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婉在外面平复了许久,才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进了屋。
看见拂衣和沾香还蹲在地上,收拾狼藉,她道:你们先下去吧,然后准备一些清淡可口的小菜,和肉糜粥送过来。
是。
拂衣和沾香起身退了出去。
司湛看着宁婉婉径直朝他走了过来,便装作随口一问:怎么去那么久?和周叔在外面聊了一会儿。
聊什么了?宁婉婉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司湛讪讪地摸着鼻尖,目光明明闪烁着心虚,却还要装作一派镇定自若,心里想起周叔方才说的话,只觉得这样的司湛让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的。
她敛色,目光定定地看着司湛,不答反问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司湛眸光微微一沉,以为宁婉婉要跟他谈很严肃的问题。
那年上元节,你之所以救我,是不是因为我们之前见过?司湛怔了一下,大抵没想到宁婉婉问的竟是这个问题。
他脸上的紧绷松弛了下来,瞅着宁婉婉的眼神里,三分轻怪,三分惆怅,四分意料之中,果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宁婉婉愕然,我们真的见过?司湛点头,恩,我们不只是见过,我们还一起……共过患难。
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宁婉婉皱眉,苦苦回想了半晌,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我也很好奇,你为何一点都不记得我?司湛长眉一扬,优美的眼弧顿时挑起了几分幽怨。
宁婉婉被司湛这么一问,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磕磕巴巴道:……那个,我祖母说……我十岁之际,发过一回高热,许是那回……我,我烧坏了脑子,所以忘了很多事情吧…………司湛看着她笑笑不说话,这理由也就骗骗三岁小孩,可骗不了他,然而他能够理解她的健忘,毕竟当时的她才七岁,还只是个天真可爱的小丫头。
宁婉婉被司湛看得心里虚得很,强笑着催促道:你快告诉我罢,以前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为何她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说来也巧,我们当时是在一个……司湛的目光已经穿过眼前陷入回忆,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正当宁婉婉准备洗耳恭听时,司湛忽然顿住,凤目的天光顿时被乌云遮挡,黯然失了色,转而他怅然一叹道,罢了,只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既然你不记得了,那就不提也罢。
宁婉婉刚被吊起胃口,陡然又被司湛打住,心里顿时觉得不是个滋味,但她见司湛不想说,看来还真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便只好暂时作罢,放弃追根究底了。
*一般大婚次日,新妇需向男方长辈请安敬改口茶。
凌梓如虽不是司湛生母,但名义上毕竟是他的嫡母,所以出于礼仪,宁婉婉进了皇家的门,司湛是需要领着她进宫请安的。
不过因为司湛新婚后旧疾复发,所以请安便推迟到了婚后第三日。
许蔓瑶作为侧妃,虽然是个妾室,没有资格上殿奉茶,但也是要跟着他们走个过场露个面。
一大早,三人来到了宝慈宫请安。
母后请用茶。
宁婉婉双手端着汝窑青瓷茶盏,高举头顶,跪在太后宝座前的蒲团上。
打扮的雍容华贵的太后接过茶盏,打开茶盖,浅浅呷了一口,便放在一旁的宫女手上了,然后点了点头,算是受礼了。
宁婉婉起身,来到斜对面的皇帝司烁宝座前跪下,从宫女的手上接过茶盏再次高举头顶,恭敬地喊道:皇兄请用茶。
司烁看着眼前的茶盏,发了会儿愣,旋即感叹道:兜兜转转,没想到你还是成了我们司家的人。
宁婉婉一时摸不准司烁这话里的意思,正有些忐忑不安时,听见身后站着的司湛对司烁轻声提醒道:皇兄,茶该凉了。
