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在关怀室里呆了很久, 于次日上午九时离世。
这天中午, 顾襄在电梯门口见到了佟灿灿。
她这次没有嚎啕大哭, 眼泪只是默默地滑落,她朝着顾襄笑了笑,说:香香, 欧阳阿姨走了。
顾襄点头, 同上次一样回答:我知道。
佟灿灿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垂着眸, 她走之前已经不会说话了, 她儿媳妇说她昨天白天去了很多地方,把精力用尽了。
顾襄道:昨天白天我碰见他们了,他们在锦园公园大合唱, 唱了两首歌。
是吗,他们居然唱歌啊。
唱的是‘毛主席’。
顾襄说, 你别哭了,欧阳阿姨昨天很开心。
佟灿灿又擦了一下眼泪,轻轻叹气, 我知道的。
我只是有点难过,她最后这段日子还在被病痛折磨, 已经连续一个礼拜了, 她每天都在疼。
我们很没用, 连这点忙都帮不上她。
两人都沉默下来,各想着各的心事。
过了会儿,顾襄忽然问她:你们安宁疗护中心已经送走了多少病人?佟灿灿愣了愣, 好多好多,记不清了。
可她还没麻木。
顾襄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佟灿灿呆住,连哭都忘了。
***顾襄下午哪儿都不想去,她想静静地待一会儿。
家里的空调好像坏了,文凤仪戴着老花镜,在研究空调说明书。
顾襄无所事事,帮她一起查看,最后确定空调确实不制冷了。
文凤仪咳嗽着摘下眼镜,要找人来修了。
顾襄仰头看着空调扇叶。
你房间里的空调好不好?文凤仪问。
顾襄回答:不知道,我还没用过。
文凤仪去她房间试了试,居然连开启都不行。
怎么会这样?她困惑。
顾襄说:没关系的,现在天气还不算热,电扇就够用了。
文凤仪精神不太好,那我过几天再去找人,也不知道哪里有人维修空调。
顾襄打开电扇最低档,吹了一会儿风,她觉得冷,又把电扇关了。
她静静地看着书,一下午无人打扰她,等到傍晚时分她的手机才响了起来。
是齐老师。
顾襄接起电话,叫了对方一声。
齐老师在电话中直奔主题,顾襄啊,班长已经约好同学,定了下周末聚会,具体时间和地点我等下发短信告诉你。
顾襄拒绝,齐老师,我不想去。
啊?为什么不想去,大家好不容能聚上一次,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都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老师希望你一定来!他说着,边上好像有事,顾襄听见他对旁人道:护士,这瓶盐水输完了,你看输液速度是不是有点快?顾襄问:齐老师,你生病了?啊?哦,不是我,是我父亲。
他今天早上看完欧阳阿姨之后人就突然不好了,我先带他来输点液。
文凤仪在边上缝制袖套,一直听着顾襄打电话,等她说完,她才问:是你老师病了?不是,是他父亲。
是什么老师啊?顾襄说:是小学班主任,他教语文。
文凤仪放下袖套,你跟小学班主任还有联络呀?之前有点事,比较巧合。
顾襄简单解释了几句。
文凤仪想再多问点,又怕顾襄不想说,她忍下了。
想了想,她又道:他们现在在哪家医院啊?就在瑞华。
哦,文凤仪建议她,你要不要去看望一下?顾襄也在犹豫,我要去吗?要是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于情于理都要去看望一次的,离得又近,不去的话,不太好。
出于礼貌,顾襄决定出门。
医院后门有一家水果店,顾襄买了一个果篮,去了住院部。
刚到那儿,就听齐老师在跟人打电话:……烧点纸,让欧阳阿姨走得顺利,不要把上面的人带走——对对对,就这么跟她说。
齐老师跟人说完,才跟顾襄客气:你来这里干什么,还买什么水果!顾襄:我来看看齐爷爷。
管欧阳叫阿姨,管他叫爷爷,辈分太乱,可中间夹着一个齐老师,只能这样叫。
齐老师说:你有心了,谢谢。
顾襄问:齐爷爷现在情况怎么样?哎……齐老师叹气,医生刚刚来说了,说他没有病,只是人老了。
那就好。
齐老师看向她,笑了笑,解释:有病还能治病,人老了,就是不行了。
顾襄不解。
齐老师道:医生说他现在住院,最多挂几瓶营养液,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好好的。
