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绵跟着宋旸从太和殿出来, 趁着夜色漆黑, 便想向他翻旧账。
谁知宋旸却嘘的一声, 指着丹墀下的人影,悄声道:我们从旁边绕开。
徐绵定定的望过去, 一下子便见着了淡妆清丽的刘惜君,犹自哭得梨花带雨,原来她还未肯走,仍在廊前痴缠不放。
宋旸一壁加快脚步,一壁沉声说道:我知道你心肠软,但这种事还是少理会为妙。
无论刘良人八字相冲是真是假,陛下至少已信了这话,你若想帮她, 无异于引火烧身。
怪不得要拉她往旁边走呢,原来是怕她多管闲事,不过……徐绵总觉得宋旸对她存在诸多的误解, 她到底是哪一点能被认作善良啊?明明两人皆是一样的自私好么?等到了一条人迹稀少的石径, 宋旸才足下略缓, 抽空向她问道:方才你与陛下在殿中谈论些什么?我看陛下似乎还很高兴。
哈!方才那样的冷淡,仿佛一点都不在意, 原来心底还是醋海翻腾。
徐绵有心逗弄一下这位闷骚公公, 便狡黠的看着他,想知道么?她知道宋旸必不会老实承认, 也不着恼,只轻飘飘的接下去, 你不愿听,那我就懒得说了。
宋旸回过头来,冷冷的注视着她。
哪怕是在炎热的署夜,徐绵也感到一股寒飚席卷而来,情不自禁的打起哆嗦。
她不能因为宋旸这段时日表面上的和气,就忽略了他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对方可是抽筋扒皮都毫不手软的人设,越到后期越发变态。
幸而她遇到的只是前期的他,然而同样得罪不起。
徐绵只好陪着笑脸道:生什么气呀,我逗您玩呢。
接着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与隆庆帝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并喜孜孜地道:其实我觉着吧,陛下的性子也不算太坏,还挺容易听劝的。
这一点的确大出她意料之外,原本以为依照隆庆帝的皇帝身份,就算不来个霸王硬上弓的戏码,至少也该给她一个下马威。
然而这位皇帝却比她想象中通情达理许多,甚至于在徐绵委婉的表示拒绝侍寝后,隆庆帝也未动怒,反而认真听她掰扯,大约这便是成大事者的气度吧。
鉴于这些,徐绵觉得她名义上的丈夫倒不那么可恶。
倘若隆庆帝不强求她侍寝,只让她做些伺候洒扫的差事,那么徐绵也是很乐意服侍这位老人家的——隆庆帝其实也不怎么老,只是一个过早显出老态的中年人而已。
宋旸见她神色欢喜,大有梅开二度的架势,心里愈发的不痛快,因冷声道:所以呢,你想怎么样,和刘良人那般去爬床、去争宠么?这样也好,我只怕你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徐绵瞪着眼,很不能理解宋旸的无名火从何处来,今日这茬他不是早该料到了么?且赵皇后派王公公来传话的时候,他也并未极力阻止,只是令她心安;现下可好,她完好无损的从太和殿出来了,免去了被隆庆帝糟蹋的风险,他反而这样的闷闷不乐。
徐绵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道:宋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陛下不会对我怎么样?宋旸待在隆庆帝身边多年,对皇帝的性子自然摸得一清二楚,倘若隆庆帝真是一头危险的狮子,宋旸才舍不得把她往狮子身边送呢!想到此处,徐绵不禁一乐,可是现在陛下对我规规矩矩,你又心中吃味了是不是?她大致摸清楚宋旸的心思了,倘若皇帝穷形恶相,甚至吓着了她,宋旸固然会为此担忧,不计后果也要将她带出来;然而事实上隆庆帝待她彬彬有礼,极尽君子风度,宋旸又怕她被这风流的老绅士勾引去了——女孩子总是向往成熟一些的男人,何况隆庆帝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长得也不算差。
这正是爱之深、忧之切呀!徐绵颐然微笑,从暗里抓起他的手,却被宋旸用力甩开,徐绵也不恼,只轻声说道:其实你不用担心的,莫说凭我的资质,陛下绝不会长久的留意,顶多就是一时新鲜;就算陛下侥幸取中了我,我也不是那等眼光短浅的人,使心用计的也要扑上去,你瞧刘良人就是个例子。
徐绵别的没有,自知之明还是很充足的。
明知道自己毫无实力同江清月等人竞争,费这个功夫做什么?倒不如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就是了。
她又去拉宋旸的手,柔声道:我都解释得这样清楚了,你别再生气好不好?哄楚熔她都没这般耐心,仿佛眼前的傲岸公公陡然变成了一个大孩子。
大孩子恼火的声调里带着一点鼻音,谁生气?我看是你自己做梦过头了,居然妄想如此。
好好,我做梦成了吧。
徐绵敷衍的点点头,打着呵欠道:折腾了一天,人都困了,谁还有心思管别的。
宋旸真吃醋也好,假生气也罢,徐绵无心同他在此处纠缠——往常这时候她早该上床就寝,都怪隆庆帝废话耽搁,她才睡不成一个好觉。
徐绵两眼朦胧的在黑暗里走着,不小心踢着了路边的一块小石子,下意识的哎哟一声,但是并未伤着。
宋旸却自发自动的在她面前屈下身来。
徐绵瞪着两眼诧道:怎么?背你回去。
宋旸简短的回答。
或许气还没消,但更担心徐绵又扭伤了踝骨——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死太监关心人也是这样不冷不热的。
