谷主画艺略粗糙了些。
那倒是不假的。
白华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润着水色的红晕,连同那露出的小虎牙,瞧上去一派可爱的纯真,有形而无庄主本尊的神韵,犹若皎皎清月,既做悲天悯人之温柔,亦做遗世独立之清冷。
唔,的确是爹爹画得不够好。
慕禾哽了一瞬,不知道旁的女子能不能受用这一番话,反正她是从发丝颤到了脚尖,没一处舒坦的。
于是帮他换了个话题,找我有事?没有。
白华给自己斟了杯茶,咬在杯沿,无辜的仰着头,像是渴望着什么的小狗一般,只不过我前不久,在北陆听到了些许的传闻,恰好同慕容庄主有关。
今个左右也见着了,便想问问这事儿都是不是真的。
慕禾因他似乎隐隐刻意的搔首弄姿有些默然,也觉他话中有话,言简意赅丢出一字,说。
我听闻,庄主于骁国战场之上不惜一切救回温相,这般决绝,乃是因为……刻意的一顿,庄主与自家徒弟温相,有过一段不伦之恋,可是?那语气,就像是恶意重伤人之后,装着无辜不知的阴阳怪气。
慕禾早年见识过白华一面天真含笑,一面道着刺心的话语。
今日再切身遭遇一回,便也达不到白华预想中那会心一击的效果了。
原来白公子也是个介意不伦之恋的人,令尊三十二位美姬,个个都有一段故事,公子又怎么看呢?白华神色僵硬一瞬,眸光黯淡下来,沉默了会儿,不复方才刻意的微笑,朝着慕禾冷笑两声,我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毁人家庭之人。
温相同祁容公主早有婚约。
慕禾打量着白华的神情,谁告诉你,是我毁了人家的婚约在先?捕捉到那些许的表情痕迹,是你的自以为,还是迟未归朝,跑到你们琳琅谷的祁容?白华面色徒然的一惊,豁然起身,却被渝水一掌按回了原地。
我便道,堂堂公主怎么说没有踪影就没了呢,原来是跑去了避世的琳琅谷。
慕禾在匆忙之中伸手接过挣扎中岌岌可危的杯盏,仔细磕着了,哎,别人家的东西。
白华肩上被强按着坐在凳上,半点力气使不出来,皱着眉道,你要如何?不如何。
你不是说么,我是毁人婚约的恶人,白白给你骂了,不将它坐实可怎么行。
自然是让她回去退婚,不然……慕禾朝他微龇了下牙,杀了。
阿禾。
渝水淡淡开口。
慕禾立即收了笑,直起身,开个玩笑。
白华看着面前两人一来一回的互动,眼珠微转。
他早听闻慕容禾同众多高人一般,多少有些乖僻,即便是她那已经过世的舅舅,都不能说可叫她诚心的臣服听从。
可眼前这么个言语甚少的男人却可以简单的喝止住慕容禾,且而慕容禾似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并不觉着有何不妥。
以白华的经验而言,男女之间无外乎那一种感情。
感觉自个想通了些什么,白华才停止了暗自较劲的反抗,仰着头对慕禾,原来你和爹爹是一样的人。
慕禾自然不知道他脑袋中的弯绕,还以为他说的是方才的事,思绪模糊了一阵,反问道,怎么,你爹还杀过同他抢人的人?白华被噎了下,怒瞪她一眼,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轻吸了口气,以平静内心,却到底没能抑住火气,依仗一张面皮四处勾引人,末了再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当着这个男人的面……白华朝渝水一指,你便显得对温相丝毫不上心,对他一味顺从,这等的手段,你敢说不是有所图的?对温珩毫不上心?慕禾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有点儿笑不出来了,你是如何看出来我对温珩不上心的?我从祁容公主那听闻了你同温相之事,虽说是件同我毫不相干的事,但祁容遭遇与我已逝的母亲颇有几分相似,最终落得无名无分的下场。
我原是要激怒你一番,既然喜欢,那便是容不得旁人说半句的不好。
可你非但没有动怒不说,反倒有心情开玩笑。
我原以为女子都是重情之人,殊不知,女子中也有同我父亲一般博爱之人,尤其你!竟还专挑年幼的下手。
前头的话慕禾还有解释的话想说,最后一句倒真让哑口无言了,一瞬愣在那里,年幼的?祁帝之事,祁容公主都已经同我说过了。
慕禾想起他早前刻意对自己卖弄风姿,眉眼间一副可将她手到擒来的自信模样,原来是以为她好这一口么……诚然,年幼者到尉……恩,祁淮那个年龄是我的极限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自由恋爱,有什么不可以?慕禾本不想同白华多做言论,乃是因为他手中有祁容的消息,由于他对她有敌对的情绪,要直接问出来铁定不可能。
琳琅谷的地盘上,她总不能公然去搜人,还落得个妒妇的名头。
要绕着问,自然便要多费些口舌去同他扯些别的,好分散他的注意力,再让他不经意透露一两分的消息。
原是这样打算的,加上本就是同年幼的人说话,回答时也并不那么走心。
再者,依她的性格也不至于会对一个陌生之人掏心掏肺的说,她实在是爱极了温珩的,这种话,她连对温珩都不会说。
所以当白华侃侃而谈,说她花心而不将温珩搁在心上的时候,她也不曾认真的回应,只是含笑调侃。
她不知,园墙的那一头有人脚步微顿,驻足倾听,却迟迟没能等到想要的答案。
☆、66|5.15白华到底是个机灵的小子,东拐西绕的言语愣是没能将他绕进去,慕禾渐渐失了耐心也便作罢,撇了白华打算回一趟映雪园。
午后阳光几分刺目,慕禾身后跟着渝水,一前一后绕过月门。
摇曳的树影之下,斑驳光影汇聚让出一道雪色人影,似是卓绝风景让人一眼惊艳。
脚边错落着飘零的树叶,像是等了有一阵了。
慕禾瞧了他一眼,神情未有所触动,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遇见。
祁容既然还在北陆,温珩要顺道将她带回去,便须停滞个两日寻着她,不然又要怎么和平退婚?我方知的消息,祁容在琳琅谷。
慕禾在他身边停了下脚步,渝水则驻足在一丈以外的地方,同温珩保持着距离。
恩,我找到她了,原是打算立刻动身去北陆,是因为听说你来了韶雪殿,所以过来看看的,再片刻便要启程了。
温珩笑意温和,睫下的剪影蕴着道不尽的温柔,承载眸中一汪清润幽潭。
上前一步,伸手毫无预兆将她抱紧了,身体还好么?这方正是正殿之前的空地,一颗郁郁葱葱的梧桐遮挡,摒绝了殿内尚余侍女的目光,却唯独毫无保留的呈现在门边那一人眼前。
温珩轻靠在慕禾鬓边,淡淡瞧了眼渝水,眸中笑意尽失。
我没事。
公众之地突然被抱了个满怀,慕禾心中倏尔跳了两跳,不自在想要将温珩推开,却反被他抓住了手腕。
修长指尖下滑落入了她的手心,与她十指相扣才侧了身。
回映雪园?恩。
透过指尖传来的力道让慕禾微微触动,这么个细微的动作,若是在过往她定然是注意不到的。
然当下她打量着他的侧脸,和轻抿起浅淡弧度微笑的唇角,竟会觉能感知到那么一丝他潜藏极好的情绪。
心中好笑,指尖收拢轻轻回握了下温珩,弧度甚小的晃了晃,低声笑道,光明正大听人墙角,自个心里头反倒别扭了是怎么回事?温珩表情微妙一瞬,却并没有明说什么,轻笑了两声,解释道,我并非刻意偷听的。
那样的表情让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独身一人下山去山庄里拿些生活用品时,一回身却从树干后瞧见来不及躲避的温珩的模样。
那神情说不清是尴尬还是什么,他只是手足无措,脸红的站在原地,却能老实的告诉她,他想要随她一起,所以就跟来了。
不知道何时起,他就不爱对她直言心事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开始注意到他的细节,猜度他的心思。
……一切的事情就像是进入了一个瓶颈,日子平静着毫无进展。
九龄愈发沉着练剑,慕禾在一旁看着默然叹息,这孩子也是死脑筋,如今这么拼命练剑,哪比得上将人家小姑娘芳心抱在手里来的直接。
隔两日之后北陆传来消息举世震惊的消息,曾由先帝指定的温珩同祁容婚约废除。
这么个消息传来,慕禾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下一刻她便成了众矢之的,成功的激怒了近乎半个北陆。
慕禾曾与温珩师徒不合一事举世皆知,后北陆与骁国一战,慕禾不远千里前去救人,甚至于为护他单枪匹马犯险灭杀几十暗卫,逼退守卫将军。
如此不顾一切,总叫人浮想联翩。
兼之温珩回来不久便与慕禾纠缠不清,更要求废除与公主婚姻,虽然原因尚未公布于众,却实在是花了大价钱才可得到的结果,否则祁帝又怎么会自毁皇家颜面?对此,慕禾并无介怀,左右她外头素来是骂名多于美名的,多一条少一条都是一回事。
直待她随着九龄上街游玩,一四十多岁的妇女当街指着她的鼻子一面哭,一面骂不伦,下作等等的话语之后,她瞧瞧围观之人鄙夷厌恶的神情才恍觉,这还真是有点吃不消了。
大抵是这世间没有白白得来的东西,她要重新找回温珩,就要失去点儿什么才平衡,慕禾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然则又一日,民间的蜚言流语再度转向,言道祁容公主已委身白拂,温珩在琳琅谷找到祁容知晓此事后,才愤而朝祁帝请愿毁婚。
难道不该么,像温相那样若谪仙般的人,即便对方是一朝的公主,也绝不能接受不洁之身。
这般来看,慕容庄主也不知能好过那人多少倍了!气度容貌样样都不是那花瓶儿似的小公主能及的。
慕禾自昨儿起便自觉止步于园中,听到底下侍女热切的讨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且不论这流言真假,从哪里传来的,世人对温珩的揣测还总是往好了想啊,无论是她被骂的时候还是祁容被骂的时候,他都是不染纤尘的那一个,这口碑,着实叫人羡慕。
只不过,她的口碑还是好过白拂的,这才有了今个一边倒的舆论转向。
……想着想着心境转好不少,在慕禾终于能沉下心,看进去些书时,窗前纸页之上徒然袭来一大片的阴影。
下一刻渝水的剑已出鞘,两个回合后明晃晃的架在来者的脖子上。
慕禾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仅一眼便觉好笑似笑了声。
你一贯到别人房中都是走窗户的么?眸光在他脸上一顿,复又将视线转回书册上,有事?白拂面皮委实是惑人的好看,尤其那双眼,道不尽的魅惑,可让人轻易忽略了他身上的那些不好,这一点着实不太妙。
自然是有事的,不然这花好月圆的大好时光,我怎会来找你。
白拂微微仰着头,避开渝水的剑锋,眯着眼瞧着慕禾,心情似乎不大好,我并不曾同祁容公主有过什么,庄主这顶帽子扣得我有些受不住了,还请您高抬贵手。
慕禾心里头转悠一趟,淡淡道,那你不妨想开些,就当你这些年做的事有了个回报。
收留祁容公主的时候,你难不成当真没有些许念想?眼光一动,让渝水收回剑,再者了,你这么来找我,一点成本都没的,就准备用两句话让我高抬贵手?白拂显然也是陷入了一个绝境,琳琅谷势力原本就要支撑不下去,这关键时刻再给人挡上一箭,他白拂怕真就要在南陆寸步难行了。
没心情再卖关子,祁容怀孕了,孩子不是我的。
慕禾哦了一声,思维却跟他的重点不一样,难怪祁帝会答应退婚。
他该还没那个权势让温珩接受一个不是他的孩子,然后才注意到白拂难看的面色,所以,孩子是谁的你可知道?她怎会对我说这个,她来我琳琅谷之后身体状态不好,我便帮她把了下脉。
她腹中孩儿那时虽然尚小却还是给我看出了端倪。
说到这,白拂才真正打量了一眼认真倾听着的慕禾,看她低垂着的睫羽似扇,香腮胜雪,言语也不自觉的顿了下。
慕禾立即抬头,然后呢?其他一点消息都无了?自打知道她肚中有孩子之后,我便隐约预知到了今日状况,毕竟我也不是第一次替人背这种黑锅了。
白拂的语气像是自我调侃,所以我便给她尝了些特制的酒,本是想要套话,可她却一直在哭。
即便如此,我听到的消息,也足够让慕容庄主斟酌掂量了。
慕禾想了一会,你不必同我说些耸人听闻的话,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温珩,祁容都知道甚少,怎可能还会有什么把柄。
兴许并非如此,有些人为了能够让自个活得久一些,是会装出一副无知模样的。
白拂摇摇头,祁容道,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你和温珩的关系。
多年之前她翻墙头去温府撞见了你,心中存了不安,便问过自家同温珩走得颇近的兄长,当时的太子。
方才得知你与温珩的那些事,心中巨震,又受太子怂恿,便去向先帝请了婚。
祁容更知道,前太子,正是温珩所杀。
原因极简单,因为他觊觎与你,又蓄意毁了你二人的关系,我说的可对?慕禾心中只极快的一过,便并不迟疑道,故事很吸引人,然则你似乎忘了一点,祁容请婚之后,温珩便将我赶出了温府,且不论太子之死是否如你所说与温珩有关。
我都是不知情之人,你随意编一个我不知道的故事,便要要挟与我,你觉着可能么?再者,他若是为我而杀的人,那又为何要将我赶走,两年都不来见我呢?这半真半假的一番言论叫白拂一时语塞,一阵之后语气也急了两分,你不知情?慕禾脸不红心不跳的回应,不知道。
白拂微微眯起眼,即便我说出去也没关系么?尽可去说。
左右依温珩如今的权势,又怕的了什么。
白拂沉默了一会,似乎从慕禾风轻云淡的态度中领会到了些什么,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慕禾看着他有些出神的模样,虽然人可恨,那失落的眸色却还是会勾人心疼的,寻常女子怕也就这般栽进去的。
好在有温珩在前,模样更胜他三分,这么看来也就好把持许多,淡淡道,河边走久了,总会湿双鞋的,你还是好自为之,早日做好心理建设的好。
另外,其实我也不大想给别人背黑锅,传出这流言的人不是我,我前个儿被人骂得出不了门,今天才凑巧听闻了些,你来找我改变不了什么。
末了,自嘲的一笑,难不成我长得就像个工于心计的恶人么?什么事儿找茬的都是来找的她,美好的形象和口碑都给温珩了,殊不知人家才是正主。
☆、67|白拂的到来就像是一种预兆,预兆着诸事堆积起来的瓶颈壁垒一齐坍塌,回归平静。
而这一切操作都不曾经慕禾的手,温珩身在远方,仿佛也可以遥遥看清她的所思所想,虽然不曾言明过什么,却能四两拨千斤的化了她的烦恼。
像是一种滴水不漏的保护,寂静无声,疏而不漏。
自小到大,唯有这一点让她最为喟叹时间流逝,不仅仅是独当一面,他已经是可以轻易将她挡在身后之人了。
……琳琅谷名声一落千丈,梨轩臣心知这底下的水深,拒绝替人收拾烂摊子,白华联姻之事并无转圜的告吹。
可白拂这些年的心境不是白练的,从慕禾这了悟自个再无回天之力后,破罐儿破摔,很是干脆的放弃了。
慕禾翌日后再见他时,他正在花园中与一位美姬嬉戏,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慕禾从花园经过,给他出声唤住。
她原就不待见白拂,事已了了,更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话,遂而在心中默念两句哎呀风声好大,施施然预备径直走开。
慕容禾。
白拂轻轻拍着美姬的背,一副温柔郎君的贴心模样,眸光却是跟着慕禾走的,说不上多神情,携着几分风流的撩拨,你若愿意回头再瞧我一眼,我便告诉你个秘密如何?听得这一句,不晓为何慕禾脑中忽而冒出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语来。
犹豫片刻后,旋了个身重新往回走,恩,我看了,说吧,何事?白拂其实从未料想慕禾会当真依言回头,直勾勾盯着她背影的视线来不及收回,赫然撞入那一双澄明的眸,一刹心悸像是有人在心口狠狠撞击的震撼。
饶是万花从中过的老手,也因那不该有的心悸而局促不已,赶忙低眸佯装抚了抚身边美姬的头,轻吸了一口气,容她先离开了。
白拂定了定心神,遥遥给慕禾递了个杯盏,大有几分相邀之意。
