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吓得当时脸色就发白了, 连忙自己堵上自己的嘴, 免得惊呼出声。
她虽不聪慧, 却也知晓不能在皇后近侍面前失态。
徐绵则是惊讶得完全呆住,白檀在宫里多待过几年, 偶然见识过腌臜玩意儿,徐绵则根本一窍不通。
但是她这种僵硬的表情落在王公公眼里却成了镇定自若,王公公在心内颔首:不错,果然是个人才,难怪皇后这样看重。
他笑吟吟的问道:才人可知此为何物?徐绵摇头,不知。
她就是知道也不敢说呀!瞧那样式,分明是人的指节,究竟是谁这样狠毒残忍, 赵皇后又为何给她送来这等古怪物事,仅仅为了震慑她么?但是又有何意义呢?她既不得宠,对赵皇后更是毫无威胁, 这东西送去给江清月还差不多。
王公公见她神情木然, 心内愈发赞许:知真相却能含而不露, 这才是有见识的。
他仍旧将那截断指好生包裹起来, 比了个谦卑的手势,才人,请吧。
徐绵见他忽然卖起关子, 又不肯说明断指的主人是谁,心下不禁狐疑,但既是皇后的吩咐, 她也不好称病,只得向白檀使了个眼色,暗示她好生跟随,一旦发现有何不对,便立刻寻人禀告。
白檀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悄悄朝她眨眼,表示一点即通。
殊不知主仆俩这点小动作尽数落在那王姓的宫人眼里,王公公却只是含笑伏首,并不介怀。
到了椒房殿,徐绵立刻面向高座行大礼,同时悄悄打量赵皇后的面容。
她注意到赵皇后的气色已比前些时好多了,皮下甚至沁出滋润的红色,许是那些补品终于发挥作用。
她气色好转,自己的日子就该不好过了。
徐绵这样闷闷想着,但听赵皇后道:不必拘礼,坐吧。
徐绵更不敢不坐,这些贵妇的脾气古怪得很,与其假做谦辞,还不如说什么便做什么。
更令她意外的是赵皇后的态度,比起侍疾之时,赵皇后待她似乎客气温煦了许多,难不成人的病一好转,心情也好了?赵皇后轻轻拨动香炉里的灰,但见一点暗红的余烬扑闪而过,她闲闲问道:听说你那日受了惊吓,如今可大好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还来问,说不是演戏都没人信。
徐绵只好陪她演下去,回娘娘的话,臣妾的身子已经无碍,劳娘娘挂心。
赵皇后面上笑意更深,你是贵妃的恩人,又是陛下的功臣,本宫怎么会不牵挂你?这话徐绵便不敢答了,赵皇后可以随意夸她,可她若顺杆爬,那便是刚愎自用、目无尊上。
她唯有缄默。
赵皇后唏嘘道:丽妃也是糊涂,本宫素知她与贵妃不对付,却也料不到她会大胆至此,竟至酿成一桩祸事。
好在贵妃母子并无伤损,丽妃也已自裁明志,本宫的一桩心事也算了了。
语声至末,竟渐渐低沉下去,本宫娘家的两姊妹,如今已然一死一疯,且丽妃虽非本宫所出,但终是赵氏血脉,本宫每每午夜梦回之际,总梦见丽妃满身血污向本宫泣诉,细思起来终是不忍。
徐绵本以为这位娘娘许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但细细听罢,仿佛又有几分真心实意在里头:也许同为赵姓,终究会有些感情罢,虽然丽妃生前赵皇后那样不喜欢她,可如今斯人已去,心下难免有些怅惘。
只是将这些感情抒发到她面前就很奇怪了。
徐绵只得勉力劝道:娘娘还是莫太伤感为好,丽妃娘娘一时糊涂,那是她自作自受,与您何干?您若忧思过度,伤了自己的身子就不值了。
虽然她压根看不出赵皇后有何病症,丽妃一死,她仿佛奇迹般的痊愈了,居然精神矍铄起来。
赵皇后接过侍女递来的手绢拭了拭泪,冲她笑道:还是你懂事,亦且忠心,当时还肯那样扑出去救人,本宫身边若能有这样你的人才,那才叫万事顺心了。
徐绵一听这话倒似大有拉拢之意,一时间竟作声不得。
