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伊雅诚然貌美不假, 太子也着实好色, 可楚燿总不至于公然对其父的新宠无礼罢?他但凡有点脑筋, 也该等待隆庆帝对赫连伊雅的热情冷下来,再去下手不是方便许多?徐绵再次被楚燿的智商刷新下限, 但这件事其实疑点重重,她皱眉道:你听清楚了么,别是以讹传讹罢?白檀连连摇头,当然不会,奴婢听得真真的,当时原是汪才人不小心将茶水泼到赫连美人身上,皇后娘娘就命人引她去偏殿更衣,当时因人手不够, 就只有她自己的丫鬟跟着,谁知没过一刻钟,赫连美人就衣衫凌乱的从里头跑出大声呼救, 太子殿下还在后面穷追不舍, 满面通红, 跟吃醉了酒似的!若说酒量不好倒解释的通,只是这桩桩件件也太巧了些, 偌大的椒房殿, 偏偏就进了楚燿所在的那间屋子,真是天意。
徐绵小心的将唇上多余的脂膏用绵纸揩去, 抿了抿嘴道:等会儿你随我去永和宫,问问贵妃娘娘是什么意思。
赫连伊雅如今住在她宫里, 虽然不是芳华殿闹出的事,徐绵也有责任关怀一二。
白檀对这狐媚妖调的外族女子向来没好感,因道:娘娘可别傻乎乎的为她求情,她自己这样不检点,咱们正该独善其身才好。
您若是在这风口站出来,那便是自取其祸了。
徐绵停顿一下,我省得。
其实照她的看法,即便这件事是真的,那只怪楚燿自己糊涂。
不过皇帝可不会这么想,哪怕是为了保全皇室中人的名誉,他也会将全部的错误推到女人头上——这便是天子。
徐绵求了情也没用,自然不必白费功夫,不过,她心里对这泼辣大胆的异族女子到底有些同情,看样子赫连伊雅将有大麻烦了。
到了永和宫,不待徐绵开口,江清月就直截了当的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陛下已经下旨,将赫连伊雅挪去太和殿后的荣禧堂里,太子亦被申斥,罚他禁足半月,不许出门。
放心是放心了,但是这结果怎么与她预想的不大一眼?徐绵糊里糊涂的看向江清月,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娘娘是说,陛下为了赫连美人申斥了太子?否则你以为如何?江清月淡淡的望她一眼,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以为陛下会宽恕他么?跟皇帝讲公道才稀奇哩。
徐绵讪讪的道:可……太子殿下是陛下的长子呀,为了一个异族来的美人,不至于吧?正因赫连伊雅出身外族,陛下才能公允的处理此事,不比朝中势力盘根错节,顾虑重重。
江清月意味深长的道,且今日本是皇后慈心举办赏花宴,太子偏偏做出如此不成体统之事,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让陛下的颜面往何处搁?自然是该严惩才好。
好在太子殿下只是酒醉才犯了糊涂,否则,恐怕还有的闹呢!经过她这么一剖析,徐绵也便恍然大悟。
看来赫连伊雅的身份反倒帮了她,不过……此事若是赫连伊雅有心设计,那这女子竟是人不可貌相,心机深沉得很,既让自己的恩宠更胜一筹,还连消带打的削弱了皇后一系的势力。
可她为何要与太子过不去呢?凭赫连伊雅的身份,怎么也犯不着与赵皇后母子正面冲突的。
正狐疑间,又听江清月说道:好在赫连伊雅这一搬走,大约不会再来闹你,你也能清净些许了。
徐绵只得赔她一脸假笑。
是啊,赫连伊雅是不会来烦她,另一个人只怕就有可趁之机了。
回去之后,果然就看到荣禧堂派来的人手正在收拾屋子,赫连伊雅才搬来不到一月,西配殿里的东西又要搬出去了,她也不嫌麻烦。
事件的主人公则堂堂的站在庭院里指挥宫娥仆从们,脸上没有半点羞容,反倒一片坦荡——仿佛早上的事已然忘得一干二净。
徐绵莲步上前,含着笑同她招呼,妹妹受委屈了,好在陛下已为你讨回公道,妹妹也能舒心不少。
赫连伊雅婉转睨她一眼,娘娘以为这委屈是为我自己讨的么?难道不是?徐绵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故作镇定的面向她。
太子昏懦好色,做出这样的事恐怕不是头一回了,但这次,想必是最后一回。
眼前的女子望着院中金黄灿灿的桂树,深深嗅了口那扑鼻的浓香,颐然说道:唯有责罚才能令人铭记于心,日后太子殿下若再起歹念,必会牢记今日教训,不敢轻举妄动,娘娘您说是不是?赫连伊雅的汉话几时说得这般流利了,连成语都用的这样顺畅……徐绵有些发怔。
继而又见她嫣然笑道:娘娘心思剔透,想必知道这话不是我说的,不过没关系,只要娘娘能领受这份心意就好,那人要的也只是如此。
徐绵心中一跳,她说那人,难不成是指……正欲细问,赫连伊雅却已扭摆着纤腰,指挥宫人将两车行李运出去了,徐绵只好侧身避开。
她望着那女子秾丽窈窕的背影,心里恍恍惚惚明白些什么。
太子楚燿垂涎与她一事,知道的就只有零零碎碎那么几个人,而这个人的目的,似乎正是帮她摆脱楚燿的隐患,那么,答案或许不言而喻了。
莫非她与那死太监早就相识的么?赫连伊雅得幸进宫,是否也有宋旸暗里扶持的缘故?他在宫中安插这样一枚棋子,又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徐绵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而对于宋旸那不可测的心思,则越发感到讳莫如深。
*赫连伊雅搬去荣禧堂已有十多日了,芳华殿果真清净了不少——是真的门可罗雀。
徐绵原本想问一问宋旸事情的究竟,但对方不露面,她也没法子,总不能直接找到御前去。
另外有一点,也是徐绵极不愿意承认的,无论赫连伊雅与宋旸是否旧识,两人的默契都非比寻常,这委实令她如鲠在喉。
如今一个侍奉御前,一个承欢龙榻,见面的时候恐怕更比从前多出不少,徐绵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脑袋要爆炸了,遑论直面这样尴尬的场景。
出于鸵鸟心态作祟,徐绵唯有寄情于针黹,好在凛冬将至,楚熔的棉裤、棉鞋、棉袜、内里穿的小衣都是活计,徐绵又多了不少来去永和宫的借口。
和小孩子说说话,总能觉得放松许多,或许因她自己的心态也未完全成熟的缘故。
这一日与江清月闲话回来,徐绵在御花园的夹道上遇上了好不容易放出来的太子,楚燿看上去竟足足瘦了一大圈,原本略显痴肥的脸颊也清秀了不少,看来禁足颇有成效。
唯有那双眼睛倒比从前添了些阴鸷。
楚燿一眼望出她从何处而来,冷冷说道:徐娘娘又去永和宫看望三弟?三弟的福气可真好。
果然吃一堑长一智,楚燿说话不再那样混混沌沌的蠢相,反倒多出些夹枪带棒的阴狠。
徐绵哪敢撄其锋芒,唯有浅浅笑道:三殿下是小孩子,难免招人疼些,您是太子,很不该与幼弟计较。
楚燿冷笑道:我哪敢与他计较,连父皇都偏疼他些,还手把手的教他练字,给他讲学。
总有一日,这太子之位也该让了他才是。
徐绵还以为他学机灵了,谁知一听之下,还是这样的心胸偏狭,不讲道理。
楚燿到底不曾做出些伤天害理的恶事,徐绵遂耐心劝道:殿下这就是钻牛角尖了,若非你近来有错,陛下又怎会刻意冷落于你?你本该潜心思过,修身养性,为众殿下之表率,如此陛下才会青眼有加……楚燿不耐的打断她,徐娘娘说得轻巧,您又没孩子,倒会管别人孩子的闲事,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死东西说话真不中听!徐绵大感尴尬,只好讷讷的住口。
那厢楚燿也无心同她废话,径直向前穿过园林,沿途还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呢喃,若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便好了,我看谁还敢同我争……近乎孩童般稚气的无理取闹,徐绵却莫名觉得心中一寒,忙摇了摇头,将那股不安的感觉驱散。
原本已快回到芳华殿,徐绵忽然想起江清月说御湖里新来了一批锦鲤,便想捞几条回去养着,不能吃,留着赏玩也好。
反正天气越来越冷,让它们留在御湖怕也会冻死。
正好赫连伊雅遗留下的物事里,就有一个尚宫局进贡的彩陶鱼缸,嫌笨重不肯带走,眼下正能派上用场——就当是她居住多日的报偿。
徐绵想着回去就将鱼缸清理出来,注上些水,再将锦鲤投进去,摇头摆尾的想必煞是好看。
若能再给自己带来些好运势,那就更锦上添花了。
两人一边向湖畔走去,白檀轻快的笑道:那锦鲤个头不大,奴婢可是半点也不敢碰的,娘娘不若还是请宋公公来吧。
这丫头最近总爱拿宋旸打趣,仿佛这名字在她们芳华殿扎根了似的。
徐绵恼火的瞪她一眼,嗔道:别胡闹,宋旸是御前的人,巴巴的为这等小事请他做什么,咱们殿里又不是没人。
白檀吐了吐舌头,似乎看穿她的心虚——其实心里惦记得很呢。
徐绵板起一张俏脸,小心的将网兜向水里探了探,看自己能否运用自如。
其实不用别人帮忙,她自己也能应付得来的,不过几条小鱼而已,有什么大不了!正欲大显身手,白檀忽然指着不远处御湖的西侧道:娘娘您瞧,太子殿下与三皇子也在垂钓呢,两人瞧着还怪好的。
徐绵诧异抬眸,果然,楚燿带着一副笑模样站在池边,正手把手的教楚熔如何摆弄钓竿,姿态看来异常的亲热,浑然不似方才御花园中咬牙切齿的模样。
白檀抚了抚胸口,叹声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亲兄弟,方才奴婢见太子殿下的神情,还以为他要对三殿下不利呢,看来是多虑了。
徐绵望着湖堤的身影,眉头不禁越皱越紧,总觉得哪里说不出的诡异。