司烁这才接过宁婉婉手里的茶,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后,然后对宁婉婉道:起来吧。
谢皇兄。
宁婉婉叩谢起身,退着步子回到司湛身边。
司烁看着司湛问:朕听说你旧疾又发作了?司湛抿唇点头,恩。
可有请过御医瞧瞧?司湛摇了摇头,一脸颓然道:老毛病了,药石无用,只不过拖着罢了,无用御医诊治了。
太后突然道:那怎么能行呢,湛儿既然来了,那正好,一会儿许奉御要来给哀家把平安脉,顺便让他也替你瞧瞧,他最是了解你的病情,有他在一定有办法替你控制病情。
宁婉婉一听,心咯噔一下,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司湛服用火灵芝后,病情已经得到了明显的控制,可一旦许奉御把了司湛的脉,就会立即被他觉察出来,太后也自然会知晓,到时候,以太后多疑的性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司湛面不改色道:母后,儿臣的身子儿臣自己清楚,如今就是华佗在世,想必也是回天乏力了,儿臣早已学会顺应天命,所以就不劳烦母后挂心了,再说,大婚之后,府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儿臣回去处理。
太后看着司湛,笑不达眼底,道:把个脉而已,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司湛听了太后的话没有出声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底有暗流在涌动。
司烁旋即大手一拍,道:既如此,那你们就坐下来,等等许奉御,正好陪母后聊聊家常。
宁婉婉心知今日这一劫恐怕在所难免,她轻轻拉了拉司湛的袖口,司湛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别担心。
宁婉婉见司湛一脸的泰然自若,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悬着的心却跟着他稍稍放了一些下来。
是。
司湛顺势牵着她的手,走到殿内左侧的一排楠木单屏雕花椅旁坐了下来。
独自站在宁婉婉身后两步远的许蔓瑶,见他们都坐下了,踟蹰着站在原地没敢过去。
司烁看了一眼许蔓瑶,这才想起差点把她给忘了,许氏,你怎么不坐过去啊?许蔓瑶怯懦地觑了一眼司湛的方向,正好迎上了司湛投来的阴鸷一瞥,吓得她脖子一缩,赶紧转身走到他们对面的一排椅子,最末的一个坐了下来。
太后见状,面有不悦地看了司湛和宁婉婉一眼,她慢悠悠地端起茶盏,一边暗含警告道:湛儿啊,你是个亲王,延绵子嗣乃是皇室大事,可不能因为个人喜好,而忘了雨露均沾。
可惜司湛并不卖她的账,低头微不可闻地冷哂了一声,然后才缓缓抬起头看向上首,语带几分自嘲道:母后说笑了,延绵皇室子嗣……自然是皇兄和太子侄儿的事情。
儿臣这身子,只怕与那子嗣是无缘了,所以儿臣现在……他顿住,转过头看着宁婉婉,凤目满是柔情地道:只想和自己的王妃,一心一意地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然后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就心满意足了。
宁婉婉知道,司湛这是在向太后暗示,表明自己对皇权并无兴趣,只想平平安安的度过剩余的几年,希望太后能够放他们一马。
太后目光幽幽一暗,静静地看着司湛不说话了。
这时,一个小太监忽然从殿外跑了进来,一边大喊道:太后!太后……太后面色一沉,呵斥道: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太后恕罪。
小太监吓得立马趴跪在地上。
太后抿了一口茶,缓缓放下了茶盏,这才问道:何事?小太监忙答:方才许奉御在来宝慈宫的路上,遇见正在找雪团的纯妃娘娘,纯妃娘娘不知何故,突然就晕倒在地上。
闻言,司湛漆黑的瞳仁微微一动,他垂下眼眸,一脸平静。
司烁陡然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纯妃晕倒了?小太监跪转身子,面向司烁叩头答道:回陛下,是的。
那她人现在怎么样了?许奉御人呢?司烁和太后齐声问道。
小太监怔住,一时不知先回答谁是好,想了想,道:……回陛下,回太后,纯妃娘娘身边的小太监万顺,拉了许奉御一起去了蕊恩殿,说是给纯妃娘娘看病了,许奉御恐怕一时来不了宝慈宫了。
