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阅微馆一楼,几乎都一片安静。
就是外堂里,也没几个人说话,生怕打搅了里面人作答。
东南角的楼梯,则曲折地通向二楼。
整个阅微馆内部,修得像是小天井。
二楼上有一圈扶手栏杆;栏杆内侧,悬着一挂半卷的竹帘,能格挡开上下的视线;竹帘内则设着一圈桌椅茶座。
隔一条走廊,才是阅微馆视野最好的那几间雅间。
顾觉非与计之隐,照旧在先前那间里面。
一张棋桌设在角落,上头隔了一张普通的青玉棋盘。
一老一少,两个人相对而坐,却都没下棋,反而在棋盘上搁了两盏茶,当中放着一本随意翻了两页的《坛经》。
其余几位大儒,这会儿都不见了影子。
因窗扇开着,外面白月湖上一些游湖之人谈笑的声音,也隐约传了进来。
计之隐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便叹了口气:唉,早知道就不与你一道出题了……题出得危险不说,还排在第一个!听听外面那动静,其余几位大儒,这个时辰点儿都清闲得很,出去游赏风光,独独留他们两人,得在这屋里等着。
因为试题已早发下去了,只怕没一会儿孟济就会捧着答卷来找,等他们阅卷,看看有没有能挑中的人。
所以,现在计之隐只能坐在这棋桌旁,干瞪眼。
你说你也是,在这将还朝的当口,怎么还出这样的题?我这一把老骨头,也算是舍命陪了一把君子。
但我到底不是宦海中人,朝廷里有什么风浪也不容易波及到我,你却是要回去沉浮的。
平白出这样一题,回头传扬出去,就不怕人家说你多生事端?这一回收学生,搞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
今日的题目,势必也会传出去,造成一定影响。
寻常百姓怎么想,尚且不知;但朝中一些人,一定会对此有所反应。
毕竟顾觉非的身份,实在不一般。
他是近六年不在官场,议和之事更是从头到尾没帮萧彻筹谋过半分。
所以几乎少有人知道,在两国边关这一场长达数年的战祸即将以议和结束之际,他到底对此持什么态度。
但计之隐是知道的。
不仅知道,还知道得很确定,很详细。
由此,才有今日一番话。
可顾觉非是真不大在乎。
他人坐在棋桌前,先才还在想薛家那庶子薛廷之也交白卷的事情,如今听了计之隐这一番忧虑,却是漫不经心。
手指修长,分明如玉。
顾觉非一手随意地搭在棋盘边角上,一手手指则压着棋盘最边缘第一路的线条,慢慢地游走,声音平缓。
计老未免多虑了,我不过出个题而已,没有想做什么。
如今还是求稳比较妥当,端看过一阵使团进京会是什么情况。
只要朝中那一帮主战派,届时不找茬儿为难,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否则,若要动起真格来,少不得一番动荡,掉几颗人头。
计之隐与顾觉非,两个人算是忘年交,君子交。
对顾觉非的一些事情,计之隐其实是不大清楚的,听着他这样说,也不大琢磨得透他意思,当下只叹气道:反正你素来有轻重,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
咱俩等着答卷也无聊,要不收拾收拾,手谈一局?下棋?顾觉非搭在棋盘线条格点上的手指,顿时一停,抬眸一看计之隐,却是出乎地摇了摇头,笑着道:不想下了。
您是不知道,我这几年在雪翠顶,总跟那一位觉远大和尚下棋,赢得可没意思。
如今实在是厌了,生不出太大的兴趣了。
那一瞬间,计之隐险些怔住。
他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厌了,生不出太大的兴趣了?犹记得当年顾觉非及冠,得顾承谦定下让先二字为表字,加之他下棋之时总是难逢敌手,所以人人都道他与棋之一道有不解的缘分。
如今寂寂六年后归来,开口竟是一句厌了?计之隐人虽老了,却不迟钝。
他只觉着,顾觉非与太师顾承谦之间,多半发生了点什么,不然不至于连下棋都厌了。
正所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虽与顾觉非交好,却并不知道太师府里种种事情的原委根由,当然更不好发表什么意见,所以干脆把嘴闭上。
但是一眨眼,他立刻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哎呀了一声。
顾觉非顿时一挑眉,奇怪:计老,怎么了?你刚才说你现在厌了下棋,没什么兴趣了是不是?计之隐一双眼睛,变得亮了一些,竟有点喜滋滋的味道。
那我记得,你当初有一方墨玉棋盘,做得可精致,触手那叫一个冬暖夏凉。
我这一把老骨头身体不大好,又好这一口。