慕禾想起昨日他道曾给祁容喝药酒的事便没有去接,拒绝道,我是出来消食的,喝不进东西了。
白拂轻笑出声,莫将嫌弃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我知道你不待见我。
搁下酒盏,你可是还因月娘之事恨我?若不是知道月娘不是她时的悔恨感尤甚,若不是因为她正好处在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他或许并不会破天荒对一个女子挂心了这么些年。
说到头都是男人的劣根,只因求不得,所以才是最好的。
慕禾往小亭栏杆上一靠,未猜想到白拂心中的情绪,我今个心情挺好,却没时间同你闲聊往昔,一会儿温珩该回来了。
手指触上栏杆雕木,你说的秘密是什么?唔,虽然我没什么兴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权且听一听罢。
白拂目光轻飘飘落在她若凝脂般的手腕指尖,幻听一般的听闻她含着浅浅笑音,连语气都欢快几分的声音,淡淡一笑仰头喝空一盏酒。
温酒入肚,却浇不熄灭内心的躁动,瞧得出来,你心情很好。
顾忌着慕禾的心切而未再废话,你道两年前,温珩曾将你驱逐出府,然而两年之后,你却在战场之上将他救了下来。
这等的女子我见得很多,却万不曾想依你之骄傲也会妥协。
慕禾神情未动的瞧着他,静待下文。
你既然做到这个地步,我也再兴不起别的念想,唯能做的便是叫你心底开心些了。
白拂心知自个其实没那么好心,做不来将女子往别人怀里推的事。
而是因为昨夜谈话后方知,在同他说话的时候,慕禾习惯性地凝视着他,乌泱泱的眸印刻着他的影,神情认真,仿佛他在说什么重要的事,并不会因为他轻浮言语而随意相待。
她这般专注的模样,叫人爱极了。
祁容道,温珩答应指婚时她确有一阵以为自己在他心中还是有一席之地的,沾沾自喜的以为温珩就此弃你不顾了。
然而先帝崩后的足足一年有余,明明只有一墙之隔的两人却一次也不曾遇见过,托人送去的书信也未有过回音。
再见是在温珩袭其丞相之位后,祁帝为表礼贤下士之态宴请四方。
祁容于人影疏散的后花园拦住孤身一人,不晓是不是因为稍有醉意而眼眶微红的温珩,原是想要表爱慕之意,却被他三言两语一盆冷水浇到了底。
彼时的温珩脚边散落倾倒着一二酒壶,眼眸微眯透出两分靡丽的迷蒙,即未作平素的谦和有礼温润如玉,也未作淡然疏远。
依着石台,神色平静,静静将悄悄唤了他一句夫君后,局促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祁容瞧着,你在唤谁?温珩的声音一贯是具有迷惑性的温润,祁容不知,还以为是他绕着弯从她嘴中套情话,大着胆子上前两步,想要执起他的手,几分含羞,唤你呀。
然则祁容手将伸至他的身旁,温珩身姿未动不避不闪,搁置得好好的酒壶却就那般啪嗒的从石台上滚下,摔做粉碎的同时也让祁容小小惊呼一声的退开两步。
快来人呀!温珩皱了下眉,转瞬又恢复平静,淡淡劝阻道,公主唤人做什么?祁容原本是预备脱口而出的道叫人收拾东西,然则这寂寥无人的后花园中,孤男寡女的相处,对方还是自个魂牵梦萦之人,态度隐隐不愿有人过来……这……祁容心中一颤,也便不喊了,小心翼翼绕过碎瓷在温珩对面坐下,你如果不想,那我便不唤人来了。
见温珩不理会她,祁容自然闲不住,想要显出两分体贴来,温声道,外头那么多人,何以你要一个人在这呢?温珩轻声道,在等人。
等人?祁容左右将这后花园一打量,也不见有什么旁的人影。
温珩倏尔弯眸一笑,唯美胜画,却叫人辨不出情绪,若我家夫人今个回来了,而我却在人群之中,或许就说不上话了。
祁容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唇边止不住的笑容僵硬下来。
公主知道我夫人是谁不是么?温珩语气轻飘飘的,只是陈述,你愿意装作不知,我也可以当做不晓,记着莫要再怀旁的念想,你我之间尚有一笔一年前的旧账,全看在你是女子的份上才未同你清算计较。
至多一年,婚约便会销毁,公主要自重才是。
……温珩不知孩子之事。
慕禾微微思忖,当初她在听闻渝水消息之后,因为流产而昏迷过去,醒来后心若死灰,又因常年以来年长者的心态叨念着从容,不曾质问过他一句为何,伪装出一份淡然平静离开了。
这等的事换在温珩的眼中,便是她听闻消息之后一点波澜都无的接受了,不在意是否能同他一起的离开,就算是有恨也不至于多么炙热。
所以尚怀着希望,以为她或许有一天念及往日的旧情过来寻他,哪怕是见上一面也好。
她不曾懂过温珩的心事,因他的不肯言说,也因她的惯性思维,未得那般体贴注意到他的变化,善解人意。
白拂看着慕禾的面色,便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温珩的身上。
原是想要自己好过一些的离开,却仍是忍不住心中微微的妒意道,庄主大抵不知,你家温珩徒儿的心思起得要比你要早上许多的,纵是顶着一张谪仙般禁欲面容,心底却早暗自打起了你主意,善妒又容不得人。
慕禾眼刀飞快的横过来,正要开口,便给白拂稍快的摆摆手,断了,唔,这可是我的切身体会。
当年你从琳琅谷离开之后,我曾派人尾随与你,却不想大半夜的被人作了一番威胁,警告我不许对你动歪脑筋。
白拂偏着头回想,那是在一处崖壁上,他突然出现让我心虚了许久,只不过那警告话语醋意熏天,我一时好笑便打趣了他,问他若我非要抢你,他要如何。
慕禾心里头倏尔的一跳,没想到他竟然在多年之前就……面上不由自主的开始发烫,却依旧是忍不住的瞥白拂一眼,声音冷硬着道,他说什么了?他没说什么。
白拂恶趣味的勾了下唇,满意的看着慕禾微微失望的表情,而后眸光一低,似笑非笑道,他只是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回头之后才发觉身后便是万丈深渊……他的神情不似在开玩笑,我不怀疑继续跟着你,他当真会杀了我,遂而便放弃了。
呵呵,你知道,我只有医术拿得出手些。
…………阔别白拂之后,慕禾跑去韶雪殿正门前等了一会儿,心里头多少有些不平静,吹吹冷风会感觉好很多,然则心底的想要再见温珩的迫切却越演越烈。
像是一簇星星之火,渐渐发展成了漫天火光,自极内心之处燃起,烧得她脑中空白,不知所措。
不久后九龄从外方回来,看到独自傻等着的慕禾,上前道,我听闻昨个海上有风浪,温相返程的船只晚了些,大抵今天夜里才会回来。
慕禾瞥了九龄一眼,表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早就吓了一跳,他怎的知道她是在等温珩的。
我只是在这吹吹风,你先进去罢。
九龄不疑有异,老实巴交的点头,进去了。
慕禾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动摇得这般厉害,叫自己都觉着无语惭愧的境地。
或许有些事放在心中强调了数万遍,也不及第三方一句肯定来得有可信度。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若是有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就是井绳,不会有蛇,便会给她很大的安全感。
等到入夜,外头一直没能传来什么声响,渝水催促她睡下,慕禾磨磨蹭蹭的拿着书,唔,我再看一会。
渝水没说什么,和上门离开了。
外头传来九龄的声音,一派恭顺道,渝水长老,师父还没睡下么?恩。
慕禾决然想不到,向来不会多话的渝水竟然添了一句,在等温珩。
慕禾只觉自个面皮要给点燃了,吧嗒合上书册,侧身吹灭灯,利落缩到被中去了。
九龄咋见屋内灯熄灭了,咦了一声,师父刚睡下了么。
渝水同样回眸一眼屋内,静默夜中,竟至于轻轻弯了弯唇角,转身离去。
留九龄一人摸不着头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慕禾原以为自个是睡不着的,后来想想温珩他即便是回来了,赶了一天的路自然是会去好好休息,不至于会来她这。
遂侧了个身,面朝里方睡去了。
夜半,慕禾自迷迷瞪瞪的梦境缠绵中为一道接近的气息而惊醒。
有孕之后,她睡得一直很沉,有时则是为梦缠绵似醒未醒。
所以当她终于挣扎着睁开眼时,来者已经凑到了她的跟前,连开口的机会都不曾给她,一手扶住她的脖颈,压下来密不透风的亲吻。
慕禾起初挣扎了几下,纵然知道来人就是温珩,可照他这情况发展下去似乎有些不妥。
然而他却难得霸道的一手交叉扣住了她两只手腕,按在她的头顶之上,继而肆无忌惮对她施以欺压,或啃或吻的在她唇边耳畔流连,手亦是越来越不安分。
唔,你别,别压着我。
慕禾虽然心知只要她想,便可以挣开温珩,却到底没能这么做。
温珩微微紊乱的呼吸散乱在她的耳边,轻声喃喃,似是毒药一般的蛊惑着,阿禾,你上来些。
慕禾只觉胸口有什么轰然一声,脑中一片空白,迷茫中被他环住腰身带到了身上。
既不是新婚也不是黄花大姑娘,可如今温珩发丝微乱躺在她身下,唇边含笑,桃花似的眼灼灼将她瞧着。
那视觉效果,直叫她全身血液都逆流,只能堂皇地避开眼,我现在……温珩支起身捧住她的脸浅浅一吻,偏头含住她的耳垂,轻一些不会有事的。
……理智上明知应当克制,却到底没能从那致命的蛊惑中逃脱开来。
对慕禾而言,最有效的莫过于他轻声呢喃的耍赖撒娇,既叫人心软,又叫人无法克制的喜欢。
近清晨,慕禾才有空隙磕眼安稳睡觉。
沐浴过后的温珩竟没有离开,再度钻进了她的被子,自身后轻轻抱住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熏得她又是一阵心浮气躁。
九龄去迎我的时候,说你等我等了一天,是也不是?语气抑制不住的欢喜,在她颈脖处蹭了蹭。
慕禾缩了下脖子,什么都道不出口,耳根却红透了。
温珩看在眼中,更紧的抱住她,阿禾,你喜不喜欢我?慕禾耳朵都要熟透了,闷在被中,有点磕巴的转移话题,天都要亮了,你不走么?为什么要走?我往后天天都要睡在你这,我答应同我成婚的,不是么?……问题是他们现在还没成婚,好罢,其实成没成婚都无所谓,反正不该做的都做全了。
阿禾……温珩见她又不打算理会他了,便继而在她耳边轻声骚扰着。
慕禾捂住发烫的耳朵,试图从根源上摒绝他的会心一击,是是是,你说的都是。
是是是?是三个问题一齐回答了么?背后抵着的胸膛微震,似是他在轻笑。
慕禾没回答,继而硬着头皮道,哪有你这样的,一回来便将人闹醒了还不准人睡。
唔,听闻你在等我,不小心开心过头了,对不住。
嘴上说着对不住,却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偏着头在她脸畔亲吻着,阿禾,来我这睡。
慕禾只觉在他怀中整颗心都是轻飘飘的,不自觉配合了许多,朝他怀中缩了一些,我不是本来就被你抱着么?朝着我睡。
为什么。
想亲你。
……温珩粘人的本事又有了进一步的突飞猛进,好在他的怀中仍是极舒坦的,慕禾依言磨磨蹭蹭的转过身,靠在他的胸前,纵然时不时还是会被他骚扰,却仍是安心着很快的睡了过去。
这些年的得失,慕禾总算是看开了些,若能当下的幸福,总是拘泥于过往只会叫自己过得更艰难。
她不过要确认温珩待她是否还认真着,一旦确认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但凡是人,相处之间都会留下或深或浅的伤痕,她知道她还有介怀的事,却不愿因此而再推开温珩。
失去过,才方知弥足珍贵。
☆、68|日子一天天的过,慕禾的小腹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动静,孕吐的迹象随之转好了许多。
在九龄婚事定下之后,一行人回至栖梧宫,安顿下来。
庭院之中,除却基本的侍从,慕禾身边总是有人的,编遍嘱咐她不可摸剑,不可随意一个人去后山,有着等等诸多的限制。
若不是有个养胎的名号在,慕禾简直以为自个是被软禁起来。
好在她无事扰心之后变得愈发的嗜睡,除了日常简单的锻炼之外,眼睛一闭一睁的,日子便好打发许多。
慕禾不管事,众长老自有目标,统统前来明里暗里地请温珩代为执管。
慕禾同温珩办了个内部的婚礼,并未对外公布,这是华云要求的。
前阵子的流言蜚语叫他印象深刻,他一直都将慕禾当做女儿来看,又怎么受得了旁人如此说她,现在离温珩退婚公主的事情时间尚短,华云的意思是再过两年,等事情淡下来,公主也出嫁了,再宣布也不迟。
对不对外宣布都没关系,慕禾心里头知道,她和温珩这次是真的拜了天地的,又栖梧山庄诸位长老做的证。
莫说程序不重要,她都感觉自己作为正室,腰杆子都能挺直了些。
又五月,入秋之后,天气变得阴湿许多,不曾间断,连绵了近大半月的小雨。
慕禾到了分娩期被限制了行动,叫上下雨外头湿滑,挺着肚子也只能在屋内窝着,用过午膳后言语上指教了九龄一阵剑术心满意足的回房小憩去了。
虽然是嗜睡,但也没到躺下就能睡着的程度,兼之中午温珩亲自下厨,她嘴馋多吃了些,撑走了睡意,便眯着眼听着外面侍女们的低谈。
譬如说山下哪家的糕点好吃啦,温珩其人脾性如何如何的好啦,九龄进步如何如何的大啦,简而言之,其实听着心情蛮愉悦的。
迷迷瞪瞪都要睡着,不晓得是哪个丫头忽而惊呼了一声,将她思绪从混沌中又稍稍拉回来些,听得她道,哎呀,终于天晴了。
紧接着又开始唤人,小若,咱们把被子拿出去晒一晒把,好久不见过阳光了,这屋里头有些湿气,怕庄主睡着不舒坦。
小若忙捂住侍女的嘴,压低声音道,你可小声些,庄主正睡着呢,莫将她吵醒了。
唔,可庄主都睡一个时辰啦,这个时间不是该醒了吗?听到这,慕禾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躺了这般久却没有睡着,本是想起床,可起身实在是有点艰难。
挣扎一会好不容易坐起来了,晃了眼窗外还不怎么暖人的阳光,扶着酸痛的腰,沉默好一阵。
往下缩了缩,再度躺下睡去。
反正没人会让她出门的。
这么大个肚子,她只能安分一些。
没一阵屋门前传来轻微的声响,有人的脚步声几近小心的临近着,去了另一处隔间,想是去拿被子了。
待得声响沉静下去,慕禾只觉一阵朦朦胧胧,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肤上递来暖洋洋的温度,身后临着一人的心跳,沉稳而有力。
慕禾打量着四周,有好一阵的迷惘——她竟给人抱到了室外却浑然不觉。
你怎么回来了?慕禾在他的肩上挪了个位置,栖梧山庄的长老们皆知今时不同往日,恨不得将温珩捧到天上去才好,只为求他多照顾山庄一些。
为做回应,温珩偶尔也会去议事殿走一趟,今个便就是那偶尔的日子。
祁淮依旧并没有同意温珩辞官,诏书中只是道容他休息一段时日,不死心地盼着他能回去。
墨家势力亦不曾搁下,南北两陆商业往来密切,三方周旋。
慕禾虽然认为温珩定会很忙,可实际上只要她心念稍起,他定会出现在她的跟前悉心陪伴着。
若非他是她瞧着长大的,慕禾都会以为他兴许有些什么神奇的能力,一人做三人用,才能如此游刃有余。
难得太阳出来了,想起你许久没见过阳光,便想带你出来晒一晒。
慕禾觉着好笑,旁人晒被子,你抱着人晒。
温珩以手抚上她的腰身,轻轻揉着,腰还酸么?酸着酸着就习惯了。
无论坐着躺着站着都得拖着一个娃在身上,哪能不腰酸呢。
雨后林中的空气极好,阳光毫无阻碍的散落下来,透着绒绒的暖意。
即便是这么平平淡淡的过着日子,平平淡淡的相处,慕禾也觉一切都足够了。
只是掰着手指头,按着华云从前教的方式来算,她超过分娩期已经有个几天了,虽说迟几天早几天都是正常的。
可庄内上下似是并没有一个人觉着有异,她作为当事人,内心纵然忐忑异常也只得听从产婆的建议尽力维持一个稳定的心境。
可如今这么窝在温珩的怀中时,又难免显出一份需要依靠的柔弱来,吸了一口气后轻声道,我最近总觉着肚子隐隐有些疼。
温珩听罢几乎是立刻的紧张起来,却没有乱了逻辑,肚子疼?还是腹下疼?他突然强烈起来的反应让慕禾想笑,可是笑了没两下,腹下当真就是一阵不算剧烈的隐痛袭来,慕禾脸上笑意一收,温珩则整个人僵住,一瞬不敢眨眼。