事出反常必有妖,楚燿以往可没对兄弟这般好心的,且一旁站着的就只有楚燿的伴读书童,往日服侍楚熔的乳母却不见了,难不成是忘了东西,被楚燿打发回永和宫取去?那股不安的感觉萦绕心间,越来越浓,徐绵正待出言提醒一二,就听扑通声响,水面溅起大片浪花,只剩下满目狰狞的楚燿在岸边站着。
他身侧的小小人影已不见了。
50、救命这个年纪的孩子哪里懂得泅水, 楚熔才一跌跤便沉了下去, 连扑腾都未见得扑腾。
至于楚燿, 则投以轻蔑的一笑,随即没事人般的离去。
白檀吓得忙捂住嘴, 险险惊呼出声,及至意识到自己目睹了一件多么可怕的大事,她才醒过神来,惶然无措的道:娘娘,您看这……徐绵咬牙看着波心里的小白点,她洑水的本领其实并不高明,不过……这会子再去叫人也来不及了。
无暇更多的思考,徐绵将裤腿及衣袖高高挽起, 一个扎猛子便跳了下去。
白檀这回更是吓懵了,看着徐绵奋力的向湖中游去,嘴巴张得老大, 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尤其令她不解的是, 自家主子几时学过洑水了?从前倒没听她说过。
好在白檀也晓得事有轻重缓急, 不及思量更多,便急急的将手拢成喇叭状, 大声呼喊道:救命啊!有人落水了!等到值守的太监们面无人色的赶来, 徐绵已拖着湿淋淋的楚熔勉强爬上岸边,楚熔吞了几口湖中污水, 已被呛得晕了过去,幸而他年小力弱, 否则挣扎起来更是麻烦,连徐绵也未必能成功将他救起。
白檀见那几个年轻小太监的眼睛紧盯在徐绵身上——秋日的衣衫虽厚,被水浸湿了也颇服帖,恰好显出玲珑浮凸的身段。
白檀因沉下脸,将随身带着的披风给徐绵裹上,叱道:先把三殿下送回去吧,我家主子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众人脸上一红,忙各归各处忙乱起来,又有那殷勤的见机问道:不如由小的送徐婕妤回宫?不必了,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白檀冷声道,一面小心的将徐绵搀扶起,又悄悄在她耳边嘀咕,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除非宋公公那样的人才,否则怎想近娘娘您的身?真是痴心妄想……这丫头如今对于宋旸的袒护意图是越来越明显了,徐绵很想问问她究竟收了宋旸什么好处,要这样区别对待;然而徐绵才在冷水里泡过,精神相当萎靡不振,却是没气力与她争执了。
等两人半偎半就的回到芳华殿,白檀便扶她到一张铺着厚厚毡褥的躺椅上坐下,又将一个手炉塞到徐绵怀里,并命人烧制姜汤来。
湿衣已经除下,白檀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的发紫,知道定是受了寒气,遂担忧的道:主子可是冷的厉害?不若奴婢扶您到床上躺会儿吧。
徐绵摇摇头,我没事,休息会子就会好的,倒是先替我更衣要紧,等会儿说不定有人来请。
有人……白檀诧道,娘娘的意思,是陛下会遣人过来询问?想想也是,隆庆帝膝下就那么几个在世的儿子,楚熔又出了这样的意外,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不过……白檀犹豫的看向她,娘娘您打算怎么说呢?直说是太子殿下下的手么,万一处理不好,那便是引火烧身了。
且众人皆知她与江清月亲厚,她的证词未必可靠,万一被赵皇后抓住机会反咬一口,恐怕揽功不成,反而会落一个诬陷东宫的罪名。
徐绵沉默了片刻,我知道。
可是她还是要做。
两人的猜想不差,还不到晌午,隆庆帝身边的内侍就过来了,请她去永和宫小聚——到底是最心疼的孩子,想来皇帝在得知楚熔出事的刹那,便立刻赶去永和宫了。
只不知,对于幼子的疼爱,能否敌过对朝政大事的考虑:东宫不可轻废,储君不稳则朝政不稳,可是,徐绵总归得试一试。
她想了想,在两腮额外的补上些轻粉,好使气色略微正常一些,不然旁人还当她泡坏了脑子,连说话都颠三倒四。
不出所料,永和宫已黑压压的簇拥了一大拨人,除江清月与隆庆帝外,连赵皇后亦巴巴的赶来探视,脸上展现出一位嫡母恰到好处的惊惶:未必全是假装,宫里发生这样的大事,也是她这位中宫皇后的失职——当然,她一定想不到这一切罪魁祸首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楚燿亦没胆量将这桩恶行宣之于口。
隆庆帝见徐绵气虚面白的模样,皱眉免去她行礼的念头,只得:不必费事了,快过来看看熔儿吧。
徐绵庆幸皇帝尚是个心思正常的父亲,不然若是这当口对她起了歹念,那自己这趟救人真是白救了——当然,也幸亏赫连伊雅将其缠住,才使他无心留意别的女人。
永和宫里挤满了人,有真心为小皇子担忧的,也有只是瞧热闹的。
徐绵小心的从人堆里挤过去,但见楚熔小小的身影卧在棉褥里,仍然昏迷未醒,但是服过参汤后,气色已然红润许多,可知性命无虞。
江清月抚摸着楚熔头顶的乌发,强忍着泪道:幸亏徐婕妤相救及时,否则,熔儿焉能还有命在……赵皇后则在一旁劝解道:妹妹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熔哥儿定会健健康康的。
这次的意外谁都料想不到,本宫会命人去御湖边烧些钱纸,看是否冲撞些什么……她如此说来,竟无人反驳,可知众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是该道出真相的时候了。
徐绵眸光微凝,恭恭敬敬的伏地叩首道:启禀皇上,三殿下今次遇难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谋害。
任凭白檀在后悄悄拽她的衣襟,她也不为所动,既然决定了要说实话,半途而废就不符合她的作风了。
徐绵一字一句的道:臣妾看得清楚,是太子殿下将三皇子推下水的。
赵皇后脸上遽然变色,恨不得立刻赏这女子一耳光,大胆!谁许你在这里信口雌黄?及至瞧见隆庆帝冰冷的面容,她那只高高扬起的手才未肯落下去。
污蔑储君罪名可不小,隆庆帝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有何凭据吗?徐绵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所以更不该撒谎捏造,她唯有轻轻摇头,没有,臣妾即是人证。
白檀这忠心护主的奴婢不知从何来的胆气,急急爬上前头,鸡啄米似的点头道:还有奴婢,奴婢也瞧得真真的!不过是一对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主仆罢了,赵皇后松了口气,沉着的向皇帝道:宫中沆瀣一气之事不少,既无真凭实据,依臣妾看,恐怕是有人故意串通捏造些言辞,想对太子不利罢了。
说罢,又狠狠地瞪着江清月,也不知是谁教她们的。
虽然知道自家儿子生性莽撞,但无论如何,赵皇后总得护着唯一的儿子:无论实情如何,只要她在一天,谁也别想动摇储君之位半分。
赵皇后倒打一耙也是徐绵意料之中的,她也不恼,只平静的再磕了两个响头,肃声道:臣妾愿对天发誓,如有半字虚言,管叫五雷轰顶,不得全尸。
她平生不怎么相信神明,但这几句誓言却是发自内心的,立身清白的人,自然不畏惧天罚。
古人对鬼神天生敬慕,赵皇后瞧见她脸上的决然,一时竟呼吸一滞,几乎说不出话来。
隆庆帝面上则是淡淡的,即使徐绵说的是真话,他也不可能立刻决定,而身为帝王的心机,则决定了他必须喜怒不形于色——无论是否废立太子。
殿中的气氛十分凝滞,几乎落针可闻。
片刻后,但听隆庆帝语气平平的吩咐下去,徐婕妤累了,先送她回宫去吧。
徐绵知道自己的一招险棋走失败了,也算不上失败,因为隆庆帝至少信了一半,也许是一大半。
只是,为了朝政的稳固,他还是必须堵上这些知情人的嘴。
罢了,总归尽人事听天命,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徐绵安然俯身下去,臣妾告退。
等白檀扶着她出去永和宫,就忍不住埋怨起来,主子不是答应奴婢不会自涉险境的么,怎么还是说了?幸而陛下只是让您安生静养,否则有更大的处置,咱们又往何处理论去?徐绵停顿了一下,木木说道:我不怕对不起人,只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是福是祸,都不能瞒着。
即便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
即使见多了宫中的阴暗,徐绵庆幸自己还未被这罪恶的环境同化。
她不禁想到宋旸,倘若宋旸在场,他是会支持自己的说话,还是拼命阻止呢?说起来,宋旸倒是适逢其会的失踪了,没准又和那风韵妖娆的赫连伊雅厮混在一起呢。
徐绵想起来便觉得五脏里有一只小爪子挠似的,有些人见了就恨不得撕他,见不到却又想他,宋旸给予她的就是这样的感情。
51、中了迷药隆庆帝究竟不曾明面上处置太子, 仍旧当成意外敷衍过去, 只是, 他这位慈父的心肠已完全迁移到楚熔身上,对于太子则是肉眼可见的疏远了——这是应该的, 徐绵已经在皇帝心中种下了一根刺,隆庆帝无力将这根刺拔出,便只好不去想它。
至于徐绵这位证人的待遇也未好到哪儿去,她说出了真相,可是隆庆帝说不定已嫌了她,赵皇后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尽早把她赶出宫才好。
嫔妃见如此,也都渐渐与她少来往起来, 昔日曾风光一时的芳华殿眨眼间就已冷若陋巷。