顾襄望向病床,老人阖着双眼,还在输液。
齐老师:人年纪大了就这样,说倒下就倒下,昨天还好好的……他放轻音量,我猜可能是欧阳阿姨刚刚走,一个人不习惯,想从上面再带一个人下去。
我刚才叫亲戚帮我烧纸了,希望我爸能度过这次。
顾襄:……她陪着坐了一会儿,又听齐老师打了几通电话。
营养液输完之后,医生又过来了,看了看老人的情况,让齐老师先做一下准备,还说: 目前来看,住院真的没什么意义,我建议还是回家休养,医保也不能全报销,有些钱没必要花。
他最后安慰,让老人家开心点,再吃点好的。
齐老师还在挣扎,不知道该不该让老父出院。
护士摘下点滴袋,准备走了。
顾襄忽然注意到病床上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袋空了的点滴。
他费力地看着,似乎听懂了病床边的电话。
抬起眼,他看向了齐老师,眼角的泪水涟涟而下。
他在哀求……顾襄愣了愣,说:齐爷爷哭了。
齐老师转头,愣怔两秒,紧跟着扑到病床边,抓住老人的手,焦急地哽咽:爸,我们不出院,我们待会儿再挂两瓶盐水,等病好了我们再出院,啊?顾襄移开了视线。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慢慢地走到小区门口,抬起头,望向单元楼。
他的房子黑漆漆的,人还没回来。
他今天要值班。
第二天,顾襄精神不太好,焦忞非让她出来吃饭。
他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人,打量了她一阵,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顾襄道:还行啊。
焦忞喝口饮料,道:我看你是睡眠质量不行,你们那条马路成天吵吵吵,今天我去接你的时候还看见了救护车开过。
顾襄:对面就是医院,救护车经过很正常。
有福不会享。
焦忞意有所指。
菜慢慢上齐,焦忞给她夹了一块鸭肉,他自己也吃了一口,嫌弃:做的还没我好。
顾襄细嚼慢咽。
焦忞吐着骨头,眼睛看着她。
她做事习惯一心一意,连吃东西也是。
用餐习惯从小养成,脊背挺直,胸口与桌沿保持一定距离,左手扶着饭碗。
越看越有趣,还跟小时候一个样。
焦忞又给她夹肉:多吃点,你这肉什么时候能长回来。
我自己会夹。
顾襄说。
焦忞说:带会儿一起看电影怎么样?顾襄:看电影?嗯,很久没看电影了。
我才看过,不想去。
焦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他有些倒胃口。
那我们去哪里逛逛,去游乐场?不想去。
顾襄顿了顿,道,焦忞,我小学老师的父亲住院了。
什么情况?顾襄把昨天看到的事说了一遍,焦忞吃着菜,道:那就是年纪大了。
那医生说的有道理,你呀,别想这么多。
顾襄又道:我这段时间看见了三个人过世。
焦忞给她夹菜,吃。
又漫不经心,少去医院那种地方,晦气。
我早说了你那住处不好,给你留了房间你不来。
顾襄:我那里住得挺好。
对了——顾襄抬眼。
——你老师他爸要是死了,你还要给帛金吧?这边什么习俗,一般给多少价位?顾襄:……饭后,顾襄不想逛街,焦忞带她去培训班转了一圈。
顾襄看着门边柜上放着的通告纸,说:又有比赛了啊。
焦忞看了她一眼,放下手里的文件夹,走过去,搭住她肩膀:还是不能认数字?嗯……我前天听人介绍了一个脑科专家,对方在帮我联络,你再等等。
我看过很多专家了。
这个也许不一样。
焦忞揉了揉她的头,手没松,扶住她的后脑勺,贴近她,就算看不好也没事,你来我这里工作,给我当助手,我包吃包住。
算了吧。
顾襄推开他的手,电话响了,她接起听。
妈。
顾襄道。
焦忞瞥向她。
褚琴问她:在干什么?顾襄:在虞思。
褚琴:虞思?顾襄:是青东市新开的这家虞思。
焦忞抽了张纸,快速写了几个字,让顾襄看。
【别说我在这里】顾襄不解,望向焦忞,焦忞示意了一下,让她照做。
褚琴:就你一个人吗?顾襄:哦……不是。
褚琴:还有谁?焦忞甩了甩纸,提醒她。
顾襄回头看向落地窗外的办公区,她道:郭千本在这里。
褚琴:哦,他呀。
你经常找他玩也好,别总是一个人闷着。
嗯,知道。
顾襄回。
结束通话,顾襄看向焦忞:你为什么不让我妈知道你在这里?焦忞道:我跟你妈向来不对付。
顾襄狐疑。
她去年十月在医院醒来后,想着自己的病情,一直没太留意焦忞和母亲的情况。