两人就这么瞪眼互相瞧了好半晌,温珩忽而将她抱紧,阿禾,你不要拿这个同我开玩笑。
慕禾被他搂住,有点莫名其妙的眨眨眼睛,正要说点什么,倏尔再次感觉到一股锐利的剧痛涌上来,疼得她嘶了一声,扶住他的肩膀小声道,唉唉,我没开玩笑,我,我好像要生了。
从平静到混乱,一直都是个措不及防的时刻。
从稳婆稍快语速的呼喊声中,慕禾被同样煞白着脸色的温珩快步抱进了产房,那阵痛来得又猛又烈,明明是秋高气爽的艳阳天,生生给她疼出来一身的冷汗。
慌张奔跑的侍女在院中来来回回,慕禾听到门外赶来的华云急声问,怎的早了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早了?怎么是早了呢?明明都迟了几日的。
慕禾忍疼一直很好,如今还有心神去听一听旁人的人言论。
稳婆筹备应急的东西之后,才想起开始劝温珩,说产房不能给男子进来,不吉利,温珩却到底没能松开她的手。
整个过程慕禾记忆都很模糊,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坠下来却又坠不下来,疼得好像要将她生生撕裂一般。
说到底她自己也算是个半吊子大夫,知道一些事情,但毕竟没有遇上过真事。
胆量再大,再怎么不怕疼,真遇见了这场景还是会乱了阵脚的,心神皆乱。
耳边都疼出现了幻听,有时又什么都听不清了。
极致的痛楚中,慕禾只记着一双手稳稳的将她抱在怀中,偶尔轻吻着她的鬓发,对她轻声说些什么。
慕禾以为自个还算坚强,生孩子的时候咬着牙,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却到底没怎么哭喊,吓坏外面等着的一群人。
然而孩子脱体而出的那一刹那,她一口气险些提不上,瘫软在温珩肩边的时候,他着手环抱着她,语气既是心疼又像是哄小孩一般,紧紧贴住她的身子,低声道一句,不疼了,再不疼了。
时,竟叫她抑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不争气的哭了出来。
极致的疲惫过后,稳婆将孩子抱过来给慕禾看,那一刹那血浓于水的感觉,着实是难以言喻的玄妙。
稳婆道是个儿子,生得白白壮壮,足有八斤二两。
慕禾同样很开心,强撑着精神看过他许久,才在温珩的轻哄下睡着了。
由于孩子的大名几方都各持己见,争持不下。
慕禾一时无法取舍,寻思总得先取个小名才是,遂而便先定了——小白。
所谓大俗即大雅,无外乎如是,慕禾自己倒是很满意的,体现了她家胖小子白白嫩嫩的特征嘛。
温珩听罢,沉默许久回应道,你开心就好。
于是就这么定了。
☆、69|时光流逝飞快,算算小白也有个小三岁了,比及刚出生时要苗条修长了许多。
走路带风,左右是不肯给人牵着慢慢晃悠的,必然连跑带跳没个消停的时候。
小竹极是疼爱小白,喜欢得不得了,可也仅是一段叫人唏嘘的单恋。
小白对谁都没多少上心,唯独黏起慕禾来着实是叫人没有半点法子,任谁都不能将他拉走,其闹腾的性子也唯有在慕禾身边才会消停些。
慕禾有午休的习惯,小白时时都会拖着小被子挤到躺椅上、慕禾的怀中,睡不着也不会吵闹。
一回小竹来寻小白,竟瞧见他趴在慕禾的怀中,乌溜溜的眼睛圆圆的睁着,胖乎乎的小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她的肩,恍似他才成了哄人睡觉的那一方。
而小白每回自己过来,慕禾都不会睡得太熟,因为偶尔还能听到他睡不着后,兀自玩着手指,奶声奶气的嘀咕,可爱得让人恨不得低头咬他一口。
小白活泼成这样,倒是半点不似庄主和温相二人的,闹腾起来的样子尤其地像尉淮不是么?小竹尚且不知尉淮就是祁帝,说起话来也没有遮拦,不过咱们小白性子可比他好多了,长得也比他好,哼。
慕禾心有所触,歪头打量一眼正在浅滩边上兴高采烈玩水的小白,对小竹道,你觉着小白长得像温珩么?小竹仔细看了半天,……眼睛有点像?小白还小,没长开,大抵是没有温大人那种风姿,所以看着不像罢。
慕禾从浅水那鞠了一捧水,慢悠悠的起势过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小白转身的一刹那朝他轻轻泼了过去。
小白被当头撒了水,整个人冷得一颤,惊讶地捂住头愣在原地,连抽了几口气。
等他晓得转过来的时候,慕禾已经收回了手,正儿八经继而同小竹道,可他同我也不像。
小竹分不清慕禾是真心还是开玩笑,顾不得笑小白,忙着对慕禾解释,华大夫道小白像极了小时候的庄主,怎会是弄错了的。
起初小白感觉到有人泼他之后,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拂了拂头上的水珠,自个又在那玩了一会儿。
慕禾看他那反应,还以为他都已经发现是自己对他下的‘黑手’。
孩子同父母不大像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我从前倒是盼着他能像温珩一些。
慕禾将手伸到水里晃了晃,哈哈,毕竟这么好找姑娘不是么?……那是庄主过度偏爱了吧,小白这样也很好看的。
恩,温珩小时候更好看。
小白听到会哭的。
……好在小白是没听见的,一会儿后踩着鹅卵石歪歪扭扭走过来,一脸若无其事的带着明朗天真的笑。
肉嘟嘟的小脸搭上圆溜溜的眼,粉嫩的脸颊,瞧着着实可爱得紧,可似乎离俊秀还差了点感觉。
原因很简单,胖了些。
脸跟包子一样,肉肉的。
华大夫说小孩这么才好,所以慕禾也致力于将他养得更壮。
可她从前也没养过小孩,现在白白壮壮是好了,等以后瘦不下来可怎么办。
育儿真是一个大问题。
正想着,晃晃悠悠走到近岸边的小白一个转身,忽而双手合着举到了小竹面前。
小竹还以为他是要给她什么东西,受宠若惊便要伸手去接。
结果就是从那白白胖胖的小手中,吧嗒滑出来一只蝌蚪,落在她的手中,在其掌心欢快地蹦跶着……小竹神情霎时木了,小白!后半晌才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甩了手,整个人从台子边蹦起来,连退了好几步。
站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瞅着小白,倏尔意识到什么,你这是在整我吧,是在整我吧?小白仰着头,清润若宝石般的眸一派澄澈地将她瞧着,便就在小竹行将融化成水,暗自惭愧的目光中,很是淡然的点了下头,恩。
小竹整个人一卡。
慕禾再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
……玩水过后,慕禾给小白洗过一回澡。
慕禾抱着他,一路往院子里走,一面也感慨。
他现在才近三岁,就重得跟个铁块儿似得,个子也高,旁人家同龄孩子往他面前一杵就跟纸片儿一样,导致她从前对婴儿体型一直都有个错误的认知。
一回在街上遇见个小女孩,小白一根冰糖葫芦打头阵立马上前与之混熟了,慕禾杵在那里尴尬,只得上前搭话。
问那女孩的娘亲,这孩子有两岁了吧,她娘亲沉默了许久,说四岁了。
慕禾惊讶地点点头,心里头还曾暗道,大抵女孩子会娇小些。
现在明白过来了,只是她家的格外的壮而已。
慕禾抱着小白在院子里晒太阳,好将他湿头发弄干些。
小白平时很闹腾,今个大抵是玩累了,趴在她的身上有些昏昏欲睡。
前一秒她都以为小白睡着了,下一秒耳边便响起他奶声奶气的发问,爹爹回来了吗?明天才会回的。
‘北陆墨家‘彻底在南陆扎根,温珩偶尔也会出去办些事,一趟出去大抵五六天左右才会回来。
慕禾轻拍着他的背,想要将他哄睡着,可他安分了没两秒,忽而抬起头朝门口看去,奶声奶气,格外惊喜的唤了句,爹爹!斑驳树影勾勒出宁静,融汇那一人身姿笑冒,便可做极好的一副画卷,映入眼帘。
温珩走过来,小白开心的朝他张开了怀抱,笑得十分开怀。
是以,目睹这一幕,慕禾或多或少有点儿羡慕他们父子之情。
温珩伸手轻而易举的将他从慕禾的怀中带了过来,然而小白还没能从惊喜中缓过来、将他爹抱上一抱。
温珩面容上笑意未改,举着似铁块的小白,稍微转了下角度,随后,就那么将他儿子……放在了地上……而后回身,将慕禾揽入怀中,旁若无人道,阿禾,你想我了么?一脸诧异的慕禾和一脸愕然的小白,一大一小隔着温珩两两对视,良久……慕禾憋不住,嘴角微微一翘,回抱住温珩。
小白唇一撇,却到底没哭,默默埋头上前抱住了两人的腿,外人看来简直几分心酸。
小竹总是不忍心小白跟他爹争宠的,那简直是毫无胜算、一场连硝烟都燃不起来的单方面完虐。
所以自打看见温珩入庄后匆匆往慕禾院中赶,她便立刻跟了过来。
如今果真眼见这么个场景,简直心疼得无法,上前将小白拉离了这么个伤心之地。
说也奇怪,小白一般是绝不会轻易离开慕禾身边的,但若是他爹在场,那又好劝许多。
简直跟镇压物一样,万试万灵。
温珩回来之后,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翘首等着他的众长老们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匆匆赶上去,就见守门的小厮挠挠脑袋,懵懵懂懂道,温大人说今个儿是七夕,他要罢工,便同着庄主下山去了,说是今晚不回来了。
……身边没了小白,慕禾一路在外面走,总感觉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平时没觉着自己对那胖小子有多上心,真离得远了心里又忽上忽下的,一时担心这个,一时担心那个。
我的不在的时候,你也会这么魂不守舍么?温珩面上带着半截的银质面具,本是普通小摊上随便挑的东西,戴在他脸上却愣像是名匠精心雕琢而出。
不然又为何能衬得那双眸流光溢彩,露出的轮廓如玉雕琢,唇色水润如斯……慕禾扶了下自个的面纱,脸上发烫,收起越来越偏的思绪,咳嗽了声,从来没和小白分开过,一时有点不习惯。
这方七夕灯会有这么种习俗,满大街走着的小情侣皆带着面具,更有无聊的约好了时间分开进来,就是要看对方能不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他。
慕禾原本也不想跟这种让人一听就肉紧的事扯上关系,然而行至街口看到琳琅满目的面具摊,正思量着小白的她忽觉自己这么抛下他逍遥有点抱歉,须得拿点什么作赔。
脚下这么一停,手中也就多了三个面具,慕禾倒不是反感,就是有点拉不下面,推脱道,都老夫老妻了……没必要吧。
温珩虽是笑着,眉眼却丝丝含怨,才几年,你就厌了我么?他就是能毫无负累的说出让她压力山大之话的人,于是老实巴交的和他一起戴上了面具,扮演起年轻小情侣,走在路上都要十指相扣。
路上遇见一对猜错了对方的情侣,不作死就不会死,两人就在七夕这么个大好的日子里翻脸了,中间夹着个莫名其妙的姑娘,低着头不知所措,一溜烟跑了。
这么一吵引来了大多人的围观,由于带着面具,被伤了心的姑娘也没顾忌什么,又哭又闹。
慕禾远远看了一眼,就同着温珩进了一家茶楼,听说这家今天会来个很厉害的说书先生。
包下的房间在二楼正中最好的位置,温珩将前来招呼的店老板打发之后回眸,却见慕禾难得的正出神似的看着他。
怎么了?温珩微微一笑。
我在想外面那对正吵着的情侣,怎会有这么笨的人。
慕禾撑着头,继而看着温珩,像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手伸出轻轻地抚了抚他的面颊,喜欢的人,只要戴上面具就会不认识了,这不是很奇怪么?我连你的脚步声都可以分的出来,鬓边浅褐色的痣,手的触感……言罢,自己先笑了,我是不是挺痴汉的?☆、70|温珩的眸色倏尔一深,想要借着杯中氤氲的水汽的遮掩,避开心底那一份难以遏制的悸动。
压抑下,化作一丝并着甜意的苦涩,痛不可遏。
她道她了解他,可她却从不懂他的贪得无厌……楼下说书的先生已经开始拍板,慕禾松开了抚着他面容的手,正身端坐。
那柔软温和的触感抽离的时候,他的手不自觉的抬起想要阻止,可她的目光早移作旁处。
明明是个有名的先生,这回说的却是个十分俗套的段子。
唯一区别的是人家说的是英雄救美,他讲的是美救英雄。
楼下一干侠女们听得兴奋激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如此有感染力,证明先生确有几分本事了。
只是这个故事越听越觉得熟悉,讲的是一位侠女在悬崖救下落难公子哥的事。
慕禾撑着头,脑中突然闪过一张清秀的小脸,哭得梨花带雨。
那张脸颇有几分眼熟,然则慕禾却没有将他认出来。
记忆像是开了锁的匣子,登时回忆起了过往的种种。
那还是多年前,在梨花满园的皇宫某院的事。
慕禾闲着无聊第一次偷进皇宫打算去看看温珩,在偌大的皇宫里东南西北的一通绕,彻底迷路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一位少年。
着着一身绯红的衣裳,一根银色丝带松松系着腰身,纤细的身姿簇拥在雪白的梨花下,明艳得夺目。
他的手中攥着一把匕首,面容算不上凄冷,只是木然空灵,并无哭音,却有清泪从眼角滑落,坠地无声。
回眸看见她时,像是受惊了一般,急切地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白皙的脖颈之上,冷声道,你走开。
慕禾脚下一顿,也有点愕然了。
她到假山上是准备借着较高的地势看一看周围方位的,却不想这上面竟然还有个想要寻死的人,一时进退两难。
你要寻死么?她问着。
少年并不作声,匕首就要陷入皮肤。
要寻死的话便从这假山上跳下去,那比及匕首割来放血要快很多的。
慕禾保持着和他两步的距离,神色之中并无多少怜悯,长身而立,催促道,跳吧。
少年冷冷地睇了慕禾一眼,眸中的空灵绝望更甚,唇角勾起一丝嘲讽,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他人。
手中的匕首滑落,身子往后一仰,便就那般毫无预兆的倒了下去。
绯红的衣裳犹若绽放的曼珠沙华,艳丽而不详。
慕禾紧接着随之跃下假山时,便是看见这样的场面,一眼撞入了心底,不自觉皱了下眉,倾身一把环住少年纤细的腰身,拖起他下坠的力道。
那个时候,她并没有看见少年的表情,只是感知到他像是突然涌起了求生欲一般紧紧攀附而来的体温,心中微妙的一动。
便在行将及地的时候,手一松,将之噗咚一声丢进了池水中。
自己则一个旋身,安然无恙地落在岸边。
池水不深,少年等了一会才从水底站起身,看着她,眼眶红得厉害,怒声道,不是让我跳么?为什么要救我?!慕禾捡起落到池边的匕首,擦了擦,揣进自个口袋里。
我让你跳,又没说让你去死,为什么不能救你?一顿,听闻死过一次的人,都不想死第二次,你跳了一回假山,晓得怕了么?慕禾以为她这句话虽然是气人了些,但实在不至于戳中了人的泪点。
殊不知泡在池塘里,狼狈不堪的少年看着她,唇一瞥,忽而就嚎啕大哭起来。
奇怪的是,他这样吵,在皇宫这个四处堆满了眼睛耳朵的地方,却没能招来一个人。
慕禾隐约体会到他的处境,心中动了恻隐,但是刚才那么抱了他一回已经够对不起温珩了,实在不能再对他温声轻哄。
于是蹲在池边鞠了一捧水,迟疑了一会,径直朝他梨花带雨的脸上盖去……这一下,不怎么清澈的池水沿着他湿漉漉的发丝流淌,有些还泼进了他的嘴里……生气也好,别哭就行。
慕禾是这么想的。
连泼了三次,少年忍无可忍,彻底炸毛了。
咬牙切齿使劲地朝慕禾泼水泄愤,嘴上还大喊着,你是疯子吧,是吧,是吧!那水自然是一滴没有沾在慕禾身上。
等少年累瘫了,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一样瘫软在地上喘粗气,后院终于有一位老管事走了出来,神情虽然不悦还是命人将他拖了回去。
她蹲在假山上微微一叹,皇家啊……轻轻跃上宫墙,出宫去了。