徐绵抿唇一笑,摇头道:我没事,倒想自己走走。
来之前有多紧张,现下就有多放松,原来臆想中的天崩地裂不过如此,生活,还是有它讨喜的一面的。
正因此太松弛了,徐绵才想亲自踩踏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用以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切忌乐极生悲。
两人在石径上一前一后的并行着,彼此是静谧的沉默,徐绵突然扭头笑道:其实,若陛下年轻个十来岁,或者我会很喜欢他。
宋旸的神色登时扭曲起来,嘴唇更是抿成了一条严厉的细缝,却在听到徐绵后半句话的时候舒展开来。
她轻声说道:可是我已经有你了啊。
她指着自己胸口,人的五脏就这么大,装了一个,便装不下其他。
说完,仍旧轻快的向前行去。
刹那间,仿佛满天星河都化作柔和的春水,潺潺流泻到人身上,带给人融融的暖意。
宋旸的眸光亦柔和得不像话,他定定望着眼前女子的背影,自然,瞳孔里也只装得下这一个,再无其他。
*刘惜君在御前哭诉了半宿,嗓子都喑哑了,仍未得到宦者们的同情,更不肯通融放她进去,众人异口同声的道:陛下有令,主子还是别为难咱们了。
这些没根儿的东西最会看人下菜碟,若她还是前几日得宠的刘良人,他们怎敢这样对她说话?刘惜君看到阉人们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便来气,但到底无计可施,只得愤愤地提着裙子转身离去。
侍女小娥陪她跪了半天,虽然膝盖亦是生疼,可没胆子埋怨,反而得小心翼翼的搀扶着自家主子,且陪着笑劝道:良人且别气馁,今日不成还有明天呢,陛下又是最念旧不过的人,兴许过几日就想起主子您来了,主动召您面见也说不定呀!刘惜君并未从她的言辞得到鼓舞,依旧咬牙切齿的道:光念旧有什么用?都是明华殿那起子秃驴作怪,什么八字相冲,哪一日陛下若是驾鹤西去了,是不是还要怪本宫克的?小娥见她这样口无遮拦,吓得连忙堵她的嘴,良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刘惜君也知自己太过冲动,犯了忌讳,只好暂且住口,面上依然冷肃。
小娥只好陪着她生气,还不是皇后娘娘从中作梗,不然怎么从前不见说起,偏赶着这时候提出来?想必皇后也怕您盛宠日隆,所以早早地下手剪除呢!还特意找了徐才人来。
是啊,徐才人的福气可真好,才救了江贵妃与三皇子,这下皇后也肯抬举,若再得了陛下的赏识,宫里究竟还有谁是她拿不下来的?刘惜君冷笑道,声音里不无怨言。
她与徐绵刚进宫的时候是交好,也不过是看在彼此孤苦伶仃的份上做个伴,如今她的风光被拦腰截断,徐绵的势头却蒸蒸日上,这叫她看着怎不来气?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这种心理上的落差,无疑是刘惜君最难接受的。
小娥身为侍婢,总不好跟着指责徐才人,只好拣好的方面劝说,但是方才听他们说,陛下并未将徐才人留宿,反倒让宋公公好生送她回宫去了,可见陛下对这徐才人的宠爱不过如此。
那是她自己无能。
刘惜君嗤的一声,十分轻蔑的说道,可见人的资质影响之大,皇后这样抬举着,她都没能把握住机会,这辈子大概也爬不上龙床了。
小娥也便跟着她欢喜起来,是啊,天长日久的,看来她终究比不过主子您。
不过奴婢瞧这徐才人倒不怎么在意皇宠似的,若非宋公公明里暗里的照拂着,怕她如今的日子更要艰难。
宋旸也不过是胡乱施舍些人情罢了,这些阉人的心思多深,若能扶持一两个江贵妃那样的出色人物,日后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过,我看他是押错宝了,这徐才人是怎么也成不了气候的——刘惜君轻蔑的说道。
她扶着小娥的肩膀穿过园中一块花圃,不经意的瞧见石子路上两个黑影,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半晌,刘惜君才神情复杂的道:小娥,你说,一个男人用这样的眼神去看一个女人,是出于什么?小娥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忙揉了揉眼眶定睛看去,虽觉得那两人间的气氛略微暧昧不明,但是……她讪讪的道:可,宋公公是个阉人啊……是啊,他不过是个阉人,算不得真正的男子。
刘惜君痴痴惘惘的道。
可是,宋旸眼中的那种情意,她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一个下人是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主上的,除非,他深爱着她。
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小娥见她发怔,心里莫名的有些害怕,忙摇晃她的肩膀,良人!良人!刘惜君回过神来,勉强朝她一笑,我没事。
继而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真好。
不知是感叹别人,还是自伤其身。
她想,徐绵终究是胜过她的,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