赵皇后抿了两口清茶,话锋一转的道:本宫方才命人送去的锦盒,你可认得里头装的什么?徐绵摇头,臣妾不知。
赵皇后观其神色,见不似作伪,复盈盈而笑,那是从丽妃身上斩下的一截尾指。
徐绵顿时一惊,娘娘……她虽然猜测是哪个犯了错的宫人受到重责,却想不到会是赵皇后的亲妹妹,赵丽妃虽然获罪,余威犹在,谁敢落井下石,遑论遭受这样的对待。
一时间,徐绵不免疑心到眼前的赵皇后头上,反正天家骨肉相残之事并不算少。
赵皇后却怅然道:可惜,连本宫也未能查出谁对丽妃下如此毒手。
本宫那日赶到暴室时,丽妃已经历遍酷刑,几乎不成人样了。
她冷笑道,可恨暴室那起子小人居然生着同一条舌头,一口咬定无人来过,本宫倒不信了,陛下都未下令重刑拷打,他们居然如此大胆?法不责众,赵皇后自然也不好怪罪这些人。
徐绵心里却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大致猜到是谁,面上仍然不露声色,下人们胡乱揣摩圣意也是有的,娘娘千万别动气。
本宫自然不气,只是若不把这个人找出来,委实寝食难安。
赵皇后齿间咯咯作响,显然愤怒惊惧更多过对姊妹离世的伤感。
她将目光投注到徐绵身上,那双眼睛是凉的、冷的,充满探测的意味。
她凉凉问道:徐才人可有何头绪?徐绵情知自己已被人怀疑上了,但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将宋旸供出来?这样未免太无道义。
更何况,宋旸所做的一切,根本也是为了她。
她只得低垂着眉目,臣妾愚钝,不能替娘娘分忧,还请皇后恕罪。
幸好赵皇后并未穷追猛打,只轻轻瞟她一眼,叹道:徐才人不知就好。
这般心肠毒辣之辈,若谁与其有何牵扯,不啻于与蛇蝎为伍——她似乎有感而发,如同一个老者对晚辈的叮嘱与忠告,这样犯糊涂,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呵呵,然而您也活不过今年冬天了。
徐绵庆幸自己及时记起书中赵皇后的结局,这令她心中的畏惧减轻了些。
又饮了一盏茶后,赵皇后才命人送她出去,并含笑将适才的锦盒塞到她怀中,留着吧,就当是个念想。
徐绵只觉毛发森竖,下意识便想将手中的东西扔出去,好容易才忍住了。
这种鬼玩意究竟谁会想要啊?她与赵丽妃根本毫无交情,晚上没准还会做噩梦。
可是她也无法拒绝,无论多么不情愿,那也是皇后的赏赐。
徐绵潜意识觉得这位皇后是个疯子,更不愿激怒她,她只能低低的道一声谢。
来之前徐绵的步子有多沉重,去时的步子就有多轻快,她恨不得飞也似的逃离这鬼地方。
但就是这样的行色匆匆,徐绵险些与殿外来人撞了个满怀,她胡乱施了一礼,殿下恕罪。
便告辞离去。
来者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还以为是哪个宫人走路没长眼,及至看清徐绵的面容,他反而有些悠然神往。
那厢赵皇后已连声唤起,燿儿,你回来了?楚燿忙过去搀扶母亲,他虽然顽劣,在赵皇后面前大致还肯装一装乖巧,俨然是个孝子的体态,是,太傅今日下学下的早,孩儿也想早些回来看看您。
赵皇后爱怜的摸摸孩儿的头,你这样懂事,本宫便放心了。
楚燿任她摩弄自己的头顶,并趁机问道:母后,方才那位女子是何人?孩儿好似不曾见过。
赵皇后淡淡道:那是你父皇的徐才人。
究竟是个没能耐的,你父皇也不甚喜欢她。
方才她有意无意暗示许多回,徐绵只在那里装糊涂,亦且不肯表态,无怪乎赵皇后着恼。
楚燿哦了一声,想起方才那短暂的一瞥,心思不禁悠悠飞到远处。
*女人的直觉是最准的,就连白檀这样迟钝的也不例外。
两人离开椒房殿一段距离后,她便悄悄说道:方才太子殿下紧盯着您不放呢,幸而咱们走得快,否则免不了一通麻烦。