对于这些,徐绵都安之若素,她已尽到自己全部的力量, 可惜的是证据不足, 天意如此, 并非人力所能转圜。
好在隆庆帝亦只是将此事冷处理,命她静养, 亦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免得有人起了杀心将她灭口。
徐绵觉得自己很该感恩戴德了。
重阳那日, 宫中再次大摆筵席,赵皇后广邀宫中嫔妃品菊花糕, 饮茱萸酒。
徐绵则很知趣的称病推脱,她知道赵皇后很不愿见到她, 很好,她也懒得应酬这位皇后娘娘。
而且她身边也不是没人。
徐绵窝缩在一床卍字不断头的锦被里,皱眉看着床畔偎着的人影,你怎么来了,不用服侍陛下么?赵皇后暗里命尚宫局减少芳华殿的炭火供应,徐绵索性终日赖在床上,只靠手炉暖壶续命。
宋旸将手心的枣泥山药糕掰成小块,细细喂到她嘴里,悠闲说道:陛下有赫连美人陪伴,哪会在意咱们这些阉人。
徐绵啊呜张嘴吞下,却睨着他道:赫连伊雅是你找来的吧?我就说怎会这样巧,她一个西域生长的胡女居然饱通文翰,对京城的风土人情了若指掌,难怪能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
容貌是一方面,可要能圣宠不衰,非得与皇帝有共同语言不可。
可这些,都须长久的训练才能做到。
宋旸将她的后脑勺枕在自己臂弯中,轻轻扶她坐起,又喂她喝了一口茱萸酒——那酒是新酿的,味道颇淡,又加了红枣、枸杞等加以调和,因此非但不烈,反而有一丝隐约的甘甜,正合徐绵的幼稚口味。
他眯起细长的桃花眼,你想知道么?徐绵忙正坐以打起精神,她这人别的没有,唯独好奇心格外旺盛,谁叫宫中的日子这样无聊,叫人闷得慌。
无奈她上过太多回当,这一次还是没长记性,宋旸笑眯眯的说道:那就安心等着,以后我说不定会告诉你。
这人老是这样,每每吊起人的胃口,自己偏又守得密不透风——简直像故意以此为乐。
徐绵气得只想跺脚,无奈她整个人密密实实的锁在锦褥里,双足又只着了罗袜,却是不容易做到。
她本想冷一冷对面的男人,可当宋旸将一枚香喷喷的烤栗子递到她唇边时,徐绵还是很不争气的张口了。
人一到冬天就犯懒,加之容易肚饿,有人将食物送到嘴边还不好么?不过宋旸这样殷勤的伺候她倒是少有的,徐绵思及此处,两眼电射般的看向这死太监,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别有居心四个字。
宋旸却只是摊开两手叹道:别胡思乱想,我不过是想着后面见不到了,临行前来尽点力,免得你终日埋怨,好像我薄待了你似的。
徐绵无心计较这死太监的毒舌,而是很快抓住重点,吃惊的道:你要走了么?从来只听说宫女年纪到了被遣送原籍的,倒没听说太监们也要放出宫去——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宋旸蜷起洁白的指尖,在她额上弹了弹,近乎宠溺的道:胡思乱想些什么,不过是下月帝后要去华山参禅,我得奉命跟随罢了。
徐绵哦了一声,这才明白过来。
听闻今年民生不怎么顺遂,各地灾祸频频,隆庆帝自然得祈求上苍庇佑,护我大夏;至于赵皇后,她被隆庆帝冷落多时,自然也该趁此机会与夫君笼络感情,免得旁人有机可趁:听说隆庆帝连赫连伊雅都带上了,赵皇后怎能不防着。
她在这厢沉思,宋旸又摆弄起她颈间一缕凌乱黑发,温情的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须好好保重,凡事能避让则避让,也切莫强出头,就算有什么委屈,也切记等我回来再说,明白了么梓?徐绵讨厌他这样事无巨细的态度,她又不是小孩子,遂撅起嘴:我看你才是多心了,谁会同我过不去,何况贵妃娘娘尚在宫内,别人更得忌惮三分。
宋旸对于江清月向来是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更看不惯徐绵对她的信赖,因谆谆道:那可说不好,总之你牢记我的嘱咐就对了。
你这样的性子叫我怎么能放心,自己都是半个病秧子,还跳入冰冷的湖水里救人,没淹死算好的了。
徐绵就怕他拿这件事说嘴,谁成想还是避不开,只得用两手牢牢堵住耳朵,对着窗外面壁去。
宋旸强行将她的身子扳正,面朝着下道:行,你不爱听我也不说了,反正事情已经做下,是福是祸都得你自己担着,别人是没法替你做主的。
又悄悄从被窝里捉住那双柔腻细白的手,吻了吻她的耳尖道:这一去不知几日能回,想来牵肠挂肚是免不了的。
许是因为离别的缘故,他今日显得格外有耐心,语调也格外的温和亲昵。
这样的男子,叫人如何能抵御他的诱惑?徐绵只觉心潮起伏,一时间昏了头了,竟光着肩膀从棉被里钻出来,在宋旸唇角亲了一下,末了,还一眼不眨的看着他,仿佛这样英俊的相貌令人百看不厌似的。
宋旸被她盯得耳后似有些微红,大约也是臊了,遂又欺身压近,两手从胁下伸去,挠得徐绵忍笑不止。
两人闹了一阵子,宋旸才停止恶作剧,从背后紧紧拥着她道:阿绵,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会想我吗?徐绵向来看不起这类土味情话,觉得肉麻得很。
不过宋旸一定要听,她也不好打消对方的积极性,只好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其实事实也差不多如此,比起宫里的其他人而言,宋旸与她有着更加紧密、不可分割的联系。
这个人一旦去了,说不思念那是不可能的。
如此回应已经足够。
宋旸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呵了口热气道:等我回来,咱们再试些别的,一定比前次的经验更加销魂蚀骨,令你难以忘怀……他藏在被窝里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灵活的解开那件肚兜,悄悄落到腰际。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徐绵便已感到自己身上不着寸缕,飕飕透着凉意。
她急忙沉下脸来,从宋旸怀中挣出,唯因棉被覆着的缘故,不便施展拳脚,唯有将床畔的粟玉枕狠狠扔过去。
伴随着一阵轻快的大笑,宋旸已消失在风里。
这人真是,临行还要来这么一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徐绵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因着恼火而低声咒骂,但是同时,心底却不期然的升起一缕怅惘来。
宋旸才刚离去,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转眼已是十月初,帝后的仪仗浩浩荡荡出了皇城,宫里也霎时变得空落落不少,连那位激起腥风血雨的赫连美人也一同离去,无怪乎嫔妃们丧失斗志,一个个神情恹恹——宫里的日子十分难熬,没有爱,靠着恨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如今却连一个集火的对象也没有了。
徐绵就不像她们这样多愁善感,虽然待了将近一年,她仍未把自己看做一个货真价实的嫔妃,顶多算是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除了生存,别无其他杂念。
她几次三番救了楚熔的性命,江清月对她的感激几乎到了大恩不言谢的地步,如今皇后出宫礼佛,偌大的后宫唯贵妃独尊。
在江清月的庇护下,徐绵的日子自然过得滋润无比。
可是寒冬腊月究竟也没什么意思,徐绵除了每日去永和宫请过安,陪楚熔玩些小把戏之外,余者时候仍是窝缩在自己宫里,像一只冬眠的熊。
这一日因畅春园来了一个京中有名的戏班子,徐绵陪着娘娘们听了半日的戏,直闹到黄昏方歇。
她向来不爱这样东西,文戏嫌它絮叨,武戏又觉聒噪,还得强支起精神敷衍着,不好装睡,倒是糕饼点心吃了个满饱。
等到两腿乏力的回到芳华殿,徐绵索性连晚膳也懒得用,只催着白檀快些替她洗漱了好安寝,且叮嘱道:今晚你就不用特意在外间值夜了,把宫门闩得严实些,想必也无人要来。
白檀巴不得如此,那外间究竟不比暖阁热乎,且隔着门廊睡得不甚安稳,既然徐绵不必她伺候,她当然乐得自在。
小心的将徐绵扶上床,白檀又将一个手炉烧得滚热给她揣在怀里,又将紫砂壶里注满茶饮,如此布置妥帖后,白檀才轻手轻脚的打着呵欠告退。
徐绵白日里累得不轻,眼下正是困意深沉,一沾枕头便睡着了,好梦噩梦一概没有。
然而早睡的后果便是早醒。
徐绵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只听得庭院里北风大作,间或还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想来明日将有一场大风雪。
还尚未完全清醒,徐绵只觉得喉间焦渴的难受,急需浇灌一二。
她索性披衣起身,来至桌前,也懒得将茶壶拿到风炉上加热,就着那凉茶一连喝了三盏,如此方觉得舒坦了些。
忽听吱呀声响,仿佛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细缝,一阵冷峭的寒意源源不断渗进来。
徐绵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只得胡乱趿上棉鞋,上前将门缝合拢,一面嘀咕着:白檀这丫头做事也越发不当心了,连门扇都不晓得关严实些。
然而一到近前,她就感到连廊上仿佛有个人影站着,近在咫尺。