太后一听,妆容精致的脸顿时沉了。
这个纯妃,身子弱的风吹一下就能倒了似的,隔三差五地就病一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竟然迷得皇帝天天把她当个宝似的疼,恨不得把整个尚药局里的御医,全部都放进蕊恩殿里去。
今天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跑出来坏了她事。
司烁转身,一脸紧张地对太后道:母后,朕先去看看纯妃。
太后虽心有不悦,但也不好阻止,便道:去吧。
宁婉婉微微蹙眉,垂眸若有所思了起来。
纯妃?还有万顺……这似乎也太巧了些。
咳咳……忽然,耳边传来司湛的咳嗽声,她猛地回过神来,紧张地抓住司湛的手,轻喊道:王爷?无碍。
司湛拍了拍她的手,微微一笑地看着她。
刹那间,宁婉婉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转眸看向太后,急色道:母后,王爷这病需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喝一次药,眼下,差不多到时辰了……太后静静地看了司湛一眼,见他唇色寡淡,面色不佳,看起来状态的确很差,想着许奉御恐怕要在蕊恩殿里耽搁上一阵子,便道:既如此,你们且先回去罢。
二人起身行礼,儿臣告退。
司湛牵着宁婉婉转身离开后,许蔓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之前,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赶紧把手腕上的镯子退了下来,悄悄地放在椅子上,然后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姐姐。
刚出宝慈宫的大门,宁婉婉听见许蔓瑶小声喊住了她。
宁婉婉扭头看着她,问:怎么了?许蔓瑶觑了一眼司湛的背影,好像生怕他回头看她似的,嗫嚅着道:我娘传给我的镯子,好像,好像落在里头了。
闻言,宁婉婉目光微微一闪。
这个许蔓瑶,看起来似乎很是胆小怯懦,根本没有作为一个细作的胆量,她有些想不通,太后究竟为何……会选一个胆小如鼠的她放进逸王府?默了一瞬后,她道:那你回去找找吧。
许蔓瑶欠了欠身,快速道:谢谢姐姐。
许蔓瑶转身进去之后,司湛冷讽道:这么迫不及待地给她的主子汇报,太后可真是养了一条好狗。
过了会儿,没听见宁婉婉回应他,低头一瞧,见宁婉婉在发愣,在想什么呢?宁婉婉回过神来,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的天际线,幽幽叹道:在想我们目前的处境。
司湛一听,凤目瞬间暗了下来。
目前的处境,的确有些举步维艰,婉婉这可是后悔了?宁婉婉扭头看着他,正色道:回去后,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谈一谈。
司湛垂下眼睫,回了一声,好。
*你说什么?!太后凤眼圆睁,瞪着跪在地上的许蔓瑶,竟然没下成功?到底怎么回事?许蔓瑶战战兢兢地答:茶,茶一不小心被逸王给打翻了,子蛊们都,都死了。
太后佛然大怒道:废物!这么好的机会都被你给浪费了!许蔓瑶忙道:太后,那逸王旧疾复发,还当场吐了奴婢一脸的血,奴婢觉得,就是不给他下连命蛊,他看起来好像也活不了多久了。
太后发指眦裂道:哀家不要什么好像,哀家要的是铁板钉钉!哀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那连命蛊给哀家下进司湛的体内。
可,可是逸王知道奴婢是太后的人,就十分的厌恶奴婢,奴婢现在连近他身的机会都没有。
许蔓瑶膝行到太后身边,连叩了几个响头,哭求道,太后,奴婢求求您了,奴婢实在不想害人,您就放了奴婢和陆川哥哥回苗疆吧。
太后微微弯腰,伸手扶许蔓瑶起身,看着她笑了笑,柔声道:哀家答应你,只要你将连命蛊成功下进司湛体内,哀家就放了你和你的情郎。
许蔓瑶六神无主地说:可逸王下令,让奴婢安安分分地呆在青芜院,不得靠近灼华苑半步,奴婢实在没有办法接近逸王啊。
没有办法就给哀家想办法!太后突然面容狰狞地喝道。
……许蔓瑶被太后的善变吓得目瞪口呆。
