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张子适进了东宫,揣着满心的阴霾等皇长孙。
作为储君,他付出加倍的努力并没有什么错。
但作为一个刚四岁的孩子,他过得太累了。
他等了小一刻的工夫,皇长孙来了。
张子适听到动静就抬头看向殿门,有些意外的是,皇长孙竟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正蹦蹦跳跳地往他这边跑。
殿下。
张子适迎过去,元晰扑向他:张大人新年大吉!元晰最初时叫他老师,被纠正之后就不太那么叫了。
因为按照陛下的旨意,太傅薛成才是元晰的老师。
他只是进来帮忙教一教他,还是叫张大人合适。
新年大吉。
张子适笑笑,又看向正走过来的太子妃,太子妃在几步外就停住了,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跟他说,他今天可以少读一刻的书,让大人陪他玩一玩,他高兴得很。
张子适哑然。
纵使他一直感叹皇长孙过得太累,此时听到这种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三人间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向元晰笑道:好,那殿下先好好读书,读完之后我陪殿下玩。
我也可以晚出宫一会儿,好不好?好!元晰应得很明快,然后就拉着他主动坐到桌边去了。
张子适翻开书找到他先前学到的地方,余光看见太子妃转身离去的背影里浸满疲惫和落寞。
张子适摇了摇头,定下神来专心教元晰读书。
大概是因为一会儿可以和张大人玩给了元晰盼头,元晰今天读书读得既认真又高兴。
待得到了时辰,张子适也没诓他,准时阖上了书,问他:今天就到这儿了,殿下想玩点什么?嗯……元晰眼睛一转,我们去放风筝吧!含元殿前有地方!皇爷爷说,我想放风筝的时候可以去那里!——如果没有后一句话,张子适还真不敢去。
元晰这么说,让他放心地点了头:好。
殿下有风筝吗?我去拿!元晰说着就往外跑,候在外头的宫人赶忙跟上。
不过片刻,元晰就拿着几只风筝和线轴跑了回来,举起来递给张子适,您看,哪个好?张子适定睛一瞧:……这么多?!元晰拿来的风筝足有七八只,张子适蹲下身和他一起挑,发现每个都很漂亮。
这画功,拿来做风筝可惜了。
张子适暗自啧嘴,心下笑叹皇宫到底是皇宫,即便他身份也不低,宫中仍时常有许多细节会令他惊讶。
他拿起一个大雁的风筝:这个好看。
展翅飞翔的大雁,画功精湛,单是这么拿在手里看都觉得气势凌人。
张子适凝神看着,甚至觉出了这画师一定心气不低。
若不然单凭技艺精湛,恐怕也画不出这样的风姿。
元晰探过脑袋瞧了瞧,表示也喜欢,张子适便拿着这个风筝带元晰去了含元殿前。
元日大朝会在晌午时已然结束,此刻含元殿前一片安静,别无外人,只有早春依旧寒凉的风循循吹着。
在他们把两只风筝都送上天的时候,太子妃带着宫人寻了过来。
她没有走到太近,在三四丈外的地方叫宫人搁下了凳子,落座看着他们玩儿。
张子适把手里的线轴暂且交给了宫人,去向太子妃见礼。
崔氏颔了颔首:辛苦大人了。
本宫知道大人什么也不缺,但新春佳节,本宫还是备了两份薄礼给大人和太傅,迟些时候会送去太傅府上,还请大人别推辞。
张子适便没做推辞,噙笑揖道:多谢殿下。
臣还想求殿下件事。
崔氏浅浅一怔:什么事?张子适指了指天上:那大雁的画功着实是好,栩栩如生,难得一见。
臣觉得这画师不是凡类,想跟他交个朋友,可否劳殿下引荐一二?崔氏的神色随着他的话而一分分滞住,然后她局促不安地抬眸看了看天,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那是本宫闲来无事画着玩的。
