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四海鱼鳞图隔着玄妙的结界,就在这扇大门之后。
崖儿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琅嬛,先前在琉璃宫上只是看个大概。
这巍然矗立的楼阙,从远处看去有些像寺庙里的玲珑塔,但比塔更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
那晚风雨大作时,隔着隆隆的雷电,也能听见悠然传来的叮当声,此为大音;至于大相,没有见识过仙邸奥妙的人,大约很难想象。
以琅嬛为圆心,在中上的部位有个峥嵘奇石组建成的天环,方圆约有百丈,无依无傍地悬空笼罩着楼体,不论是远观还是仰望,都会让人心里升起巨石压顶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宫一样,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连根拔起的山体上。
许是因为藏书重地,不敢有丝毫怠慢,山体四角以合抱的粗壮铁链牵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
通往琅嬛只有一条索道可走,木板铺排的桥面,麻绳编织的栏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胆子不够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着地时,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崖儿选在黄昏时分来这里,天上云翳渐浓,像泡煮过的茶叶,成簇地沉淀在天幕四垂。
晚霞从厚重的云层之上照射向天顶,那天顶是橙红的,在分界处勾勒出一圈金边来。
云便愈发暗了,乌沉沉地,颇似道士常拿来做文章的异象。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并没有什么异常。
往上看,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隔离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
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小环外套着大环,一圈一圈旋转。
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
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最后都会回到原点,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
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
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
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
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
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
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
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热辣地席卷起剧痛。
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
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
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
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
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
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
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
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
心头顿时一松,她蹒跚着步子走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前,抢先大哭起来。
于是紫府君的愁色变成了无奈,皱着眉头把你想干什么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么。
刚才的生死一线回想起来还是后怕的,她大肆哽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想吃了我!紫府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这是六爻盾,专门用来防备你这种不速之客的。
你不碰它,它也不会惹你,你鬼叫什么?她根本不听他的,跺着脚说: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两只凤凰一样蛮不讲理。
然后又是更大一轮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急泪。
二十二年来她只哭过两回,一回是在雪域寻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迁葬后的静守,她在坟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两行热泪。
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哭的了,没想到胡乱的嚎啕也可以上佳发挥。
她居然像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面哭一面内心惊讶,自觉该收敛时复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饱尝了荼毒,没有办法只好堵起耳朵。
女人实在是太强大了,明明做错的事,她能硬争争哭出道理来。
六爻盾大乱惊动了他,如果晚来半步她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正常来说她应该让他训斥两句才对,结果她的哭声让他插不上嘴。
等到哭声停止时,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的愤怒了。
她撸起袖子让他看,红红的鼻子,潋滟的泪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废了。
胳膊废掉已经算轻的了,要不是他来得快,她可能连渣滓都不剩。
紫府君赏脸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厉害,彻底变成了酱紫色。
从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还伤了筋骨,大抵脱臼了。
他叹了口气,你是我见过最麻烦的女人。
说罢抬手去捏她肩头的关节,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听咔地一声,错位的榫头重接了回去。
能动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儿把脸埋进他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紧贴着。
虽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计,但算计之余也有倦足后的懒散,人总有累的时候。
动辄亲昵的举动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其实认识不过才几天而已,拿姑娘的行为准则来衡量,妇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
但紫府君的性情向来随意,相遇是缘分,离开也没关系,全看她的。
只要不动情,一切好说。
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刚才的龙王鲸,就是对你图谋不轨的那条?崖儿愣了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狡辩就没意思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为了助我顺利进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场戏。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龙王鲸大善,要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来,除非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崖儿知道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着说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宫。
临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后,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门变得和普通门禁没什么两样。
原来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颜一样,是他炼出来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着扫帚跟在他身后。
颠荡的索桥上行至一半时再回头,那结界又高高筑起来,双环旋转着,咒印发出幽幽的蓝光,先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崖儿收回视线追上他,如果被吸进六爻盾,还能活着回来么?紫府君负手前行,淡声道:不能震慑阑入者,立在那里有什么用,当装饰?吸入盾里有去无回,神仙也救不了。
下次离它远点儿,琅嬛不必打扫,本来就没人敢接近。
她喏喏称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气。
回到屋里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体涌动,这条胳膊已经肿得两倍粗了。
实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比天堑还深,所以她这样的人在紫府门众看来,如同蝼蚁般不值一提。
从头至尾没人提防她,除了那个明察秋毫的大司命。
他应当是发现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开始怒不可遏。
毕竟没有脱离凡尘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为也还算人。
是人就有弱点,大司命怕他跌进罗网,被她这样的蝼蚁算计。
看来当个称职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凉气,她抱着胳膊蜷缩在床上。
以前奉命东奔西跑,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危险,也受过各式各样的伤,这次的照样算不了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
紫府君来看她的时候,她正昏昏欲睡。
朦胧中睁开眼发现他,勉强坐了起来。
能治么?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没多会儿就成这样了。
紫府君负在身后的手终于亮了相,指尖捏着一枚银针,约有四五寸长。
崖儿愕然,还有血光之灾?紫府君怜悯地看着她,原本像你这种误闯琅嬛的人是不该管的,看在你办事还算勤勉的份上,勉强施救一回。
这些囤积在皮肉里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话两个月内难以痊愈,时间久了还会腐烂。
究竟是治还是不治,你自己看着办。
既然都这么说了,哪有不治的道理。
崖儿看着那明晃晃的银针,心头瑟缩了一下。
怯怯伸出手,会很痛么?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说不痛你信吗?但比起剁手剁脚,扎针根本不值一提。
她长长吁了口气,那就来吧,但要轻点儿。
说着靠过去,偎进他怀里。
拧过脖子咬住他颈边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无以为报。
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