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黑暗之中的苏绿檀,嗅觉和听觉变得灵敏,她闻到鼻翼之间有清香的植物味道,可是这味道,似乎刚才从她下马车的时候就有了,她还以为是身在林中,才沾染上的,没想到是国师披风上传来的味道。
难道说,她睡着的时候,国师把披风盖在了她身上?当真是国师,慈悲心软,对她如此照顾。
细嗅之下,苏绿檀发现这种香味,是她从来都没闻过的,她喜用花草制香膏胭脂,这种味道,委实陌生。
同时宝马嘶鸣,马蹄狂踏,动物的惨叫之声,也都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又静了下来,苏绿檀头上一空,直起了身子,往四周看。
国师端坐于马背之上,警惕地看着四周,而随行的人马,已经分散开来,只有寥寥几个还跟在苏绿檀身后,其余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勒紧了缰绳,苏绿檀心跳加速道:国师……抬一抬手,国师道:不要出声。
苏绿檀立刻闭嘴,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才听见国师轻轻吐了口气,道:没有受伤的,继续前行,受了伤的赶紧回去用艾叶敷住,多喝醋,七日内只吃糯米。
注意脚下,泛光之处切勿踩踏。
片刻功夫,便有走了两人,苏绿檀的身后,就只跟了两个人。
诡异的山林阴森的像画本里狐狸精住的地方,苏绿檀有些怕了,只是面上不显。
又走了一段路,后面有人道:国师,这里似乎来过。
环视一圈,苏绿檀指了指,道:好像是,这棵树最低之处有两个树枝,那棵树,树枝上只有一片叶子,我没记错。
国师道:我知道。
四人又绕了一圈,似乎陷入了迷阵之之中。
苏绿檀思及钟延光,有些哽咽道:他们,就是在这里面迷路了吧。
这么深的山林,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食,是否平安。
国师安抚道:稍安勿躁。
点了点头,苏绿檀安心地跟在国师身侧,国师吩咐身后的两人道:你们二人,一个往东偏南方向走五十步,后退三步,前行五步,留在那处,另一个往西偏北方向前行八十步,后退十步,留在那处。
身后二人听令行事,这处便只剩下苏绿檀和国师二人,黑漆漆一点火光都没有。
掏出火折子,国师举在胸前,冲苏绿檀道:你看那边,我看这边,看他们两人的火把什么时候灭掉,一看到立刻提醒我。
苏绿檀点头,调转马头往东偏南方向看去,半刻钟的功夫都不到,火把的光就消失了,她喊道:灭了。
国师应了一声,身子不动,还盯着那边,过了一会子,亮光也消失了。
都不是。
国师说了这么一句话。
苏绿檀尽量声音平稳地问他:那两人可还走得出来?国师掐算了下时间,道:应该是出去了,若是进去,火把会灭的更快。
思忖一瞬,苏绿檀道:里面的雾气更浓?是。
说罢将身上的披风扔了过去,国师又道:把陆清然的那件给我。
苏绿檀有些犹豫,她不大好意思道:我不冷,两件够了。
她明知雾气有毒,林间又危险异常,如何会答应国师替她受难。
国师不由分说地扯过陆清然的斗篷,系在身上,道:本座自幼用草药浸泡身体,常年服秘制药丸,已是百毒不侵。
本座既然答应了夫人,自当尽力保全你的安危,请夫人勿要多虑。
如此一来,苏绿檀才放心地把国师披风裹在身上,在寒夜里新加了一层特别的衣裳,果然暖和许多,身上透着草药的香味,似乎把骨子里的寒意也削弱的几分。
两匹马儿越靠越近,苏绿檀道:再往深处去,还会有什么?怕么?国师淡淡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暖意。
摇摇头,苏绿檀挺直背板道:不怕。
又道:方才国师让那两人走的步子,是奇门遁甲里的?是,此林有人设阵,非道中人,进来必定出不去。
那南夷之人,除了蛊毒,还会奇门遁甲,真是……奇才。
国师声音里似有笑意:奇才不少,难得的是鬼才。
嗯?苏绿檀投去一个疑问的眼光。
当年师祖挑选继任之人的时候,与本座共同入选的有上百人,这上百人个个是天纵奇才,我们共同学习秘法,长到一十二岁,只剩了三人,后来师祖选了本座。