张子适:……一阵冷风卷着两片枯叶从二人间刮过,激起一阵说不出的尴尬。
他僵了会儿,仓促跪地:臣冒昧了。
不知者不罪,大人起来吧。
崔氏神色清淡,心底却有莫名的喜悦在涌动着,本宫认下大人这朋友就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子适站起身,又缓了缓那股窘迫,才道,那臣……接着去陪殿下放风筝了。
太子妃点了点头,由着他去。
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眼眶却有点发热。
他不知道,已经很久没人夸过她的画了。
准确些说,已经很久没人夸过她的才学了。
其实她也读过很多书,在和太子成婚之前,她的学识在贵女间是数一数二的。
太傅教太子读书时,她偶尔听到几句,几乎都能听得懂。
眼下若不是元晰需要太傅的身份撑腰……其实这些小孩子读的东西,她自己来教也毫无困难。
崔氏兀自静了一会儿,觉得这么干坐着太冷,便起身往回去了。
宫人们紧紧地随着她,她偏了偏头:给张大人的贺礼里添两幅本宫的画,从本宫寝殿的箱子里挑。
她寝殿的箱子中,收着的都是她自己比较满意的画,轻易不拿出来送人。
勤敏侯府,元显元晋趁着过年不用读书,四处撒欢儿。
叶蝉这才感觉到这哥俩虽然平常读书认真,但是心里八成也没多情愿,不然他们不会玩得这么过火。
——青釉说,这两个一直疯到了老爵爷那里。
老爵爷今儿个邀请了一位从前住在广恩伯府时的老邻居下棋,全让这哥俩搅合了。
两位老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没法跟他们发脾气。
叶蝉于是板着脸把他们训了一顿,问他们干什么给曾祖父捣乱?元晋低着头,脚尖在地面上蹭着,小声辩驳说:我们没捣乱,我们想帮太爷爷……叶蝉:……她想象出来了,这哥俩肯定是往太爷爷旁边一戳就开始指东指西地帮太爷爷出招。
她一敲元晋的额头:观棋不语真君子!别人下棋的时候你们可以在旁边看,但不能说话,知道吗!元晋扁着嘴一脸忿忿,元显倒还算乖:知道了!去吧,去吃点心,吃完换个地方玩,不许给太爷爷捣乱了!叶蝉拍拍哥俩的头,俩人便一道跑到桌边去吃起了点心。
点心虽然日日都有,但过年总做得更加精巧些,图个新鲜。
今天陈进上了一道莲蓉包,一个个都做成了小白兔的模样。
别说小孩子了,叶蝉看着都很喜欢,在元显元晋来前她兴致勃勃地把它们在碟子里摆出了一副排队玩跳格子的场景——格子是她用筷子蘸着果酱描出来的。
结果元晋看到这个就猜到是她干的,笑嘻嘻地嘲笑她说:娘你好无聊呀!叶蝉:……她哪儿幼稚了?她才不幼稚呢!她这叫童趣!等到兄弟俩吃饱点心又跑出去玩的时候,她走到桌边一看,着实感受到了来自于儿子们的鄙视。
——他们给她留了一只小兔子放在格子前,好像在有心照顾她的创作,不想让她白费力气。
叶蝉神色很复杂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自己把那只小兔子吃掉了。
吃完之后她歪回了床上,呢喃着跟肚子里的小家伙(不是那个兔子)聊了会儿天,正准备到院子里透透气的时候,谢迟风风火火地杀了进来。
他两个胳膊一边夹着元显一边夹着元晋,哥俩都咯咯咯笑个不停。
他铁青着脸把他们俩往罗汉床上一放:还笑!再折腾,过完年就把你们送进宫读书去!元显便很努力地憋住了笑声,元晋则赖皮地继续气他:好好好!我们去和东宫哥哥玩!叶蝉:……她发觉这孩子近三两个月明显变得皮了,不好唬了!不过谢迟看起来也没真生气,蹲下身瞪了嬉皮笑脸的元晋一会儿就站起了身,跟她笑叹:真是够了。
你肚子里那个可别又是儿子,不然要闹翻天了。
叶蝉嗤声一笑,问他:他们又捣什么乱了?谢迟揽着她坐到床上,斜眼瞥着两个小混蛋说:出去体察民情的事,陛下说让谢逢先去。
