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给你做。
他说。
江怀雅的心像被蝎尾轻蛰了一下,泛起一片酥`麻。
她反反复复看着这六个字,忽然失去了能力。
突然有点读不懂他了。
江怀雅迟迟没有回复。
聂非池搁下工作,提前下楼去看了眼冰箱。
还好,虽然东西不太多,但还有阿姨留下的一小块肉和一些蔬菜,给她做一份简单的宵夜应该够用了。
他试了试这些东西的新鲜度,确保都还能吃,才去看她的回复。
江怀雅只给了四个字:不用了吧……一串省略号,欲拒还迎,隔着屏幕也分辨不出她是害羞还是委婉地回绝。
聂非池合上冰箱门,恒温四度的透明灯在他面前熄灭。
她好像特别抗拒跟他独处。
原本以为她拒绝他的感情却还要他的照顾是最过分的事,没想到还有更过分的。
她就这么半途而废了,甚至跟他渐行渐远,渐渐变得生分。
换到从前,她想蹭饭的时候大约会直接牵着狗上来敲门。
真想问问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朝秦暮楚。
正这时,门口传来一声隐约的狗吠。
他留神听,好像还有爪子抓挠大门的声音。
聂非池出去开门,果然跃进来一只老黄。
连狗都比她长情,许久没见他,一见面就撒起了欢。
江怀雅寻寻觅觅,终于在不远处听到了老黄的叫声。
好巧不巧,居然就在聂非池家正门的方向。
她硬着头皮绕过去,正看见他穿着单薄的衬衣,身畔蹲着一只通敌的狗。
聂非池安抚着躁动的老黄,说:它好像有点饿了。
他们是怎么看出一只动物饿不饿的?江怀雅觉得可能是自己才疏学浅,恍恍惚惚道:哦,那我得赶紧带它回家。
聂非池屈膝半蹲着,闻声皱了皱眉,把狗牵了进去:这里也有。
……江怀雅直挺挺站在门口,有种被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悲怆感。
天子还是一条狗。
她跟进去,一边换拖鞋,一边看他给老黄倒狗粮。
那包装跟江潮平时喂的一模一样,估计是他放在这儿的。
可见她不在上海的时候,江潮连人带狗来聂家蹭过多少次饭。
这个画面温馨和谐,显得她都有些多余。
江怀雅没事做,溜达着溜达着……就打开了他家冰箱。
聂非池回过头,正瞧见她像条偷鱼的猫似的,往冰箱里左张右望。
他于是走过去,帮她扶住冰箱门,说:东西比较少,回来之后没买过。
江怀雅猛然听见头顶的声音,吓得一转身,后脑勺不幸磕到冰箱门,被弹进了他怀里。
他的衣服很薄,用胸膛感受了下她五官的棱角。
江怀雅好像是撞懵了,一时没来得及抬头,耳朵压在他锁骨上,这具身躯熟悉的体温,熟悉的心跳声,全在耳畔。
她心里却满是负罪感。
聂非池问:家里没开伙?她倏地弹开:我家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人做饭,厨房是摆设。
我爸天天带江潮出去鬼混。
不像他。
他父母都是很会生活的人,母亲闲暇时会做手工烘焙,江怀雅至今觉得谢阿姨做的绿茶酥是她吃过最好吃的。
至于他父亲也是一手好厨艺,只是很少下厨罢了。
如果家庭模式也像房子那样有样板房,他家简直可以去做范本。
但她从来没见过聂非池下厨,也觉得这跟他的形象不太相符。
聂非池见她愣着,瞥了眼她的脑袋:旧伤复发了?被他这么一问,江怀雅真觉得有点儿,揉揉后脑勺说:有点晕。
聂非池在她的发间顺了两遍,没摸到肿包,才说:能走路吗?嗯。
那过去休息一会儿,我帮你煮宵夜。
他说完,把冰箱门打开,从里面拿蔬菜。
江怀雅将信将疑地让开:你会做菜?他拿着一颗洋葱,眼神像端详一管试剂,左右翻动两下:学这个又不难。
原来是学的……她算小白鼠。
江怀雅觉得当小白鼠让她更心安理得,毕竟是冒着生命风险当试验品,才不是恬不知耻地来蹭饭吃。
她一边在心里自欺欺人,一边歪在沙发上逗狗。
聂非池进了厨房就没再出来。
江怀雅等了十来分钟,觉得一个人的光阴过得太漫长,过去偷瞄两眼。
刚走到门口,就被他发现了。
他做菜不爱系围裙,一件干干净净的衬衣,像误入了油烟之地。
好了。
