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元下了马车,只觉浑身不适。
一千多里跋涉,不能坐安车,只能坐这告丧的漆车,着实让人筋疲力尽。
不过就算腰酸背痛,他还是摆出一副端庄有礼的模样,强撑着走进了营帐,坐在柔软的锦榻上,方才舒了口气。
好好歇上一晚,明日便有精神了。
然而刚刚坐定,还未缓过劲儿,就有喧哗声从外面传来。
皱了皱眉,华元不胜其烦的对身边从人道:去看看出了何事!这群人好歹也是跟自己前往楚国的亲信,自从上次被车御羊斟害过之后,华元对手下愈发宽厚,从不苛待。
然而再怎么笼络,这也是归国之旅,不出楚境,就不能掉以轻心。
这群兵士怎能在此时聒噪喧哗?必须约束一下才行。
正想着要是有人打起来,该如何责罚,就见那从人一脸尴尬,跑了回来:家主,那几人是争今日谁先诊病,才打起来的……诊病还有什么先后?华元不由大奇,又觉不对,等等,何人诊病?正是家主带回的那个楚巫……从人话说了一半,华元面色已经变了,起身道:那巫医竟给人看诊了?何时开始的?!她好大的胆子!连楚地都没出,就开始展露术法,要是被王后的人探知该如何是好?!他可不想被个蠢妇连累!见家主有些动怒,从人连忙道:都已十多日了,人人称赞,仆看也无甚要紧……十多日……华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十多日了怎地还没人报我?!这……那从人有些卡壳,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不是大巫每日只诊三个,那些兵士怕被人抢去机会,就瞒了下来。
也是近几日传开的,才惹人争抢……每天三个,十多日,怕是一半兵士都看过了,这才传开?华元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巫医究竟有多灵验,才让他们把看诊的机会视若珍宝,连袍泽都藏着掖着……不对,他选的兵士,个个都是健儿,怎么可能一起生病,连看诊的都要争抢?华元突觉事情有些不妙,赶忙道:再去问问,那巫医治好了几人的病,怎么他们还要争抢?从人又出了帐篷,这次过了许久,才满面惊叹的回到帐中:家主,那巫医着实灵验啊!所有看诊之人,皆治好了病症!荒唐!华元气的一下站了起来,随行这百多人,天天能走五十里路,个个精神健旺,气宇轩昂,汝竟说他们都有病?!那从人吓得赶忙跪倒在地:家主有所不知,这次治的都是痼疾啊。
有些是早年伤病,有些腰腿痹症,还有些看着康健,但是腹中生虫,也都药到病除了!实在是巫医灵验,才让兵士们争抢求诊。
竟这么灵验?华元听他如此说,心里也不由生出些疑虑。
不过能从楚宫中出逃,说不定真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想了想,他道:随吾去看看!也顾不上腰疼了,华元起身向后面的车队走去。
这时可能比斗之人已决出了胜负,那辆辎车外已经有两人排队,又是畏惧又是好奇的探头张望。
尔等在这此作甚!华元见状,立刻斥道。
那两个兵士竟都是伍长,见到华元赶忙行礼:启禀右师,小人在此等大巫诊治……两个都病了?是何病?华元可不会轻轻放过,厉声追问。
这个……小人不知。
其中一个伍长面色尴尬,要大巫看过方知。
另一人则兴致勃勃:是啊!没看都不知身上那么多病!前日卒长还屙了一大堆虫子呢,脸都吓白了!这人说的恶心,华元听的眉头直皱。
然而卒长边趸是少见的猛将,是万万不会在这事上骗人的。
难道真是巫法所致?怎么说也是个宋人,华元有些拿不定主意,却不愿就此罢休,立刻转头对车中道:吾乃宋华元,请见大巫!这话也就是场面礼节,说完他就让从人撩帘,准备闯入。
谁料这时一个大汉从车里下来,拦住了他们。
烦劳右师少待。
田恒不卑不亢,对华元道,大巫正在施法,不可搅扰。
华元听到这话有些不爽,然而身边两个伍长连连点头,显是关心里面治伤的袍泽,倒让他不好发作。
在车外站了足有半刻钟,里面才传来连连道谢声,就见一人满脸堆笑从车里下来。
华元见到那人,不由大惊:你怎也在此治病?此人正是华元的副手戎喜,见到上官,戎喜面上不由略显尴尬:小人这两日实在旧疾复发,不得不治,还请右师见谅。
什么旧疾?吾怎不知?!他可不是普通兵士,怎也信这个?华元难免动怒。
这个……戎喜面露尴尬,支支吾吾,过了半天才低声说道,就是□□有些不适……竟然是这等隐私,华元倒不好细问了,咳了一声,对守在车边的壮汉道:吾现在可能拜见大巫了?田恒这次非但没有阻拦,还帮他撩帘:右师请。
华元冷哼一声,弯腰登车。