徐绵当然也瞧出来了,并非她自恋,而是书里那个楚燿的德行就好不到哪儿去——正是在隆庆帝病重后期,这位太子与他一位庶母私通,引得皇帝勃然大怒,因此生生作掉了自己的皇位,否则也不会让江清月母子捡了便宜。
白檀咋舌道:太子殿下还是个孩子呢,见了人眼睛就敢四处乱瞟,他也不怕皇帝怪罪!徐绵为这话好笑,楚燿哪里还算孩子?即便他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一清二楚了,许是因为赵皇后平日对他管束太过严苛,这孩子的欲望才膨胀得太过厉害,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白檀一向乐于打听宫中的八卦轶事,她悄悄说道:可是奴婢听说,有几位宫里的主子在暗地谋算这个呢,这在前朝也是常有的事。
先帝的那位邓婕妤,原本不过是太宗皇帝的才人,不就是巴结上当初的先帝才有出头之日么?这未免也太大胆了,徐绵皱起眉头。
就算不涉及伦理方面的问题,她也不会蠢到去做这种糊涂事——因为根本毫无益处。
她淡漠说道:那看来这些人要失望了。
白檀不解,为何?她虽然一厢情愿的以为徐绵钟情于肃王,可是与殉葬的风险比起来,这点牺牲就不值得什么了——万一侥幸成功,或许便能像先帝的邓婕妤那样,安享两朝荣华。
徐绵深吸一口气,打断她不切实际的妄念,你放心,太子是登不上大宝的。
白檀更加疑惑,主子如何知道?徐绵无法同她解释,只含含糊糊的说:你且等着瞧吧。
正因如此,一开始她就不打算在赵皇后一系上押宝,现在却是赵皇后有意来梳拢她,真是风水轮流转。
未免白檀追问,徐绵不自觉的加快脚步。
经过御湖上那座二十四孔白玉桥时,徐绵正看到宋旸意态闲适的背影,她想了想,嘱咐白檀道:你在此地等我片刻。
自己便追着宋旸下去,找了一块阴湿地带唤住他,宋公公。
宋旸懒散的回头,何事?尽管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徐绵还是立刻猜出:宋旸必是听说她被叫去椒房殿的消息,特意前来保驾护航的。
徐绵自然为此高兴,她扯了扯宋旸的衣袖,柔声道:你怎么来了?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宋旸必不肯回答,遂直奔主题,把赵皇后方才送她的物事打开来。
瞧见那半截烂指,宋旸面色不禁微变。
徐绵知道自己猜测不假,索性坦诚的问道:是你做的么?也是你亲自前去暴室,让他们特意对赵丽妃加诸酷刑?未必是宋旸亲自动的手,但其实二者也没太大差别——总归是他的意思。
宋旸紧抿着唇,面皮像千锤百炼的石膏,看不到一丝波动,他冷声道:是又如何?你想怎么样,到皇后那里揭发我么?当然不会,我该谢谢您才是,您不都是想为我出气么?徐绵诚心诚意的道,皇后娘娘说,似您这样心思歹毒的奸佞之辈,不可与之深交……前半段还说得很好,但越到后面,宋旸的面色便一份份沉下去,他不悦的打断对面,既如此,你还跟着我做什么?皇后娘娘没说错呀,您生什么气呀?徐绵难得见到他一副臭脸,不禁为之捧腹,不过这话听听也就算了,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为何?还是你对我另有看法,觉得我是个好人?宋旸斜睨着她,讥诮的开口。
不会呀!徐绵拨浪鼓似的摇头,继而坦率答道,但是您对我很好,这是真的,我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宋旸无语的看着她,从前怎么没发现她如此的……自私呢?但是自私一点……似乎也不算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