影影绰绰的瞧不清楚,徐绵不禁起了疑,是白檀么?那人不答,也不避让,反而更上前一步。
白檀的身形可没这般高大的……况且那丫头素来听话,自己已经吩咐了不必值夜,又怎会自发自觉的跑过来……一股陌生的恐惧渐渐席卷而上,徐绵正要将案上的烛火点亮细照,然则那人却已抓起她的手腕,居心叵测的笑将起来,婕妤娘娘,您是睡不着么?正好,不如由小人来陪陪您。
这声音隐约像白日戏台子上那小生的腔调,缠绵的,多情的,此刻听来却觉得一阵阵的寒意。
这人是谁,他是怎么进来的?徐绵只觉得喉间干涩,嗓子也喑哑了,努力的想要唤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心底却有种古怪的燥热,像是平地上燃起的一把野火,烧得人浑身冒汗,遍身的气力也都给烧化了。
她蓦地记起自己方才饮的那盏茶水,毫无疑问,水里被人加了东西。
52、解毒会是谁下的手?究竟是谁要害她?许是药性发作, 徐绵觉得两眼都有些发蒙, 几乎不能视物, 她唯有用手肘抵住桌子,冷冷注视着来人, 本宫是陛下亲封的婕妤,你若敢放肆,便该知道会有什么样后果。
小人自然清楚,可娘娘您理应更明白,即便真是如此,娘娘又能如何?到陛下面前告状么,您难道不明白,这样做对您而言也是死路一条。
那人轻声笑着, 不由分说挽起徐绵的袖管,将一枚晶莹剔透的碧玉镯子徐徐从臂上褪下。
放肆!徐绵重重喘着气,用尽力气想甩他一巴掌, 却被那人轻而易举捉住, 如此两手都已落入对方掌握之中。
她是一只掉进枯井的困兽, 唯有任人宰割。
等到徐绵清楚了这点,她发自内心的绝望起来, 那人既然有办法闯入, 又不惊动芳华殿的守卫,自然已决心夺走她的清白。
尽管她早就无清白可言了, 可要她被迫委身于一个下贱的狂徒,徐绵亦咽不下这口气。
进既进不得, 逃又逃不脱,徐绵心中唯余悲凉。
那人冰冷的手还在向里伸,一寸一寸如蛊虫般啮咬她的肌肤,徐绵横一横心,索性闭上双目,牙关却用力合紧——她在尝试咬断自己的舌尖。
等那人发觉她唇畔有鲜血溢出,不禁遽然变色,忙掰开徐绵的下巴,迫使她松口。
徐绵隐约间听到他严厉的叱道:你疯了!这也值得自尽?本音听起来似乎很耳熟的。
徐绵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看到的竟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掌就往他脸上扇去,唯因颤抖的缘故,准头不十分足,只落在了耳鬓。
宋旸见她咬牙切齿,神色凄厉如鬼,一时也有些自愧,忙陪着笑脸道:是我不好,不该装模作样的唬你,可你也太冲动了些,竟然……徐绵在他怀中无精打采的抬头,两颧泛出奇异的红晕,似乎并非着恼,而是一种粉面含春的神气。
宋旸这才觉出不对,指端试探着伸向徐绵的后颈,只觉那处滚热无比,却又不似着了风寒的病态,而是……他的目光虚虚掠过桌上敞开一半的茶壶,厉声道:你喝了什么?徐绵哪有精神回他的话,只能虚软无力地偎在他怀中,同时不断的摸索他冰凉的肌肤,好让自己尽可能的冷静下来——天知道,她都快烧成灰了。
宋旸一手揽着她纤柔的腰身,一手迅速的将紫砂壶执起,把那残茶抿了一口,脸色顿时黑如锅灰,你用了多少?徐绵蹭着他的肩膀,颤颤巍巍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着。
这也太糊涂了,宋旸粗通医理,只消一嗅便觉得茶水里掺的料不少——多半是媚药一类,她却足足饮了三碗,这还要不要命了?当然,别人有心暗算,她也未必发现得了。
宋旸顾不上迁怒,如今要紧的是让她清醒过来,因扶她到一张藤椅上躺下,叮嘱道:我去外头取些凉水来,你安心候着。
一般的迷药用凉水就能解了,就怕是那药性刚猛无比的,就得再想别的法子。
但,总归得试一试。
徐绵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在藤椅上蜷成一团,嘤嘤呖呖的啜泣着,我都这样了,你还想扔下我……那药性的作用令她情绪不太稳固,恍惚间仿佛退行为稚童。
本来徐绵对于他跟赫连伊雅的往来就颇有微词,好不容易见了面,她浑身上下都快难受死了,宋旸却还说要走,这人怎么这样没心肝?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遇上眼前胡搅蛮缠的女子,宋旸也没法子,他只得半蹲下身,好言好语的哄劝她道:真的,我不诳你,你烧得这样厉害,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徐绵哪里听得进道理,只觉得宋旸微冷的肌肤对她而言就是一剂降火的良方,哪还需要别的解药?她抓着宋旸的领子,仰着脸不管不顾的吻了上去,干渴的喉舌接触到对方口中的津液,恰如干涸的枯井得了甘泉,徐绵越发吸吮对方的唇齿不放,薄绸寝衣下两条光滑修长的腿还不住在宋旸身上蹭着,存心要他陪自己一起死。
宋旸毕竟是个男子,哪里经得起百般挑逗与诱惑。
他轻舒猿臂,毫不费力的将徐绵从椅上抱起,令她挂靠在自己身上,神色却带些微冷的俯视她道:你真的要我帮你?徐绵的头点在他胸口,幼兽一般轻轻蹭着。
不后悔?宋旸继续问道。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徐绵嗔怪的看向他。
哪怕她现下仍保留清醒的神智,也断不会为这种事后悔,两人之间早已是不可分割的关系了。
可是宋旸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许是怕她秋后算账。
徐绵只好摇了摇头,轻声而坚决的应道:绝不。
如此甚好,宋旸足下微动,不过转瞬之间,便已将她放到柔软的床铺上。
并一手扯开布帘,让皎洁的月光流泻而入。
对此时的徐绵而言,月光倒和日光一样刺目,她下意识的抬臂遮住眼睛,皱眉道:做什么?我怕你醒来便已不记得我,还是看清楚好,免得你日后将人忘却。
宋旸的笑里带有奇异的魅惑,他嗓音本就偏低沉的,听在人耳里酥酥麻麻的,仿佛一支羽毛轻轻搔着痒。
徐绵被这声音勾引得端庄尽失,她索性抬起赤-裸的足尖,一下一下在对方坚实的小腹上点着,神情活脱脱如同荡-妇。
宋旸缓缓除下那身小倌打扮的袍服,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在徐绵面前宽衣解带,唯有这一次格外的郑重肃穆,如同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般。
借着明亮的月色,徐绵清晰地看到他胸膛如大理石一般洁泽的肌理,亦如玉石一样泛着冷光。
这样的身体,抱上去一定很舒坦……徐绵自己已是热得晕晕乎乎的了,爽性伸开双臂,直直的覆上这面大理石铸就的人墙,果然清凉了不少。
那石墙上茱萸般的凸起也激发了她的兴趣,徐绵遂伸出赤红而热烫的舌尖,在上头轻轻吸啜两下,还不断用柔嫩的尾指把玩下方。
宋旸闷哼一声,到底吃一堑长一智,不愿重蹈那次覆辙,遂拨开女子的纤手,翻身压住她,是我要为你解毒,不是你为我解毒。
这种话有多么煞风景的……徐绵小声嘀咕,还未来得及指责他不解风情,双唇便再次被人堵上。
宋旸的吻来得又快又急,如狂风骤雨一般不肯停歇,手上也没闲着,三五下便解开了徐绵亵衣领口的纽子,连同肚兜背后的系带一道揪了下来。
如今两人可谓真正的裸裎相对,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亲近的距离。
徐绵原本想从他身上汲取些许凉意,但不知毒素传到了对方身上还是怎么着,她只觉宋旸的肌肤也渐渐热烫起来,灼得人难受。
加之那人硬生生挤进自己两腿之间,完全密不透风,更让徐绵有一种无处呼吸的憋闷。
她不禁轻轻扭动起灵蛇般的身躯,想从宋旸束缚中挣脱出来。
宋旸却牢牢按着她,用哄小孩子一般的语调温声道:别动,过会子就舒坦些。
在月光直直的照耀下,宋旸的眸子是真诚可信赖的,徐绵被说服了,果然不再动弹。
许是认真钻研过那些搜罗来的典籍,今次的宋旸动作起来更加自信满满,亦更加沉稳可靠。
每每行进之时,徐绵都能听到他柔情款款的慰问:痛么?别忍着,直言无妨。
徐绵摇头。
像大多数的女子一样,她对这档子事有股天生的恐惧,不过经宋旸调弄的次数多了,那种畏怯逐渐消失不见,如今落在实战里,她所感到的反倒是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快意,真是怪哉。
正胡思乱想际,徐绵忽感到身下一股尖锐的剧痛传来,仿佛利刃陡然贯穿心间,她不禁冷汗涔涔,下意识抓紧宋旸的脊背,长长的指甲在皮肉上留下几道印子。
宋旸的额头亦在冒汗,可见他也并非全然好受,不过仍是温言细语的哄着,放松些,过了这关卡便好了。
在他轻柔的抚摩下,徐绵感到自己绷紧的脊骨慢慢伸展开来,逐渐步入佳境。
仿佛沙漠中久旱的旅人劈开拦路的顽石后,终于踏入绿洲,有清凉的泉眼与水泽的潺潺。
解毒完毕,徐绵觉得自己出了满身的汗,床褥亦洇湿了。
整个人仿佛虚脱一般,毫无力气的伸展着,可庆的是灼痛的双目已渐渐恢复灵醒,眼前也不再蒙着一层阴翳了。
她看着身边侧卧着的人影,宋旸同样大汗淋漓,不过情况较她好些,至少没有懒蛇似的歪歪扭扭。
徐绵伸出春葱般晶亮的指甲盖,在他脸颊的轮廓上细细描摹着,嘟囔道:看不出来,你还颇为厉害……现在她可以肯定宋旸是个假太监了,真太监是不会有他这样好的体力的,方才她都快撑不住了,宋旸倒是愈挫愈勇——虽然照他官方的说法,是要彻底清除她身上的毒素。