他怕沿途不小心给百姓惹麻烦会闹得名声不好,过来跟我琢磨有什么要注意的。
这俩……谢迟揉起了太阳穴:两眼放着光说要一起出去玩,要谢逢给他们带好吃的,还说要看江南的美女。
?!叶蝉一个眼风扫过去,你们从哪儿听的江南有美女?!小小年纪知道得挺多啊?!……爹说的。
元晋伸手指谢迟,弱弱地把锅甩了回去。
叶蝉又瞪向谢迟,谢迟道:……我就随口跟谢逢说了句玩笑,谁知道他们在门口偷听啊?叶蝉不禁又笑了一声,谢迟却忽地攥住她的手,拉着她起身往兄弟俩那边去。
干什么?叶蝉茫然地走过去,谢迟再度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看。
元显元晋懵懵地抬头看叶蝉。
谢迟一本正经:你们的娘,正经的江南美女,江南最美的美人儿。
叶蝉倏然面红耳赤,捂脸蹲地。
干什么啊!!!又拿她寻开心!!!宝亲王——谢逢在元宵之后就启程出了洛安,如此看来,谢迟就算早晚也要去,一时半会儿也不用急了。
叶蝉暗松口气,觉得他迟些去好,现下太冷了。
而且江南那种湿冷她很清楚,不在那一带长大的人突然去了大多是受不了的,穿得再多都会觉得寒气儿往骨缝里钻。
二月中,元明满了一岁;月底,元显过了四岁生日。
按着谢迟和东宫的约定,孩子满了四岁就要送进宫陪皇长孙读书了。
谢迟原想耍个赖,等元晋也满了四岁再把他们一道送进去,可架不住东宫给元显送了生辰礼。
——送了生辰礼,就摆明了人家知道孩子已然满了四岁,再拖不太合适。
谢迟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东宫回了话,说再过几天,三月初一的时候便把元显送进宫。
之后的这几天,夫妻俩便总是忧心忡忡的,一看见元显就觉得心疼。
才四岁啊,他不适应怎么办qaq……——两个人都这么想。
叶蝉怀着孩子,心格外软。
时常忍不住把元显拉过来搂一会儿,嘱咐他进了宫要好好的,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回家时要记得跟爹娘说。
元显每次都嗯嗯啊啊的答应,情绪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低落……到了入宫前一天的晚上,谢迟才一脸无奈地告诉在床上抹眼泪的叶蝉:别难过了,我觉得元显的低落是拿来哄你的。
啊?叶蝉一愣,谢迟指指前宅的方向:我刚才路过他们的住处,这俩正欢天喜地地在床上跳着呢,都特别开心。
元晋还为不能跟元显一道去的事很嫉妒,拽着元显说如果在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一定要记住,回家来讲给他听。
……叶蝉一时间心情很复杂,在感慨这两个小家伙心眼儿越来越多的同时,不由得祈祷元显进了宫后也能一直这么开开心心。
如果他满心想着高兴的事情进了宫,之后却被现实打击得乐不起来,那就太可怜了。
她轻轻一叹:最初这阵子,咱三天就把他接回来一回呗?谢迟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另外现在皇长孙的功课还是张子适在管,我跟他也打了招呼,让他多照顾着一些。
相较于叶蝉担心他们进宫会不适应,谢迟更担心元显读的书不如皇长孙深,放在一起比较出高低之后压力会很大。
唉……谢迟的心情很复杂。
几年前,他偶尔还觉得自己还小呢,从爷爷奶奶到陛下也常跟他说你还年轻。
可一眨眼,他就要操心孩子们的事了;近一步说,他的孩子们都要被卷进朝堂了。
……今天我去陪元显睡吧。
他沉吟道,叶蝉浅怔,旋即点头赞同:好,明天我们一道送他进宫,也好打点打点他身边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