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最让人焦躁的莫过于炎热的七月。
烈日将大地炙烤得快要冒烟, 偶尔在午后光顾的一场阵雨,也只能带来片刻的凉意。
阵雨过后, 炎热变本加历。
何小曼跑专利跑得很绝望。
到底并非特大城市,亦不是样样政策都走在前头的特区,这个古城虽然经济成就能让全国瞩目,但这是与它并不庞大的城市体量相互映衬的结果。
报纸上偶尔会宣传B市又新增多少项专利, S市专利申请工作全面铺开。
但正如时尚的流行一样, 吹到这个古城,尚需时日。
但, 精明人的脑子,时不我待。
市场上开始出现翻版的不干胶贴纸,这些贴纸印刷质量稀烂, 而且排版也完全照搬史培军的培优印刷厂出品, 混迹在各大学校摊上, 开始抢夺市场。
何小曼第一次在车间管理上发了火。
田雨在工作中接连出现差错, 疵布率高居全车间之首。
尤为可恶的是,她还将责任推给与她搭班的机修工练明亚。
练明亚三十多岁, 生得粗粗壮壮,嘴上还有一圈黑黑的绒毛, 平时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在被田雨连累得扣了两次奖金之后,终于怒吼着将田雨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再如何粗壮, 总归是女人, 揍也是揍不到多惨的, 关键是难看。
田雨哭闹着去了保卫科,说要报警。
这年头的人,维权意识其实没这么强烈,一般来说能用拳头解决的事也很少麻烦警察叔叔。
但何小曼上次报警收拾两位前主任的壮举给了工人们新思路,原来有人欺负我,我还可以叫警察叔叔来帮忙啊!所以,田雨要报警。
钱警官又来了。
何小曼看到钱警官的时候,一腔怒气居然起了化学反应,变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位眉目英挺的警察叔叔可以长驻崇光厂了,去保卫科加个桌子吧。
先问了两位当事人,钱警官的视线在目击证人堆里来回转了十来个圈,又提出去车间看看揍人现场。
何小曼也是觉得有意思,这是一桩最常见不过的职工冲突,虽然动了手,也就是女人之间最常用的抓拧挖掐咬,责任也很清楚,练明亚如此气壮山河,田雨虽胖,也不过是虚胖,半点儿招架之功都没有。
这么清晰好断的案情,还要看现场,这钱警官还真够尽职尽责的。
一去车间,钱警官看现场没超过一分钟,眼睛却四处乱转。
今天的钱警官,总让何小曼觉得十分可疑,他不像个警官,倒像要作案。
突然,钱警官双眼一亮,走到了正在修布的叶美贤身边。
叶师傅你好。
这嗓门,还想跟长年呆在车间的纺织工人比。
在叶美贤听来不过是蚊子哼哼,转头望了望,神情冷漠。
钱警官装模作样地拿着笔和本子:我们去外头说话,这里太吵了。
叶美贤不知其意,跟了他出去。
今天她们两个冲突,你在不在现场?在。
知道起因是什么吗?没注意。
是谁先动的手?没看到。
她们两个有没有旧怨?不了解。
钱警官气结。
这女人怎么永远这样冷冰冰的。
她们两个搭班多久了?这回叶美贤总算回了个长句。
她皱起眉头,看着钱警官:小何主任不是已经叫了几位目击者去了,你怎么不问她们?钱警官一昂头:办案要多方了解,怎么能人家提供什么就只看什么,这样很容易被蒙蔽。
叶美贤淡淡的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想蒙蔽你都无能为力。
钱警官无奈,将一个字都没写的本子递过来:好吧,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我可能还需要你配合调查。
叶美贤一愣,虽觉得有些奇怪,但警察的话总要听的,接过笔,把何小曼桌上的电话号码写在本子上:这是小何主任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如果不当班,可以留话。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
钱警官摆了个自认为很潇洒的微笑。
叶美贤觉得他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将笔扔了回去,转身回了车间。
在远处冷眼旁观的何小曼却看出了一丝端倪,心中暗暗好笑。
