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分别,蓦然相见。
如此猝不及防。
曾玉裳的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比她走了远路, 或是大声说话, 还要疲惫百倍。
卧室昏暗的灯光下,她瘦成小小的一团睡在被窝里, 眼窝深陷,曾经犀利的眼神也变得涣散而无望。
突然,何小曼心中生出一种不祥感。
人若心中有个念想,会有意无意间吊着一股子劲。
虽然曾玉裳说不想见他,但她心里的思念,何小曼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 这股子劲突然就散了,像紧紧绷着的一根绳子,突然就软了。
曾小姐她会不会……何小曼不敢想。
不一会儿, 陶月君上楼来, 将烫伤药给了何小曼, 自己照顾曾玉裳喝了水。
这回,曾玉裳再也不会精神奕奕地与药片作斗争,就着水,连吞了好几口, 终于将一把药片分了好几次服完。
曾玉裳很累了, 不一会儿便闭上眼睛, 似是睡得熟了。
何小曼与陶月君这才退出房间, 只待门一关上, 陶月君就一把拉住何小曼的手,眼见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月君阿姨,我们去楼下。
陶月君一直忍到自己的卧室,方才靠在何小曼的手上,嚎啕大哭。
何小曼知道,今天这场变故,让曾玉裳涣散,让陶月君无措,幸好自己还在,她得坚强起来,和陶月君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可能。
她紧紧地抱住陶月君:月君阿姨,你在这儿哭个痛快便好,万万不能在曾小姐面前再绷不住了。
陶月君点着头,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刚刚在楼上,差点就……谁也没想到。
竟然会是他……何小曼叹道。
她扶着陶月君在一旁坐下,彼此都需要平复心情。
陶月君却还是有些懵:其实我不认识他……但是看得出来,他位高权重,已经超越了我的想象。
她茫然地望着何小曼:小曼,他是不是忘了小姐?又或者,不想承认?老者在水榭上克制的表现,让陶月君迷茫。
不。
何小曼摇摇头,到了他的位置,太多身不由己了吧。
如果他已经忘了曾小姐,今天就不会在那里出现。
但是他们好客气。
陶月君显然对这场重逢备感失望。
人多口杂,这一别数十年,蓦然相见,又让人从何说起。
何小曼轻叹一声,打起精神,月君阿姨,这几日我课不多,上完课立刻就会回来,你一个人想必人手也是不够的。
陶月君抓住她:小曼,这几日你别回办事处住了,就住我们这边吧,你的那间客房横竖还在呢。
何小曼知道,事情到了这地步,陶月君也很害怕。
以前曾玉裳虽然身体也不好,但她能拿主意。
现在曾玉裳的精神一散,陶月君就没了主心骨,要仰仗何小曼了。
何小曼去办事处的宿舍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到曾家花园的主楼住。
这才终于有空去查看自己腰间的伤势。
还好,曾玉裳的这件夹旗袍还算厚实,虽然茶水浸了进去,终究由夹里隔了一下,伤势并不很重。
何小曼自己上了药膏,一阵阵清凉的感觉,终于觉得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肉眼可见的伤,痛不过内心深处看不见摸不着的伤口。
那才是痛不可当。
第二日,曾玉裳倒是能起床,只精神很差,往日的优雅也变成了让人心疼的虚弱。
何小曼一大早就去很远的市场上买了些材料回来,让陶月君熬粥。
真是天知道,在这年代要取这些熬粥的材料有多难啊。
曾玉裳也不过略吃几口,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跟陶月君道:小曼不是想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嘛,你去拿来。
我也想看看。
陶月君取了几本影集,和一个大盒子过来,影集里放着小照片,而大盒子里则是镶了相框的照片。
年轻时候的曾玉裳,果然与何小曼一样,丰姿绰约。
有些像月份牌上的旗袍美女,有些却神采飞扬,顾盼生姿,活泼得像当年的女明星。
也有学生照,小夹袄,百褶裙,腿上裹着羊毛的长筒袜子。
其实我最喜欢念书。
我以前念书成绩很好的。
曾玉裳轻轻拿起一张学生照,嘴角浮起浅浅的微笑。
何小曼知道,她一定又想起了当年的阿白。
良久,又放下,拿起一张旗袍照,那照片上的曾玉裳,少见的珠圆玉润。
这张是国际照相馆拍的,印了两张,还有一张……送人了。
