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减兰把周志才请进来,叶蝉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觉得还是开诚布公地说吧!要她委婉地表达我想让你帮我压制住青瓷实在太难了,万一周志才再意会错了,不是节外生枝吗?说来她也不太懂为什么大家在这样的问题上似乎都不肯直说,非得九曲十八弯地拐上一拐,让对方摸索,或许只是觉得面子上比较好看?她就坦坦荡荡地道:近来正院里的一些纠葛,想来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家里这个样子。
减兰说你能压住事,那就试试看吧,侍女也好宫女也罢,你挑一个出来和你一起领头,其他人便日后都归你们管。
她太直白了,周志才发了蒙。
叶蝉继续说:这人不急着挑,你且可以先琢磨几天。
日后怎么一道把人都管住,也由着你们商量着来。
不过,只一样……她顿了一顿,归根结底,我要的是上上下下都安心做事,不许闹出什么有的没的,你把分寸给我握住。
她才刚满十五岁,尚有三分稚气未脱,瞧着还没减兰成熟。
然而这话竟颇是慑人,周志才复又怔了怔,赶忙跪地一拜:是,下奴知道了,夫人您放心!那日后就有劳了。
叶蝉颔了颔首,哦,还有个事。
周志才屏着呼吸,洗耳恭听。
叶蝉扫了眼减兰:我知道减兰出身低,可她当下毕竟是侍妾身份。
日后在正院里,但凡她没得罪我,按规矩就是半个主子。
你把这一条给我立住,谁敢越过我欺负她去,我要她好看。
减兰一直垂首站在旁边,乍听见这番话,不禁一阵讶然。
其实叶蝉倒不是为她,她想的是,青瓷不是爱找减兰的不痛快么?那正好给周志才递个把柄,让周志才名正言顺地去开个头。
接着她又稍微交待了几句,周志才一一应下后就告了退。
依旧是减兰送的人出去,走出屋门,她就有点虚的慌:周公公……周志才回过头,减兰踟蹰着道:那个……夫人待我好,但您不必特意关照我。
我若给您添了麻烦,先给您赔个不是了!她说着一福,周志才赶忙避开。
有夫人那话在前,他哪儿还敢受减兰这个礼?再说,他现下心里也还念着减兰的好呢。
两个多月了,他们几个宦官都没怎么在夫人跟前露脸。
夫人笄礼的时候,刘双领倒给他机会让他提了个膳,但之后也没起什么别的作用。
反倒是减兰,也不知她是怎么跟夫人开的口,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他推到正院第一等的位子上去了。
周志才朝减兰拱手说:您别这么客气,日后咱都好好侍候夫人,日子还长着呢,咱得相互帮衬着。
减兰点点头:您说的是。
周志才四下看看,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她引到了墙根处不起眼的地方,又说:但有个事,我还有点拿不准。
夫人适才说,宫女也好侍女也罢,让我挑一个出来领头。
这是真让我挑啊,还是她自己心里其实有合眼的人选?减兰被他给问住了,锁着眉头思忖了半天,道:我觉得……夫人若说要你挑,便是真要你挑吧。
刚才那么多话夫人都直截了当地说了,何必在这点事上兜圈子呢?周志才沉吟着点了点头:那行,我想想吧,这事多谢您。
打这之后,正院里就变天了。
两边领头的青釉和青瓷都觉得有点奇怪,不懂几个默默无闻的宦官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但见夫人对他们的进进出出习以为常,便也不好多嘴,只能客客气气地一起共事。
至于挑谁出来一起领头,周志才琢磨了一晚上,就大致有了分寸。
首先这人必须得从青釉或者青瓷里挑,另外那六个都是她们手底下的,想硬拎上来把她们压住,可能有点难。
那他自然选青釉。
青瓷为人实在尖酸刻薄了些,心气儿又高,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他把她找上来,那是自找麻烦。
周志才拿住了这个主意,下一步就是压住青瓷了。
夫人护着减兰、青瓷却看减兰不顺眼,这里头的矛盾是现成的,可他要激出个事儿却有点难,主要是他不敢让减兰在君侯面前惹眼。
好在近来君侯病着,都睡在前头的书房!周志才心下一笑,当晚就把值夜的人调成了青瓷和减兰。
减兰心里怵得慌,不过她又小心惯了,也不敢说不干,就硬着头皮接下了这差事。
周志才不信她俩能在平和地过完这一夜,事实也确实不出所料。