宋旸翻了个身,叼起她一只丰嫩耳垂,含糊不清的道:你不是也很喜欢吗?徐绵仿佛大病初愈那般虚弱,连挥他巴掌的力气也没有,只好任其施为。
算了,两人都已同床共枕过,再计较这些虚礼也没意思。
徐绵舒坦的将后脑枕到他强健的臂膀上,吃吃笑道:还好现在瞧清楚了,真的是你,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若在中了媚毒之际遇上旁人,那还真不如一死了之。
可宋旸就不同了,不知怎的,面对他的时候,徐绵总能感到安心许多。
你也是够大胆的,我原想着唬一唬你,结果反被你吓着,果然一山还有一山高。
宋旸扬起好看的剑眉,冷声说道。
徐绵一听这话不对,忙支起胳膊,俯身蹙眉,什么意思?你以为那药是我自己下的,就为了吓唬你?宋旸不置可否。
徐绵简直无语凝噎,她还以为是宋旸这厮心黑手狠,做得这么绝呢,她没找他算账,对方倒挑起自己的过失来了,真是岂有此理!两人正相持不下,忽闻院中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若不侧耳细听,是难以发觉的。
可巧此时万籁俱寂,这声音便格外的清脆,如同一个人脱了鞋踩在结了霜的草皮上,发出沙沙细响。
宋旸一手揽着她雪白光裸的肩膀,懒洋洋的道:看样子是真正的贼来了。
53、初夜除了这个哪还有其他可能, 徐绵懒怠动弹, 窝缩在他怀里小声道:这人来得真晚。
听她的口气, 仿佛巴不得此人早些过来似的。
宋旸登时眉立,轻轻在她顺滑的脊背上拍一巴掌, 徐绵吃痛,立刻竖起两只眼睛,像猫一样弓起身子,你做什么?早知如此,就不要令他这样快得手——死太监真是没心肝,半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宋旸将食指抵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果然从古到今的登徒子就那么几招, 不是逾墙,就是钻隙——芳华殿西侧的围墙缺了一块,正好有个狗洞呢!徐绵用一幅杏子红绫被密密的裹住胸脯以下, 悄悄将窗纸掀开一角窥探, 但见那人身量修长, 形容清癯,恍然便是白日畅春园里那戏子的形貌。
她笑着回过头道:这人长得其实不赖, 你冒认做他, 也还不算丢人。
宋旸哼了一声,不待徐绵提出更进一步的请求, 便已整衣跃出。
徐绵倚在墙边偷笑,就知道此人自尊高傲得很, 拿戏子比他都嫌辱没,这不,二话不说就找那人算账去了。
比起求爷爷告奶奶的请他帮忙,省了多少麻烦!院中阒然无声,徐绵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忘了提醒宋旸手下留情,好歹该留个活口才是。
会不会那人已经被他打死了?依旧是长久的静默,徐绵心里不禁七上八下,她不清楚宋旸的实力,但既然书里说得这样厉害,这等小喽啰已经碍不着他的事来了,难不成来者竟是个武林高手,连宋旸也觉得疲于应对?又或者是方才床笫之间消耗过剧,被那药性给……榨干了?徐绵想到此处不禁满脸发红,正欲舍下脸面到园中看看究竟,可巧宋旸正好收拾完进来,见她笨拙的卡在窗洞里,脸上的神情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体贴的道:你是要出去,还是要进来?徐绵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原本身子孱弱,柔韧性还算得好,这会子却仿佛腰部以下变成了废人一般,半点力气使不上来——敢情是她被榨干了。
徐绵羞恼交加,只得狠狠地瞪他一眼,还不快过来帮忙。
宋旸这才好整以暇地走到近前,两手摁在她肩上,推石磨一般用力一压,徐绵这才骨碌碌滚回床上,并且摔了个屁股墩儿。
她揉了揉酸痛的尾椎骨,看着宋旸如一只轻捷的燕子般飞入房中,心底既羡且妒:武功真是门好东西,可惜照宋旸的说辞,她缺乏打小的根基,这辈子都不可能练成武林高手,真遗憾。
宋旸见她衣衫不整,鬓发散乱,不禁皱起眉头,方才你就打算这样出去?好像她被人多看一眼就会少块肉似的,徐绵对这种直男癌的态度嗤之以鼻,哼声道:万一你死了,我哪还管得了许多?要是宋旸真的不敌来人,只怕等待她的会是更可怕的羞辱呢。
死太监眸中闪过一丝玩味来,掂起她的下巴道:原来你这般关心我?徐绵嫌恶的把那只手爪子拿开,扭头嗤道:我只是不想院中凭空多出一具尸体,明儿无法向贵妃娘娘交代。
为了掩饰窘迫,她急急转移话题,那人呢?其实不必多问,只消看宋旸毫发无损的回来,便可知他打了胜仗,而那蟊贼自然得吃场大亏。
徐绵只是想从囚徒口中获得更多的信息而已。
宋旸冷冰冰的说道:人已经死了。
你杀了他?徐绵大惊。
虽然知晓宋旸的作风是赶尽杀绝,不过这也太鲁莽了吧?自然不是,我还不想脏了这双手。
方才回来时,宋旸无心洗漱,只将一双手掌在白霜上搓了搓,手上仿佛还残留着草叶的清香。
那人是咬舌自尽。
他说道。
徐绵于是闷声不响了,她自己也试过咬舌,即便出了血,也还是狠不下心做到最后一步,要硬生生将半截舌头咬断,那得是多大的决心呀!她不禁滴溜溜打了个寒噤。
宋旸向来如她肚里的蛔虫般,将心思看得一清二楚,遂冷笑道:你不必同情他,那人是咬破了齿间毒丸自裁的,可知早有预备,不见得是寻常戏子,只怕是有人刻意豢养的死士一流。
徐绵也不信是意外,那戏班子里的人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会因为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妃就起了色心?即便如此,貌美的嫔妃也不止她一个,单单挑她下手的几率未免太低了。
她凝声道:你觉得谁是幕后主使?那戏班子不是江清月请来的么?你该问她去。
宋旸悠闲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香茶,原本壶中的残茶已被他剔净,另换了一盏新的来——更不用说做完那桩事后,两人皆是又累又渴。
徐绵在他小腿上轻轻踢了下,你为什么总和贵妃娘娘过不去?是你一定要袒护她。
宋旸转着手里的白瓷茶盏,眼睛胶着在她身上,我早说过,跟她还不如跟我。
看来即便江清月全然无辜,宋旸也认定她有失察之责。
徐绵叹了一声,我想贵妃娘娘一定和我一样,根本未想到皇后会在这时动手。
赵皇后挑选的时机真是恰到好处,偏赶上她与隆庆帝远行,制造了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那戏班子一定是早就布置好的,里头安插了她不知从何寻来的死士,借着宫中妃嫔饮宴之时挑起事端,到时不仅徐绵名声被毁,她唯有自尽以明志;就连江清月也因为统辖后宫不力,不知会落得何种重责。
是她高估了这位皇后娘娘的心胸,还以为数日的风平浪静,赵皇后已将那桩纠纷忘了,原来只是韬光养晦,徐图大举;徐绵指责太子的一番言辞,虽然是实话,但是也彻底得罪了这对母子。
徐绵只觉得心火熊熊,一时难消,就手接过宋旸手里的半盏残茶,也懒得另倒新的,一气喝干饮尽,喉间咕咽作响。
宋旸静静的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办?徐绵还能有什么办法,在现代碰上这种事或许可以诉诸法律,可她偏偏身在古代,还是隆庆帝后宫的一员,即便证据确凿的出来指认,她自己也免不了被泼一身脏水——谁能证明她的清白?更何况她现在已然不再清白。
那迷药究竟怎么解的,众人都不是傻子。
少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假装无事发生罢了。
宋旸见她闷闷的向着墙,眸光一转,重新贴着她的细腰道:我倒有个法子,虽然不能帮你主持公道,好歹也算出点恶气。
什么办法?徐绵急迫的扭过头,险些磕着对方的下巴。
她知道宋旸鬼主意最多,对此倒是不加怀疑。
宋旸伸指往她额间点了点,十分自负的道:我自有主张,你等着瞧就是了。
说完,便起身更衣,打算乘着夜色离去。
徐绵巴巴的瞅着他,小奶狗一般弱气的道:你要走了么?难不成你想我留下?宋旸半开玩笑的问道。
迄今徐绵还未正式留他过夜,这也是为了两人的安全着想。
且他不过是奉皇命提前几日回来,还要整顿宫室等一大堆俗务,哪里耽搁得起。
徐绵赧然垂眸,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我有点怕。
焉知赵皇后的计谋只有这一层,万一留有后手,多个人总能放心许多。
何况宋旸此时在她心中的形象又这般伟岸可靠。
徐绵其实没指望自己三言两语就将他留下,因而底气不十分充足。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宋旸居然一口答应下来,重新坐回帷帐中。
徐绵吃惊的看着他,你不走了?宋旸吻吻她的手,笑容亲狎而炽热,我怕你体内的余毒还未去尽,送佛送到西,还是功成身退最好。
徐绵感觉到某处滚烫地抵着自己,重新黑了脸,可随着宋旸的吻密密落到她身上,她不禁吟哦出声,却是再没了反抗的力气。
*这一觉睡得十分之沉,次早醒来,阳光已明亮到刺眼的程度。
徐绵虚弱的支着膝盖爬起,但见床上已换了一套崭新的被褥,昨夜凌乱不堪的景象如梦一般——算那死太监有良心,懂得收拾残局,没让她来伤神。
徐绵趁机又朝窗外看了看,庭院里的白霜在日色下渐渐消退,倒不见宋旸所说的尸体,他说要借这死士为自己出口恶气,不知会如何作法。
无论如何,徐绵总归落得眼不见为净,她顶怕看到死人,因为按照固定的轨迹,她自己也是死亡名单上的一份子。