……很多时候,经久的记忆存于脑海中并不至于会因为一点模糊的牵连,轻易而举的浮现,所以她在遇见尉淮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曾见过他一次的。
那个着红衣,眸中空灵沉寂的纤细少年与彼时的他也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难怪,他说他知道她的过去。
慕禾神色几番的转变落在温珩的眼中,又成了另一番的光景,唇边缓缓扬起弧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说书的先生是他请来的,并不是他拘泥过往,非要她想起来什么。
仿佛只有提及过往,才会能给他安定的温暖。
告诉他,曾有那么一段时日,她将他捧在心尖,宝贝珍惜着,谁人也碰不得。
她说她早不记得初见他的情景,不记得凄冷月下,她抱着他,说的那些话。
可看她现在的模样,是记起来什么了么?在想什么?他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倾听。
慕禾正想得出神,听到温珩忽然问她微微一讶,有点被吓到似的,回头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见他神情并不似质问,却有着较之随口一问更深层次的执拗,下意识想要回避,飞快道,没什么。
等冷静下来了,又觉着自己这样遮遮掩掩的反而可疑,遂而咳嗽一声,低声道,你原来都知道吗?知道什么?温珩微微一笑,眸中是完美无瑕的温和。
我在五年前就见过尉淮了,我救过他,所以他才……慕禾看着他,这些,他是不是都和你说过了?那么这出戏,又是不是他刻意给自己看的呢?温珩沉默了半晌,弯着眸,我不知道。
那你……慕禾欲言又止,不知为何觉着这个境况实在有点不对,对不住。
阿禾。
恩?我可以亲你吗?…………她应该是说错话了,慕禾自己心里也清楚,可哪里错了却又摸不着头脑,是不该提及尉淮么?七夕自然还会有些热闹的节目,譬如灵韵阁的舞宴。
由于灵韵阁本就是墨家财产,位置已经订好,慕禾听过书后也不着急着赶过去,随着温珩一路步行而去。
街道上都是买的些小玩意,慕禾挑了几个好玩的打算给小白带回去,复想起小竹天天念叨话本的存货都没了,便又走到了一鲜有人至的书摊。
书摊的老板是个精瘦的老翁,那一把胡须生得格外的仙气飘飘,瞥了一眼低头挑书的慕禾和缓步跟上来帮着提东西的温珩,眼皮子一磕,老神在在道了一句。
破镜难圆,何必逢场作戏?慕禾抓着书的手一顿,下意识的看了眼温珩,见他神情平淡,眸中沉寂,一副丝毫未被触动的模样。
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微微皱了眉,却没有理会那老翁,仍是看着手中的书册。
老翁见眼前两人没一个搭理他,不由又添了一句,本不是委曲求全之人,却做出这等委屈之事。
长久不了,长久不了啊……慕禾忍无可忍,开口道,老伯是在说谁?眼前人。
一阵儿沉默。
慕禾将手中的话本放下,今个儿正是七夕佳节,老伯说这些,不觉着煞风景得很么?老翁眸中清明,忠言逆耳,煞风景又算得了什么?总好过闹出人命再来悔过。
句句戳心,慕禾底气不足,反驳也显得没那么力道了,反倒被他说得隐隐不安。
她自不会因这些虚无缥缈的言论而动摇,她的不安,是因为温珩……这些年,他们其实远不若表面上看来的和谐。
表面亲昵依旧,心却已然远隔万重山,再寻不回过往的全心全意了。
毕竟分开过,又怎会毫无痕迹。
老伯会算命么?温珩低声发问,语气温和。
老翁抚了一把胡须,几分清高自持,稍能窥见几分而已。
算得出旁人的,自己的命格如何,老伯也能算出?老翁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着眼前这位温和含笑的如玉公子,半截面具映衬,他那一双漆黑的眸,似渊无波而了无笑意。
那一刹,极致的寒意爬上背脊,竟让他一时失言。
看来是算不出了,既如此我倒是可以帮老伯算上一卦。
温珩笑意谦和,一字一顿道,老伯近日,怕是会有血光之灾。
☆、71|人流熙攘,温珩在前,慕禾在后,遥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是从哪一点痕迹得出的结论,心底却能笃定——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不然依他绝世无双的好脾性,怎会因为一个外人的两句话而动了杀意。
可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理由呢,或许是因为七夕佳节,又或许他不想在她面前生气,毕竟过往的这二十几年他都做到了这一点。
情绪不对人释放,可以是一种呵护的温柔,也可以是一种不愿提及的疏远。
五年前,她可以笃定温珩不对她生气是前者,现在,却无法自然而然的这么想了。
且不论那位老伯是真心还是恶意诈骗,因为两句话而……不大好吧。
当然是假的。
温珩背对着她,语气稍显冷硬的截断了她的话,回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看不出一丝阴沉的情绪了,笑着道,他既然喜欢用言语恐吓人,我自然以牙还牙。
语气轻松得好似在开着一个玩笑。
慕禾本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其实不必在她面前这样遮掩住情绪,生气也没有关系,可她不懂他到底在隐忍些什么。
她的心思不够玲珑,离得这般近也依旧看不透,胡思乱想,望而却步。
灵韵阁的舞会是今夜的一大盛事,多半的情侣进不去富丽堂皇的楼宇,便选择了驻足在外,同自家心上人挤做一堆兴奋的朝内探头探脑。
慕禾随着温珩在人群中一路畅通无阻的入了楼,目光停留在围观的公子小姐身上,忽而便觉艳羡。
曾几何时,她也和温珩跟在人群中凑着一时兴起的热闹,因为害怕走散而紧紧牵着手,指尖的力度稍有松动都可以让彼此大惊小怪,忙收回好奇,非要凑在一起才会往前走。
隔阂。
他如今仍会牵起她的手,人潮拥挤的时候,他却不会像从前一般紧张,反倒会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淡淡站在原地等她。
淡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知道自己和温珩,正在走向一个恶性循环,应着破镜难圆的诅咒。
灵韵阁中灯火辉煌,有人引路,带领他们上了楼。
楼梯口上,慕禾刚抬头便看到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从楼上下来。
着着一身寻常很难见着的清凉服饰,绯红纱衣下若隐若现的勾勒着让人血脉喷张的曲线,朱红的唇恍似蕴着难以明状魅惑。
微挑的凤眼,眯着三分慵懒,四分妖媚,眼尾点着一点血色的蔷薇,精致得颇有韵味。
经过温珩的时候,身子像是无骨一般稍稍一懒,整个人便勾手朝温珩身上扑去。
不管她认不认识戴着面具的温珩,光凭他那一身卓绝天下的温润气质,面具勾勒下精致完美的轮廓,华贵清雅的服饰,便足以让人投怀送抱。
又况且,她还是知道他的,朝思暮想,已经数不清多少岁月。
慕禾早知灵韵阁算是半个风月场合,虽然不至于小心眼到还避讳这些。
可当眼睁睁看到温珩身子不动声色地一让,毫不怜香惜玉的任那女子从楼梯上倾倒,真的控制不住朝她扑来,也是呆住了。
出于人性的理所应当和幸灾乐祸的同情,慕禾扶了一把女子,柳腰盈盈不足一握,一手从容撑了下她的后腰。
在眸光相撞的那一刹,冷冷睇了她一眼,未发一言,抽身离开。
呵了个呵,要不是看她一会还有舞要跳,慕禾连扶她一把都不愿。
秦蓉为那冷然一瞥震撼住,扶着栏杆望着犹若仙人眷侣的两人上了楼,心口恍似撞上了一堵无可撼动的冰山,撕裂开伤口,嘶嘶的往里灌着冷风。
她乃是取代了月娘,占据第一舞姬身份的清倌人。
这回宴会本是可以不用出面的,只是因为她听闻温珩要来,才毛遂自荐生生挤了进来。
月娘说,十多年前他和慕容禾每夜都会出现在舞宴上,一待便是许久。
秦蓉想,他定然是喜欢看舞的,或许在看过她跳舞后,会连带着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她。
可他却是同着慕容禾一起来的,那个名冠天下的人物。
她竟还有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皎皎如月高不可攀,让她的心意看上去那么可笑。
……这种事,慕禾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这次撞过来的姑娘漂亮了些而已,遂没多往心里去。
坐上雅座之后点了些酒菜,便津津有味的看起舞会来。
温珩难得的要了一壶酒,浅笑着告诉她,今个月娘会来。
慕禾一惊,心中立即涌上太多的东西,多半是喜悦的,月娘不是在洛城?怎的过来了?自然是请过来的。
温珩眸中含笑,给自己斟了杯酒,上回没有看成,这回算是补上了,要喝些吗?慕禾吃了根蔬菜,含含糊糊,我可以陪着你喝一杯,就一杯。
温珩一如既往的对舞会并不感兴趣,慕禾从前只是觉着月娘跳舞好看,单纯的欣赏,后来……渐渐的就是有些向往了。
她觉得自己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那本该是女人特有的。
温柔。
这种差异,在看着她们衣裙飘飞、姿态曼妙时尤为的清晰。
就像是七夕出来散步,寻常的女子都会温温柔柔的握着男子的手,低声说着软绵的蜜语。
可她既做不出过分亲昵的举动,也说不出甜言蜜语,就连心思也不够细腻。
他们出来,就是单纯的散步,逛街,听书,看舞,只要温珩不主动亲昵,他们就可以像是从前师徒一般的相处模式。
她恍似在这方面天分极低,这种事往往让她沮丧,更加艳羡他人。
希望亲昵,又想都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何必刻意。
慕禾心思在舞会上,全无所察温珩安静坐在一边,一杯接着一杯喝空了酒壶。
小厮应声而入,再给他添上了一壶新酒。
没一阵舞台上出现了道熟悉的身影,引发一阵不正经的口哨,慕禾微微侧目,那正是她在楼梯口上碰见的女子。
孤身来到舞台正中央的秦蓉微微仰头看了二楼正对舞台的大雅间一眼,本是期望接下来的舞能够被温珩看到,殊不知那方栏杆衣袂浮动,靠过来一人,静静将她俯视着。
慕容禾。
慕禾来看她当然不是抱着恶意的,而是后来从介绍的帖子上看到,将要出场的是如今风头正盛的秦蓉,便想离近了瞧瞧。
号称世间第一的舞姿,不晓得是她胜了月娘,还是月娘自己淡出了。
温珩,你要过来瞧瞧么?快到最精彩的地方了。
慕禾忍不住喊温珩过来分享。
温珩一贯是没有兴致的,然这一回听了慕禾的邀请,当真起了身,朝这边走来。
伴着渐起的丝竹之声,慕禾听到他临近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而是下意识的往旁边让让,给他腾出一个观看的位置来。
身子将将一偏,腰上便缠上来一双手将她揽了回来,动作轻柔却不可置否。
温珩从身后抱着她,贴近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像是有些醉意般眯着眼,满足地贴着她的面颊,安宁一声不吭。
慕禾的脸几乎是立马的烧了起来,且不论正对着的舞台之上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们的那些人,即便是在这个雅间内,也还是有服侍的小厮存在的。
遂而挣扎了两下,你是不是醉了?头晕吗?温珩稍稍低头躬身,埋首在她的脖颈间,蹭了下,语调慵懒应了一句,恩。
小厮红着脸,放下酒壶,默默带上门退了出去。
那我先送你回房吧。
反正温珩也说了今夜不回栖梧山庄,早就在这里定好了房间。
温珩偏头,轻轻的含住了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纠缠上来,让慕禾浑身都有些发麻。
我还可以等一会。
恩?等你看完月娘,然后一起回房,我不想一个人睡。
他的呼吸散落在她敏感的脖颈间,言语之中淡淡的依赖顷刻之间将她的心化作了一汪水,虽然是当着这半公开的位置格外的难为情,也还是回身抱住了他。
月娘下次再看,我们先回房吧,你是不是难受得厉害?有了小白后,便没见他这么粘人过了,这种返童现象被慕禾归结为酒精的作用,他定当是醉了。
慕禾催促着,也不见温珩怎么动。
伸手拿起桌上早就备好的醒酒汤给他喝了一口,丝毫没心思留意舞台上动人的舞姿,拉着他就要往楼上走。
温珩走了两步,甩开慕禾的手,往雅间的门框上一靠,闹出一阵不小的动静。
走廊上的一干侍女小厮皆呆呆将他望着,不晓得这是怎么了。
慕禾亦是一副吃惊的表情,而后便看见温珩朝她伸了手,旁若无人,堂而皇之道了四个字。
阿禾,背我。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震惊模样,除了慕禾。
她迟疑了半个瞬息,便走过去在温珩面前转了身。
温珩毫无负累的环手在她的肩膀上,笑意盎然的在她的侧脸上啄了一口,道,辛苦你了。
……在场掉了一地的下巴。
温润如玉的温珩和淡雅若仙的慕容禾竟然是这等相处模式,怕是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吧。
而慕禾之所以不动声色,乃是因为她绷紧了面皮,单方面以为温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有返童现象了,未免旁生枝节,只能对他百依百顺。
……仙音缥缈处。
秦蓉默然从舞台正中退了下来,脸色寡白,她自然看见了在栏杆边相拥的二人。
从未曾想,看似温润,实则淡泊冷清的温珩也有那样一面。
像是贪得无厌索取着温暖的小兽,以那样执拗的表情拥着她,眷恋而不知所措。
☆、72|就算没有身边嘶嘶倒抽的冷气身,慕禾也知道她背着温珩回房是件多么离谱的事。
他一没有受伤,二没有行动不便,只不过有点撒娇般的这样要求,她便简单的应了,没做过多的思量。
然而在拐角无人处,温珩一个举措让她心尖倏然一颤,终于明白所谓返童,只不过是她想要将他单纯化的念想罢了。
彼时的温珩紧紧贴着她的身子,昂头,恍似是她的脸上依稀残留着那一道伤口,轻轻在上舔了一口。
和尉淮所触的一模一样的位置,用这一模一样的姿势。
无声的控诉。
慕禾没有说什么,在进屋后便被他压在了床上,也来不及说什么。
身上紧紧抱着她的那个人,还是温柔而熟悉的,却又似乎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扭。
压下来的吻密不透风,带着微醺的酒气,在她某个闪神的瞬间倏尔一口狠狠地咬在她的肩上。
本是一个攻击的行为,锋利的齿却又在最后的关头控制着力度,没有给予她痛楚。
便是这样一个轻微的小动作,勾住了慕禾的心神,至少也明白了一点。
温珩一部分的怨气是冲着自己来的。
而这三年有余的陪伴,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
……第二日,平和的阳光分割开昨夜的疯狂,安静下来后便恍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慕禾是被温珩吻醒的,睁眼看到并不熟悉的装饰,迟疑了好几秒才起身。
温珩见慕禾一醒来就要穿衣起床,不由分说将她系腰带的手扣住,支起身搂着她,懒懒道,山庄左右没有急事,不多躺一会儿么?你昨夜都没怎么睡。
慕禾脸一热,渝水说你今天就要动身去北陆,不早些回山庄准备一下吗?温珩仍像是有些倦,发丝若绸缎亲昵的滑过她未着寸缕肩头,不用准备。
同从前不一样的是,自从有了小白,她的心思都在小白身上,插手温珩的事就渐渐少了。
所以他一句不用准备,竟让她一时无话可说。
默了半晌,要多久回来呢?半个月。