聂非池回头看她一眼,神情居然有丝赧然。
他关掉火,把碗端上餐桌。
冰箱里的材料太少了,做什么都左支右绌,他干脆煮了一碗面,面不多,放了很多浇头。
江怀雅坐在空荡荡的餐桌边,一个人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抬眼瞟他:你不吃吗?嗯?吃饭这种事不适合一个人做。
江怀雅一本正经地说,我中午还陪你吃了一顿呢。
要不是那样,我晚上才不会吃不下。
她用筷子戳戳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聂非池倒是真拉开椅子坐下了,只是一直没动静,想必是只做了她这一碗。
以后陪你吃。
他笑了笑,只要你想,以后每顿都陪你吃。
江怀雅抱着碗,怔住了。
直到热气渐渐穿透皮肤,她才惊觉烫手,把碗赶忙搁下。
她两手捏着耳朵吹凉,手上的滚烫却不及心里,怎么也吹不凉。
人一辈子不就是吃饭睡觉。
那个每天出现在你餐桌上的人,也是陪伴你一生的人。
蒸汽拂在她脸上,她的心一阵一阵抽紧,低下头吃第一口,竟然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聂非池察言观色,问:不好吃?她赶忙往嘴里又拨了几口。
她其实很挑食,这碗面里有很多她平时从来不碰的佐料,可是放在这里却不难忍受,算不上相得益彰,但足够满足她饥饿时的味蕾。
还好。
江怀雅赶紧卖个乖,牵出一个笑容,你跟谁学的,你的痴情小学妹吗?学妹和师妹是南北方的两种叫法,在江怀雅这里分得很开。
每当她喊小师妹的时候,指的一定是小念,如果喊学妹,那就是黎乔娜没差。
她总是四处漂泊,将各地的语词一起划入自己的语言系统里。
聂非池竟也渐渐习惯她这样混乱的代称,心领神会:你说黎乔娜?江怀雅没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在掩藏什么。
听说你那天帮她修了车。
他把话题不露痕迹地绕开。
也不是修,就是帮她发动——不要说得我像个修车摊师傅好吗?聂非池不理会她的插科打诨:怎么这么好心?江怀雅没个正经:我一直都很好心。
这点举手之劳算什么,我真正好心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他却诚恳地点头,说:见识过。
连差点把自己杀人抛尸的嫌犯都能放过,心好到有点愚善。
江怀雅不在乎他在心里怎么腹诽她,只顾着吃,这点量几口就吃完了,聂非池看见碗底,眼神里淌过一丝笑。
她很少在他脸上看见有关高兴的神色,偶然捕捉到,竟觉得连那一丁点欢喜都是温柔的。
江怀雅诚惶诚恐,也去盯着碗。
要不要再弄一点?算了吧,太麻烦了。
这样也好,免得吃多了凌晨还得出来遛一次狗,狗可能不太愿意被我遛了。
她一口回绝,又要为自己找借口,望向冰箱,而且剩下的材料只有洋葱了吧?洋葱实在是太难吃了……难以置信她刚刚吃了一碗带洋葱的食物,并且给面子到没有把洋葱片挑出来。
聂非池平静地说:那以后不放洋葱。
她又抿着唇,说不出话了。
一晚上情绪隐秘如丝,她自己也千头万绪。
最后告别回家,走到家门口才发现——等等,狗呢?她居然把睡着的老黄留在了聂非池家,自己回来了。
她站在家门前,摸摸肚子,觉得胃是被填满了,七魂六魄好像被抽空了。
江怀雅边摸边笑,笑自己。
她到底在惦记些什么呢?普普通通的一碗面,就让她有所动摇。
或者她原本就是这么容易打动,只是她最期盼的人从来没有尝试过,于是她渐渐地成了一个不爱憧憬的人。
不管怎样,反正狗是没了。
江潮明早起来发现狗不在,表情一定很精彩。
她甩开杂念,怀揣着这个蔫坏的念头,居然没有折返,进屋直接去睡了。
翌日果然被江潮吵醒。
大清早,江潮把她的门拍得震天响,大喊:姐,我狗呢?!姐——姐——你把老黄拴哪了?最后他猛一踹门:江!怀!雅!罪魁祸首睡眼迷蒙地打开门,说:不要嚷,会有人给你送来的。
然后关上门,插上锁,倒头就睡。
江潮在外头气得要拆家。
江怀雅觉得自己坏得透顶。