拖着虚软的身子下了床,徐绵正要唤人,就看到白檀打着呵欠进来了,满腹抱歉的搔着头道:婢子原以为自个儿睡迷了,原来娘娘您也这时才起啊?这丫头也是个心大的,说让她不必值夜,她真个呼呼大睡起来。
徐绵本待说她两句,但是转念一想,焉知这些宫人们的饮食没被人做了手脚,否则怎么个个睡得跟死猪一样?如此一来,也就不必苛求了。
白檀从她身侧越过,尽责的收拾起床铺来,可当她瞧见褥单上的异样时,一双惺忪的睡眼不禁瞪得老圆,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嚷嚷起来,娘娘,这被子上怎么有血啊?徐绵拿起木梳的手不禁一滞,镜中的面容也凝固了。
她怎么忘了,昨儿貌似是她的初夜。
她一个未曾侍寝的嫔妃,现在已然非完璧之身了。
54、意外罢了, 是不是完璧又无妨, 这辈子她都不打算承宠, 谅来不会被人发现——真发现了就只有死。
好在白檀是个好糊弄的,徐绵瞟了一眼, 假作镇定的道:不过是葵水漏了一星半点,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她月事向来不怎么准确,紊乱也是常有的事。
白檀看着那一小块斑点殷红,噜噜苏苏的道:娘娘从前也没这般不仔细的……行了,些许小事而已,拿去浣洗干净就成了。
徐绵及时的打断她,听闻陛下与皇后不日就要回宫,咱们也得好生预备着。
不知赵皇后见了她完好无损的模样, 会是何种表情。
徐绵稍稍挺起脖颈,惬意的打量着那一片优美洁白的肌肤,很庆幸宋旸没有在上头留下任何吻痕, 看来他还是有点脑筋的——这般想来, 他从前故意的粗鲁, 或是正是占有欲的一种极端表现,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等真正得手了, 反而留有余裕,不急着放肆。
她把自己交给了一头狡黠如狐的男人。
徐绵望着镜中色若春花的面容, 将这些毫无益处的念头摒去。
事已至此,再怎么惋惜都没用了, 况且,也不一定值得后悔:有了宋旸的支持,也就多了一份生之希望,这也许会令他俩的关系更加稳固。
畅春园那帮优伶唱完几出大戏,领完赏赐便悠哉悠哉的出宫去了。
徐绵暗地里差人查探过,只知那戏班子一丝动静也无,看来那死士果然是悄无声息混进去的,也罢,事情不闹大,对谁都好。
不过那具尸体究竟被宋旸搬往何处去了,徐绵却无从得知,而这几日也不能找宋旸问个究竟——他终日忙里忙外,准备接驾呢。
许是因为迷药的作用,徐绵当时不觉得那么难受,过后倒有一丝一丝的痛楚从身下漫上来,想必每个女子初经人事都免不了这番磨难,徐绵只好向江清月告了假,安生休养,免得被人瞧出端倪来。
幸而她这一向燕窝枸杞的补身汤养着,内里比前强健许多,不至于因房事消耗过剧,加之宋旸又送了外敷的上等良药——照他的意思,大约还得亲自帮徐绵抹上,幸而徐绵义正辞严的拒绝了,她并不想给宋旸可趁之机,且这种事少了尚可回味,做多了便没意思了,她得放风筝线一样忽紧忽慢的吊着他,就好像宋旸从前对待她的那样。
想到此处,徐绵觉得自己真是个罪恶的女人。
等到御花园的桂花将将落尽,隆庆帝一行人总算回宫来了。
徐绵遵照礼制换上一身隆重的宫装,和江贵妃等留守嫔妃齐齐到朱雀门前接驾,口中高呼万岁。
两下里各自见了礼,赵皇后的目光却似有如无的落到这位徐婕妤身上来。
她见徐绵颜色鲜焕,神采飞扬,心里不消说是诧异的,亏得她涵养良好,仍能不露声色的道:徐婕妤的身子仿佛好多了。
徐绵恭谨垂手,不卑不亢应道:托娘娘的福,想是皇后一番祝祷上达天听,臣妾等众姊妹才能同沐恩泽。
赵皇后自不会为这群不相干的贱婢祈福,她这样说,似乎无形里沾了皇后的光似的。
赵皇后眸中掠过一点嫌恶,继而不多理会,而是大度的转向江清月,本宫不在的这些日子,后宫居然一片祥和,看来亦是妹妹你照拂有方。
江清月免不了又是一番卑辞。
这些女人间假惺惺的戏码听得真腻味,徐绵险些盹着,悄悄拧了拧酸麻的脚尖。
目光悄然转顾,但见在座的嫔妃个个规规矩矩,唯有赫连伊雅肆无忌惮的打了个呵欠,还将半截雪藕似的手臂搁在隆庆帝肩上,隆庆帝也没说她。
这女子果然是个有手段的,看来即便是赵皇后也难从她手上讨得便宜,哪怕在佛堂里万般祝祷,神明也不肯收了她这妖孽,反而让皇帝宠她的心思更多一筹。
正胡思乱想,赫连伊雅眼波流转,竟是向徐绵这头望了过来。
略带琥珀色的眼眸中,分明有着促狭的探究之意。
徐绵一惊,忙端正了身形,愈发的纹丝不动。
她觉得这异域女子大约真是个妖怪变的,什么都逃不脱此人的魔眼,方才她那么随性一望,徐绵便觉得自己失身的秘密被人看了个透里透——不过也说不定,以她与宋旸的交情,没准宋旸什么都告诉她呢。
不行,自己得叮嘱那死太监,令他守口如瓶才好。
帝后二人远道而来自是累了,短暂的寒暄过后,便各自回宫室安歇,徐绵亦随着众人屈身告退。
方才那一会晤,徐绵猜测赵皇后亦是心知肚明,她既然无恙,赵皇后免不了会因计划失败而懊恼,只是她却不曾料想到,赵皇后会为此生生的气病了。
且是回宫的第二日就病下了。
这未免太叫人匪夷所思,堂堂皇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会因这点小挫折而一蹶不振。
对外也只好说不惯远行,操持过剧,这才给累倒了。
倒是白檀悄悄的向她道:奴婢听人说,皇后娘娘不是累病的,是吓病的。
她一边绘声绘色的诉说,一边还用手势比划,当时皇后娘娘在冷风里站了半天,只想回宫暖暖身子,谁知一进门,就看到这么大的一具尸体悬在房梁上,舌头吐出,面皮还被人剥去了,血红血红的,跟个熟烂了的柿子似的,您想想,这便是无病无灾的大活人也得吓出病来!她还没说完,徐绵便已捂上脸,半晌,才将横着的手掌放下,只觉心跳如擂鼓,这样的事可不许胡说。
虽然她心里已信了有七八分真,只是没想到宋旸的手段这样酷烈,又这样胆大妄为,亏他怎么想出来的!白檀总归身正不怕影子斜,对这些神神怪怪没什么好忌讳的,因道:也不是奴婢一人在说,外头都在说呢,原是暴室里一个犯了错的宫人,自己熬不住刑去了,不知怎的会出现在椒房殿里。
又有人说,那宫人同皇后娘娘身边的侍女有私,皇后才暗里派人治死了他,大约是冤孽难消,这死人地下有知,才自个儿寻仇去了。
真是越传越神神叨叨了,难怪赵皇后生气,她又是最看重名声的人。
且除了怄气之外,只怕还有一层恐惧:比起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藏在暗处的凶兽才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
看来宋旸的确践行了他的承诺,给了肇事者一个不轻的警告。
只是他这种做法……委实令人难以接受,甚至有些呕心。
徐绵脸色发白,两鬓汗珠子如瀑,茫然的用手绢擦了擦,引得白檀忙又自责,奴婢不好,晓得您不经吓,还拿这些说嘴,该打,该打!不关你的事,下去吧。
徐绵勉强说道。
或许宋旸亦是晓得她厌恶这些,才不肯明白向她吐露,区别只在于掩饰或不掩饰。
至少,愿意为她掩饰,证明他还是关切她的。
徐绵微微出着神,觉得两人的关系或许止步于此最好,她乐意被蒙在鼓里,眼里只看得到他的好,看不到他的恶。
日后她若是真成了宋旸的金屋娇,两人朝夕相对,只怕还会见到许多不愿见的物事,那才是于彼此无益。
大约这便是距离产生美吧。
皇后礼佛回来便卧床不起,说来总归不吉利——倒像是神佛降罪似的。
隆庆帝自然得责令太医院好生慰问,不过太医们查验的结果,都说皇后并无疫症,只是神思有些不宁的缘故。
隆庆帝无法,只得嘱咐皇后安生休养,他自己有活色生香的美人陪伴,自然心无挂碍。
徐绵亦是心无挂碍的,赵皇后这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同样不敢声张,少不得吃些暗亏罢了。
至于徐绵自身,她才懒得去理会一个做贼心虚的人,只是越发留意起自己的身形变化。
据说姑娘与妇人的体貌是大不相同的,徐绵唯恐这些潜移默化的改变被人发觉,从而断送掉自己的小命。
为了这个,她格外留心一饮一食,不敢如从前般无所顾忌,好不容易长出的那层秋膘都掉了。
以至于当她看到款款进来的刘惜君时,下意识的对两人的腰围作了比对:很好,她依然纤腰楚楚若稚女,倒是刘惜君……她是不是在腹部藏了口锅子,怎么看着臃肿了许多?接触到她探寻的目光,刘惜君苦笑道:徐绵,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彼时殿外雨声潺潺,大显晚秋的凄凉情致。
徐绵则疑心自己的耳部出了毛病,刘惜君怎可能这样低声下气的求她?虽说自从赫连伊雅进宫之后,刘惜君的确被皇帝冷落了不少,不过比起她这个全然无宠的嫔妃也强太多了吧?徐绵只好闷不做声,静候对方开口。
刘惜君腮上呈现一片赧然的赤色,半晌,才下定决心道:我有身孕了。
这是喜事啊!徐绵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表示恭贺,遂用力堆出一脸笑来,陛下知道了不曾?孩子不是陛下的。
刘惜君稍稍阖目,脸上的红色已然消退,转为一片苍白。
徐绵则完全呆若木鸡,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宫里有比她更大胆的女人。
她与宋旸偷情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刘惜君则连娃都有了,这进程未免太快了吧?虽然吃惊,幸好徐绵还没丧失理智,她怔怔问道:我如何能帮你?刘惜君的意思,大约是要除去这个隐患。
