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雅有一肚子话想问聂非池。
他却在她和江潮交战的间隙里,收拾好了一切,已经在往卧室走。
病中的背影显得清瘦,令她质问的气焰骤矮一截。
江怀雅阖上卧室门,背靠着门看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他的卧室,没有她想象中的一丝不苟。
只是陈设非常少,再怎么摆都显得空空荡荡。
她想起谢阿姨说他其实不怎么着家,心底的怒气几乎一扫而空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她抿了抿唇,指着坐在床沿等她发话的聂非池,说:你先躺下去吧。
躺着讲话就行。
聂非池慢慢挪进毯子,只盖到腰,靠坐在床头:要说什么?你……药吃了吗?嗯。
好了,可以开始了。
江怀雅:你是故意让我来见江潮的?算是吧。
为什么?见了也不会怎么样。
聂非池翕了翕唇,江潮不会想那么多。
他想得还不够多么?江怀雅面露愠色:他是不会想太深,可是他嘴巴大啊,没几天我妈就会发现我一直在骗她。
她发现了会怎么样?会……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其实也不会怎么样。
她顿时泄气了。
这么多年以来的欺瞒,其实更多时候是一种执迷不悟。
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如果她真的那么爱李祺,对他们俩的未来有信心,为什么一开始不敢光明正大呢?反而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勇气走到阳光下。
亲人们的知情,到底会对她造成什么呢?聂非池安静地看着她,除了微微泛紫的嘴唇,几乎看不出他的虚弱:你到底想要怎么样,自己知道吗?她想说不知道。
可是,知道啊。
她几乎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寻找一个墙角望着,我就是想要从自己的履历上抹掉这一笔,就是想要找一个崭新的人,安定下来,并且希望我所有的家人都不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待这个人。
行了吗?一段沉默。
他轻轻喊:兔子。
嗯……她应得有点不甘愿。
你小时候总嫌弃你爸给你取这个小名,说他臆想你是他的小兔子乖乖。
聂非池顿了一下,笑,没想到你心里其实这么喜欢这个角色。
入戏到想把荒诞不经的过去抹干净,保持长辈眼里那个单纯活泼的乖兔子形象。
她内心深处其实向往那个虚假的江怀雅。
被戳破心事的人龇牙咧嘴:我就是这么幼稚,可以了吗?她霍地转身,手已经碰上了门锁。
然后呢?聂非池喊住她,平静地说,找一个他们看得上的人结婚,得到他们一无所知的祝福。
然后你就开心了?他把许多想法说得太直接,太世俗。
可她知道他说的没有错。
其实也不一定要结婚。
这些她都没有想好。
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开始新的生活,回到一个正常的二十五岁女孩的生活轨迹上来。
从前那些离经叛道的种种,她并没有后悔,只是已经很厌倦了。
很厌倦很厌倦了。
他却还在追问:陈杞合适吗?话题怎么扯到这里来了。
江怀雅终于意识到这场质询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反客为主,倒出了她心底许多算不上磊落的想法。
可是她并不以此为愧,依旧满不在乎: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们就一起打个球而已……你以前不会的。
她拒绝人的方式一向利落得出奇。
从前他时常在放学后陪她练球,在学校里一个几近废弃的小网球场。
有一次陈杞路过看见了,傍晚集训的时候问他能不能一起加入。
三个人当然没法打,于是他主动退出,对江怀雅说换个人陪她练。
她气得把拍子扔给他,说不练了。
后来真的没有再练。
哪怕是临近比赛的时候,陪她练习的人也换成了赵侃侃。
对话的氛围太沉重,令人不适。
江怀雅把门锁放开,一下过去坐到他床沿,在他额头揉了两下:你怎么回事,脑子烧坏了吗,今天突然问这么多话?他微微侧头挪开:你别揉。
我头晕。
她趁机扯走话题,凝视他的眼睛:要是没有江潮,你会让我过来吗?他想了想,嘴角牵起一丝淡笑:可能不会吧。
我要上手了!江怀雅张牙舞爪假装要继续揉,聂非池,把我骗过来到底有什么好处?看我妈把我臭骂一顿很有趣,还是看我爸断我生活费很有意思?怎么可能。
