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025-04-02 00:37:33

她是真昏头了。

宋旸沉默了片刻, 说道: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徐绵的态度十分顽固。

就算要后悔, 那大概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谁知道她到时会否已是苍苍白发, 又或者被埋入一抔黄土。

唯因她还年轻,才能做出这样义无反顾的决定, 她觉得值得。

宋旸轻轻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慢慢梳理那头如丝缎般细滑柔软的乌发,他没再说话。

徐绵唯有苦笑,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宋旸对她的感情究竟有几分,她只能从书中的只字片语里得到印证。

可现实究竟是不一样的——他还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度,也没胆子和她犯下这样荒唐的错误,比起爱人,谁都更爱自己。

徐绵将两只细白的手掌平摊在膝盖上, 专注瞧着掌心的裂纹,她似是自言自语的笑道:宋旸,倘若陛下真的临幸与我, 你也会在外头认真记上一笔么?就像净事房里的太监做的那样。

这话简直是找死了, 宋旸的手停下来, 落在她肩膀上,只消轻轻一碰, 就能将那截纤细的脖颈捏断。

徐绵无所畏惧的看着他, 喉间微微哽咽。

她想自己真是疯了,或许巨大的紧张与惶惑已摧毁她的意志, 她甚至恨不得宋旸立刻将她掐死——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

两人这般凄楚的对视着, 白檀不合时宜的闯进来了,才人,热水已经备好,奴婢为您将澡豆和香胰子都取来吧?多亏她清脆的一句话,浪漫的爱情悲剧陡然化为乌有,转而被现实打败。

徐绵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去吧。

原来她也不过是个俗人,无论现实施与怎样的重压,她唯一的念头还是活下去——活着或许不好受,但比起死后那种无知无觉的黑暗,她还是宁愿留下一点存世的价值,或者说印记,就像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

白檀自然体会不到她内心的悲凉,她是这宫里土生土长的丫鬟,能够侍奉皇帝那是极大的荣耀,无论喜不喜欢。

而徐绵尽管内心焦躁到极处,面上还是沉静非凡,这就难怪粗线条的小丫头看不出来了。

她反而诧异的盯着宋旸,公公,您还不回太和殿去么?宋旸笑了笑,等会儿就随徐主子一道过去,反正顺路。

徐绵听着他这样轻松的口吻就来气,暗暗伸出尖长的指甲,用力往他腿上掐去。

虽然隔着衣裳,她仍觉得自己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上,果然这人就是皮糙肉厚,怎么打也打不死的小强。

净室里放好一只硕大的木桶,里头已注满热水,袅袅的热气弥散开来,蒸得满室里如仙人的洞府一般。

徐绵却像个女妖精一样开始宽衣解带,宋旸赖着不走,她也不赶他出去,旁若无人的拉开腰间的穗带,雪白的肩背坦然露在外头,似乎有意存了引诱的心思——她就不信这死太监还能把持得住。

然而一个太监又怎可能把持不住?宋旸镇定自若的将散落一地的衣物拾掇起来,仿佛那些死气沉沉的衣裳比她这个光身子的大活人还好看。

徐绵的大半个身子已沉在浴桶里,只将脸露出水面,嘴唇贴着漂浮的花瓣,好像湖边的鱼那样吐着泡泡——同时满怀怨念的盯着宋旸。

她很不甘心的道:公公,我身子有些乏了,您来帮我松松筋骨吧。

那一次两人如鱼得水,用的就是这种借口。

宋旸真个向她走来。

徐绵心中一喜,越性将一条修长白皙的长腿探出水面,架在桶沿上,雪白的脚趾头还一动一动的扭着,意思不言而喻。

宋旸却有意的忽视那大片风光,死板板的为她按捏起肩膀来,好像澡堂里的搓澡师傅。

徐绵气结,总觉得心口堵着一团怨气无处发泄似的,居然用力拍打起水面,溅起大片的水花,旁边架子上搭着的干衣也被弄湿了,更不用提宋旸那身剪裁上好的袍服。

他用力抓起徐绵的玉腕,厉声叱道:你别胡闹!徐绵泪流满脸的看着他,可管不了这死太监是否在气头上,她一边死命想要挣脱宋旸的束缚,一边却不自觉的靠近他的胳膊,放声大哭起来。

宋旸的衣袖处已有大片洇湿,分不清是洗澡水还是眼泪。

他看着徐绵,神色渐渐变得柔和,用一只干燥的袖子替她擦拭眼眶,温声道:放心,我已经说过了,不会有事的。

他的确说过,可是徐绵并不怎么相信,宋旸真的有能力保全她呢?他也不过是皇帝的一个仆从,在这偌大的长安宫里,他们都是蝼蚁。

可即便是谎话,徐绵也情愿选择相信,人总得依靠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对她而言,这死太监便是唯一的至亲,如同手足。

