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男人从自己身边走过, 何小曼只觉得浑身冰凉,数月前的那一幕被她深深地压在心底。
这一切, 没那么容易遗忘,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大的遗憾。
遗憾到心痛。
小曼,怎么了?叶美贤发现了她的异样。
师傅,我突然不舒服……我得回去……何小曼找了个借口。
叶美贤倒也没起疑心, 点点头:你脸色是好难看, 回去吧。
师傅再见!何小曼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转身, 快步向那男人的方向走去。
刘东平送了向家老爷子去市委开会,顺道过来给儿子买几本小人书。
八零年代的小人书非常好看,题材涉猎之丰富, 丝毫不亚于后世的绘本, 多少人的艺术启蒙, 都来源于巴掌大的小人书啊。
连大人都爱看。
所以刘东平喜滋滋地一边走一边翻, 浑然未觉自己被跟踪。
一直走到市委大院的停车场,坐上车津津有味地继续看着。
何小曼一路跟着他走了两条街, 望见他竟然走进了市委大院,真正是吃惊不小。
难不成撞自己的竟然还是个公务车?哎哎, 小姑娘你干嘛呢。
门卫非常负责, 把这个陌生的小女孩叫住。
叔叔,刚刚进去的人是谁啊?何小曼问。
门卫警惕地看看她:问这个干什么, 这里是市委, 不好随便多问。
远处, 刘东平已经拐过树林,再也看不到了。
何小曼悻悻地转身离开。
但她没有走远,而是在街对面静静地等待。
她要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开的那辆吉普车,虽然她没有记清车牌,但是她记得撞自己的是一辆军绿色吉普车。
会议是冗长的,这一等,何小曼就等到日落西山。
还好纺织车间的这么多路也不是白跑的,腿功是练出来了。
终于见到一辆熟悉的吉普车从市委大院里开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年代没有汽车贴膜,何小曼将车里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永远也忘不了的司机,以及一个白发老人。
何小曼将车牌记得牢牢的,在街边找了个公用电话。
喂,请问是钱警官吗?我是六月份被撞的那位中考学生,我看到了撞我的那辆车子,车牌号我已经记下了!第二天一早,钱警官上班,何小曼早早地到了交警大队。
钱警官当然记得这个小姑娘,六月份的时候因为被一个车子撞伤,导致错过了中考。
只是肇事车辆当场逃逸,虽然有两位目击证人,但目击证人也只知道是吉普车,不知道车牌号。
交警大队也做了颇多努力,调阅了全市所有相同车型吉普车一一排查,但是并未发现可疑车辆。
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钱警官还挺关心她。
谢谢钱警官,我已经在纺织厂上班了。
何小曼笑得很灿烂。
钱警官竖竖大拇指:能进纺织厂,厉害的。
好好干,以后当省先进,当全国劳模,去北京领奖!何小曼知道这是钱警官在安慰自己,错过了中考,总得在人生道路上收获些其他,这才是公平的人生。
寒暄完,何小曼将车牌号写给了钱警官。
钱警官当着何小曼的面打电话去车管所,请对方帮着查一下这个车牌号的归属。
挂了电话,钱警官道:那边去查档案了,回头有了消息,我会通知你过来。
这也在意料之中。
毕竟这个年代没有电脑、没有信息库、没有大数据,所有资料都是手工登记,查起来的确麻烦,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回音。
好的,请钱警官一定要严惩这个人!事隔近半年,何小曼终于看到了希望。
第二周,何小曼翻了中班,中班是接替早班,从下午三点开始到晚上十一点。
末班车是十一点半,何小曼便和汤丹约好一起走,路上更安全些。
周三的时候,何小曼接到了钱警官的电话,电话是打到厂里的,看得出钱警官还挺负责。
何小曼接到了转告,周四上午就去了交警大队。
照例是钱警官接待 ,神情却有些为难:何小曼,车辆信息已经查到了,是一辆公车。
我们已经去调查过司机,司机供认不讳。
承认当天是撞了人,不过,他不承认逃逸,说只是怕公车撞人影响不好,所以把车子停远一些,想再回来救你的时候,发现你被人救走了。
什么!何小曼目瞪口呆,这解释也太牵强了吧!小曼……钱警官的语气亲热了起来,但何小曼敏锐地意识到,这亲热绝对是某种愧疚引发的。
果然,钱警官道,因为当时没有目击证人,只有你的一些回忆片断,现场真实情况已经很难再复原。
这个事情,我也请示了领导。