可徐绵与太医院的交情也没好到如此程度,可以无声无息弄来一剂打胎的方子,刘惜君莫不是找错了人?你能的。
刘惜君紧咬贝齿,坚定的看着她,即便不能,他也会帮你。
55、避孕徐绵琢磨着这个他指的是谁。
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却不像是无来由的, 至少刘惜君的眼神说明了这点。
你想说什么?徐绵的神色冷下来。
?原以为刘惜君是慌不择路才来找她求助, 谁成想竟是有备而来——她究竟知道些什么?我不想说什么,刘惜君凝声道, 目光环视,见徐绵已屏退芳华殿的属下,这才放心大胆的道,徐绵,我知道你与御前那位宋旸公公关系匪浅,只因我俩是好姊妹,才不忍泄露,以免于你不利。
如今我一朝有难, 你就不能帮帮我么?说得好听,言下之意,倘若她不肯伸出援手, 刘惜君就要将这秘密散播开来, 她胆子可真够大的!看来刘惜君对于宋旸了解不深, 一旦她这样做了,只怕首先保不住小命的就是她自己。
刘惜君见她眼波流动, 料想威胁起了作用, 逼迫得太紧也不甚妥当,她遂转换了一副态度, 拉着徐绵的手抹泪道:阿绵,我但凡还有别的法子, 也不会劳动你,可是如今……如今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呀!对方这样软硬兼施,徐绵再没点表示就太不够意思了,她轻轻将那只略微浮肿的手推开,那究竟是谁的孩子?其实就算刘惜君不这样惺惺作态,徐绵还是会尽力帮她的——不为别的,只为她俩的处境在某种意义上十分相似,兔死尚有狐悲,何况人哉?但既然要解决麻烦,总得知道问题的根源何在,因此徐绵必须得问个清楚。
刘惜君踌躇了一下,似乎拿不准徐绵是否可信——不过,既然徐绵亦有把柄捏在她手里,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决定坦诚说实话,是我宫里的一个侍卫。
其实没什么可辩解的,她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从前浑浑噩噩也就罢了,既然享受过荣宠无极的滋味,又怎能甘心被人冷落?徐绵不知她纯粹是出于消遣,又或是一时糊涂想要报复隆庆帝的三心二意,但是无论如何,对此她没什么可指摘的。
她们都不是道德高尚的完人。
徐绵点点头,我会帮你隐瞒这件事,不过,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底,今后再不可这样冒失了。
刘惜君惨然一笑,哪还有今后。
一次的后悔就已经足够,且落胎一事对女子损伤极大,恐怕刘惜君也是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悔不当初。
既禀明了来意,徐绵便命倒茶送客,刘惜君哪还有饮茶的心思,倦然摆手告辞。
临行前,她定定的看着徐绵道:还请你转告宋公公,莫往外宣扬此事。
徐绵颔首,你放心,他只会比我更守口如瓶。
刘惜君怅然叹道:你终究是有福的。
什么福,羡慕她能找一个位高权重的太监做对食么?果然人总是羡慕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不过相较起来,她的境遇比起刘惜君的确要强一些,至少徐绵现今对于宋旸的观感比前好了许多,可以应对自如了。
虽然按照书里的说法,这魔头完全没法子正常与之交流,徐绵希望他能一直在自己面前保持这副正常的样子,这样她才能安心些。
送走刘惜君后,徐绵就忙着让小唐递信,务必请他师傅过来一遭,只说有要事相商。
这回宋旸来得倒快,从前那般三请五催的,他总是磨磨蹭蹭吊人胃口,看来一夜夫妻百夜恩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两人自从水乳交融之后,宋旸待她的态度倒是亲切多了。
自然还是漏夜前来,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徐绵看着从窗洞里跃入的身影,忍不住埋怨道:总是闹得这样晚,我还得专程为你留一盏灯。
宋旸看向桌上明灭不定的烛火,轻轻笑道:这么说,你是希望我白日过来?徐绵被他堵得说不上话,总是如此,宋旸总能轻易揪出她话里的漏洞:明知道他俩的关系见不得人,谁又敢大张旗鼓的过明面呢?徐绵只得往床头一躺,拿枕巾蒙住脸。
宋旸自不会白来,更不是陪她生闷气的。
他两指捻起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绸绢,嘴唇便熟极而流的咬了上去。
徐绵没法子抵抗,她就算再有力气,也挣脱不开一个急色的男人。
趁着两人换气的间歇,她急忙躲到床角,捂着宋旸的嘴道:别胡闹,咱们且说正事。
宋旸伸出湿滑略带热意的舌头,在她细嫩的指腹上舔舐着,徐绵一个激灵赶紧缩手,仿佛被蜘蛛咬了一口,唯恐染上不知名的毒素。
她拿帕子揩了揩指尖,这才正色道:你别不放在心上,这件事牵涉可不小。
宋旸闲闲将两条长腿伸开,不就是你那位姓刘的好妹妹怀了个孽种么?怎么,她做出这样的丑事来,倒有胆量让咱们替她善后?徐绵瞪他一眼,很怀疑宋旸的脸皮是不是钢板打的:明明他们做下的丑事也不少好么?不过有求于人,姿态总该放低些许,徐绵轻咳了咳,瞟着他道:话虽如此,你我的事可都被她看在眼里呢,你觉得我能置之不理么?所以你就答应她了?宋旸复拥著她,徐绵隐隐感到两腿之间有一个东西在自己臀下蹭着,气息更是紧贴着自己耳畔,照我说,还有更简便的法子,一刀两断就是了,何况同太医院那群学究饶舌。
想不到你这样狠心。
徐绵皱眉,身子亦被硌得很不舒坦。
不是狠心,是不愿见你被人胁迫,一了百了不是更好。
宋旸绵密的舔舐着她的耳垂,神情陶醉,足可见并非为商讨要事而来,纯粹是来开荤的。
这样下去,只怕到天亮也说不到点子上。
徐绵忍着鬓边酥酥麻麻的痒意,用劲将他推开,说正经事呢,好歹听我把话说完。
宋旸可算老实些许,只是仍将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盘旋玩弄着。
徐绵无奈,只得抿了抿唇,我希望你帮她这回。
你可怜她?宋旸挑了挑眉,他对于徐绵的心思向来是猜得很准的,一眼便瞧出她心软了。
是。
徐绵点点头,因为她的处境其实并不好过。
就算刘惜君从前贪慕虚荣,有过争宠的念头,但,那也是人之常情。
且这回若非事出无奈,她大约也不会拿徐绵的秘密来作为交换。
为了这一点人性的底线,徐绵也该尽力帮她一把。
唯恐无法打动宋旸的铁石心肠,她忙补充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受制于人,那落胎药的脉案我会保留起来,日后倘若她心怀不轨,我必叫她不敢声张。
这点机灵劲徐绵还是有的。
说完,她便忐忑不安的盯着宋旸的面容,唯恐自己说了这么一大串,对方仍是不肯帮忙。
幸好,经过片刻的思量过后,宋旸终于松了口,也罢,我在太医院尚有两个故交,让他们暗度陈仓便是了。
徐绵心头大石落下,满怀感激的搂着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好人。
谁说的?我明明只对你好。
宋旸冷声道。
他并不满足这样简单的感谢方式,一个翻身,就将徐绵压在枕下,我既然答允了你的请求,你该怎么报答我呢?徐绵被他膝盖抵着,如同禁锢在囚笼里,无法逃离。
她只能大眼瞪小眼的与其对视,又不是我有求于你,凭什么要我付报酬?谁让你不管不顾把麻烦往自己身上揽的?你既然乐得做人情,这笔账自然得同你算。
宋旸不由分说埋首于她颈间,很有技巧的吸啜起来,雪白的肌肤很快开出一朵朵淡粉的小花。
徐绵哀嚎不能,只能安然听命。
正在她被宋旸的舔吻弄得晕乎乎不知所以时,电光火石的刹那,徐绵忽的想起:自己或许也该提早预防一些事情。
因为刘惜君的今日很可能变成她的明日。
宋旸是从来没提过避孕这回事的,他这样独断专行的狠人,或许巴不得徐绵留下他的骨血。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徐绵觉得,唯独这件事不能听从宋旸的心意胡来。
可是,刘惜君可以找她帮忙,她却能找谁求助呢?徐绵想起了赫连伊雅。
隆庆帝不许她有孩子,却又令她夜夜承欢,其中一定有什么关窍才对。
或许正像宫中秘闻里纷传的那样,每每侍寝过后,都命她喝下一剂避子汤吧!徐绵觉得自己很需要这样的一味汤剂,这样对他们两人都有好处。
身侧宋旸不悦的声音蓦然传来,想什么呢,这样出神?没什么,快过年了,我想芳华殿也该好好热闹。
徐绵及时抬起美眸,朝他露出一个粲然如花的笑。
没错,这件事还得瞒着宋旸办才好。
宋旸见她顾左右而言他,神色微微冷凝,他急遽俯身下去,在徐绵软糯的肩膀上重重咬了一口,不许想东想西,你的心里只许想我。
徐绵无语望天,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幸好她从未有过与宋旸生儿育女的念头,否则再来一个个性相似的——谁受得了!56、喜当爹但凡妖精打架, 不分出个胜负是不肯罢休的。
徐绵究竟是个身娇体软的女子, 而宋旸, 大约是这几十年里憋的久了,稍稍狂浪一点也还累不倒他。
既然对方愿意负起清扫屋子的重责, 徐绵索性-交由他去,省得还得大早起床整理床褥——免得被白檀这小姑娘瞧见。
虽然似金瓶梅这类的奇书里头,妇人偷情多半得拉上自己丫鬟,也好行事方便,不过徐绵究竟没胆量把白檀牵涉起来,一来嫌白檀嘴太敞,二来,她自己尚且前途未知, 何必又拖累旁人呢?徐绵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良心。