……回到栖梧山庄时已经过了晌午,小竹嘻嘻哈哈的凑上来,说要告诉她好消息,庄里来了一位客人,说是温大人特地请来的,叫月娘。
慕禾飞快的瞥一眼将才同她分别,往主殿去的温珩,朝小竹一笑,恩,那领我过去吧。
小竹微愣,庄主回来不先看看小白吗?他这会子正睡着觉……恩,我寻她有些急事,一会就去找小白。
小竹不明就里,还是愣愣应答着,好。
……悠然竹篁重重,翠竹生机盎然处,有一名女子微微倾身,神情安宁地在空无一人的茶桌上沏茶。
或有微风带动,一缕发丝滑落腮边,平添两分的温柔美人羸弱韵味。
慕禾匆匆行至墨竹院的时候,便是撞见的这样一幅场景。
心里头一动,嘴上便唤了一句,月娘。
月娘应声抬头,眸光望来,面上神情是让人不自觉怜爱、无害的柔弱,犹若弱柳扶风,朝她盈盈一笑,我刚沏好茶,要喝些吗?慕禾冷清疏远的眉眼稍作收敛,挥袖在石台上坐下,多谢。
月娘温温婉婉为她端上来杯茶水,虽然时隔多年未见,却也未显生疏,自然而然的轻笑着,阿禾好福气,得有夫君如此疼惜。
慕禾知道她是在说温珩特地请她到栖梧山庄的事,默然无语,低头抿上一口茶水。
清香霎时于口舌间化开,伴着微微的苦意,滑入喉间却又在舌尖残余淡淡的醇香,回味无穷。
见慕禾没有搭话,月娘退后两步,款款朝她一福身,月娘为庄主献舞一支。
不用。
慕禾倏尔开口,欲言又止一番,最后看了看院门,脸上诡异的浮上些许浅红,我有事,想要找月娘你谈谈,能随我入屋吗?这一回月娘也愣了,温柔笑笑,点头应允。
……光线充盈的室内门窗紧闭,月娘坐在正中的梨木桌边,眸光温和,一副洗耳倾听的模样。
慕禾在屋内转了两趟,最终还是嗒的将手中的扇收拢,搁在桌前,面对着月娘坐下来了。
我和温珩,房事不合。
饶是以月娘的镇定,也在这一刻愕然的睁大了眼,什么?慕禾脸上很快就烧了起来,神情却是很淡定的,接着道,成亲的这三年,他几乎很少碰我。
月娘唇角牵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又忍了下来,望见慕禾认真的眼,不留神再看见她衣领遮掩下隐约的红印,一时间迷惘了。
庄主道温大人很少碰你,很少是个什么概念?月娘本是风月出身之人,咋听到慕禾的话虽说是惊讶,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想想慕禾基本没有长辈,这种私密之事对谁也不能说,只有她,问起来不至于会那么尴尬。
可慕禾虽然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话却还是有些委婉,要理清楚事情,自然得她问得直白些。
慕禾耳根泛红,移开眸没好意思再去看月娘,低声道,大抵一双手能数的过来。
月娘惊了一下,庄主的意思,温大人在外头另寻新欢了?这回轮到慕禾怔了,啊?一顿,新欢?月娘瞅着慕禾微怔的眼,叹息了一声,不过寻常的男子或许是这样,温大人……语气稍转,不合是从成婚开始起的,若是大人有异心,又何必同庄主成婚?应当是月娘想岔了。
慕禾正要说什么,院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小竹急匆匆的跑过来,庄主,庄主!慕禾在她闯进院来的一瞬便敏感的闭了嘴,早于她敲门之前拉开了房门,淡声问,怎么了?温大人将小白带走了,带去北陆了。
原本只是件小事,却好像有一声钟鸣敲响在她的脑中,震得她思绪一片空白。
小白起床之后看到大人要走,非要缠着跟上去,大人便将他带上了。
可去北陆路途遥远,大人有公事要忙怎么顾得上他,庄主要一同前往吗?月娘上前,看到慕禾脸色不好,柔声问,怎么了吗?慕禾摇摇头,问小竹,他们走多久了?一刻钟。
……仅仅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带着小白驾着马车离开,而她骑马追赶,及至淮城(前往北陆的必经处)也不见他们的踪影。
不是追不上,而是他不想让她追上。
在淮城等了一日,一无所获,慕禾只得驱马返回。
温珩不可能会伤害小白,她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将小白带走,还是去的北陆。
因为不懂,所以隐隐不安。
回山的时候,她牵着马,独自在山道上行走。
远远的看见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等在树下,鬓边的乌丝不记得是何时染上了雪白,神情之中微微肃穆。
是华云。
慕禾上前,扶住他的轮椅,下意识觉着不对,便问,怎么出来了?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他抬眸,一贯慈爱的眸中隐隐认真的将她瞧着。
慕禾不知道这时候华云找他能有什么事,但为了尊重还是将马拴好,站在他面前,恩,好。
小白是温珩的吗?慕禾手一僵,眯起眼。
三年多前,在药房,我听见了。
华云淡淡开口,没有指责的意思,语气很是平和,刚到栖梧山庄的时候,周途劳顿,我担心你胎气不稳便熬了药,让温珩给你送去。
慕禾的眸光倏然一暗,半晌无话。
……她对药物很敏感,尤其是在怀孕期间,尤其是温珩,当所有的敏感因素凑在一起,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那么过激的反应——她当着温珩的面,毫无预兆的打翻了那碗药。
温珩当时也愣住了。
彼时的慕禾很快的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理智,两人相对无言的半晌之后揉了下眉心,我……不想喝药。
温珩并没有多说,多问什么,安抚了她突然暴躁起来的情绪,便要出门唤人来收拾碎瓷片。
或许是那一刹那微妙尴尬的情景,让她想起了太多。
想起那一日,温府的芭蕉叶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她拿着休书曾问他,避子汤是不是在他授意下给的。
想起他眉眼冷漠,回答了一句是的。
想起白拂笑吟吟的脸,淡声道,我要的是你,而不是你肚中的孩子。
慕禾看着温珩离去的背影,倏尔开口,道了一句话,一句只可以藏在心中,却不能拿出来说的话。
如若没有了孩子,我不会同你成婚的。
……或许就是这番话,听在别人的耳中又有了旁的意义。
她也没想到临着的药房之中,华云听到了这一切,而到了后来提及这件事的也是他,而非当事人的温珩。
慕禾摇摇头,缓缓道,小白是温珩的。
华云神色不变,只是稍作思考,继而道,你可还记得生过小白后的事?恩?我担心小白早于正常预期时间出身,会身子不好。
你却告诉我,小白是晚了几天出生的,但在正常范围内……顿了顿,我推算的预产期,是温珩告诉我的时间,和你说的几乎有一个月的差距。
这回轮到慕禾惊讶了,这怎么可能?☆、73|但是这种事,除了当事人谁也解释不清楚,慕禾惊讶之后便选择了沉默,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差。
华云看着慕禾的脸,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的立场本就不算公正,无论是不是你的过错,我都会维护你。
所以这三年,将温珩的种种看在眼中,却始终粉饰太平。
小白健康长大,你能好好的便是我所有的念想。
慕禾脑中一时混乱,断续回忆起过往,也断续的听着华云现在说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曾做过对不起温珩的事,又哪里需要人宽容维护?小白是温珩的。
慕禾再重复了一遍,因为他是她重视的长辈,所以才会解释,除了他,我没有被任何人碰过,所以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质疑。
语及此,微微一顿,有点恍惚的低声道,可能是您误会了,依温珩那样的性子,若他以为小白不是他的,是不可能会接受的,更不会就那样和我奉子成婚。
我可能误会了你……华云眸光静静,有那么点怜悯和挣扎,却绝没有误会温珩。
……他将小白带走……你知道缘由么?慕禾没做声。
这世上有一个人,让他三年都寝食难安。
害怕一旦那个人回来,他会在顷刻之间一无所有。
他不会恨你,却会恨让他恐惧的人。
华云低声说着,他忍了三年,给你三年平和,终于到了极限。
阿禾,就在山庄等他回来,等一切尘埃落定,都会好起来的。
慕禾听罢,极缓极缓的抽了一口气,小白是……祁皇膝下无子,皇室血脉断绝,龙座不可能空置。
慕禾心中巨震,却死死压抑住,闭了一下眼,冷淡丢下一句,荒唐。
转身要走,来路却被人堵住。
慕容凌执剑与渝水二人拦在她面前,阿禾,北陆很快就会易主,你阻止不了的。
你越阻止,越会激怒温珩。
慕禾说不清自己心中是种怎样的滋味,感觉一口气憋在心里,整个人都是僵着的,冷冷道,他疯了,你们也要顺着他疯么?还是说……拔剑出鞘,剑端直直指着慕容凌,你觊觎北陆,温珩如今……也不过是你在顺水推舟?慕容凌听到她的指责,眸光一冷,是谁将他逼成这个样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慕禾心里一跳。
世人皆知他的委曲求全,只有你看不到。
慕容凌语气冷硬,下颌紧绷着,邪气的眸中溢出的怒火汹涌得毫无预兆,他对她控诉,却不知是为谁而控诉,慕禾,你根本就是没心的罢?我……慕禾刚要开口,便觉身后冷芒一闪,带来一阵压迫感极强的危机感,迅速回身防御,抬手挡下朝她后脖颈落下的重击。
刚要一掌回击,就看到华云往那暗卫面前一挡,慕禾自然赶忙收手。
这一瞬的迟疑震惊显露出空隙,慕容凌长剑一展,架在她的脖子上。
你就当我是为栖梧山庄考虑也罢,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打算再离开,等温珩回来那之后……慕禾倏尔一笑,好意心领了。
两指夹上刀刃,状似轻而易举的一翻,只听叮的一声,剑身霎时从中折断。
手中断刃甩出,若一道流光轻易割断了系马的绳子,慕禾灵巧的翻身上马,冷冷一瞥慕容凌,一一挡下暗卫压制而下的攻势,速度丝毫不减的扬鞭远去。
她是不懂为什么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不懂温珩为什么会以为孩子是尉淮的,他到昨天为止不都还好好的么。
不,也不能说是好好的。
慕禾一鞭愤恨的抽在树干上,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气愤,亦或者,心疼些什么。
温珩。
温珩那样的人,平素纵然温文尔雅,可瞧见尉淮亲了她一下,不但是立刻委屈爆发差点将她折腾死,狠咬了她一口,还一直余怒未消的记恨到现在。
如果他当真以为小白是尉淮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忍下来,不动声色安宁抱着她入眠?她想起尉淮送她九转玲珑扣的那一夜的争吵,每一句都是个悔字。
那陛下以为,孩子是谁的?阿禾怎么不说话?孩子的事该是只有你最清楚了。
所以你同他的亲吻是甘愿的,为他跳舞也是甘愿的。
清楚,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当然不清楚,慕禾迎着风,眼尾像是上了妆般泛起浅浅的红。
初初怀孕的那一阵,温珩还在她身边,夜里不安分的从躺椅上摸上来,少说都要搂上一搂才会去睡。
怀孕的第一个月,慕禾自然是不知道的,当日有少量的出血,只以为是月事来了。
小竹给她备了红糖姜水,未喝完的搁在床头,早早睡下了。
当夜,温珩一如既往黏了上来,只不过未像从前一般念叨着让她转过身来抱着他,而是以掌心贴着她的小腹,从身后搂着她入眠了。
温珩清楚的了解着她每一个习惯,细心如斯,细致如斯。
慕禾自己就忘了,忘了曾有过这样一个小的插曲。
她不需要特地的推算日子,因为她和温珩只有一次。
然而温珩却细心的记住了每一点,也听慕禾亲口承认,在她恨极了他的那段日子,爱过尉淮。
撞见过两人夜半三更从山林中走出,撞见过他两次吻上她的脸颊,听闻她给他跳那一支宣称只给心上人跳的舞,听到她一次又一次违背冷淡的性子维护他。
他从一开始就以为小白不是自己的,所以在知道她怀孕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喜悦。
所以在尉淮质问的时候,反问着,那陛下以为,孩子是谁的。
所以在慕禾打翻汤药的时候一言未发。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她怕他会伤害这个孩子,可他从未这样想过。
她说,如若没有了孩子,我不会同你成婚的。
可一旦接受一切,他又成了什么?温珩有多高傲,慕禾自然是清楚的,几近偏执的占有欲,容不得一丝背叛。
……他接受了。
……船靠岸的时候,正是夜半,慕禾知道他如果不在皇宫,便一定会在温府。
可真正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门前,慕禾又瞬间的胆怯了,她真的很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
手触上门扉,又莫名觉得一阵心疼。
推开门,走了进去,不意外的看着着了一声宽松白纱衣的温珩,半依着床头柜而坐。
清幽月光投射而下,他的面容显出两分苍白,神情宁静的看着她,墨瞳中淡淡的,皆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怎么过来了?从这一句,慕禾就已然听出了他的情绪,他的声音是平和的,音质却偏冷。
慕禾站在门边,没有走近,道,我来接小白。
……你一个人,又有公事要忙,管着他会很累的。
月光下,温珩倏尔笑了,唇角勾起三分笑意,眸底却是漆黑的一片,你分明是为了祁皇而来,为什么连一个理由都要遮遮掩掩的?慕禾皱起眉,他不喜欢看到温珩这样笑,明明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却会给人一种很远的感觉,孩子是你的。
你的孩子,当然只能是我的。
他依旧是笑着的。
温珩。
慕禾一字一顿,连名带姓的换了他一声,低声却认真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
我也说过了,孩子是谁的不重要。
只要是你生的,对我来说就没有区别了。
温珩没有再笑,但是尉淮,他必须死。
纵然心里早有准备,当慕禾真正切切听到他说出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震动,你不能把我们之间的问题强推给别人,他是无辜的。
这跟无不无辜没有干系,只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我不如他,他也会杀了我。
月光伴着风在他的发上浮动,明明是仙人般的容貌,说起杀戮却那般的平静,恍似还带着些许轻哄的温柔,我们之间没有问题,只有尉淮。
温珩。
慕禾心情极端复杂,狠不下心来对他冷言相对,又绝不想他伤害尉淮,所以只有软下声音,你听我一次好吗?我们回山庄,不要牵扯进不相干的人了,小白也决不能和北陆扯上关系。
……温珩没有回答,静静将她瞧着。
慕禾看着他那样的眉眼,分明是含着怒的,只得叹息一声,心乱如麻,好吧,我们明天再谈,等你冷静了。
我知道我这么过来,一定会惹怒你的。
说完,慕禾就要转身出门。
你要去哪?温珩开口拦住她。
去屋外吹一下风。
外面凉。
他的声音是极具迷惑性的温柔,阿禾,来我这。
不必了。
她本想说去看一下小白再睡,然则下一句话还没有开口,寂静的屋内便徒然炸开一声瓷片碎裂的声响。
慕禾因为这个声音稍惊的回头,便见碎片伴着湿漉的茶水躺在地面,温珩低敛着眸,唇角似笑非笑的抿起冷淡的弧度。
