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眼看许京抱着元妃进来,心情有些难以言喻的奇怪。
似乎是将心底的那块腐肉,连着半颗心肝一起剐去了,只剩下胸腔里没有着落的空荡。
虽然怅然,却彻底没了痛感。
她冷眼旁观着,甚至暗暗掀起一个满是讥嘲的淡笑。
我这儿又不是医馆,什么病人都收!就一张床,已经躺了病人,没有空了。
崔神医见多了来求医问药的人,凡没有眼缘的,没有例外,一律轰出去。
他指着被踢坏的大门,嫌弃地说,把修门的钱留下,你可以走了。
你说,你不治?纪棠发现许京眼底升起的冷冽杀意,生怕他对崔神医动手,赶紧偷偷扯了扯神医的衣袖,向他使了个眼色,哑声道: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就把床让给这位……夫人吧。
她说到夫人两字,顿了一顿,语气略带讽刺。
屋中潮暗,仅一点昏黄的豆光。
她刚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如死人一般。
许京自然没注意到,此时听到这砂纸般的声音,竟浑身一震,连带投在墙上的影子,都颤了一下。
纪棠艰难地扶着床沿起身,极缓慢地将一双包成粽子的脚,伸进麻布鞋里。
她原先那双精致的绣鞋,早就在河中遗失了。
这双鞋是崔神医没穿过的,大了一倍不止,倒正合她现在的脚码。
再不通医术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她伤得多重,每走一步,都疼得倒吸凉气。
你胡闹什么!崔神医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把给她摁了回去,就你这伤势还想下床?纪棠和善地微笑道:这位夫人瞧着伤得很重呀,您还是先看看她吧。
我又没有生命之忧,起来走走反倒舒心。
崔神医上前给昏迷在许京怀里的元妃,搭了搭脉,破口骂道:放屁,这也叫伤得重?不过是肋骨断了两根,痛得昏了过去,便是街头游医也救得活,居然还敢来踢我家的门!这夫人柔弱得厉害,别人或许疼不死,她可能就疼死了呢。
纪棠紧了紧衣衽,摸索着坐到一张板凳上。
萧瑟的冷风从敞开的大门里灌进来,冻得她两排牙齿扣扣直抖。
崔神医瞪了许京一眼,人搁下吧。
不想你娘子死的话,就去把门安上。
许京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将元妃抱到床上。
自己顶在了门板上,用身体挡住被踢坏的风口。
纪棠霎时便觉得暖了回来,呵了口白气,打了个哈欠,略显困倦地垂下了头。
许京本来是一瞬不瞬盯着元妃的,听到这哈欠声,便将余光转了过来,有意无意地望着她。
纪棠抬起头,捉贼似的捕住他的视线,浅浅一笑,问道:你瞧我做什么,我生得又不如她好看。
语气再自然不过,好像从前根本不认识他一样。
许京一惊,左边眼皮子突然猛跳起来。
那厢崔神医游刃有余地替元妃接骨,还腾出了一半心神与纪棠聊天:丫头,你若是喜欢这脸,我替你弄张一模一样的如何?纪棠咧嘴一笑,扯得身上和心上的伤口一齐疼起来,道:那敢情好,我夫君要是见了这张脸,保不准就移情别恋,独宠我一人了。
许京喉头一梗。
你这丫头,忒没出息。
天底下男人多得是,何必贪恋负心人,你再去找个好的不就成了?崔神医话头未落,许京已经猛然喝断:不行!两人讶然地看着他,纪棠凉凉道:行或不行,干你什么事?你贵为一国之母,怎可行再嫁之事?他压下擂鼓般的心跳,沉声斥责。
崔神医惊奇的目光又转到了纪棠身上,只听她冷冷地说:皇上,您好像忘了。
你的国,已经亡了。
我不再是你的皇后,更不是你的妻子了。
崔神医一时怔住,不敢置信,你,你们……呜……皇上,臣妾好疼啊。
刚接完骨头的元妃,这时痛得嘤嘤哭了起来,从被中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朝许京的方向递去。
许京犹豫了一刹那,松开门板,踱到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坐在风口的纪棠瞬间被冻了个底朝天。
她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看戏一般把目光投向床板那边。
皇上,臣妾做了个梦。
元妃有气无力地说,梦见到处是可怕的活死人,您和天神一样,手上发出雷电来,将那些怪物都砍死了。
可您却丢下臣妾,一个人走了。
纪棠没忽略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也没忽略许京眼中渐渐涨满的怜惜。
许京将她的长发撩到耳后,柔声道:不会的,我不会丢下你的。
纪棠轻轻嗤笑了一声。
昏君!妖妃!原本站在角落的崔神医突然暴起,一把揪住了许京的衣襟,两目被愤怒染成了赤红,就是你们,害得举国动荡,民不聊生!老朽真是瞎了眼,居然为这妖妃治病!早知如此,我宁可自断双臂,永不行医!他虽空有一把怒火,但年老体弱,如何是许京的对手。