抿嘴一笑,送了谁,彼此心照不宣。
曾玉裳拿给何小曼看:这张我也是蛮喜欢的,那时候流行细眉毛,剃了眉毛拍的照片,第二天去学堂上课,还被人笑话了。
是谁笑话,依然心照不宣。
国际照相馆还想拿我这张挂在店堂里的,要是我没送人,我也就同意了。
偏生我送了人,这个照片我就不想再给不相干的人看了。
再翻一页,曾玉裳也呆住了,何小曼也紧张起来。
原来,她还是保留着阿白的照片。
年轻时候的阿白,比后世的任何一个流量明星也不差。
哪知曾玉裳似是没看见,竟没有多看,轻轻地翻了过去。
这张是我和姐姐去划船的时候拍的……她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讲解。
讲着讲着,终于有些累了,合上影集:你们再看吧,我上楼歇一歇去。
我陪你上去。
何小曼赶紧起身,扶曾玉裳上楼休息,一边还说,曾小姐,要不你搬到楼下来住吧,上上下下的也不方便。
曾玉裳却不以为意,淡淡的道:也走不了多久了,别麻烦了。
听得何小曼又是心中一凛。
刚送了曾玉裳上楼休息,何小曼才走到楼下,只见陶月君脸色尴尬地领着一个人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在南湖遇见的那位老者。
阿白。
两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先进花园,迅速走到进屋台阶处,再不往前一步。
何小曼知道,就这几步路,这两男人应该已经像探照灯一样,将整个花园都已用目光搜寻了一遍。
老者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一双布鞋,除了头发还是一丝不乱之外,一切都显得非常朴素。
但他终究和市井间的那些老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如深潭,似是蕴藏着无数故事,又似波澜不惊。
我找玉裳。
他声音温和,说话也很慢。
这话是对何小曼说的,似乎是知道何小曼刚刚还和曾玉裳在一起。
曾小姐刚刚休息……才说完,何小曼就后悔了,立刻道,我去跟曾小姐说。
说罢,立刻跑上楼去。
老者仍旧保持着波澜不惊,负手看着客厅墙上挂的字画。
而那两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留在了屋外,像两尊雕像。
片刻,何小曼下来,低声道:曾小姐请您上去。
老者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双眼一亮。
何小曼将他领上楼,指着走廊尽头:就在那儿,门是虚掩的。
老者看上去还是那么镇定,向何小曼点点头:谢谢你,小同志。
何小曼知道,这是不要自己再留在这儿的意思。
便识趣地转身下楼。
陶月君有些不安,低声问何小曼:要不要给他送杯水上去?这是待客之道,来了客人,没有上茶,陶月君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讲真,这种事何小曼也没主意,想来这种大人物也不会随便喝别人的茶吧……不由就望向门口的雕像。
哪知道,雕像这回开口说话了:不用,首长不喝外边的水。
果然。
这下安静了。
雕像说完,又石化了。
室内的两个,如坐针毡;室外的两个,纹丝不动。
就在何小曼和陶月君已经焦灼到不行的时候,老者终于缓缓地从二楼走下。
经过二人身边的时候,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你们。
陶月君不知所措,赶紧回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小曼也微微躬身相送,心头却明白,这句谢谢,包含了多少意思。
绝不止今天的迎送,还有陶月君多年来的悉心相伴,和何小曼与曾玉裳相识后,给她带来的快乐。
今天,他们换了一辆车牌很寻常的车,显然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两位雕像护送老者上车,终于绝尘而去。
何小曼和陶月君立刻转身进屋,跑到楼上。
只见房间的窗帘拉开,曾玉裳站在窗前,望着早已空荡荡的大门外。
她是在这儿目送着她的阿白离开。
四十四年前,和四十四年后,都是她在这里,送走了他。
小姐……陶月君赶紧过去扶住她,你不能久站,赶紧歇会儿吧。
何小曼也道:就是啊,先前还说累了想休息呢,这会儿精神这么好。
曾玉裳的确精神好。
脸色有了罕见的红润,嘴角洋溢着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