这日半夜,将近子时的时候,元晋醒了,接着便开始耍赖。
这几天他都是如此,知道爹不在正院,就总耍赖想跟娘一起睡。
叶蝉有时候会心软把他抱过来,有时也不惯着他,结果就是他夜里但凡醒了,就要试一试才肯罢休。
于是这回醒了之后,乳母照例又来跟值夜的下人回了话,减兰一听便要进屋去禀叶蝉,让青瓷一把给拽了回来:你往前凑什么凑!青瓷瞪她一眼,自己进屋去回了话。
等到叶蝉穿上衣服从卧房出来,青瓷自也跟了出来。
然而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了个周志才,一把挡了她的去路,同时赔着笑跟减兰说:减兰姑娘,劳您跟夫人一道去看看小公子?减兰觉出了点猫腻,立刻跟出去了。
叶蝉也有所察觉,但假装没听见,带着减兰就一道看元晋去了。
堂屋里,周志才目送着二人离开,待得小公子那边的房门一阖上,便又看向了青瓷。
他叹着气摇头:你啊你,进宫待了几天,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容姨娘先前也是宫女,你要不要凭着出身,跟她一较高下去?青瓷一滞,周志才目光往地上一落:跪下。
东宫之中,太子收到薛成的奏章已有几日了,这几日他彻夜难眠,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平日呈往紫宸殿的奏章也好、回给旁人的折子也罢,都有太傅帮他润色。
现下这一道太傅呈来的,找太傅润色是不可能的了,可偏又重要得很。
太傅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他无力教导他这个太子,他不干了。
这令太子十分意外,甚至比得知父皇即便只有他一个儿子,也依旧可以废了他改立宗亲还令他震惊。
太子痛定思痛,最后觉得,自己许是做得过分了些。
他一直不把妻妾之间的事当回事,觉得后宅纷争跟外人没关系,他爱宠谁外人也管不着。
可他无法否认,父皇确是为此着急上火了许多次,太傅也已劝导过他无数回。
太子头疼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来人。
外头守着的小宦官即刻进屋:殿下。
去太傅府上传个话,就说孤明日一早去拜访。
说罢又起身穿衣,孤去看看太子妃。
宜春殿中,崔氏也没睡着。
她近来都是这个样子,一阖眼就会想到小产那晚的不适和恐惧,那种心冷之感犹如梦魇一样包裹着她,令她愈发觉得这华丽的东宫无比可怕。
所以这些天,她都把元晰带在身边。
有他在,她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哪怕他夜里哭闹她都觉得悦耳。
外面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崔氏正阖着眼歇神。
她原本懒得动,听见宫人道殿下万安的时候,又嚯地睁了眼。
她面无表情地下了榻,待得太子近来,垂眸一福:殿下。
免了。
太子从她身边走过去,然后坐到了床上。
崔氏站起身看看他: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谢远感觉到她的疏远淡漠,神色稍微有点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才道:我来看看你。
接着他又没话找话:听说忠王妃回去了?太子妃轻然一笑:是,忠王离不开她,隔三差五就要着人进来问一问,我就让她回去了。
否则再那样下去,她真的会嫉恨卫氏的。
忠王待她那么好,她也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忠王,那才叫夫妻。
二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太子妃又道:听闻父皇近来都不肯见殿下?殿下是为这个才来的吧?她很想直截了当地这样问出来。
太子没做理会,复又沉默了半晌,站起身还算亲热地扶住了她的肩头:孤日后好好待你。
不用了,我觉得恶心。
太子妃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这句话忍了回去。
翌日一早,太子一出宫,紫宸殿自然就知道了。
皇帝听罢只问了句他去了哪里,傅茂川回说是去拜见太傅,皇帝便没再过问什么。