许京轻描淡写地一扣,便将他的五指抓下来,反手掐在他脖颈上,你治还是不治?崔神医的脸庞都涨成了紫红色,咬牙道:不治!许京眸色一沉,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等等!纪棠急得背后汗湿,抬手大声阻止,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许京浅色的眼眸,在昏黄灯光下,翻着一种近乎冰凌的淡漠光泽。
纪棠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因为他会易容术,能帮你们逃过叛军的围剿。
许京手下一松,将崔神医随手掼在地上,居高临下,颔首道:若此话当真,留他一条命倒也不是没有用处。
纪棠大大吁了口气,扶着墙站起来,一步步挪到崔神医身边,将他搀扶着坐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崔神医无奈地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的元妃,听到易容两字,却倏然捂着脸,失声尖叫:你们是不是要给我换脸?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要易容,不要!许京安慰她:棠棠,别怕,只是一些颜料,过些日子就能褪去的。
那也不行!我不要!元妃不顾伤势,又踢又闹,两手捧着脸大哭起来。
听到原本属于自己的声线,被扯得无比尖利刺耳,和市井泼妇有得一拼,纪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恐怕是在场之人中,唯一一个知道为什么元妃不肯易容的了。
以前她怎么没发现自己那张过于清纯幼稚,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这么讨人喜欢?许京哄劝了半天,元妃才含泪闭眼睡去。
他坐在床前,两手搁在膝盖上,深深凝望她熟睡的恬静面容。
我有个办法,不知你可否愿意听?纪棠也不等他开口,便慢悠悠地说道,叛军既然想要‘元妃’的命,你给他们就是了。
许京冷冷地打断她:这不可能。
我说的不是把你的心上人交出去,而是……她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把我交出去。
许京墨眉一皱,你是说……我易容成元妃的样子,代替她去死,怎么样?纪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连多余的波澜都没起一下,仿佛只是日常地问他,是吃鸡腿好还是吃鸭脖好,是喝雨前龙井还是铁观音。
眼观鼻,鼻观心,唇边还带着平淡的笑容。
许京不相信。
世上没有这样的蠢人。
我有一个条件,你若答应,我尽可以代替她去死。
纪棠的视线在元妃脸上转过两圈,最后落到他的眼底时,唯余浅笑,我想和你成亲,堂堂正正地拜一次天地。
真是匪夷所思,这女人是不是疯了?许京恍然想起来,自己和这位名义上的皇后,似乎确实没有完完整整举行过大婚。
在册立礼那日,他派去寻找棠棠的人,终于带回了音信。
他从宫中拂袖离去,连新娘的面都没有见到。
难道这便是皇后的执念?纪棠见他并不出声反驳,只当他是默许了,向崔神医问道:可有红布?崔神医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样子,干涩道:丫头,你……你何必呢?他长叹一口气,从箱笼中翻出一身褪色的嫁衣和两尺红布,这是我娘子当年嫁给我时穿的。
纪棠收了那两尺红布,却将嫁衣退了回去,摇头道:不必了。
太贵重,我受不起。
她的这一番虚情假意,完全是为了完成任务。
既然如此,又何必糟蹋人家的真心。
她从红布上扯下两道一指宽的长条,将其中一条扔给许京,漠然道:系上吧。
自己也将那红绳扎在发顶上。
鲜艳的发带垂下来,拂过她的脸颊,衬得她那惨白的脸,勉强多了一丝娇艳之色。
她转头对崔神医道:劳烦您唱个词。
这时,许京也已系好了红色发带,歪歪扭扭。
他想着,她或许会不满意,踮起脚来替他重新系好。
可事实上,纪棠只是淡淡一瞄,便瞥开眼,道:开始吧。
不知为何,他心里竟隐隐升起一种难言的复杂情绪。
不是这样的,他们的婚礼……不该是这样的!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回旋。
同时闪过的还有一个女孩如花的笑靥。
一拜天地。
她走在他前面,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回过头来,眉眼弯弯地说:我想要中式婚礼,凤冠霞帔,十里红妆的那种。
二拜高堂。
她扶着额头,苦恼道:有没有简单一点的?墓地婚礼什么的,也太猎奇了吧!你是变态吗?夫妻对拜。
记忆中的女孩与眼前形容枯槁的女人,渐渐重合。
哪里都不像,哪里都不像。
只有一双眼睛,分毫不差地嵌在一起,清澈、明亮,犹如天上的星辰,映照进一潭清泉中。
轰——的一声,他的脑海仿如炸裂,千千万万的碎片拼凑在了一起。
许京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大叫:棠棠!棠棠!啊……你终于想起来了。
纪棠似笑非笑,可惜,太晚了呢。
【第三副本完成,宿主攻略男主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