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和唐施相处半辈子后,祁白严才最深的体会到唐施若想隐藏某个秘密,他直到入土也不会知道。
闷声不响,从不提起。
这天祁白严的学生来拜访他,三个男性,都已年过半百。
唐施给他们沏茶,在三人尊敬地喊完师母后,贴心地将书房留给他们。
话过半巡,几个人回忆起放荡肆意的大学生活。
戴眼镜的康先生笑道:那时候老孟是最浪的,咱们学校长得好看的姑娘全被他调戏过,偏生小姑娘就爱这种白净小生,十有**被他得手。
现在依旧喜欢打扮,穿着斯文的孟先生闻言只是笑笑。
好看的人,老了就变成好看的老先生。
现在他不招蜂引蝶了,偏偏老太太们喜欢找他了。
也算一种因果报应。
旁边胖胖的杜先生跟着道:可不是,再加上是中文系才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写句诗,说个词,更是让其他学院的女生迷恋得了不得,啧!可嫉妒死我了!孟先生摆摆手,似有感慨,笑道:年轻时候做的混账事,现在还提什么?总归那时候荷尔蒙旺盛,辜负了许多人。
现在可还敢辜负?康先生揶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孟先生笑,到底是要被人管的。
对家里那位很是尊敬亲昵。
你们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
杜先生笑道,老孟,你可还记得大三的时候你看上我们学校一个直系师妹,想着既然同是中文系,就用文艺些的方式追求一下?孟先生想了想,道:还记得。
许是想起细节了,叹一声,可真是令人羞愧。
康先生倒是有些记不清了,闻言来了兴趣,问:怎么了?杜先生道:他大三那年看上大二一个师妹,在书里摘了一首情诗,写在顶文艺一笺纸上,趁小师妹离开的时候夹进人家书里。
小师妹自习走后,信笺被留下了,小师妹回他——‘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像是知道是老孟,又听闻过他的花边新闻,十分轻蔑不屑。
孟先生道:我当时是顶不服气的,还跑去傻兮兮对峙,结果被堵得哑口无言,后来又得知她的笔名,在网上搜了搜,看过她写的文章,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班门弄斧。
中文系卧虎藏龙,她是我上大学后头一个佩服得不敢再接近的女生。
康先生对此已完全无印象,听完后倒是对这件陈年旧事有了大兴趣,问:笔名可还记得?孟先生摇摇头,这么久的事,早忘了。
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好像……好像叫什么一曲?三个字,什么一曲……祁白严全程在听,闻此心中一动,不动声色打量了自己学生一眼,道:若是我们中文系的学生,有让你钦佩的文采,我该是知道的。
孟先生摇摇头,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我们学校的。
胖嘟嘟的杜先生惊讶了,不是我们学校的?想了想道,不可能!当时我可是见过她在文渊楼上课的。
孟先生道:她只在我们学校读过一年的书,听说她是F大过来的交换生,只呆了大二一年,交流期满就回自己的学校了。
F大?祁白严问道。
嗯,F大的高材生。
几个人又说了其它一些话,祁白严中午送走学生后,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文集,文集名字叫《途》,作者是斯一曲。
看书封和文集内容,可以很明显看出是一个女性的文风。
文笔稍显稚嫩,但文采飞扬,行文流畅,逻辑缜密,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来说,确实不错。
按同学孟当年的学识,会钦佩这样一个女生,不足为奇。
但是这样的品质,能让同学孟倾服,却不能让祁白严也能。
但这本书竟然在他的书房里。
为什么?因为这是唐施的书。
是二十岁左右,还曾怀揣着作家梦的唐施星散发表四处,最后集结成册的《途》。
唐施放进书柜里,祁白严看过,知道她年轻时候有过这样一个笔名。
但并不知道同学孟口中的趣事,更不知道她竟然在C大读过书。
唐施进来收拾,看见祁白严又在翻她年轻时候狂妄不自知的废作,漂亮的老太太嗔道:有什么好看的?祁白严问:你在C大读过书?唐施一愣。
祁白严道:今日来的孟同学,想来你该是记不得了。