放下车帘,田恒看了眼外面那俩焦急不堪,生怕被抢走诊治机会的宋兵,不由在心底暗叹。
子苓这法子,着实有用啊。
登车之后,华元才发现车中只点了一盏灯,焰火幽幽,更衬得居中那拢着纱屏,一身黑衣的女子诡谲莫测。
看她还知用黑纱遮面,华元先松了口气,才道:敢问大巫是何用意?不怕暴露行迹吗?华元可不信她冒险给人治病,真是一片好心。
如此施为,定有所图!面对如此质问,那女子也不撩开面上轻纱,只是道:右师多虑,吾只是受人恩惠,报答一二。
报答?华元简直都气笑了,乱我军心,便是报答?不需钱帛就能治病,敢问右师,军心可乱?那女子声音并不很大,亦不娇美,只是平平淡淡,一针见血。
华元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在宋国请一个大巫需钱几何,他怎会不知?更别说这种真能治病的神巫了。
哪怕一日只三人,走到国境时,全队兵士也能诊治一遍,如此非但不会乱了军心,还能让兵士们感恩戴德,替他收买人心。
然只迟疑片刻,华元便道:汝那刺鬼之法,怕是楚地都无几人会用,若是旁人知晓,总归不妥。
右师可问过诊病之人,吾用的是何法?那女子不答反问。
华元一时语塞,他还真没问过。
难道不用刺鬼之法,也能诊病?见他不答,那女子似也隔着黑纱望来,竟道:右师可是来治腰疾的?华元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胡言乱语!汝还当收敛行迹,不可败露!说着,他也不管失不失礼了,转身就走。
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楚子苓这才吁了口气。
这一关,算不算闯过了?在仔细听田恒讲述了宋人脾性后,她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能跟在华元身边出使的兵士,十有八九是公族或国人,宋国公族势大,国人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怕是华元也不愿得罪太过。
那么给这些人诊病,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宋人重巫,对于手到病除的大巫是否尊敬,怕是不用多问。
只要一路上拉拢足够多的人心,华元就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
届时不论是半途扔下,还是带她一起去宋都,此刻打出的名气,都会成为她最好的护身法宝。
楚子苓确实不知道怎么做个神巫,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做个神医。
限时限人治病,用应急手法解决一些表面问题,把展现医术的法子稍加更改,就会成为神鬼莫测的巫术。
一路跋涉,不论是驾车还是步行,谁都少不了点腰酸腿痛的毛病,况且这些人还都是当兵的,难免有些各种旧伤。
就算身体着实健壮,自觉什么病也没,一个春秋人,肚里还能没几条虫吗?喝生水,吃未曾烤熟的肉,还有楚地各种各样的寄生虫,一丸打虫药下去,效果不言自明。
而恰巧,她之前给田恒的救命药包里,有不少使君子做成的虫药。
加之往宋国这一路穿行湖北,让田恒外出寻些雷丸,也不算难。
这两味药在手,真不怕打不下虫来。
有病治病,没病打虫,加之前来看诊之人,都要闭目接受诊治,就算用了金针也不会觉察,只会觉得巫法神异,不敢妄加窥测。
为了确保疗效,诊病时,楚子苓还会背诵一些《素问》或是《灵枢》里的章句,不过不是用先秦语言,而是用两千多年后的读法。
再正经不过的发音,听在这些人耳中,怕是跟殷语无异吧?一重重保险下来,终于取得了效果。
华元信还是不信,已经是次要,他手下人全都相信,才是重点。
只看那人,下来要会如何打算了。
下一个。
楚子苓再次开口,不多时,又有一个着甲的汉子诚惶诚恐的上车,见到她就赶忙下拜。
楚子苓也不阻止,只按部就班,开始诊病。
下了车,华元气恼之余,也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他腰痛的事儿,可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巫医怎能一眼看出?这可不行……如此下去,队中兵士全都知晓了有个神巫,他还如何下手?得想个办法,证明此人不过招摇撞骗……略一思索,华元想出了条妙计,连忙招过从人,细细吩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