其余两人为何落选?国师一面同苏绿檀说话,一面观察四周,并非漫无目的地走,而是小心地避开了所有有两人高的树木,他道:本座不知师祖之意,后来曾看过他的手札,给本座的评价比起其余师兄弟更适合当前的大业,许是这个缘故罢。
苏绿檀想了想,国师虽为人冷清,实则心善,大业尚算安定,有这样的人镇国,倒是合适。
那国师的师兄弟去了何处?国师一时不语,过来一会儿提醒道:注意不要蹭到矮树。
苏绿檀应了一声,紧随其后。
不知走了多久,苏绿檀感觉似乎在转圈,国师却骑行的很坚定,最后果然出了这一段深林,头上的月亮也变得明朗起来,远处还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小溪。
恍如柳暗花明,苏绿檀欢喜道:可是出了迷阵了?是了,切莫掉以轻心,离我近些。
二人几乎是比肩而行,往小溪那边走过去,两侧树木摇曳,沙沙作响,静谧的林子里透着一丝诡异。
黑云涌动,盖住了一半的月亮,夜色暗了下来,苏绿檀往头顶看了一眼,这一看,便被吓了一跳,勒紧了缰绳惊叫道:有东西!国师抬头,顶上一道巨大的猛物暗影似要扑过来,张牙舞爪十分骇人。
国师往上空撒了一竹罐水的东西,那影子登时就如烟雾消散了。
尽管惊魂未定,苏绿檀还是语气如常地问道:那是什么?国师淡声道:不过是雾气造出来的假象,用来吓唬人,令人自乱阵脚的。
若是大队人马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作飞鸟散了,用来扰乱军心再厉害不过。
二人继续前行,苏绿檀又问:国师撒的是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皂荚水,那些幻影遇到皂荚水就会消失,都是哄人的小把戏。
抹了把冷汗,苏绿檀心道:这还是小把戏,换做平常人,早该吓的三魂七魄都离体了。
苏绿檀自言自语了一句:不知什么时辰了。
国师道:过了子时了。
轻轻吐气,苏绿檀根本没想到都这么晚了,她还从未在这个时辰,流连在深山老林之中。
将至溪边,苏绿檀道:马儿也累了,要不下去喂点水?国师点头,两人一起下马,牵着马儿往溪水边去。
走着走着,苏绿檀觉得脚底下松软的厉害,她喊住国师:好像不对劲。
国师的马儿看见水,已经往溪边奔过去了,刚踩进去,大半个身子都陷了进去,水光溅起,带着一阵恶臭味。
苏绿檀赶紧扯住自己的马儿,不让它跟过去。
连连后退几步,国师深皱眉头,道:沼泽。
二人退后好几步,苏绿檀才道:怎么看起来清澈的像溪水一样?一直镇定的国师攥起了拳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冷色:原来三皇子麾下的人,不是南夷部落的蛊师。
狐疑抬头,苏绿檀问:国师不是说他身上有部落的印记吗?许是后来加入部落的吧。
跟过来,本座知道如何出去了,夫人上马。
苏绿檀复又上马,国师牵着马,两人一马,又回到了刚才的林子里,一直往回走,头也不回。
身边的树木似乎总在变换,又仿佛一直都是原样,苏绿檀被绕得晕头转向,见国师步伐笃定,专注观察,便不好出声打扰,又走了许久,才重新到了另一处开阔之地,不远处便能看见连绵起伏的高山耸立,直入夜空。
夜愈寒冷,苏绿檀咳嗽了两声,国师微微扭头,道:已经出了林子,马上就可以上山,山上应该会有侯爷留下的踪迹。
一听此话,苏绿檀喜不自禁,疲惫的声音里带着欢愉道:这就没事了?暂且没事了,山上不好布阵,应当再无阻碍,不过可能有野兽毒虫出没,还需小心。
苏绿檀扯住缰绳,道:让我下来。
国师松手,看着她下马。
苏绿檀有些愧疚道:国师坐上去,你也该休息了。
愣然片晌,国师声音依旧淡漠:不必,本座不累。
苏绿檀道:那我也走会儿吧,坐着难受。
国师轻嗯一声,两人往山上走去。
刚过寒冷的冬季,二月里下过几场雨之后,山上的泥土泥泞难行,刚上去没多久,就踩了一脚的泥巴,走起路来十分吃力。
两人边走边观察,却因为泥土太厚太湿,掩去了人迹,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苏绿檀猜测道:这山这么大,侯爷他们会不会是从别的地方上山的?国师道:若是他们出了刚才的林子,极有可能从别处上山。
不过看山脉走向,应当就是这座山了。
若是没出呢?苏绿檀声音发颤。
