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从东方印染厂带走的。
纪委一来, 首先问厂里现在谁主持工作。
其实也不用问, 纺工局纪委的人是跟着过来的,立即便介绍了何小曼。
纪委的人一看, 居然这么年轻,也是颇为意外。
薛耀新叫人把李军叫到会议室。
李军还以为又要叫他开会, 一脸不耐烦地走过来,走到会议室门口, 双手还提了提裤腰。
这一提, 也就放不下去了。
就算市纪委的人他不认识, 纺工局纪委的人他总认识。
就算何小曼的脸色他不稀罕看, 局纪委的人,那脸色他一看就能看懂。
我们接到了群众的举报信, 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来人面无表情, 说出来的话却沉甸甸的, 压得李军喘不过气。
他知道房宗则一直在写举报信, 但是李军是有底气的, 哪怕东方印染厂财务的黑材料全部审计到局里去, 他李军也不怕。
能把老厂长都气到退居二线,把薛耀新吓得不敢出头, 他李军的门路,绝不仅仅是手里掌握几份文件而已。
就算事情捅到纺工局, 他敢保证, 最后也一定是雷声大雨点小。
唯一有些失控的就是纺工局局长居然换了邱勤业。
这一点他始料未及。
他总以为瞿逸兴退了, 怎么也得轮到目前的几位副职,怎么就直接提了崇光厂的邱勤业呢?在没有兼并东方印染厂之前,邱勤业不过是凌安区集体企业的厂长而已。
东方印染厂简直就是送到邱勤业嘴边的唐僧肉,一口吞下,居然让他成了佛。
李军很是气不过,觉得这招有点失算。
他并不知道,东方印染厂于邱勤业而言,不过是个名份。
他真正的支持者其实是丁佐民。
这一点,他没有机会知道。
这就是李军之流的悲哀,以为自己玩了全世界,实际上,也就自己磨盘大的地方,一出这方圆三五丈,旁人早已天高云阔,层次不知比他高了多少去。
所以看到局纪委的人居然也只能在一旁当当助手,便知道今天这些人来头颇大,只怕事态要比之前预料的严重。
我自己走。
不然厂里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李军强笑着,想要给自己留些尊严。
纪委的人相互交换一个眼神,现在这么多人在,谅李军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况现在也只是协助调查期间,不宜闹得太过满城风雨。
便点点头,一左一右看似陪同、实则严密夹击,将李军塞进了小轿车。
望着车子远去,何小曼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最起码,她的人身安全应该有了保障。
李军这小子,行事也太鲁莽。
薛耀新恨恨地抱怨一句,恨,却并不太狠。
何小曼知道,这话更多是试探。
李军给人的印象太嚣张,搞到大家都觉得此人本事通天,常人难以扳倒。
哪怕他已经被纪委带走,旁人都担心还会翻盘。
何小曼望了他一眼,神情冷冷的。
看得薛耀新不由一颤,这是走了狼又来虎啊?陆干事,你和徐姐一起,立刻通知中层以上干部,十五分钟后到会议室集合,我要开紧急会议。
陆永鑫从纪委的人出现起,就一直默默地守在何小曼身后,说是给她壮胆也好,说是来掌握一手资料也好,反正,他一直都勇敢地在场。
是,我这就去。
陆永鑫前脚一走,何小曼居然也要走,扔了一句给薛耀新:薛书记要是没什么事,就在这儿等等大伙儿吧。
气得薛耀新憋到她一离开,立刻就跟旁边人发牢骚:你说这什么态度,我好歹还是党委书记。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人!他说得一点没错,阅读理解一百分。
何小曼就是看不上他。
论人品,他可能是要比李军之流好不少,但作为一个企业领导人,薛耀新并不合格。
关键时刻不能挑担,哪怕何小曼已经挺身而出将李军送到纪委,他居然还骑在墙头看风向,这一点,何小曼不能忍。
见她铁青着脸回到总师办,房宗则倒是很关心地迎了上来:何总脸色不大好,出什么事了?纪委来人把李军带走了。
房宗则吓了一大跳,意外之后,随即心里就乐开了花,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只得做出义正辞严的模样声讨李军:多行不义必自毙。