你既然不下棋了,要不割爱一把?计老学识渊博,人越老,活得却是越开心。
精明有,返璞归真也有。
这样一番话,由旁人说出来是冒失,由他说出来,却是无比合适。
只不过……墨玉棋盘?顾觉非一双深沉的眼底,眸光微微闪烁,咳嗽了一声,才道:这个,算是计老您不大赶巧了。
这棋盘我前阵,才送了人……什么?计之隐的声音顿时就高了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送人了?我当初要了那么久,你都不给,现在居然跟我说送人了?你送谁了?!连珠炮似的问题,立刻朝着顾觉非当头砸来。
只是他就这么看着计之隐,愣是没回答。
送给谁了他当然清楚,而且有极为合理的名目,其实可以很坦然地说出来。
可他就是……忽然不想说。
就好像那是藏在他心中的某一个秘密。
计之隐见他沉默,一时捶胸顿足,扼腕痛心:送给旁人都不送给我,顾让先哪顾让先,咱们俩好歹也认识这许多年了。
唉,你太让我失望了!计老……顾觉非张口想要宽慰他两句。
却没料想,外头叩叩叩三声叩门,是孟济带着两个捧着答卷的书童走了过来:大公子,时辰已到,第一题的答卷业已收了起来。
这就给您和计老,送到前面兰字间去?阅微馆的雅间,都是梅兰竹菊等雅物命名的。
兰字间是先前定下的存放答卷的地方,所以才说送到那边去。
顾觉非当然没什么异议,便点头同意,又回首看向计之隐:计老,那咱们——可不是什么‘咱们’。
计之隐连忙一摆手,一副我已经生气了的表情,嗯哼地咳嗽了一声,便从座中起身,直接朝门外走去。
题是你出的,阅卷当然也得你自己来,可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这就要下去,游山玩水了!哎,计老!顾觉非叫了一声。
可计之隐就是不搭理,头也不回,晃晃悠悠,便从孟济身边走了过去,一路下了楼去,真的跑去看山光水色了。
顾觉非一时无奈,怔然半晌,才摇头失笑:计老,还是这脾气。
孟济一瞧,就猜着几分。
但他素来自诩也是聪明人,知道计之隐这人挺好玩,其实并不是特别较真的脾气,如今怕也只是装模作样。
说什么阅卷,谁阅不是一样?所以他根本没接话茬儿,只领了命,带书童们把答卷放到了走廊另一头角落里的兰字间,又一一铺开来,方便顾觉非阅看。
统共也就二十八份答卷,实在不算多。
顾觉非过来,粗略一扫,就有了数。
出的题目虽然简单,但可写可论的东西其实非常多。
所以很多人的答卷上,都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堆字,十分详尽。
但也有人不是。
偏就有那么几份答卷,写得简略至极,甚至透着一股敷衍。
翻到第三张的时候,他就看到纸面上有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治国安邦民为本扬我大朝天威之类的词句。
真的是……狗屁不通!顾觉非心底已是一声冷笑。
他何等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哪里能看不出这些人是什么想法?要知道,陶庵书生孟济,在没成为他门客之前,可也是名传一方的贤士。
他亲自从今日许多人之中选出来的二十八人,必定都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如今这答卷上写的是什么?顾左右而言他,连半句与议和有关的实在话都不敢写!无非是因为如今朝野上下忌讳此事。
这些即将踏入仕途的读书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拜师事的确大,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写了真话就一定能拜师成功。
更何况,拜师重要,却也比不过科举出身的正途。
他们若在这里表露了什么意见,提前站错了队,影响到将来自己可能遇到的贵人,影响到将来的升迁之路,岂不是因小失大?利弊权衡之下,便有了这样的答卷。
只是可惜了……他们最终会知道,什么才叫做站错队的。
顾觉非眼底一抹幽寒的冷意慢慢浸了上来,修长的手指只掐着那一页薄薄的宣纸,向旁边一遮,就看见了写在另一侧的答卷人名字:孙通。
唇边几分讥诮之意透出来,他只把这名字记了,便随手将答卷朝地上扔去,哗啦地一声。
竟是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兰字间在阅微馆西南角上,窗扇半开,能看见一片新绿的树荫,也能看见一片波光潋滟的湖水。
光线半明半暗。
顾觉非就立在案前,一张一张翻着,眉头越皱越紧,面色也越见沉冷。
哗啦。