那便还困在林子里。
苏绿檀不敢多想,这么些天了,如果钟延光等人还困在林子里,他们吃什么喝什么,精神上又如何承受得了。
攥紧缰绳,苏绿檀肯定道:一定出来了。
国师问她:为什么这么觉得?刚才在林子里,一点异味都没有,而且,他是我夫君呐,所以一定会出来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苏绿檀的嘴边竟浮起了笑意。
国师继续看着前路,道:夫人说的没错,肯定是出来了。
若没出来,不会没有死人的味道。
一路上山,脚下踩过草木无数,时不时有吱呀之声,苏绿檀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每一处,生怕漏掉任何一个钟延光他们留下的记号。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还是一点发现都没有。
国师停下脚步,道:休息一下罢,这边没有人迹。
身上热出了薄汗,苏绿檀擦了擦额头,道:不用,这边没有人,我们就去那边。
她指着另一个方向。
国师坚持道:休息一下,再等一个半时辰,也该天亮了。
苏绿檀抬头望天,不见丁点曙光,她道:若是天亮了,应该会好找一些。
是了,干粮不多,眼下保存体力较好。
国师解开包袱,递了一块饼子给苏绿檀。
过了夜的饼已经又干又硬,苏绿檀饿的厉害了,也不管难不难吃,就着凉水,又吃了一些。
找了一块好落脚的地方,苏绿檀靠着树干,蹲了下去,闭上双目休息一会儿。
国师走过去问她:夫人身体可有不妥?苏绿檀摇头,道:无事,就是累了。
从前我在金陵经常学习玩耍,成天活蹦乱跳,精力旺盛,后来到了京城,许多东西都搁置下来了,因此身体不胜以往,今夜觉得有些辛苦。
国师道:夫人底子已然不错,若是体弱之人,此时早就支撑不住了。
苏绿檀站起来,弯着腰,还靠在树上,两手撑在大腿处,抬眼笑道:是吗,没给国师添麻烦便好。
国师温声道:没有,夫人机敏心细,若不是与夫人同行,本座并无十全把握。
毕竟上次交手,他就被贼人伤过,那人所学之术太过阴邪,不好对付。
苏绿檀不大好意思道:国师过誉了,其实我都没帮上什……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她觉得后脑勺凉飕飕的,迅速转身,盯着身后。
后面除了深不见底的黑,什么都没有。
国师上前一步,身子稍稍挡在苏绿檀身前,道:夫人发现了什么?摸了摸脑袋后面,苏绿檀道:忽然刮了一阵风似的,可这山林里,树叶都不怎么动,哪里来的风。
点起最后一个火折子,国师往四周照了照,也没有发现异常之状。
两人正在查看情况,身后的马儿乍然受惊,扬起前蹄,仰天长嘶,砰然倒地。
苏绿檀吓得往后仰倒,幸得国师揽住,才没摔倒。
待二人站定,马儿抽搐一阵,便死了。
苏绿檀声音低低道:有人。
对了,有人,不是牛鬼蛇神出没。
国师把火折子递到苏绿檀手里,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道:注意周围。
苏绿檀下意识地点点头,把火折子举过头顶,屏息凝神。
走过马儿身边,苏绿檀眼尖地看到马背上有一支暗器,必是因此才突然暴毙。
稍稍抬头,苏绿檀瞥见一抹影子,竖起耳朵听到了微弱的滴水之声,她一把拉住国师的手腕,快速把火折子往左手边上空举起,高声道:在树上!国师反应迅猛,跃身将长剑刺去,抱树的蒙面男子躲避不及,被刺伤了大腿,摔在了地上。
苏绿檀快步跟上国师的步子。
那男子连滚带爬地逃跑,来不及回头,国师握剑向前,正要出招,哪知对方往后撒了一把粉末,国师来不及撤招。
苏绿檀把火折子扔了过去,扬起披风,扑向国师,替他挡住了那些粉末。
两人双双倒地,跌在长草的陡坡上,往下滚了几圈,国师搂着苏绿檀,护着她的脑袋,撞上一棵树才停下。
四周没了动静,苏绿檀眩晕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压着她的国师,正喘着气地望着她。
他面具歪了半边,露出光洁的面部和高挺的鼻子,左边眉如长剑,隐有天人之姿。
苏绿檀揉了揉太阳穴,人还有些迷糊,依稀看见一张好看的脸,便听得国师在她耳畔轻声道:值得么?皱着小脸,苏绿檀摇晃着脑袋,眨了眨眼,道:值得,您的安危比较重要。