下一刻,他的袖子边攀上来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拉了他一下,随后冒出来一个小脑袋,似乎还睡得晕晕乎乎,半闭着眼吭哧吭哧的爬到温珩的怀抱,在他肩边蹭了蹭,软软糯糯的唤了一句,爹爹。
温珩将小白抱紧,才慢慢移眸,看向她,极缓极缓的道了两字。
过来。
☆、74|慕禾不是没有见过强硬的温珩,最显然的莫过于在梨镇那时。
然而大多的时候他都是温柔随着她的,纵然他早已经有超出她的能力,却很少站在主宰一般的位置对她说话。
他很生气。
知晓这一点的慕禾并不打算和他对着来,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依言走上前,在他的床侧坐下。
几乎是落座的瞬间,他便一把将她拉倒了怀中,狠狠吻下来。
极富侵略性质的吻让慕禾喘不过气来,彼此之间隔着微微打呼噜的小白,这种感觉让慕禾既心疼又无奈。
轻轻回抱住温珩,手也抚上他的发丝。
与他侵犯的急切不同,她只是缓慢而轻柔的让指尖穿过他的发,耐心的梳理,恍似能够包容宠爱他的一切。
就好像一切最初的模样,她还若栖梧山上的那般,只独宠着他一人。
感受到慕禾温柔的回馈,温珩呼吸微微一滞,僵立半晌,神情偏淡的将她推开了些许。
慕禾原本要说话,却见他轻轻将小白从身上抱开,放到床的里侧。
而后倾身,无甚表情的去解慕禾的衣带,连夜赶过来的?慕禾小心翼翼的瞅了他一眼,看他眸光看上去虽然偏冷,却平静了许多,配合的脱下外衣,恩。
在船上睡了吗?没睡着。
温珩伸手将她的发簪拆下,如瀑的长发垂落,披散在肩头。
他看了她一回,几番欲言又止,最终眸色一暗的再度将她揽回怀中。
这样贴近的距离,慕禾都可以听到他胸腔内的跳动。
她很想劝说些什么,然而长到这么大,她从没有应对生气的温珩的经验,完全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哄得他开心。
温珩如今有多危险她自然感知得出来,尤其她的立场还这般尴尬,举步维艰,只能小心的看着他的眼色,这情况到底还是头一遭的。
不知道温珩是不是也醒悟过来这般抱着她,时间久了实在有点摧残人,便问了她一句,困了么?在慕禾点头之后,两人都躺下了,他扣在她腰上的手却始终没有挪开过。
温珩睡在外侧,慕禾则睡在他和小白的中间。
三人靠得很近,慕禾可活动的唯有一只手,发顶靠着他的下颌,听到他的呼吸声,一直,一直都没有入睡的迹象。
他在发呆。
从前很少有这样的境况。
慕禾忽而想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来了,坐起来等她。
可再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回答,兴许并不会是件可以以愉快的语气说出来的话。
阿禾,你可爱过我?寂静的月夜下,唯有他的声音淡漠若水,并无起伏。
慕禾微微混沌的神思轻轻一凛,抬头瞄了他一眼,正欲开口,他又淡然补充,不是师徒情分,不是亲情,而是将我当做一个男子,当做你的夫君一般的爱慕。
你有吗?他们有时候实在是很像的,她过往也这么想过。
想温珩愿意同她在一起,是亲情占得多一些还是爱情多一些,明白着这份不安。
她渐渐明白温珩的感情,却从没对他说过自己的。
所以并没有犹豫,有。
是么。
温珩淡淡的语调,没有半分惊喜。
他问了一个问题,在她斩钉截铁的回复之后,却没有多少的相信,轻轻道着,可你从没主动吻过我,即便成婚之后同枕而眠,也绝不会主动靠近我半分。
在梨镇,你道你恨极了我的时候,便是这样冷待着我。
阿禾,难道你喜欢一个人和恨一个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么?一时无话可以辨别。
她只是习惯了他的主动,以此依赖,也并不习惯主动的亲昵。
想要这样解释,却连自己都觉着牵强。
是她心底隐约的潜意识仍在自我保护的疏远着温珩,而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没有等到慕禾的答案,温珩似乎也并不在意。
于黑暗中寻到了她的手,十指交握,像是捧着珍惜之物,在月下一一轻抚着她纤细的指。
月下幽静,慕禾屏息低眸,唯有温珩在静静陈述,我自然是能受住的,无论如何现下你的夫君是我,不是么?是我做得不够好。
慕禾紧紧握住他的手,可是温珩,我是不会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
慕禾过往每一次的主动,都会让温珩开心不已,可她今日这样急切的握住他的手时,他唇角的笑意一僵,却是面无表情的将指从她的手中抽离。
正如慕容凌所说,在慕禾踏入北陆领地起,他就已经认定了,认定了她想要救回尉淮,认定她对他余情未了,越描越黑。
你跟我成婚是因为孩子。
这话终于是将慕禾说得心中一震,不是因为他平淡陈述的语气,而是他直面的态度。
直白的剖析心底最痛楚的地方,解下自尊骄傲给予的防备,正面相对,让她顿时自惭形秽。
慕禾纵然明白现在是个需要说善意谎言的时候,却在面对他那一双沉静的眸,没法开口。
她只对他撒过一次谎,就是告诉他,她爱过尉淮。
这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事,却会越滚越大,变成今日的状况。
是,有这方面的因素。
慕禾坦然言说。
温珩轻笑一声,低低问,还有呢?我方才说过了,可你不信。
恩,我不信。
他轻飘飘的点了下头,尚在栖梧山庄的时候,你告诉我说月娘教的舞只给心上人看,成婚前后的这么多年,我都不曾见过。
只听说过一次,是手下传来的,说在山林中,你沿着清泉跳了一支舞,连祁皇都看呆了……你可知我听闻后的心境?好在那一夜,你在我胸前落下一掌,险些震碎了心脉,昏了多日。
不想,不看,才不至于痛不欲生。
他轻轻的呵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尾音冰冷着,却又矛盾的掺杂了温柔。
九转玲珑扣,那本是我的东西,却只有将之打碎了,我才能要回来,你叫我怎么信你?言及此,他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什么,浅淡一笑,我知道你曾为破碎的玲珑扣而与我置过气,虽然并无必要,我却亦然因此事而赌过气。
你可曾想过,那玲珑扣若是我夺回来了,怎可能会递交到你手上,即便是一堆碎片我亦会收敛起来。
祁淮是留下玲珑扣走的,当着我的面打碎了它,径直要求侍女将它送还给你。
我本愿尊重你的选择,期盼你有朝一日能亲手将玲珑扣交到我手上,所以并没有阻止。
可那一日在阁楼,你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置气的离开了。
分明是祁淮让侍女做的误导,你却偏心的只怀疑我,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温珩……慕禾皱起眉,一时听得愣了去,心底细密蔓延开来的痛楚伴随着的呼吸,时强时弱的涌动,如鲠在喉,只能吐出苍白的三字,对不起。
听到她的轻唤,温珩低头倏尔一笑,唇瓣似有若无的,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没关系,等你心中再无旁人,我即便是得不了你的爱慕,也好过今天这般妒恨。
言下之意说得分外清楚,慕禾登时翻身,死死抱紧他,听我说,温珩,冷静些。
舞我可以只跳给你看,玲珑扣可以再打一副,从此以后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但是你,你不能伤害尉淮,现在局势刚稳,你杀了他北陆会大乱的!听话好么?我们的事跟他没关系。
温珩不动声色,反问,那跟什么有关系?慕禾猛然噎住。
有些事不说,最开始是为了所谓的尊严不想乞求同情,到如今便是于心不忍,不想让他也承受同样的痛苦。
不能告诉他,她给他怀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因为他给的避子汤,没有了。
温珩闭上眼,即没有再等,也没有再问,吻了一下她的唇,不容置否道,睡吧。
……长途跋涉兼之半宿未睡,慕禾躺在温珩的怀中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一觉醒来已经天亮。
小白压在她的手上,面朝着床里方,可温珩的位置却空了,慕禾爬起身环顾四望,忍不住一声轻叹。
娘亲让爹爹伤心了吗?小白不知何时转过头来,软软的脸贴着被褥,脸上没有过往天真无邪的笑容,却像是在认真的思考着什么。
慕禾回身抚了抚他的发,刚想说一句话引开他的注意力,却听得他继而奶声奶气,颠三倒四道。
爹爹抱着我走了很久……难过。
慕禾从小白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理解他的意思,轻轻将手放到他的腋下,将之抱进了怀中。
你是说,昨天晚上来这里的时候,爹爹没有带你坐马车,而是抱着你从码头走到了这,是么?小白难得安分的埋首在她的肩膀上,一动不动,便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奶声奶气,轻轻道,我看见……爹爹哭了。
☆、75|温珩一整天都没有回来,小白今个格外安静,坐在一边,拿着笔神情认真严肃得在一张张白纸上鬼画符。
慕禾身前坐着一个人,正装官服,墨发高束,含笑饮茶,同她解释着有关北陆的一切。
原来温珩和尉淮得不合早在三年多前,祁容之事过后便爆发了。
原本的尉淮像是未断奶的孩子,无论军事还是政治一方的治理都让各方大臣颇有微词,他觉着头疼,一到有事的时候便巴巴呼唤温珩,将他当做万能之人,抵挡一切难关,维持一个顺风顺水,平和悠哉的天下大局。
尉淮是极少见的,没有半点野心的帝皇,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适合做皇帝,没有那独揽天下的气魄和能力。
他的势微在与骁国一战尤为显著,温珩战死的消息传来,他整个人都六神无主了,迟迟没有下令挽救溃败的局面。
将自己锁在寝宫中,以为失了温珩,就等同于失了天下,过早的颓败。
前线为他卖命的将领心中怨气升腾,却不好说什么。
上面无人指挥,下面自然各自为战,乱成了一锅粥。
若不是温珩提前布置,将自己的死巧妙的建筑在骁国同时的元气大伤之上。
骁国久久未能缓过神来,才失了这么一大好的时机,未去攻打溃不成军的北陆。
这件事,让尉淮寒了一干众将领之心,却将温珩推上了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
尉淮从前是没有半点反抗温珩的心思的,在玲珑扣一事上第一次摆了温珩一道,又在祁容之事上怒不可遏。
温珩好事占尽,得了慕禾,生了一子。
他并不是不能容温珩的势大,他是嫉妒不甘,明明是他的天下,人人却唯温珩马首是瞻,明明是他喜欢的人,却只能生生推到温珩的怀中。
从日日乞求温珩回归北陆,到大臣联名请谏,才使他忍无可忍的拜谒温珩。
从满心信任,到满心戒备,这三年他或明或暗的给温珩使绊子,温珩却像是毫不介意,淡淡作壁上观,从不将他放在眼中,不痛不痒,无可伤及根本。
又一年,温珩将苏瑜调回上京,温珩更多的抽身朝政,却也更紧的抓住了北陆命脉,留下苏瑜同他斡旋。
这才渐渐明白,他连苏瑜这一座高山都无法越过,更遑论他背后的温珩。
他们二者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让他的皇权看上去那般可笑。
尉淮自然反抗过,激烈顽抗,然则好比蚍蜉撼树,结果徒余绝望。
渐渐到了今日,也便一若困兽,失了斗志。
祁皇能容人,原是有一颗温柔之心,却不适合为帝。
若是在太平盛世却也无所谓,偏偏南陆与邻近几国都不安分,温大人不愿再给予庇护,一旦抽身,至多两年,北陆便会垮了,不是温大人,也会是别人。
阿禾,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然则这事并非仅仅牵扯到儿女私情,乱世之中需要一位明君。
再者,局势发展到今,就算温大人不对祁皇动手,祁皇也早容不下温大人了,朝廷重臣皆在温大人一方,他只是没有反抗的资本而已。
苏瑜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似笑非笑,且平且静的道着大逆不道之言。
皇权被架空的皇帝,慕禾想起初见的那一日,他空灵到绝望的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苏瑜打量着她的面色,笑着下结论,看来你站在祁皇这边多一些?慕禾道,我自然站在自家夫君这边。
苏瑜似笑非笑地抿了下唇,懒散道,看来温珩,没白疼你。
……入暮之际,慕禾亲自下厨做了些东西,小白浅尝了一口,咽下去的时候脸都白了,拉着她的袖子,弱弱道,娘亲,还是出去吃吧。
慕禾想还是莫要折腾孩子,遂又命厨娘重新做了一桌。
小胖墩本就饿极了,即便不用人喂也能坐在小凳子上吃得专心致志。
慕禾撑头望着门外,食欲寥寥,忽闻车马声响,身子一震,搁下碗筷匆匆迎上门去。
然而马车停靠门前,下来并非温珩,却也叫她惊了惊。
月娘在她面前盈盈一福身,我想起庄主对我道的事,放心不下……慕禾脸一热,看看怔怔望向这边的车夫,打断她的话,唔,先进屋罢。
入夜,慕禾将小白哄睡着之后,才轻手轻脚退出屋,去寻月娘。
正在灯下刺绣的月娘看见一声不吭坐在她面前的慕禾,不由觉着好笑,抿了下针线,我原以为你来是要再同我说些什么的,可你却杵在这里不做声了。
瞧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说话,是见着温珩了?慕禾看着她绣的那一对比翼鸟,愣了半晌,才将昨夜遇见温珩的事说了。
自然,隐下了温珩谋反之事,虽然这件事可谓天下皆知,可她却不想从自己嘴中向人透露,有种微妙的维护感。
月娘听罢,似有不解,你既然心意已定,为何昨夜不同他解释?慕禾移开眸去,我解释了,他不听。
月娘手中针线停滞,偏头望着她,沉默下来。
温珩道的都是实话,我没办法用谎言来安抚他。
慕禾叹息一声,最初跟他在一起并非我本意,即便没有到他说的那种程度,心底也确然在抵触这件事,温珩心细敏感,想必早就看出来了。
我还能怎么解释,欲盖弥彰反而会让他觉着我居心叵测罢。
然而时光是可以改变一切的东西,流水磨润了尖石,她的戒备渐渐变得不像戒备。
年少的时候,可以因为一件事而铭记很久,自己折腾自己的难过。
人性就是如此,一个人为维护了你九十九,却只要有那么一次做错,便可让人深深记住,以为背叛。
栖梧山庄平静生活的感染,才叫她明白原来最美好的,不过一切照旧,是她自己在钻着牛角尖。
渐渐淡了非要将每件事都要分出谁对谁错的锋芒,渐渐放下过去的种种。
可她改变得太慢,越过了他等待的极限,目睹了他的爆发。
慕容凌说得没错,是她将他逼成现在的模样。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知道。
……皇宫,御书房。
一个酒瓶从书桌上坠下,啪嗒碎裂一地。
外头的小太监浑身一凛,睡意消散许多的躬身进来,陛下?滚。
又一个酒杯直直投来,猛地砸在太监旁边的木雕上,吓得他腿一软,赶忙跪下,滚出去!声音冷硬,染着浓浓的醉意。
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今日这般晚了,却还在饮酒么?院前走来一群人,为首者簇拥在提携的灯火之中,华贵紫袍蟒纹官服,腰间系一指宽墨色腰带,其上点缀二十四枚玉石。
明眸熠熠,染尽桃花,唇角三分温和笑意,清雅身形在一干躬身屈膝的太监映衬下更显卓绝,不染纤尘。
