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晟的去与留都不落半点痕迹,仿佛连耳房住着的两尊黑面老佛陀都未察觉。
但这一夜过后,她这院子便不像是一座死沉沉的石头牢房了,往来的人声多了起来,从老妇人、二夫人那也不时送些赏赐来,无非是玉石绸缎、绫罗珠宝,青青往日见的多了,如今更瞧不上。
平日里无非是三看,看书看花看大夫,两个老嬷嬷与大夫连手,一日一日地诊脉、改药方,一顿接一顿地灌药,仿佛当她是外头不干不净的玩意儿,非得从外到内洗涮干净了才能安心送进宫里。
谁晓得陆晟本就是个荤腥不忌的主,谁脏谁净还说不清呢。
六月,京城正是闷热的时候。
青青素来最怕暑气,连日胃口都不大好,午餐只勉强喝两口汤便想着借着赵老夫人那刚匀过来的冰好好歇上一觉。
却不想一个圆脸丫鬟进来通报,说眉姑娘到了。
她先一皱眉,很快便想起来这位眉姑娘到底是谁。
她心里称不上高兴,也算不上烦恼,照旧坐在铜镜前任由丫鬟把发钗都拆个干净,只留一根白玉簪子将长发高高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只敢在细枝末节里贪凉。
不多时,眉姑娘一身鹅黄轻纱迈过门槛,确有几分秦淮烟波似的袅娜。
她大约是惯常如此,自己都未发觉,见了青青便堆起笑,却不敢落座,也不敢再与她亲近,嘴上却玩笑道: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般模样,天一热便恨不得只捡要紧的穿,连头发都要剃了才好。
远处传来的蝉声让人在夏日明晃晃的光线下昏然欲睡。
青青上前一步,她身子窈窕,比如眉生得纤细,五官也比她更柔媚,若说如眉是画,不过是国子监读书的风流公子闲来之作,美则美矣,可惜一板一眼流于俗套,青青却落于山间隐士清高之笔,一颦一笑都与世间颜色相异。
青青勾一勾嘴角,略带出一个笑,伸手握住如眉冰凉的腕子,六姐姐总算来看我了,再不来我都以为姐姐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拖着如眉往内堂走,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榻上。
如眉道:前些日子也不敢来,怕吵了你,这几日看你稍稍清闲些,才找个了空档过来瞧瞧。
正巧,几位夫人也有话嘱咐你,知道你喜静,便托我一并说了。
待丫鬟奉茶,青青才抬一抬手将下人都打发走。
自己个向后靠在引枕上,懒洋洋的不成样子,还以为姐姐有什么知心话要交代我,原来是替赵家当说客来了,无妨,姐姐说吧,我听着便是。
如眉早就习惯了青青这幅倨傲的模样,面上神色不改,照旧循着她的话头说:你如今担着赵家姑娘的身份,便是赵家人,老夫人、夫人自然是盼着你好的,今儿打发我来劝你几句,你若能听进心里自然好,若是不能也就当陪陪我,成么?青青半眯着眼,好笑地打量如眉,我自然都听姐姐的。
如眉轻轻叹一口气,徐徐开口道:别的也不多说,只一条。
上头那位如今三十有四,膝下却只得一名皇子,金尊玉贵地养着,可听说打娘胎里生下来便带着病根,这么些年多少药吃下去也不见好,恐怕是……如今你既换了身份进去,那位又如此看重,如能一举得男,倒也能……倒也能……半生无忧……面对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她顿觉口干舌燥,端了茶来抿一口,才为自己辩解,我知道这话你听了,心里指不定如何瞧不起我,但小十一,你听我一句,国运如此,咱们几个更是身如飘萍,该认命的时候就要认命。
如眉的话说到死胡同,青青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着,忽然身体前倾,拉起如眉右手,端看她手腕上一对金绞丝手镯,再看她领上的烧蓝镶翡翠领扣,笑着问:胖哥儿对姐姐好么?说到赵如锋,如眉的脸上这才透出几分情真意切的羞赧,她收回手,垂目道:便是前头有醇亲王的女儿,也不算差了。
那就好。
青青越说越累,眼看就要打起呵欠,那他呢?没话要说?如眉一愣,不曾听他提过。
知道了。
如眉的话已带到,正要起身告辞,临走前不忘劝道:天下已定,妹妹也不必执着于往事了,父皇在天有灵,想来也盼望你过得好。