她红肿着双目,恍恍惚惚抬眸,真的?是。

宋旸的回答再无迟疑。

澡虽然没有洗好,水却已半温了,徐绵也懒得催人添水来,潦草的从木桶里站起,任由宋旸将她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擦干,好像被端上案板前的小羊羔那样,进行最后一道调味的步骤。

徐绵重新坐到妆台前,重新换了一身清洁干净的丝衣,脸上也须另外覆上脂粉。

她焦躁的想着,不如索性画一个丑八怪的妆算了,吓着皇帝也不怕——能吓死他最好。

幸好在她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举动之前,宋旸及时制止了她,冷声道:别犯糊涂。

徐绵一愣,继而便是苦笑。

她若是真生得貌如无盐也就罢了,皇帝便不会看得上她,可她这样地故意丑化自己,落在外人眼里,却是对皇帝的大不敬——她是去侍疾的,不是当江湖艺人玩杂耍的。

徐绵只得匆匆化了一个清淡的妆容,脸色略微苍白了些,她只好胡乱抹上些胭脂,不然太过晦气,又是一重不敬。

离黄昏时候尚早,徐绵也懒得坐轿,不然倒像是有心送货上门似的。

她干脆随宋旸一并出去,如此的堂而皇之,正显得她心胸磊落,绝非为了侍寝,去往太和殿的甬道原是相当平整,唯因行驶的车马多了,路面被践踏出许多浅坑。

徐绵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里头走着,未防跌倒,只好牢牢抓住宋旸的手臂。

宋旸的神经如钢丝一般坚韧,倒是给了她不少有力的支撑。

太和殿前已有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在廊外候着,见着徐绵便上前嘘寒问暖,才人,您总算过来了。

又殷勤的朝宋旸笑道:师傅可真辛苦,亲自去了这半晌才回,不知道的以为您往哪儿胡天胡地去了。

徐绵听得心惊肉跳,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勉强打起精神问道:陛下在里头么?小太监说,在里头批折子呢,才人只管进去就是了,陛下吩咐了不必通传,免得吵嚷。

宋旸已先她一步撩起帘子,徐绵踌躇了一下,终于勇敢的迈开步子踏入。

一进里头,一股清凉甘甜之气便扑鼻而来,盛夏冰块难得,皇帝的太和殿却没什么稀罕的,角落里就摆着几个硕大的冰盆,桌上又摆着几碟新鲜果子,取其清香而已,不似檀香的气味那般刺鼻冲耳。

隆庆帝果然如那几个小太监所说,正埋首案前,手上朱笔飞快。

他穿着一身家常衣裳,不似平日那般鲜明刺目的黄,因此看着亲切许多。

徐绵并不敢放松警惕,只是心下略安,她浅浅屈膝下去,施礼说道:臣妾徐氏参见陛下。

隆庆帝并未抬头看她,只平静的说道:起身吧。

徐绵松了口气,看来这位皇帝陛下还算是勤政之人,至少不算格外亲近女色的——这样最好,要是他能批折子批一整晚就更好了,徐绵很乐意尽端茶递水之职。

她不禁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位皇帝,不同于楚燿与赵皇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皇子楚熔似乎更多的继承了这位父皇的基因。

隆庆帝额头宽厚,鼻梁丰隆,一看便是性情坚忍的人物,而从楚熔的早慧来看,这位皇帝的智商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许是因使心用计太多,隆庆帝的鬓边过早的生出了白发,眼角也多了几条皱纹,但从那极富立体的侧面来看,白檀的评语的确不假——皇帝年轻时想来是个美男子。

但是人老了就该服老,若还贪多嚼不烂,想着采摘些鲜花嫩蕊来滋润精神,那就别怪人骂他为老不尊。

可巧隆庆帝批完手上的一本折子,淡漠的转过身来,徐绵忙垂下头,便听他问道:可知朕为何要你过来?长久的居于上位,使隆庆帝的声音天然富于一种威严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徐绵忙捏紧袖里的手绢,惴惴答道:臣妾不知。

是皇后的意思。

隆庆帝短促的笑了一声,她没和你说吗?徐绵觉得背上的汗浸出更多了。

她当然知道赵皇后所说的抬举是什么用心,可是,她能就此承认么?那岂非表示自己明知故犯而来的,皇帝怎肯轻易放过她这道煮熟的鸭子?但若说不知,只怕隆庆帝翻脸就指责她欺君罔上——上位者性情反复无常的也多得是。

正在为难之际,身后宋旸的声音渺渺响起,陛下,您该服药了。

徐绵几乎想对他竖起大拇指,这死太监破坏的太是时候了。

她若是个一心争宠的,只怕立刻会大骂宋旸不识眼色,然而,眼下的她却只有感激涕零。

还请他多来打扰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