哗啦。
……几乎是一声连着一声!也不过是才看了一半,十四张答卷里竟已经有整整八张被他扔在了地上!就连顾觉非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心情了。
荒谬?可笑?怜悯?……或者是——意料之中呢?出题的时候,他其实就知道,一定会出现的情况。
但人总是存有那么一丝希望的,觉得也许能看见几张明辨是非的答卷。
可如今翻下来……呵。
顾觉非没忍住嗤笑了一声,只抬手轻轻一搭自己眉心,坐回了书案后那一张花梨木的扶手椅上,想起了当初游历天下时所见边关的种种景象……民不聊生,满目疮痍!大夏匈奴,边关之战一打数年,没有人出来反对阻止;薛况征战沙场,用兵如神,人人称功颂德,顶礼膜拜。
何等讽刺?眼下议和事定,这些人却都是瞻前顾后,只盼着看准了风向站队说话。
每个人看的都是自己,何曾放眼过天下布衣、白身草民?就连他那一位被誉为能臣贤臣的父亲,都是个糊涂鬼。
顾觉非至今还记得站在太师府高墙外,听见的那几句唱词——十大功劳误宰臣。
在他顾承谦看来,薛况可是功劳宰臣呢,万人敬仰的大将军!薛况,薛况……口中一声呢喃,有那么一个瞬间,顾觉非觉得自己实在是很累、很累。
所以他放任自己,慢慢靠在了椅背上,手肘撑着扶手,把眼帘合上,指腹却压着眉心,想要将那种滚沸的杀意与凛冽压回去。
可终究不能。
活人到底斗不过死人。
死人一死,一切便盖棺定论,即便将真相翻出来,落在旁人口中,也成了蓄意抹黑。
所以他前所未有地希望着,薛况可以死而复生!到那时,是忠是奸,是黑是白,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惜,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顾觉非自嘲地笑了一声,终于还是重将眼睁开,随手拿了案上铺着的那第十五张答卷起来——他已不抱什么期望了,只准备扫完了事。
只是没想到,他不大经心的目光,向这答卷上一投,便忽然顿住了:这字迹……未免也太拙劣了些吧?只能算是勉强做到了横平竖直,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腕力很浅。
像是,初学者的字迹?顾觉非心念一转,进入第二轮的名单立时从他脑海里过了一遍,于是也没先看写了什么,只将答卷边侧一翻。
两个字意料中的字映入眼帘:薛迟。
果然是这破小孩儿。
想也知道,这样拙劣的字迹,绝不可能是个读书多年且浸淫科举的人留下的,除了薛迟,根本不可能有别人。
先前第一轮时候,这小子交了白卷,第二轮却写了答案?题目可是议和……大将军的嫡子呢,看来是有话要说。
这是要给你爹薛况鸣不平呢,还是……鸣不平呢?顾觉非眸光流转,重将答卷翻了过来,去看内容。
薛迟毕竟初学者,写的字很大。
这一张答卷看似写满,但实际上前后加起来也没太多字数。
措辞虽努力掰正,却依旧一团孩子气。
顾觉非没一会儿就扫了前面过半的篇幅。
一如他所料,写的是边关战事的残酷,将士们牺牲了性命。
嗯,想也知道,后面就该以此为理由,反对议和了。
到底是薛况的亲儿子呀!他莫名就笑了一声,已经不想再看下去,就要将这一张答卷扔回案上。
可就在答卷即将离开他指间的时候,答卷后面的一行字,却猛地撞入了他眼帘。
这一个瞬间,顾觉非忽然就怔住了。
那几个字,就好似天外飞来的一柄剑,忽然就穿透了他坚冰似的胸膛,却偏偏击中了心底最柔软且隐秘的地方……分不清是冷,还是热;辨不明是苦,还是甜。
人都言,圣贤不白之衷,托之日月;天地不平之气,托之风雷。
可似他这等的凡夫俗子,庸人一介,这一腔的不白之衷,满怀的不平之气,该托之以何物,寄之以何形?一时间,所有前尘旧事,若走马观花,尽数涌来:游历天下,路见饿殍,一怒决裂,六载不归……捏着答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顾觉非需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让它颤抖得不那么明显,但他完全无法阻止那发自心魂的震颤。
喉咙里,是一片难解的涩然:真将军,不佩剑……六个字。
就好似一泓暖融的清泉,熨帖地围拢了一颗早已被冻得没知觉的心,竟让他眼底生出点隐约的潮意。
顾觉非眨了眨眼,那唇角才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慢慢地、仔细地、一字一句地,将薛迟这一张答卷读完。
末了,却是意味难明的一声呢喃:陆锦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