她爸一年扬言断她几十次生活费,哪次是真的断了的?聂非池撑着浑浑噩噩的脑子回想了下,还真的有一次差点没给。
那次她爸妈吵得很凶,她爸跑来在她面前抽了一根烟,问她:小兔子,说实话,我和你妈离婚了你跟谁?十六岁的江怀雅掰着手指头,冷静地分析:那肯定是我妈啊!我妈那样的找后爸门槛肯定很严,相比之下你找来的后妈质量可能就很堪忧了。
江淮易沉下脸宣布:江怀雅,你这个月生活费没有了。
她还以为她爸这次会跟从前千万次一样,只是说说而已。
谁知那个月她真的没收到生活费,哭着去他家蹭了三天饭。
第三天,他终于忍无可忍,把自己的生活费给她打了过去。
过了两天,她在食堂逮住正在吃青菜的他,并激动地说:聂非池!我觉得我爸妈的婚姻危机可能解除了。
你看——我爸非但没克扣我的零花钱,还给我多打了一倍!看来他心情好得很吶!……好了你别啃这玩意儿了,走,我请你吃饭啊。
他就不该相信江淮易舍得断他宝贝女儿的生活费。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她到底哪里特殊。
结论是一点都不特殊。
只是因为她身上每一段乏善可陈的过往,每一处细微琐碎的过去,他都熟悉,甚至比她自己更熟悉。
这些无聊乏味的记忆组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在每一句日常对话里见缝插针地提醒他,要忘记这个人,近乎等于忘记他自己。
毕竟还在发烧,他的声音渐渐显得疲倦:你现在还需要你爸给你生活费?需要啊。
我现在手头的钱全都是不义之财,我都不敢花。
陈杞合适吗?……江怀雅头疼欲裂。
这个人明明已经侧着身,耷拉眼皮昏昏欲睡的模样,不知道哪来的执著,兜兜转转还是这一句,问得她猝不及防。
聂非池撑起眼皮,斜睨了她一眼。
她举手投降,老实回答:不知道。
虽然是老同学,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也需要再接触一下吧?聂非池喉咙间轻嗯了一声,彻底闭着眼,头已经挨着枕头,仿佛马上要入睡。
所以他下一句话像是在梦里说出来的——比我合适吗?江怀雅全身一僵,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他却不肯重复,说:还是也需要再接触一下?江怀雅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
跟这个人有什么好接触的,她闭着眼都能数出他从小到大的人生,下意识就想回答不用。
然而这句不用的意味太深长了,她一下不知该回答是或否。
她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什么意思啊……我觉得你也很合适。
就是这个意思。
聂非池翻身睁开了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那双眼睛已经没有焦距了,像平静的湖面,静静地眺望天边飞来的鹭鸶。
鹭鸶却徘徊不定,不敢踏上水面。
太平静了。
以他俩之间的关系,突然探讨起这个话题,难道不该像海洋深处的地层断裂,注定会掀一场惊涛骇浪吗。
她小时候也是梦到过这种场面的。
通常是噩梦,要么成为一对怨偶,要么双双出轨,然后在无数次激烈的争吵之下反目成仇,导致多年故交的两个家庭一起断绝来往。
从没有想过,他们能像两个理智的当事人一样,一起坐下来开诚布公好好商榷。
江怀雅一身插科打诨的本领都使不上,在他面前实在很难装傻,于是头痛地闭上眼,诚实地说:很没有真实感啊。
甚至感受到了地层断裂的那丝裂缝,很想出去看看门有没有关紧,江潮会不会突然闯进来,发现他俩在讨论这种禁忌话题。
聂非池慢慢起身,挨近她。
也许是对他有种本能的信任,江怀雅像个木偶似的任他为所欲为。
他把她僵硬的肩膀转过来,然后轻缓地,将人搂进了怀里。
他双手在她腰际扣一个结,发现她没有看起来那么瘦,腰肢很软,有一点肉。
这个动作温柔到不像他,却好像本来就是他。
现在有没有真实感?他说。
面颊贴着面颊,她能感受他皮肤的温度和纹路。
和他这个人一样,不那么柔软,但却很温厚。
她没有抗拒,居然也没有脸红。
她甚至觉得自己曾经是想象过这个拥抱的,所以虽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她的好奇甚至大过羞怯,下意识轻蹭了一下他的侧脸。
也许她从来都是贪婪的,得到他所有亲情的照顾,有时也会揣摩他心底的爱欲。
但她一直很清醒地告诉自己,点到为止。
后者是一剂强酸,可以把前面的一切都焚毁。
是他把人心的贪婪在她面前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