现在想来,他们似乎发生过争执,那几天当着她的面,她母亲对焦忞声严厉色,焦忞却忍着脾气,言听计从。
顾襄打量着他:你跟我妈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焦忞说:想什么呢,我跟你妈话都说不上几句。
顾襄垂眸,也不追问。
她又翻了翻那几张赛事详情。
母亲说她还能参赛,不过是安慰罢了,她连题目都无法读出,怎么比赛?焦忞站边上,扫了眼通告纸,跟她解释下半年的赛事规则。
外面,郭千本暂时忙完了手头的事,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
喝着水,他望向老总办公室,透过落地玻璃,他看见顾襄低着头,老总就近近地站在她身边,说着什么话。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这样的视线……郭千本放下水杯,移开眼,吐了口气。
***天黑前,焦忞把人送回小区。
顾襄陪文凤仪吃过饭,洗了一个澡,然后坐到阳台上吹着风,擦头发。
高劲半小时前问她在做什么,她才看到微信,回复:在阳台吹风。
信息很快就来。
高劲:吃过饭了吗?顾襄:吃过了。
高劲:听说齐老师的父亲住院了。
顾襄:嗯,我昨天已经去看望过了。
发完这条,她想了想,又输入:高劲,你送走过多少临终病人?她没收到回复,高劲直接打来了电话。
她接起,高劲。
顾襄。
她抿了抿唇,没再开口。
高劲声音低柔:是不是有什么事?顾襄犹豫了几秒,慢慢开口: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来青东市还不足两个月,已经目送三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她跟他们素未谋面,不过机缘巧合,在他们临终前与他们相识。
她以为人死了就死了,但亲眼见到昨天还大声唱歌的人忽然离去,她依旧无法平常心看待。
对待生离死别,怎么会有人做到平常心呢?高劲轻声说,生时喜悦,死时悲伤,这是人之常情。
顾襄问:你做了这么多年医生,还会难过吗?高劲道:我如果说我已经不会难过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冷血?顾襄想了想:不会。
高劲似乎在微笑,我现在不会像最初那样,轻易被病人牵动情绪,如果真的有什么难过的,你忘记我跟你说过,‘明天’会有无数的可能吗?我更期待明天。
顾襄道:嗯,我还没跟你说过,我昨天在锦阳公园碰到过欧阳阿姨她们,她昨天很开心。
欧阳先生已经跟我提过了,他还说他那两个孩子现在对数独很感兴趣。
真的?还有,那些老同学里头,只有两个人找欧阳先生报销了旅费。
顾襄:齐老师说老一辈的友谊很纯真。
她垂眸,声音轻轻地。
他们真好。
有过去可以回忆。
高劲忽然道:你还在阳台吗?还在。
等我一会儿。
顾襄擦着头发,等待片刻,忽然听到一声琴弦拨动。
她一顿,抬起头。
if i hadlivelife without you near me,the days would allempty…………是前天在广场上的卖唱者唱得那首英文歌。
楼上,高劲抱着吉他,坐在阳台地上。
他靠着墙,单腿支起,慢悠悠地拨动琴弦。
nothing’s gonna changelove for you,you oughtknownow how much i love you……if the road aheadnoteasy,our love will lead the way for us,just like a guilding star,i’llthere for youyou should need me……顾襄放下毛巾,站了起来。
他的嗓音低而干净,像是跟她说从前的故事,娓娓道来,温和暖柔。
一曲结束,高劲放下吉他,从地上站起,望向楼下。
顾襄扶着栏杆,人探在外,仰头看上空。
她的长发被夜风轻抚,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触。
如果前路崎岖,爱将指引我们的路,像一颗导航的星,你需要我时,我就在那里……今夜的月色,格外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