你在C大交流学习的时候,他写情诗给你,被你嘲讽回去,刚几人回忆大学生活,讲到了这件旧事。
唐施竟有些心虚。
祁白严道:没上过我的课?上过他课的学生,他都记得。
一节。
竟更是心虚。
祁白严手一顿。
两个人四目相对。
携手几十年,彼此都已十分了解各自脾性。
唐施在遇见他之前的事,他不打听。
两人聊天的时候,东讲讲西讲讲,大致能把她前二十六年拼接完全。
但大二这一年,竟被她完全略过了。
她上过他的课,在法定寺三面之缘之前,竟见过他。
她竟从未提起。
这些,似乎都在指向一个方向——唐施有一个秘密。
或许,还关于他。
下午,两个老人去风花雪月喝茶,法定寺的檐角在远处静静伫立。
唐施以为这件事该随她一起入土,因缘造化,终究要告诉他。
其实是很简单一件事,不过是唐施早就喜欢他。
唐施作为交换生确实在C大读过书,大二一学年。
不过她在C大读书,并不是想修哪一门课程就能修哪一门,她在C大的课程得与F大对接,回去之后还要学分兑换,所以唐施选的课程都是两个学校共有的课程,又根据课程性质和学分要求,再加一点点自我兴趣,选了一些其他课。
很不巧,祁白严的《佛教文化概论》并不在唐施的选择范围之中。
唐施耳闻过祁白严。
身在C大中文系,不耳闻都难。
但是,就像小姑娘写给同学孟的回复一样——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年轻气盛还有些恃才傲物的唐施小姑娘,对传闻中的祁先生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嗤之以鼻。
至于后来为什么又有了那么一节课,唐施道:一时兴起。
大二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唐施因那天没课,打算去图书馆看书,从宿舍楼出来,遇到四个小姑娘慌慌张张往外跑,边跑边说:快点啦!没位子啦!快点快点,祁先生的课人好多!唐施一看表,下午一点半。
两点的课,一点半就没位子了?也太夸张了些。
脚步却是一动,朝着四个姑娘奔跑的方向走,又拿出手机,登录教务系统,查到《佛教文化概论》上课的教室,想:来一趟,去上一节传说中人物的课,听听也行。
唐施到达教室,还剩最后一个位子,最后一排最边上。
啧,果真夸张。
一点五十五,教室里人声渐静;一点五十九,鸦雀无声;两点,祁白严进教室。
真正有质感的男人是无法用帅来夸奖的,把帅用在某些男人身上,更像是一种肤浅的轻视。
涵养、气质、学识、品格,无论哪一方面,较之外貌,都是更吸引人的东西。
祁白严走上讲台,举手投足间的风华气度,岂能用一个帅字形容?简直轻浮!感谢诸位来上本学期最后一节课。
唐施心尖一颤。
最后一节课,他讲万事万物的自性。
……我说这句话,说的真的是这句话吗?诸位在听,听的真的是我说的吗?……不要觉得是你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你;不要觉得你是在听,而是你在被听……追逐什么,死于什么。
形成自性,被它束缚。
精微渊深,峻极于天。
这是本学期最后一堂课,一周后考试,我们来说说考试的事。
我把‘自性’一课放在最后讲,就是希望诸位谨记——破除自性。
书上写的,不一定是对的;我讲的,也不一定是对的。
书上讲的、我讲的加上诸位自身的思考理解,才是对的。
即便是名词解释,我也希望诸位不要照背书上……一堂课结束,小姑娘们蜂拥而上,围着人叽叽喳喳。
唐施恍惚回神。
才情、话理、言风,都可当唐施所遇老师之第一。
宋代郭茂倩编纂有一本《乐府诗集》,内有神弦曲十八首,赞神的,中有一篇《白石郎曲》,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只能想到他。
一颗爱慕的种子由此种下,金风玉露一相逢,人间便再无颜色。
但他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人,即便往后对所有靠近的男人都兴致缺缺,唐施也没想过要多么疯狂的如何如何。
她的蠢蠢欲动,大多时候是无声的。
无声地决定硕博连读,无声地决定做大学老师,无声地应聘C大,意外地在法定寺重遇他。
那颗种子,几乎就在重见他的那一刻,破土而出,长成遮天大树,比大雄宝殿外两棵百年老银树还要坚韧粗壮。
她头一次跪佛祖,心道:从今天起,我是您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