你也知道的,车祸处理,本来也是以调解为主……调解什么,我要告他!何小曼脱口而出。
钱警官愣了:告?很少有人会这么做啊。
而且……就凭你一面之词,立案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告他什么呢,逃逸?人家有理由,而且也能证明当时车子的确还在现场不远处。
故意伤人?他都不认识你,有什么动机要故意伤害你?所以,这就是个普通的车祸受伤,而且你现在好好的,对于这种车祸,正常都是双方调解解决的嘛。
何小曼有点晕,差点忘了这的确是个一切皆可调解的社会,与后世动不动法庭见,差别还是很大的。
钱警官,我因此没能参加中考,我的人生就此被改变,那个撞我的人,却逍遥法外。
钱警官你凭良心说,如果是你,你生不生气,你能不能咽下这口气!何小曼气愤地说道。
钱警官内心当然是同情她的,叹道:小曼,你放心。
这事不是说调解一下就过去,一会有金钱赔偿,第二,这个司机会有很严厉的行政处分。
只怕以后,他是当不成司机了。
呵……何小曼悲哀地冷笑,不当司机好啊,调办公室去,更舒服了!旁边一个警察皱了皱眉头:这个小姑娘讲话倒蛮刻薄的嘛。
刻薄吗?我的一辈子都被改变了,说两句刻薄话怎么了?何小曼吼道。
钱警官按了按手,示意那位警察不要说了,然后安慰何小曼:理解你,小曼,谁碰到这样的事,心里都过不去。
虽说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太年轻,不懂机关的行政处分有多严厉,对于这个司机来说,绝对也是改变一生。
好吧,我总是不懂八零年代。
何小曼冷冷地想。
那,金钱赔偿是怎么个赔法?何小曼冷静下来,觉得既然不能从法律上惩处他,那让他多赔点钱也是应该,至少父母可以少辛苦一点。
如果你愿意协商,金额我可以再来敲定。
钱警官望着何小曼,期待她的答复。
何小曼语气冰冷:第一,我要亲眼看到处分决定;第二,他必须向我和我父母当面道歉;第三,请他说金额的时候多摸摸良心,我这人胃口大,如果不到我的心理底线,我不会放过他!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旁边的警察张口结舌:这这……这是个十几岁小姑娘嘛,怎么这么厉害啊。
钱警官若有所思:要是你被轻易改变了一生,只怕比她还厉害。
也是可怜的孩子啊。
只能说运气太不好,哪天撞不好,偏中考那天;哪个车撞不好,偏向省长的车……哦不,向老省长的车……那警察摇摇头,看来,老虎还没有归山,余威仍在啊。
小声点啊,就你多嘴。
钱警官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向家,前老省长怒发冲冠:去叫她下来!把这事给我说说清楚!向炳方吓得说话都不敢大声,噤若寒蝉道:她……不肯下来。
爸,她才十七岁,哪会这么坏,肯定是刘东平推卸责任……向怀远眼中闪动着阴芒:坏起来,谁看年龄。
曾经把我按在地上剃阴阳头的,不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爸!向炳方惊呼,丽娜怎么能和那些小流氓比!向怀远却清醒得很:从她敢扔了人家的英语作文起,我就知道这孩子不省心。
有手腕是好事,但手腕让人一眼看穿,就是蠢。
光有胆子,没有智慧,成不了大事。
从前我真是高看了她。
爸,小孩子赌气是会有的,可这伤人……怎么都觉得她不敢啊。
向炳方还在低声维护女儿。
向怀远抬起松弛的眼皮,眼神却很犀利:所以啊,就你们这眼力见,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娇惯坏了。
回到楼上,房门一关,吴志娟立刻就爆发了:又怪我,又怪我!丽娜优秀的时候这个家里没人说我一句好,出了事就怪我娇惯坏了,总之我在向家就是没地位,看不起我当初干嘛还要娶我!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向炳方心烦意乱:好了,别哭了,谁怪你了。
爸就是那么一说,你还来劲了。
吴志娟是来劲了,哭道:早知道我嫁谁都比嫁你好,进了门看老的脸色,现在看小的脸色。
我是造了什么孽一辈子抬不起头,就因为我不会生吗?向炳方惊呼:你胡说什么……我没有胡说!丽娜和她亲妈一样,是个疯婆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疯婆子……啪!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吴志娟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