青青一时睁大了眼,瞧着如眉的背影问:姐姐当真这么以为?否则……还能怎样呢?人总得给自己找条出路。
青青起身来,绕道如眉跟前,好无预兆地伸手抬起如眉下颌,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轻笑道:其实我与姐姐,倒也有七八分相像。
如眉不解,敷衍道:一家子姊妹,总是有几分相像的。
青青道:我困得很,就不送姐姐了,明日午后再与姐姐说话。
如眉再要问,她却已转身走到幔帐后头。
如她所料,第二日午后如眉如期而至。
两人在屋内说了一小会儿话,青青便说要歇午觉,关了门谁也不许进,仿佛是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太阳升高,晒得天地万物都没了生气。
赵如峰在如眉屋子里,坐在紫檀木四方椅上,手里转着两只核桃,被窗外蝉声吵得一阵阵发躁,忍不住冲着门外喊:司文,人呢?去把树上那吵吵嚷嚷的东西撵了!这时候连个黏竿儿都没有,你们奶奶是怎么管事儿的?府里到底还有没有章法!赵大人好大的火气,吓得我都不敢进来了。
近处一把好嗓,似春水划过夏日的冰,听得人周身都熨帖起来。
赵如峰一抬头,瞧见个粉衣白裙的少女,逆着光站在门边,躁动的日光镶嵌出她的轮廓,仿佛仍是年少时光中不曾改变的模样,此刻是山长水远跋涉荆棘,却偏要留个云淡风轻给他。
他心中感慨,一时眼热,站起身,搁下核桃,千言万语只说得出两个字,青青——她上前一步,走近他,难得你还记得我。
赵如峰呐呐道:自然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
真的?千真万确。
我不信。
赵如峰急了,我恨不能把心掏出来让你看一看,看看里头是不是只有小十一这一个。
青青回身亲手把门合上,屋内的光顿时被雕花木门挡得只剩二三成,仿佛是少妇脸上那一层轻巧曼妙的纱,将人人衬得面目可爱。
她站直了,局促得像当年头一回进宫的他,低着头看着脚尖说:若是只有我,那四奶奶是怎么回事,我姐姐如眉又是怎么一回事?赵如峰道:一个是父母之命,一个是怜惜之情,做不得数。
你总有道理。
赵如峰释然一笑,却也总是说不过你。
青青抬头匆匆看他一眼又立刻将脑袋埋进胸口,怯怯道:我知道,从前是你让着我。
我原打算这一世都让着你……怎么总是骗我……话到此,难免不惹出两行泪,自她小巧的下颌滑落,令他看得一阵揪心,到底是情难自控,心中一声喟叹,上前一步将她纤弱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低头嗅闻她发顶温柔浅淡的香,未发觉,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对不住你……偏就只会说这些,到头来,左拥右抱,妻妾成群,我却成了你嫡出的妹妹。
皇上他……他强要了我,倒是不比陆震霆磊落。
赵如峰略微松开她,低头望着她苍白的脸庞,痛心道:你受苦了……青青道:原也不算什么,就像姐姐说的,身如飘萍,命该如此。
我来,有两件事问你,头一件方才已经问过了,第二件是南边的战事,现如今打到哪儿了?形势如何?赵如峰道:僵在南淮一线,但情势上陆家占优,晋王他……很是勇猛,多半要再立战功。
青青听完,脸上似乎也未有触动,只垂下眼睑,淡淡道:知道了,姐姐那也不能耽搁太久,我这就回去。
青青!他攥住她手腕,难舍难离。
青青立在原地,看门缝中零星的光,轻声叹,留下我,又能如何呢?赵如峰沉默不语,却也不愿就此放手,他爱她,这份爱令他手无足措,也令他莫可奈何。
青青回过头,走回他身边,缠绵对视中抬手捧住他眉眼飞扬的脸,低声说:他早些时候趁夜里来过……他不碰我,怕这个时候怀上了牵扯不清,却又要变着法子折腾我,你想知道那天夜里……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不……我不想……他叫我……青青踮起脚,红艳的唇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三个字,再又回来,带着挑衅的意味观察他,赵如峰,你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