没有国师,她进不来,出不去,钟延光也无法平安归家,所以值得。
戴好面具,扶着树干爬起来,国师拉了苏绿檀一把,捡起兵器,道:他受了伤,跑不远。
苏绿檀站稳之后,把身后的披风扯到面前来嗅了嗅,气愤道:这畜生,扔的泥土,我还以为是什么毒药!吓死我了。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苏绿檀还在碎碎念。
国师失笑,他也没想到,就是一把泥土而已。
回头捡起火折子,二人追着血腥味往前,在一颗大石头后面,看到了蒙面人奄奄一息地靠在上面,双手还在发抖。
国师警惕上前,用剑挑开他的面巾,登时愕然手抖,剑柄险些松开。
这张面孔,这具躯体,陌生又熟悉。
男子仰头看了国师一眼,嘴皮子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来,目光怨毒地笑了笑。
苏绿檀见那人年纪不算大,面色隐隐发紫色,左脸一直到脖子上,都有复杂的图腾,便他知道就是给钟延光下蛊之人,她问道:他已经不行了?收了剑,国师道:是,在我们伤他之前,就有人把他打了个半死,否则伤马的暗器,就该落在本座身上了。
而且,他显然受了蛊毒反噬,面目已经开始狰狞扭曲。
听到这句话,苏绿檀莫名开心,能把这人打个半死,一定是钟延光他们!苏绿檀站在国师身旁,问那人:定南侯在哪里?那人只是看着国师痴痴地笑,手掌缓缓抬到身前,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着。
国师道:夫人回避一下。
苏绿檀问:怎么了?了结他。
头皮一麻,苏绿檀乖乖地退后好几步,拿披风把脑袋全部盖住,捂着耳朵,一点声音都不想听见。
国师的剑没入那人的喉咙,他便不再痛苦,睁着眼死去。
取出男子怀里无比眼熟的东西,放进自己的衣服里,国师提着剑便回头拍了拍裹得严严实实的苏绿檀,道:无事了。
苏绿檀摸了摸鼻子,没想到国师看起来这般仙风道骨的人,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过此人该死,苏绿檀丝毫不同情他。
茫然地站在山里,苏绿檀道:我们该往哪儿走?国师道:四处走吧,他既然在这里,侯爷应该也在这附近了。
两人继续往高处走,苏绿檀有些后怕地问:国师,这样的怪才太过可怖,若是再遇上可怎么办?不会再遇上了。
为什么?都死光了。
除了他,精通这些的人都死了。
人声渐弱,天方露出鱼肚白,白蓝的云交替涌动。
苏绿檀已经累的快睁不开眼了,她找了个石头随意靠坐,再抬头,便看见了炊烟升起。
猛然蹿起来,苏绿檀指着不远处,带着哭腔道:有烟!有烟!国师跟着看过去,确定那边是炊烟,不是雾气,他看着雀跃的苏绿檀,嘴边也挂上一抹笑,道:应该是侯爷他们了。
二话不说,苏绿檀便狂奔过去,一边跑一边叫着钟延光的名字。
那边把守的侍从转身看过来,叫醒了靠着树闭目而眠的钟延光,他穿着铠甲,头发凌乱,额上有伤和血迹,满身狼狈。
钟延光一睁眼,一个欢快的声影奔向他,他差点以为又出现了幻觉,苏绿檀旁边银色面具的男子在提醒他,这一幕就是真的。
长剑插入地面,钟延光借剑撑起身子,笑意融融地走向苏绿檀,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听着她在他耳边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都那么动听。
苏绿檀拉着钟延光避开他的随从,捧着他的脸,心疼道:怎么伤的这么厉害。
钟延光疲惫一笑,道:只是皮外伤。
苏绿檀泪盈于睫,抽泣道:夫君,你困了多少天了,是不是饿坏了冻坏了。
再次拥她入怀,钟延光跟她咬耳朵:不记得困了多少天,但是每天都在想你。
他在想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想她嫁给他的那一天,在想她刚嫁给他那会儿小心翼翼的样子,在想她在他失忆之后调皮捣蛋的种种。
一日比一日想,就是这深入骨髓的想念,支撑着他吃着草也要走出去,一定要活着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