陪钱警官回保卫科的路上,何小曼扬眉道:钱警官,你家孩子多大了?这一句很是突然,钱警官似被呛了个正着,连脚步都停下了:我没孩子啊。
何小曼嫌弃: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个孩子都没有啊?钱警官瞪大眼睛:我喜欢过单身贵族的生活,不行啊!行!何小曼笑道,看钱警官相貌堂堂,还以为早就被女生抢走,孩子都蛮大了呢。
真没想到……那是……钱警官得瑟起来,当年我警校刚毕业的时候,还是蛮受欢迎的。
那怎么还是单身?何小曼问得真是戳人心。
钱警官看看她:我干嘛告诉你,总归是有原因的。
别以为你有了点侦察和反侦察皮毛经验,就妄图从警察嘴里套话。
演,有本事一直演。
何小曼笑笑,没再说话。
到了保卫科,练明亚和田雨还斗鸡一般地扛着。
医务室的人过来验了伤,钱警官明确说,达不到拘留的级别,让练明亚给田雨赔礼道歉。
何小曼也是想笑。
本来这事在目前的法律层面上也只能处理到这个地步,真是便宜钱警官来走了一趟。
保卫科长去送钱警官。
何小曼立刻就虎了脸,将二人带到劳资科,当着冯科长的面拍了桌子。
有理有据,将事件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处理结果:练明亚动手打人肯定不对,扣除当月奖金,取消年底评优资格;田雨工作懒散,将自己应担的责任栽给练明亚,公示批评。
并与劳资科商定新政策,凡在织布车间连续两个月疵布率居首者,均作待岗处理。
这处理叫人心服口服。
看起来是处理了打人的。
但实际上对工作极不负责的田雨有了更大的约束。
也给了车间里其他工作散漫的人提了个警示。
田雨挨了一顿打,也是忿忿不平,哪知道回到车间,何小曼将两个人拆分重组,练明亚倒是欢欢喜喜和别的挡车工搭班去了,愣是没机修工愿意跟田雨搭班。
大家都有眼睛,这种坑货,谁搭谁倒霉啊。
更何况田雨以前仗着耿永兰是她师傅,在车间里也没少霸道,后来耿永兰被拘留之后又被开除出厂,早没人搭理她了。
这下都不用何小曼处置,形成了事实待岗,只能每天在车间听候安排。
最主要的,工资打折,这比扣当月奖金还狠啊。
处理了田雨,何小曼开了个全车间职工会议,一是严肃纪律,宣布了一系列规章制度;二是体恤了工人们的辛苦。
一线挡车工人天天忍受着巨大噪音的折磨,又要走那么多路,的确是非常非常辛苦,所以代表厂部征求大家意见,想对现有的排班方式进行改革试点。
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小黑板,适时地挂在车间主任办公室的门口,上面详细介绍了四班三运转的排班运转方式,以及个体工作量的实际增减。
小黑板下有个木头箱子,车间副主任给所有车间职工一人发了一张何小曼签字的小条子。
赞同四班三运转试点的,可以在两天内将小条子投进木头箱子。
两天后,开箱唱票,超过半数同意,就在织布车间进行四班三运转的试点。
工人们兴奋得不行,声浪差点超越隆隆的布机声,把车间屋顶都掀翻。
这不仅仅是每周几乎可以多休一天的问题,而且也避免了晚班转早班时候连做16小时的超负荷疲累。
更重要的是,他们突然意识到,原来车间管理方式,自己也有决定权!这一票,看似就是一张小小的纸条,却是一份份沉甸甸的权利。
无论自己读过多少书,认得多少字,说话声音有多大,在这一刻,大家的权利都是平等的,不论高矮胖瘦,不分尊卑贵贱。
厂长办公室,邱勤业听着生产科科长罗胜利的汇报,双眼又一次闪闪发亮。
这一次丁砚来到崇光棉织厂,居然没有去见何小曼。
邱勤业觉得这不正常。
他年轻时候也算是个风流人物,这点儿少男少女的感情看在眼里,还是掂量得很准的。
他相信丁砚绝对喜欢何小曼。
那么,难道是何小曼不喜欢丁砚?他之所以关心这些,倒也不是有多为了何小曼着想,何小曼才十七岁,谈什么样的恋爱对他来讲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何小曼除了过人的能力之外,还有没有可能开发过出人的人脉。
丁砚的调研报告在邱勤业的案头,最近反反复复地翻,反反复复地研究,邱勤业越来越觉得,老天送了一份天大的礼物给崇光厂。
能不能抓住机遇,要看他邱勤业的本事了。
一个电话拨到织布车间:小曼啊,来我办公室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