他当真是愈发地觉得疲乏,觉得烦躁了。
他没日没夜地都在为太子忧心,甚至就连在梦中,都时常见到太子又做了什么荒唐事,然后惊醒过来。
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说服自己寄希望于那几个还不错的宗亲,可太子这般不济,他又不得不顾虑,如若太子继位后愈加肆无忌惮地行荒淫之事,会不会无法服众,引得掌权的宗亲谋反?他似乎陷在了一个困局里,往那边走都是错的,都无法令人安心。
都是因为太子不堪。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傅茂川。
傅茂川躬身上前。
皇帝缓了两息:告诉近来去御令卫一道听案子的各府宗亲,让他们各自写道折子上来,说说若去六部领差,都想去哪一部。
傅茂川应了声诺,接着迟疑道:那勤敏侯那边……皇帝眉头微锁:病还没好?傅茂川点头:是。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
大概还要再养些时日。
那就让他先好好养着。
皇帝吁了口气,默了会儿,又说,这孩子有出息,朕想给他寻个老师,你看呢?傅茂川局促地笑道:这种事,臣怎么敢多嘴。
不过勤敏侯倒是真上进,若真得名师加以指点,必是会有出息的。
皇帝颔了颔首:那就,传顾玉山进来一趟。
傅茂川悚然一惊:陛下?!顾玉山……那是皇长子的老师啊!顾府门口,薛成的得意门生张子适都不知吃了多少回闭门羹了,心里苦得不行。
顾玉山也烦的不行,隔着道门在那边骂他:你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我不收学生,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再收学生!你大小也是个读书人,日日来这么当说客,你要脸吗?张子适坐在外面的石阶上磨牙,心里一句句地默默往回怼——我没完,我就要说服你收学生。
我是读书人,所以我惜才,我不要脸也得天天来当说客!好吧,除了惜才以外,也还有点别的原因。
主要是老师最近太愁苦了,为了太子的事儿一筹莫展,他想若把老师交待的这差事办妥了,老师大概多少会高兴一些。
唉,太子……张子适现下想起这俩字都禁不住叹气。
若这混账不是太子,他一定纠集十个八个同学,把人堵在巷子口揍上一顿。
过了会儿,里面的骂声停了。
张子适纠结起了是再敲门试试,还是先回去过两日再来?一抬头,却遥遥看见有几个宦官打扮的人正往这边走。
他垂头丧气的也懒得动,那几个宦官到了跟前也没理他,为首的那个上前敲门。
门内的顾玉山其实也还没走,正踱着步子消气儿呢,一听敲门声又起,顿时再度大骂:你能不能让老夫清净一会儿?!张子适便听得身后说:顾先生,我是傅茂川,您还记得我吧?陛下有事,想请您赶紧进宫一趟,您今日可方便?很快,府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玉山穿着一袭粗布衣裳,脚上还踩着草鞋,头发蓬乱着,一点不像个传说中的大儒。
见着张子适他就又来了气:你赶紧滚,我这儿有事要进宫,你别跟这儿戳着!张子适负气地翻了一记白眼,心说我又没拦着您进宫,您走您的呗。
接着便见顾玉山提步就走,傅茂川直是一惊,赶忙又拦他:顾先生?顾先生!顾玉山驻足:怎么了?您这……傅茂川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遍,您不换身衣服?顾玉山张口就道:陛下是要见我,还是要见我的衣服?傅茂川被呛得没词儿,只得陪着笑把他往外请了。
张子适目送着他们到巷子口上马车,叹着气啧了声嘴。
——罢了,顾先生对傅茂川这御前大监都这态度,他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张子适自顾自地站起身,摇了摇头,提步走了。
宫中,顾玉山进殿见完礼刚落座,就听陛下说要给他指个学生。
他好悬没昏过去,心下揶揄说我这是流年不利吗?命犯读书人?怎么谁都要给我指学生?不过他倒没像呛张子适那样强硬地去驳陛下,他忍住了火气,询问说:请问陛下想让臣教谁?如果是太子,他就一头磕死在旁边的柱子上!结果皇帝说:勤敏侯,谢迟。
……顾玉山僵住,神色无法不变得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