何总犯不上为他生气,这厂里千疮百孔的,你生不过来气。
何小曼心中一动,这才想起,大概自己的脸色的确有些太难看了。
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丝艰难的微笑:对啊,我是不生气的。
毕竟厂里挖走一个蛀虫是开心事。
就是一想到好好的厂被人败成这样,我心疼。
何总真是心里只有工作,我佩服啊。
心情大好之余,房宗则的马屁也越加顺溜。
何小曼抚了抚额:我要安静一下,看看材料,三点五十在厂部会议室开会,房工你也要参加。
说着,何小曼转到了书柜后面,拉上屏风,把自己藏进安静的空间。
她并不需要看什么材料,是刚刚房宗则略显诚意的关心提醒了她。
就算面对再强大的对手、再艰难的前途、再复杂的纷争,她何小曼也要是明朗而优雅的。
疲累与恐惧,她只允许自己在丁砚面前展露。
她肩上的责任越来越大,她的情绪就得相应得变得越加稳定。
她可以神采飞扬,也可以气定神闲,还可以云淡风轻,唯独不能疲累萎顿。
闭目养神五分钟,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好,而后整理头发,又洗了一把脸,一个精神焕发的何小曼重新上线。
说好的十五分钟,何小曼分钞不差地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已经坐了十来个人,大部分围坐在会议桌旁,小部分坐不下,靠着墙又坐了稀稀拉拉小半圈。
何小曼抬起手腕,古董表沉默而荣耀。
三点五十分。
陆干事,把会议出席情况简单汇报一下。
何小曼面无表情,却眼神犀利。
何总下达指令是三点三十五,全厂中层正科级以上干部一共27位,通知到21位,其中李副厂长不在,设备科原戴科长等另外五位同志没联系到。
通知到位的21位中层干部,目前到场的有15位,还有6位不知何故没有按时到场……正说着,门外又匆匆跑进来一位:不好意思各位,突然肚子疼,迟到了。
何小曼冷冷地看他一眼,道:麻烦把门关上。
迟到者不明就里,转身将会议室门关上,忐忑地望着何小曼。
何小曼示意让他先坐下,然后开口:虽然厂里最近状况迭出,生产也并不正常。
但是既然东方印染厂并没有倒闭,我们厂级领导和中层干部首先就没有理由不投入工作。
今天紧急会议,厂里应到中层干部27位,除去李军副厂长有意外情况、戴科长因病在家休养之外,还有一车间主任和质监科科长出去开会……说话间,眼神缓缓地从现场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扫得人浑身颤.抖、不寒而栗。
他们先前只知道何小曼麻利能干,却不知道她镇静的时候,那暴风般的头脑和犀利的眼神是如此迫人。
不由庆幸自己今天算是命大,按时出席会议,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就连迟到的那位也暗自庆幸,自己好歹只是迟到,比不来的还是要好那么一么笃笃,希望何总大人大量,不要计较这一么笃笃,又或者,可以减轻后果。
我来到东方印染厂,第一次开会就说过,无论工人是怎样的情绪,我们中层干部是这个厂的框架,是这个厂巨型结构上不可或缺的联系物,你们没有资格吊儿郎当,没有资格坐享其成。
赚钱企业抓技术,亏损企业抓纪律,这可能算是一句笑话,但我深以为然。
要想把东方印染厂重振起来,思想态度才是关键的。
何小曼向陆永鑫一伸手,陆永鑫立刻心领神会地将做了记号的名单递给她。
何小曼凝视片刻,终于道:规矩立了,就必须遵守。
中层干部外出要向厂部报备,陆干事回头你看报备单,凡是没有履行报备手续擅自缺席的,即日起离职待岗。
陆永鑫有些不确定,低声问:那李副厂长和戴科长算不算报备。
算。
凡是跟我请过假的,就算。
何小曼的眼神转了一圈,缓缓地停在那位迟到者的身上,看得他直发毛,你是迟到的,暂时不用离职,留任原职查看一个月,一个月内如有其他违反规定的行为,一并待岗处理。
这算是个缓刑。
27个中层干部,也不过何小曼的眼波流转之间,瞬间就撸下来7个,还有一个算是撸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