跪在尉淮门前的太监见是温珩来了,不敢挡路,挪着膝盖朝里退去,头低得快要埋到地下。
温珩进门,打量一眼房内狼藉,尉淮一双赤红的眼死死的盯着他,浅淡一笑,瞥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人,你下去吧。
那太监像是得了御令,竟也没去询问尉淮的意思,感恩戴德退下了。
尉淮看到手下这幅模样,气得猛地一推桌上堆积的东西,身子朝后靠上椅背,闭上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你何必还在这假惺惺,要杀便杀就是。
温珩走上前,替他点上桌台已经熄灭的灯盏,声音近乎是温柔着道,我说的是明天。
你简直欺人太甚!难道我即便是死,何时死,都要听你的么?!尉淮声音都微微嘶哑,虽然不至于狂躁,压抑的低音中却也有了几分歇斯底里的意味。
殊不知温珩反而朝他温和一笑,自然是。
尉淮倏然噎住,盯着他的脸,良久,失心一般的笑起来,你怎敢,你怎敢……这般猖狂。
尉淮猛地站起身,你杀了我父君,杀了我兄长,到头来还要杀了我。
我知道我扳不倒你,就连这皇位也是你给我的。
我只能诅咒你,诅咒你生生世世,爱而别离,求而不得,即便坐拥万人之上也不过独享万年孤寂!温珩并无所动,灯光下,他的面容犹若白玉无暇,长睫之下墨瞳清润,寂静如斯,唇边的笑意却不改。
我有阿禾,便够了。
手中一翻,丢下来把匕首,明晃晃的刀刃在月光下闪出一道寒光,尉淮倏尔抬头,听得温珩接着温和道,等不及明天的话,你可以自便。
……耀眼灼目的灯火伴随着温珩的离开而消散,屋内只剩下尉淮,面前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相顾静默。
夜色犹若黑雾,渐渐被升起的朝阳吹散,不知何时,他的门口站了一人,神态慵懒,唇角携着两分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该准备着早朝了。
尉淮被这句话惊得猛一晃神,看到外面升起的朝阳,心底极剧的惊恐像是徒然清晰起来,更深的缩进椅中,不去。
苏瑜没有再说什么,轻飘飘的瞥眼身旁等候的侍女,她们便像是得了御令,鱼贯而入,朝尉淮围拢而去。
朕说了,朕不去!尉淮一把推开离得最近的侍女,下意识抓住了桌边的匕首,都给朕滚!侍女见到匕首,皆吓了一跳的往后退去,一个推一个,登时替换的龙袍配饰掉了一地。
不知是否是被眼前混乱的场景惊住了,尉淮神色微变,手中抓着匕首便朝门口苏瑜跑去。
苏瑜是文官,并不会剑法这个他是知道的,身边除了没用的太监一个侍卫都没有带,如果能逃出去……说不定……心中只是想着逃,然而看着愈渐接近的苏瑜,仍是免不得一阵紧张,身体早于意识之前朝他举起了匕首。
便就在他举刃欲刺的那一瞬间,眼前手无寸铁的苏瑜仍是风轻云淡,含着笑的,仿佛他如今所做的不过困兽之斗。
紧接着他的手便给人扣住了,力道不至于很大,却带来一阵刺痛,他的手腕一抖,匕首便无力从指间滑落,坠了地。
恶趣味。
身后有人皱着眉,低声道了这么一句,嗓音偏冷,却让他整个人微微一凛,不敢置信的回眸看去。
慕禾长发未绾,仿佛只是随意,用一根丝线简单束起。
身上却不是若平素一般着着男子的衣袍,而是着一身木槿紫广袖曲裾,腰部缚以玉白锦带,一若既往的清丽得利落,雪色的肌肤为那深色的裙裾一衬,又多了三分窈窕矜重。
苏瑜见慕禾眼神疏淡,笑得颇有些无辜与讨好,有你在,我怎还会怕他伤了我。
一顿,话音稍转,似笑非笑,你不是道,站在温大人这边么?尉淮前一刻还震惊的眼神,这一刹那倏尔黯淡碎裂开来,愤然一甩手,却未能挣脱。
慕禾偏头看尉淮一眼,没说什么,一把扯住他的袖口往外走。
苏瑜并没有跟上来,却有全副武装的侍卫拥堵而来,一层又一层的包围了御书房。
慕禾将尉淮拉倒身侧,一手缓缓拔剑出鞘,眸光淡然,气势已有三分慑人。
退下。
苏瑜依旧站在御书房的门口,挥了挥袖,两字清淡,指教那那一干将领傻了眼。
慕禾错愕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温相下的指示,若你来劫人,只需护你毫发无损,不用顾忌其他。
慕禾一愣,尉淮眸中复杂更盛,冷飕飕的道了两字,虚伪。
这毫无由来的二字将将落下,一道冷箭破空而来,直指尉淮所在。
慕禾只是余光稍顿,便瞧见了屋顶之上潜藏之人的面容,眸中一闪而过的思虑,挥剑利落,斩断那枚流矢。
苏瑜自然也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素来风轻云淡的脸在这一刹那风起云涌,末了,匆匆收回看向杀手的目光,眸光定定望向慕禾的方向。
等其他人发觉的时候,那射暗箭之人早已消失不见。
慕禾意味深长瞥一眼苏瑜,攥住被冷箭吓呆的尉淮,快步朝外走去。
阿禾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分明说让你走,结果却让人暗下杀手!慕禾只当未闻。
适才之事,阿禾你万不可对温相说。
将领不知所措的纷纷避让,唯有苏瑜快步追上来,便当是我求你。
慕禾无甚动容,何必轻易道出求字。
瞥见苏瑜当真慌了神的表情,不觉还是心一软,我自会斟酌的。
劫人劫到这份上,慕禾以为自己也是无话可说了。
一路上带刀侍卫纷纷回退开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她去马厩里取了马,扬鞭远去。
……晨光初起,庄重的城墙投影出几分厚重,恍似沉睡中的巨兽,俯趴于此。
别院之中,一池莲花开得宁静而热烈,独有一人坐于凉亭之中,远远望着隐没在院墙那头的城门,自斟自饮。
身着银甲的将领策马匆忙而来,入门后单膝跪地,低首道,温相,宫中传来消息,祁皇为人劫走。
他执壶的手微微一僵,唇角的笑意不觉扩大了几分,恩。
昨夜城门未开,祁皇若是要逃走,必当途径城门,不若……温珩轻飘飘截断了将领的话,无碍,开门。
温珩话语分量重于圣旨,再离谱的决策也能令人毫无缘由的相信。
将领只以为自己愚钝,反而还在他面前自作聪明了一会,更低的低下了头,是。
温珩饮完杯中酒,进屋换下了一身官服。
看来今天是不用上朝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候了数百将士,整装待发。
别院往外是一条笔直的大路,纵然遥远却可以一眼看见大开的城门,门洞下投射出温暖的斜阳,一派刺眼。
适才的将领神态几分信服虔诚的上前来,温相神算,劫持祁皇之人已然往这边而来了。
温珩瞥他一眼,温和浅笑,祁皇早已不足为惧,何必还提防与他?将领神情一呆,臣愚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去哪?我不过是让她安心罢了。
一顿,又淡淡道了一句,将军抬举了。
将领听不出他和她的区别,却能听出最后一句的意思,不由暗暗心惊,难不成祁皇退位之后,温珩却不愿接手北陆?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前方将士已然传来轻呼。
他们到了。
青石板的街道上,唯有三两店铺拉开了店门,查看一番外面剑拔弩张的局势,又瑟缩着将门关紧了。
临着斜斜投射而来的晨光,马蹄声响渐渐临近。
慕禾眯着眼,逆着光,看到在她面前展开的军队,和尚且阴沉在阴影之下的街道上,一袭雪衣飘然胜仙的温珩。
他看着她,眸似蕴着远山黛水,清润且从容。
☆、76|他从容着,慕禾却紧张起来,拍了拍靠在她肩头快要睡去的尉淮,起来了。
尉淮连日都处于死亡倒计时的逼迫下,根本无心睡眠。
原本以为终于到了最后一天,他已经能够平静应对,可事实上他要比自己想象得更怕死一些,战战兢兢,直到慕禾出现……他不在意慕禾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不在意她最终是否还是会抛弃他。
他原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为慕禾救了一次,因温珩的施予,拥有了所有的一切,然后这一切又被他毁了。
只是回归了当初。
当慕禾身上清冷的气息淡淡围绕着他的时候,他忽而觉得疲倦,疲倦于惊恐,疲倦于苟且偷生,却不会忘却心底的渴望。
手指紧缩抓住她的衣袖,依靠着那缕冷香,淡淡安心,沉沉睡去。
可如今,是该醒来的时候了。
慕禾偏头在他耳边道了几句嘱咐,不动声色将马缰交到他的手上,随后怀中一空,她已然翻身下马。
戒备着的将士因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受了刺激,纷纷拔剑,却没有一个人真的上前,尤为慎重的回头看着温珩的眼色。
没人阻拦,尉淮就那般骑着马,以一个缓慢的速度,经过了数百将士,经过了温珩。
长长的街道终点,便是一派光明的城门,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觉得可笑又可悲。
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微风涌动,拂起温珩的长发,淡然无害却慑人心魄。
相安无事的错过。
将领不若温珩的从容,目睹这一番如履薄冰却到底平稳的对峙,心底慌乱,亟不可待,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温相,斩草须除根啊!尉淮闻言,心底一紧的回头,双腿狠夹马肚。
原本慢悠悠的马吃痛的嘶鸣一声,猛然撒开蹄子,绝尘而去。
温珩对此不闻不问,自打一开始便将他彻底忽略了去,仅是着眼淡然缓步而来的慕禾,看她衣襟似蝶轻轻浮动,明眸之中澄澈印着他的影。
他想过很多种她可能会有的反应,最可能的,莫过于执剑与他相对。
她要护人,一贯都是用着这般简单明了的方式,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径直去宫中将尉淮劫了出来。
诚然,她也有着这般的实力。
温珩唇角稍弯,笑意温和,眸底却为席卷而来的墨色的暗潮冲淡光泽,没入无尽深渊。
慕禾同样凝着他,面色不知为何的紧张苍白,就那么看了他好一会,而后,于众目睽睽之下……扑到了他的怀中。
温珩眸底亘古不变的从容在那一刻狠狠一僵,不自觉的,屏住呼了呼吸,竟是久久都没有缓过神来。
将领并不知慕禾身份,却也能明白英雄难过美人关一言,只怕温珩也栽了进去。
在一干将士迅速默然低头的间当,浓眉一拧地再次请命,温相!这一段的沉默并不算短,温珩神色一动,像是回过神来。
意识到境况不合适,闭了下眸,轻轻吸了一口气,原是准备要推开慕禾,却听得慕禾在他耳边极低的道了一句,别动。
这轻飘飘的两字,远比将领撕心裂肺的几番怒吼来得有用得多,温珩没动了,而后便感知到两片温润细腻的唇轻轻擦过他的耳畔,似有若无的触碰,像是羽毛扫过,柔软而温暖。
那一刹,心脏倏尔紧缩,到了几近痛楚的程度。
慕禾也是面红耳赤,稍微挪动一下脸,埋首在他的肩头,轻声道,听话,不要追了好不好?月娘说,对待温珩这样骨子里独占欲极强的男子,若是能学会撒娇,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不想要什么效果,只是想要和好。
虽然时机有点不对,还是拉下面子听从了月娘的话,见面的时候首先往他怀里一钻,主动亲一下,说一句撒娇性质的话。
既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也可以阻止他再去追杀尉淮。
她钻了亲了也说了,却好像弄砸了。
温珩的表情不像是感动,反倒像是她狠狠刺了他一剑,垂眸敛下眸中情绪。
可他还是回抱住了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好。
他想过她很多可能会有的反应,却到底低估。
没有哪个法子能若现下这般,兵不血刃的,让他痛也心甘。
只用一个吻,一句话,便让他溃不成军。
……北陆上京近来有几件大事。
其一是边境战况紧张之际,祁皇再次离宫出走,下落不明。
其二,祁皇走之前亲笔诏书召回先帝流落民间的遗子,恢复其王位,这个人慕禾还见过。
墨竹。
苏瑜同母异父的弟弟,那个在她欲劫走祁淮之际,对祁淮暗下杀手的黑衣人。
他与祁淮不同,是个有野心的人。
慕禾不想将事情想得太复杂,然而苏瑜墨竹与温珩有联系,是从多年前就开始了的,这中间太多的事情牵扯,只看表象不可能理得明白。
本来苏瑜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甘愿做人傀儡,整整五年。
对此,温珩没有对她解释太多。
北陆大事连连,他连回家的时间都极少。
……三日之后,手下之人突然传来消息说,他们和尉淮失去了联系。
慕禾抱着睡着的小白在院中的芭蕉叶前坐了半天,闭眼时,温珩偏冷的声音便在脑海回响,他必须死。
一度怅然若失。
直待怀中的小白醒来,乌亮犹若宝石的眸定定望入她的眸,高兴笑开的时候,忽而又叫她莫名地安定下来。
她是站在温珩这边的,也已经对尉淮做了能给的努力,结果如何实非她所能操控。
她不能护他一辈子,便得让自己看得开些,诚如苏瑜所说,这并非仅仅牵扯到儿女私情,是尉淮站得这个位置,太过于让人眼红。
若是没有能力守住便是给人啃得连渣都不剩的结果,这一点,她早就知道的。
最现实的,是她打心底也以为尉淮是毫无威胁可言的,所以才会去救他,他对温珩带来的困扰已经微乎其微了。
只但愿尉淮的失去联系并非出事,并非是因为温珩。
朝政的暗涌都与她无关,温珩强大得不需要她再担心分毫,这样很好。
慕禾坐在一边守着正荡着秋千的小白,她喜欢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的*,最大的愿望是喜欢的人都安好。
她和温珩现在可以算是婚内分居的关系,跟从前一样,因为朝中事端太忙而温府路程较远,他选择了居在过往的温相府。
温辰早已经搬走颐享天年,分家的时候这座院子给了温珩,这也是温辰唯一给他的东西。
慕禾本想,他既然忙,而且也是她在主动求和,她可以等他时间缓过来了,一切安顿,再好好谈谈彼此的事。
实则也是因为温珩每日中午都会回来吃饭,也仅限中午。
慕禾每次都以为他既然都回来了,晚上没有理由不回来睡,思量着他近来疲惫,遂而未去念叨太多,结果境况维持了四五天没有变化,这才意识到分居的境况了。
他是在避着她罢。
正想着,院前进来个侍女,朝里头低了头,恭敬道,夫人,到用膳的时间了。
小白脚一踮,从秋千上跳下来,两步扑到她怀中,意思很明显,要抱。
慕禾低头朝他笑,而后问,温相回来了吗?是,刚回来的,正在前厅等着夫人。
……吃饭的时候基本没人说话,正所谓食不言。
只是小白吃得最慢,两个人用完膳后便相对而坐,无言的时候视线都汇聚在小白脸上,看得他略有些茫然。
慕禾替他把脸颊上的饭粒弄掉,而后道,没事,你吃便是。
小白安了心,继续专心致志埋头努力。
今个晚上会回来吗?慕禾状似无意的问着温珩,心底早已紧张一片。
这么其实有点可笑,多大的年纪了,竟然还为了一句话而在意成这个样子。
温珩没有正面回答,浅笑着,等忙过这一阵吧。
慕禾说不上心底是失落还是心疼,事到如今也更全心的相信温珩,不想再猜度什么。
温珩这段时间明显消瘦了些,面容失了血色显得苍白疲倦,蔫蔫的。
她看在眼中,自然是疼惜的。
遂而道,中午往返温府也会花不少时间罢,你可以去相府用膳,再多休息一下。
温珩愣了许久,才轻声道,我想来看你。
一顿,或许是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太过沉重,又笑了,轻松着补充,想要每天能都看到你。
慕禾道那她可以带着小白搬到相府去,温珩笑笑,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慕禾自然感知地出那份拒绝。