她平生对人宽厚乃至愚善,唯一的爱好就是欺负江潮。
不管心里憋着什么闷,只要把江潮点炸,她这儿就阳光灿烂。
没过多久,门铃响起。
江潮噔噔噔下楼去开门,惊喜:非池哥?老黄从他双腿后抖擞精神,绕出来,眼角耷拉。
老黄?!江潮喜不自胜,蹲下去用独臂把亲儿子抱住,像只大金毛似的仰头,老黄怎么在你那里啊非池哥。
聂非池答非所问:你今天有空吗?江潮茫然道:有啊,怎么了?*江怀雅睡到自然醒,下楼一看,家里空无一人,江潮已经被拐走了。
老黄蹲在客厅,默默宣告着把她弟弟拐走的人是谁。
聂非池竟然来过了。
江怀雅若有所思地从冰箱里取了片吐司加热,抹上果酱当早餐。
她边喝水边翻着一本杂志,汲取设计灵感。
她之前为志愿者队设计了好几套方案,但都不满意,被自己推翻了。
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是她近期最大的工作。
正这时,手机响了。
给她打电话的是方宸,她在纽约合伙创办工作室的伙伴。
方宸习惯于用英文,说话语调总带几分美国人特有的抑扬顿挫,上来就用夸张的语气嫌弃她为什么连这种简单的指路牌都要咨询他的意见。
江怀雅只能忍他。
谁让他才是李祺正儿八经的得意门生,她只是一个学得驳杂不精的外门弟子呢?她这几天频频和他联络,期盼能将这事做到完美。
她耐心解释:我不想让它就像路边绿化带里卧着的标牌一样平整无趣,我想做得有新意一点。
好了,这个说辞我听过八百遍了。
方宸说,你上次说希望它能有强烈一些的危险警示意味,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不把可能会发生的后果加入进预警当中?……江怀雅吐司都忘了咬,想到一个点子,双目神采斐然:方宸,你真的是个天才!那是当然的。
回纽约请你吃aa,记得啊。
方宸不置可否,说: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还要一阵。
上次那个纪录片可能要拍第二部,我也许会去肯尼亚待几个月。
江怀雅认真地思忖,也不一定,看心情吧。
方宸笑笑,嘲笑她:看心情。
怎么啦,瞧不起心情?再见大小姐,有事再联系。
方宸挂了电话。
江怀雅被嘲了一通,又生气又觉得好笑。
方宸委实是个优秀的合伙人,天资高性格好,她觉得她放弃和他一起将工作室经营下去的机会也挺任性。
但平心而论,她作为合伙人而言糟糕透顶,除了和他有同学交情以外,其他既不勤奋经营也没他才华斐然,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退出,不要拖累人家。
然而方宸挂了电话,给她发了一条简讯:希望下次联系能听到你回心转意的消息。
——爱你的方高速上,江潮也在聊同一个人。
我姐之前谈的那个艺术家好像一直在挽回她。
聂非池一边开车,一边听江潮说着灵异话题。
李祺都已经是有墓碑的人了,怎么挽回?他皱皱眉,说:你说的是谁?就是方宸呀,她在纽约那个男朋友。
男朋友?我姐出国不就是为了他嘛……江潮奇怪道,你不是知道的吗?江潮说得确有其人,聂非池一时也分不清了。
他驶下地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江潮说的八卦。
江潮忽然灵光一现,说:我手机里还有一张他的照片呢,你等着,我翻给你看。
江潮打开相册,翻过几百张人像,终于翻到一张:就是这张!你看,我姐旁边那个就是他。
他说着就把手机递去聂非池面前。
聂非池扶着方向盘,用余光向他瞥一眼。
颠簸之下,没瞥清,独臂的江潮倒是失衡,手机掉进驾驶座底下了。
聂非池抬头看了眼路况,伸一只手下去捡。
莫名心烦意乱,盲够了两下没够着,他向下看了一眼,才捡出来。
再抬头,前方路口不知何时横出来一辆集装车。
江潮本来也低着头,一抬头,才发现已经避无可避。
刺耳的刹车声磨响马路,后车司机鸣喇叭的声音响彻整条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