太后拂袖转身,背对着许蔓瑶,阴测测地威胁道:哀家费尽心思把你从苗疆弄来,不是真的让你去给司湛当侧妃的,也不是让你去当什么眼线,哀家要的是司湛的命,如果你连一个连命蛊都下不了,那你就准备和你的情郎把命给哀家留下!许蔓瑶小脸上的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逸王府。
宁婉婉和司湛刚进入灼华苑,正好遇见周叔从屋里出来。
小殿下,王妃,你们回来了。
周叔笑着迎了上来。
宁婉婉道:周叔,你来的正好,我有事找你。
周叔道:巧了,我也有事要找王妃。
说着,周叔往旁边一让,示意他们进屋说。
宁婉婉进屋一瞧,正堂的圆桌上摆放着几摞小山似的账本,字据,印章,钥匙,对牌等。
周叔,这些是……?司湛毫不意外地走到附近的太师椅上坐下,随手端起手边的热茶喝了起来。
这些是逸王府的收支账本,房契,地契,商契,下人门身契等,王妃既然已经过门了,府里的中馈自然该由王妃亲自来打理了,这就是我要同王妃说的事。
主持逸王府中馈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周叔这么快就交给了她。
宁婉婉转身看着周叔,我虽过了门,但毕竟少不更事,毫无经验,府里的这些事既然一向由周叔打理,那还得劳烦周叔继续代劳一阵。
琐碎之事,王妃不用操心,之所以要把这些给王妃看,是因为小殿下想让王妃看。
周叔意有所指道。
闻言,宁婉婉心下一动。
据她所知,先帝驾崩前,赐封地潜南给司湛,同时下旨待司湛及冠后即刻去封地,并且永世不得回汴都。
潜南地处祁宋西南偏远边陲,三面环山,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想必先帝当初已经预料到司湛如今的的处境,所以才会未雨绸缪地想着把司湛送出汴都出去避祸。
这些年,司湛虽贵为亲王,身上却并未有个一官半职,偌大的逸王府所有的收入全靠封地的税收来维持。
当今圣人司烁却以司湛未及冠,无力处置封地事宜为由,暂摄潜南一应事宜,只是如期的将潜南的税收拨给逸王府,严格控制住了逸王府的财政收入,就是为了以防司湛趁机坐大。
不过方才听周叔话里的意思,应该是逸王府的财政并不是她表面想象的一样,想必是司湛暗中应该有所行动。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看向司湛。
司湛姿态闲适地靠在椅子上,冲她微微一笑道:不急,你慢慢看便是。
宁婉婉心中顿时有了几分了然,她点头,道:那好,这些东西先放下,我晚些时候看。
她转脸凝重地看着周叔,道,不过,现在我有一急事想请教周叔。
王妃请说。
我想问周叔,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湛哥哥的脉象暂时看起来比较严重?周叔是何等地警觉,面色一沉,道:发生了何事?宁婉婉忧心忡忡道:今日进宫,太后突然要请许奉御给王爷把脉,不过幸好出了意外,许奉御并没有出现,不然王爷服用火灵芝病情得以控制的事情,肯定会被太后发现。
周叔一听,不由得骂骂咧咧道:凌梓如这个老妖婆,真是是贼心不死,堂而皇之地放一个眼线进来不算,竟然还隔三差五地就要试探一下小殿下的脉,看来,她这是准备不死不休啊。
宁婉婉紧接着道: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我们需要准备一样东西,能在关键时刻让湛哥哥的脉象看起来很紊乱的东西。
周叔沉思着道:好像……有一种药的确可以导致人在短时间内脉象逆乱,只是,此药过于伤身,而且服用超过三次,会危及性命。
宁婉婉一听会危及生命,心里立即放弃了这个打算。
谁知,司湛却一脸淡然地开了口:拿来吧。
湛哥哥!宁婉婉正要阻止司湛打消这个念头,司湛却定定地注视着她道:你放心,三次足够了,若是三次我都还逃脱不了凌梓如的控制,拖累你跟着我涉险,那就是我死有余辜。
闻言,宁婉婉气息一滞。
周叔忙道:还好,离小殿下及冠已经不到一年了,只要在这一年之内,扛过太后的试探,顺利去到潜南封地就好了,到了潜南,小殿下的身子便可大胆用药,到时候其他的不敢说,帮小殿下多活几年周叔还是有信心的。
宁婉婉心里一疼,果然,为了让太后放心,周叔都没敢大胆替司湛用药,只能拖着他的病不好不坏的熬着,有时候甚至还得任其严重下去。
想到这里,她突然恨起太后来了,太后为何就是不肯放司湛一条生路?难怪前世司湛会当着司烁的面,用极其残忍的手段逼杀了太后,并且活活地气死了病重的司烁。
湛哥哥,我还有一事想告诉你。
宁婉婉望着司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