这算是在冷战么?他还会说想她,只是不会若从前一样动不动黏上来要亲要抱的,他仅仅要求见她一面,而后便疏远开来。
成婚的三年她一直表现得对他的亲近无甚热衷,所以他便真的以为她不会想他么。
慕禾心底苦笑,看来自己种的苦果,怎么也要吞下去。
温珩吃过饭后不久便要离开,慕禾将他送到门口,院内无人,只有透过半开的院门,可以外面等候的马车。
慕禾站在门边,看着温珩走下台阶,含笑回头跟她道别。
那一刹阳光依稀落在他的眼睫,渡过他墨色的瞳,似乎能将它染成浅浅的橘色,漂亮地靡丽。
慕禾心中一动,忽而伸手拉住了温珩的手臂,微微倾身,便要朝他吻去。
温珩静静地瞧着慕禾并未闭上的眼,清淡的,印着他的模样。
便在最后一刻,脚下朝后一退,踏上下一层的阶梯,侧脸让渡,状似无心的避开了她的吻。
意料之外的扑了个空,慕禾怔在原地。
温珩却仿佛并不知晓,轻轻拂开她抓住他的手,笑着提醒,小白在唤你了,我先走了。
……☆、77|果真是在冷战了。
慕禾看着温珩进入马车,头一次头都没有回的离开,思及月娘临别前说的话,心里头这般缓缓笃定。
月娘道,温珩虽然年幼于她,心思却远远比她敏感细腻。
她与温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从师徒转做亲情,再然后才有了爱情。
两人这一感情转变不能完全同步,便会有人将求而不得的心情归结为年龄的问题。
慕禾介意彼此的年龄,体现在时时刻刻以为自己才是保护温珩的那一方,给予过度的宽容和溺爱,在爱情中显得大度,在对方看来本身便是一种不重视。
温珩的介意则体现在隐藏。
慕禾的情感在温珩看来始终风轻云淡,可他却恰恰相反,炙热到沉重的地步。
所以隐藏起种种情绪,不愿给她负担。
这些都是月娘说的,慕禾自己反反复复的思索。
忽而便理解为何当初在梨镇,她会以为看见了不一样的温珩,深不可测,亦正亦邪,危险。
他一直不给她看全部的模样,而她居然也就那么傻乎乎的得过且过了,这么多年。
……翌日,温珩没有过来。
小白吭吭哧哧吃过午饭之后,搬着小凳子到门口去等,却始终没能盼来巷口的马蹄声。
慕禾也没有说什么,陪着小白去街上逛了一下午,到得晚上也一若既往的哄着他睡下了。
小竹在一边看着,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想开口的时候,慕禾从床边起身,径直从她身边经过,拉开了挂衣服的柜门,今夜我要出去一趟,若是小白醒了,你便帮我多看看他。
慕禾向来是不喜欢过于女性化的打扮的,一来是不方便,二来是从小的习惯,并不喜欢花色纷繁的华丽的东西,所以家里头数不清的衣饰都成了摆设。
墨家旗下有闻名于世的锦绣阁,也不知是不是温珩的授意,家里总会有多出许多没穿过的衣裳来,皆是量体定做的,颜色偏素,迎合着她的喜好,可她平素却没怎么穿过。
想到这小竹惊讶了一瞬,庄主是要去哪儿?慕禾似是有心事,又似是赶时间,挑出件鹅黄色的衣裙,在身上比了下,匆匆转过身,问小竹,这件如何?小竹一呆,首先接话,庄主穿什么都好看,这些衣服也……不对。
她突然急了,这大晚上的,您精心打扮不是要,不是要……唔,浅色的晚上穿也显不出来。
慕禾转身换到另一个柜子前,背对着小竹,原本是想要平静一点,但是话说出口还是尴尬到有点僵硬的程度,我要去丞相府,你看我穿什么好?哈?小竹脸色瞬变,原地愣了半晌,登时欢天喜地挤过来,这样得挑到什么时候,我看看啊,庄主你让一下,哎哎,这件,这件红的怎么样?慕禾看看她晶亮的眼,失笑,……好吧。
看来身边比她心急的人有很多,只是她这温吞的性子,谁也不曾指出来,绕了很多弯路。
温珩都已经为她忍了这么些年,步步紧跟,她自然也该放下心防,朝他走一步了。
……慕禾原以为温珩会回来得很晚,所以她虽然觉得尴尬得心颤,也还是准备着等着他,然后在他入门的那一刻把他心心念念想看的舞跳给他看了。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她赶到的时候,相府的灯光已经熄得七七八八。
领路的小厮频频回头看她,一路上不知道绊了多少石子,险些将灯笼都烧了。
温,温相,在,在寝房,可能睡了。
他几乎把她领到温珩门口,才告诉她这么件事。
慕禾为难的皱了下眉,倒不希望自己突然跑过来打扰到他的休息,那我可以进去吗?小厮头要垂到地下,原本是不敢在这种时候再去打扰温相的,而且,他只是看门的小厮,根本没有传唤的资格。
可他还是上前了,扣了两下房门,低声朝里唤,林伯,林伯……里头有人将门拉来,还没等掌灯小厮开口,压低嗓音就是一通骂,喊什么,喊什么,温相要休息了,你在这喊魂,不要命了么。
慕禾看看里屋寥寥的灯火,也不知是不是与原计划的误差,导致她有点儿泄气。
想着既然如此还不如明天早一点过来,就能按流程走了。
遂而同样压低声音,轻轻道,不用怪他,是我要来的。
林伯这才看到慕禾,仓皇醒了个礼,已经是作势要将她往里请了,夫人,温相已经睡下了,您要进去吗?慕禾朝他笑了下,算了。
话音将落,里头便有声音传来,似有倦意,微微慵懒的一句,阿禾么?慕禾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头倏尔的一跳,莫名其妙的脸热了,原地呆了一阵,才迈步上了台阶,入门,也回应,恩,是我。
门在身后被带关,林伯和小厮一并挑着灯远去。
温珩的房间有一个外屋,连着一扇门才是内屋,侍女便是要在这将灯熄了走的。
遂而此时此刻,慕禾所站的位置一片漆黑,唯有内屋半掩的门后有昏黄的灯光。
这个房间慕禾从前没有来过,一面是心里紧张,一面也是怕撞着什么东西,这里的摆设几乎都不便宜,所以便暂时放缓了动作,四处看看。
一段路不长,慕禾其实也没有多磨蹭,然则刚走两步,让开一个等人高的花瓶,里屋的门边霍然给人拉开了。
灯光霎时散落而入,虽然并不刺眼,却投入了他的影子,渡到她的身上。
慕禾的手还扶着花瓶,被这突然的声响弄得惊了惊,赶忙回头看他,怎么了?吓我一跳。
温珩着一袭宽松的白纱衣,腰间的襟带似乎只是稍微系了下,松散的交领露出精致的锁骨,为披散的墨发半遮半掩,诱惑而靡丽。
他看见慕禾,眸光稍稍一定,随后才笑了。
揉揉眉心,靠在门框上,我还以为你走了。
他很少做这种慵懒的动作,有点儿蔫蔫的感觉,看上去既疲惫又……让人心疼。
我打扰你休息了?慕禾就着光走上前,原本是想去拉一下温珩,又想他衣服这么宽松,感觉一扯就会掉下来,才又作罢。
改做伸手为他整了整衣襟,系腰带的时候手绕过他的腰身,比量一下,的确是瘦了些,你最近休息不好还是吃得不好?瘦了好些了。
温珩低头看她一眼,自顾自的爬回床上,都还好,只是太忙了。
慕禾打量四周,看见他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本半合的书册,其他东西的摆置皆井然有序。
他屋内的东西一般不给人碰,若真若他所说的太忙,也不至于还能维持着这么干净的模样。
看她站在那里没有作声,温珩不由再开口询问,过来找我,是有事吗?这样的开头并不好,跟她脑中做的副本并不一样。
在这种紧张的感觉下,她几乎没办法很灵活的随机应变,简直跟见到暗恋对象的少女一样,感觉自己表现得一塌糊涂。
你说每天都要见我一面,所以我就过来了。
温珩一怔,慕禾也同样一怔。
这是实话,可她本不想说出来。
一般而言也不会有人将那一句明显带着哄人意味的话放在心上,就跟情到浓时,情侣互诉衷肠的时候可能难以自抑道出往后每天都要在一起的誓言一样。
那都是说说的,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为的就是体现一下心情。
慕禾记着也不是为了让他履行什么承诺,见面是两个人的事,她以为自己也要为此努力一下,潜意识的在意,下意识的说出口,然后就剩尴尬和丢脸了。
唔,你若是要睡的话,我便走了,小白还在温府。
她当然记着自己提出要来相府住温珩拒绝的事,不想再提第二次。
然而刚转身,便听得一声轻唤,阿禾。
慕禾是希望他能让自己留下来的,心底一跳转过身,眸光晶亮的看着他,怎么?能不能帮我在桌上倒杯茶。
好吧,是她想多了。
慕禾垂眸,哦了一声,移步过去给他倒茶,再端到他床边。
本是要放下就走的,后来一想干脆就在床边坐下了,等他喝。
温珩握着杯子,倒没急着喝水,看她一眼,你今个去街上了么?恩,带小白出去了趟。
温珩得了回答,低头喝水。
慕禾在一边看着,只见温珩修长的脖颈在月光下若白玉无暇,唇色若蜜,忽然幽幽问,温珩,你今天累吗?温珩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喝东西的时候最后都会无意识的咬一下杯沿,她从很早前就知道,但是私心的没有告诉过他。
感觉有点儿像是□□的少年,有着这样那样的小动作,每次看见都觉着心都要化了。
温珩抬眸,黑曜石一般的眸定定看着她,像是没有听清般的轻哼了一声,嗯?慕禾没说话,倾身过去接过他手中的杯盏,顺带一俯身,便要去吻他的脸颊。
结果仍是一样,温珩起初没有动静,在她要吻上他前的最后一刻偏了头,避开了她的吻。
慕禾没有吃惊,就保持着这个居高临下的动作看着他,而后将杯盏往床边的柜子上一放。
像是心底涌上来了点火气,两下甩掉鞋爬上床,径直抛开了矜持,两腿分开,面对面跪坐在温珩的腿上,一手抓住他一个手臂,再次仰头吻上去。
这一吻实实在在落在温珩的唇上,他呼吸猛地一滞,眉头微皱,愣是依仗着力气挣开了慕禾的束缚,两手抵在她的肩上,将她带远了些。
你不用做这些。
慕禾被他接连的拒绝惹恼了,她从前再怎么也没有这么明显的抗拒过他。
两人之间的沉默萦绕着诡异的气氛,由于是坐在他的腿上,慕禾基本与他平视,看着他了无笑意的脸,淡淡问,不用做哪些?温珩对她的质问避而不答,改为道,你回去吧,小白还在温府。
慕禾很久都没有开口,温珩也没有再劝,沉默再度袭来,只是更加沉重。
慕禾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来求和好的,可就是管不住火气蹭蹭蹭往上涨,想要沉默着冷静一下,温珩却又开口让她回去。
这便是几个意思吧,他闹着性子她可以哄,可是她现在是哄一下都受到了强烈的抵抗,油盐不进了。
要离婚么?这话说出是没过脑子的,她只是突然在想,他是不是等够了,想要一个人冷静冷静,然后就可以心平气和的对她说分开。
因为他觉着沉重,忍受了三年,终于觉着没必要这么继续痛苦下去。
两个人在一起,如若只剩了难堪和沉重,那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慕禾两只手都被人抓住,就那么看着话音落后,温珩的表情骤变,前一刻还温和着的眸光像是被击碎,沉入深渊,阴郁得可怖。
他的唇紧紧地抿着,呼吸不觉重了两分,直直的看着她,眼眶渐渐泛红。
慕禾一直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干脆了结,可他没有,一直没有开口。
答应,还是不答应?……慕禾轻而易举的推开了擒住她的手,像是已然脱力般仅仅握在她的手腕。
温珩的表情,就像是被逼到了万丈深渊前的位置,连身子都在轻轻颤抖着。
慕禾就这么看了他一会,然后双手捧住他的头,闭眼狠狠吻了下去。
那一刹的贴合,慕禾只觉心底一酸,眼角一滴泪飞快的滑过脸颊,坠了下去。
明明是将才才吻过的唇,比及方才却冰凉了些许,像是淡了念想,安宁的绝望。
慕禾抱紧了温珩轻颤着的身子,眼泪终于断线般的溢出,低低唤着,温珩…………温珩……她不住的吻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
……温珩……终于吻到了他的耳畔,与他贴近的脸畔忽而一热,或似有泪淌过。
是他的泪,无声无息。
心口犹若被烫出一道裂口,既是炙热又是痛楚,慕禾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说出的言语,只在这一刻就好似倾泻的情绪找到了个出口,那般拥挤浓烈,却又压抑小心的,在他耳边轻轻道出。
我爱你。
温珩的身子狠狠一僵。
慕禾却好似没有感知到一般,一面胡乱的吻着他,从脖颈到锁骨,再到喉结,最后婉转吻回了他的唇。
一面死死的抱住了他的手臂,怕他再次将她推开。
她的吻法虽然不算毫无章法,却也实在不够看,毕竟观摩得多实践得少,真正主动吻人她还是第一次。
好歹是寻着了合适的角度,慕禾笨拙地撬开了温珩的嘴,刚欲将舌头探进去,忽而一阵剧痛毫无预兆的落在了她的舌尖。
慕禾闷着一声低呼,登时感觉脑子都疼懵了,一把捂住嘴。
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始作俑者的温珩,便要准备朝一边避让而去。
慕禾原是跪坐在温珩的身上,如今身子朝床外边一歪,便是起来了些。
她本只是下意思的疼得东倒西歪,却似乎被温珩误会了要抽身离开,紧张的一手环在她的腰身,将她往下压坐下来,又伸出一手飞快的将她捞了回来。
慕禾如今还是疼得晕乎着的,自然没有察觉温珩这些动作,只是低头拿额头抵着温珩的肩膀,一手捂着唇,痛苦得缩起身子,咬着牙没发出声音。
……这么一折腾,再多的旖旎风光都没了,慕禾最终捂着嘴半摊在温珩的身上,连生气的话都道不出来,兀自缓神。
温珩也破天荒的没有去安慰慕禾,只是紧紧抱着她,同样一言不发。
又一阵,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她的发,出血了吗?慕禾感觉整条舌头都麻了,也不知道出没出血,捂着嘴,不知道。
温珩偏头,抬头我看看。
慕禾依言照做了,将舌头伸出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怎么样?舌尖已经肿了,有轻微的出血。
温珩神色一动,垂眸,凑上去亲了亲她的脸颊,淡淡道,活该。
慕禾牵了下唇角,但也自觉理亏。
无论如何,她也不该说出离婚的话。
她只是着急过了头,也心疼过了头,情绪到了极致的时候便萌生了干脆放弃的念头,好过这般互相折磨。
她没敢再凑上去亲他,只是埋首在他的怀中,对不起。
你说要离婚。
他淡淡的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还问我答不答应。
……对不起。
慕禾微微汗颜,她还从不知道温珩是个会斤斤计较的人。
…………阿禾。
恩?我还以为我适才会死的。
温珩微微仰头,将她的手带到他的胸前,忽然呼吸不过来,这里仿佛也停了,疼得快死了。
慕禾心底一痛,贴着他的脸,尽量平静道,人不会因为伤心死的。
温珩认真着,会的。
……那一夜,温珩再没有提过她对他表白的事。
此后多年,栖梧山庄的后山上,两人平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温珩一若既往的喜欢动手动脚,被她拍开后,以厚颜无耻的缠绕方式整个翻身压了上来,在她耳边轻声道着喜欢。
慕禾每一回都无可奈何的败下阵来,任他吃干抹净。
只有那一回,她想起来问他,你怎么都不让我说这些的?他会要求她亲他,抱他,只是没有要求过说喜欢他。
温珩吮着她微微红肿的唇,含含糊糊低声道,说多了就不灵了。
慕禾听罢笑出声来,不灵?哈哈,拜菩萨么。
不准笑。
温珩轻轻咬住她的唇,面颊似是染上些许绯红。
过了这些年,已经很难再见他脸红了。
然而他却是以这样的表情,低语着,我只要你说一次,便可以记着一辈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到此全文就完结了,后面会不定期放出一些番外,由于明天准备东西,后天出发旅游了,所以番外会放得比较晚~大家可以留言说要看谁的,我会看着写的,现在已经定的是一篇温珩的番外。
新文目测先开《吾皇万岁》同古言,《彼岸》末世文稍迟一点开,感兴趣的求收藏~ ^_^好哒,下一篇文再见哦,挥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