清早的阳光懒洋洋照入,徐绵只觉腰身酸软,几乎没力气爬起, 稍稍抬了抬腿, 两腿之间仿佛还有些冰凉沾湿的异样。
昨夜她好说歹说, 总算劝动那死太监没将危险的祸根留在她体内,免得增加中奖的几率。
不过总这样提心吊胆也不是办法, 她也不愿次次软语哀求、看宋旸的脸色行事。
还是想法子弄到避孕的方子要紧。
简单梳洗过后, 徐绵啜饮了小半碗薄粥,便说道:等会儿你随我去栖霜阁看看赫连美人。
自从出了太子调戏那档子事后, 赫连伊雅借机搬去了太和殿后殿,但这究竟于礼不合, 无论皇后或是江贵妃都不可能容许她长久的居于皇帝卧榻之侧——这得多出多少吹枕旁风的机会。
可巧栖霜阁早些时已整修出来,重阳之后,赫连伊雅便搬回去了。
白檀噘着嘴道:赫连美人任性娇纵,咱们何必同她来往?白白看人眼色。
徐绵对着镜子神色凝重,并不接话。
她并不介意赫连伊雅性情如何,只要有用就是了。
但这件事她也无太大把握,即便那药是寻常,可她与赫连氏交情不深,对方未必肯给她,且还要赫连伊雅瞒过宋旸,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但,她总得尽力一试。
栖霜阁离太和殿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总归是个花木兴隆、钟灵毓秀的好地儿。
只如今时值隆冬,生命力再顽强的草木也是一片光秃秃的,谈不上美。
可巧赫连伊雅正懒起梳妆,还未到太和殿上岗,见着徐绵,娇媚的红唇便微微张开,婕妤娘娘怎么来了?她向来礼数粗糙,徐绵并不介意,抓住机会道:本宫想与妹妹说几句体己话,不知方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赫连伊雅意味深长的瞟她一眼,挥手屏退殿中诸人,看得出,她宫里的下人亦是训练有素。
徐绵一早就令白檀在阁外等候,待内室里的宫婢都退出后,她上前一步,开门见山道:本宫有个不情之请,愿向妹妹讨一剂避子的汤药。
不必问她为什么有,赫连伊雅有宠无子,这在宫中已不是秘密,除了隆庆帝的意思,没有其他解释。
赫连伊雅显然不太在意这个,她悠闲地坐在一张胡床上,两鬓略带卷曲的头发拧成麻花,斜斜睨着徐绵道:这是我的私事。
即便我有,可为什么要帮你呢?她那双眼睛简直如精钢打就的磁石,牢牢吸尽人的注意,徐婕妤您好似根本未曾侍寝吧,哪里需要避子?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绝不是无心的。
徐绵定一定神,坦白的道:自然并非陛下,而是出于别的缘故。
哦,那这个人会是谁呢?赫连伊雅好似很有兴趣,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假做吃惊的道:难不成,是宋旸公公?都是千年的狐狸,还玩什么聊斋啊!徐绵被她逼问得无奈,只得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赫连伊雅的嘴张得更大了,难不成你俩已经有过……看她的脸色不似震撼,倒像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徐绵原本不十分相信宋旸能保守秘密,但从眼下的情状来看,至少迷药一事宋旸并未向赫连伊雅吐露半分,不过以此女的聪慧,想必已经猜出少许。
徐绵总归豁出去了,不怕私情曝露人前,她淡定的点点头,有过一两次。
重点是以后还可能会有,而面对宋旸这头贪狼的馋劲,她又没办法推脱,所以还是得做点预防措施为好。
赫连伊雅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也就不再为难她,只沉吟道:这……我若是帮了你,只怕他会怪我的……看来她与宋旸还真的联系紧密,徐绵虽对这茬耿耿于心,眼下却没工夫计较别的,只干脆的道: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她若是不信任赫连伊雅,也不能来寻她帮忙。
赫连伊雅微笑起来,娘娘果真是个爽快人,话锋一转,可是那药……连我也未能有十足的把握,陛下给了我方子,我却未另外找人验过,不知药性轻重如何。
她滴溜溜的望向徐绵,万一药效过剧,伤了娘娘脉息,以后您再不能有所生育,却又如何?徐绵不是没想过这层,她天性里其实是喜欢孩子的,想到以后可能再无法有自己的子嗣,固然会有些惋惜;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不能舍出这份狠心来,终究会贻害无穷。
想到此处,她坚定的说道:一切后果皆由本宫独自承担,断不会令妹妹烦忧便是。
赫连伊雅等的就是这句话,莞尔道:娘娘都这样说了,我还能不从么?她灵巧的翻了个身,很快从梳妆台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张薄纸来,上头墨迹分明,俨然是药方的样式。
拿去吧,可别说是我给的。
赫连伊雅努努嘴,显然不打算留客。
徐绵感激的欠了欠身,将方子拢进袖里,本待离去,忽的想起什么,又踌躇问道:你……就没有为自己打算过以后么?明眼人都看得出隆庆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如,还这样胡天胡地,迟早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
赫连伊雅但凡有些心眼,总该为自己留条后路,或是悄悄断了那药,生一个孩子也好。
隆庆帝再忌惮,总不会弑杀自己的骨血,即便不能继承大统,好歹可以开府封王,总好过以一个异族玩物的身份下葬。
可赫连伊雅似乎从来没考虑以后似的,这就令徐绵十分不解了。
莫非她这样的信任宋旸,觉得宋旸在皇帝宾天后能代替隆庆帝庇护她么?徐绵都没有这样明确的自信。
赫连伊雅嫣然笑道:想那么多有什么用?难道定要活到七老八十、看着自己发秃齿脱,那未免太难看了。
只要能在死前尽力享受过一切富贵荣华,又有什么可惋惜的?晨曦的微光为她周身笼罩上一层金粉的微粒,纤弱优美的身形好似仙子下降——却是位断情绝爱的古怪仙子。
是个狠人。
徐绵在心中默默感叹道,再度欠了欠身便告辞离开。
待她去后,赫连伊雅方起座将纱帐背后的珠帘拉开。
出来吧。
她打着呵欠说道。
纱影遥遥,现身的却是气息冰冷的宋旸,倘若说他平时就板着一张死人脸,现在这死人则被重新钉进了棺材。
赫连伊雅瞧着这模样倒颇为有趣,方才我与徐婕妤的谈话你都听到了,有何感触?宋旸并不看她,只牢牢盯着殿门的方向,半晌方冷声道:她胆子够大,你也真够体贴。
昨日夜间徐绵那片刻的失神,已经令他觉得不对。
宋旸是何等机敏警觉之人,立刻想到是刘惜君的身孕让徐绵自危若此——她不敢对自己坦白,就只有向别人求助了。
赫连伊雅娇笑道:我看她也未必是诚心的,不过是谨慎些而已,我若是她,也不敢将赌注押在一个公公身上,你说呢?宋旸横她一眼,你给她的那药是真的?当然。
赫连伊雅真诚的点点头,我从来不骗人的。
似乎很能体会宋旸身上那种挫败感,她盈盈笑道:其实你又何必急着生闷气,若是不甘心,暗地里将那药掉包就是了,或是使些法子偷回来,我想她并不好意思再向我讨要。
不必了。
宋旸默然片刻,重重的吐了口气,她定要如此,我也由她,只不过——那半截话好似被掐断的香灰般,戛然而止。
赫连伊雅等了半日也没听到,遽然抬头,却看到宋旸眸中一片漆黑弥漫,令她心惊不已。
她不免暗暗地为徐绵默哀起来:这位徐姑娘欺骗了天底下最痛恨欺骗的人,看样子日后要有苦头吃了,阿弥陀佛。
*徐绵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落入死太监掌控之中,犹在庆幸自己的深谋远虑。
药方子虽已取得,要将那几味药材配齐仍需功夫,徐绵也不着急,只待这阵风头过去,再慢慢地同太医院交涉。
至于刘惜君那副落胎药经由宋旸的协助,很快便已到手了,徐绵嘱咐人好生送去刘惜君的住处,对方自是千恩万谢。
至此,徐绵总算松了口气,虽说她并不惧怕刘惜君那所谓的把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不想平静的生活里横生枝节,何况马上要腊月了,谁都想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只是她却不曾想到,伴随着今冬第一场大雪的到来,刘惜君摇身一变又成了皇帝身边的宠妃,她那肚子非但未肯消退,反倒越发丰隆了。
白檀小心将院中折下的红梅插在美人觚中,叹息道:刘良人真是好福气,这么快就怀上龙种了,这下谁还敢小觑她。
是啊,徐绵也是小瞧了她,没想到刘惜君的胆子比天还大,不止给隆庆帝戴了顶绿帽子,连喜当爹都冒出来了,佩服佩服。
57、小产 ...刘惜君这趟东山再起, 做人做事比先前圆滑了许多, 并未因腹中的龙子而举止骄矜、目无下尘。
隆庆帝人到中年不想还有意外之喜, 自然得意非凡,除了恢复刘惜君素日的待遇外, 还额外给了她许多赏赐,刘惜君并未独吞,而是悉数分赠给宫中的各位嫔妃姐妹。
徐绵与她曾是泥途知交,感情非凡,因此刘惜君给她的礼物也最多最丰厚。
她甚至不惜挺着肚子亲身前来探视。
徐绵支走众人,只留下二人在内殿说话。
她看着刘惜君腹部的曲线,轻声笑道:这孩子来得真是时候,一下子就帮他母妃复宠了, 是个贴心的孩子。
刘惜君的容颜似有些落寞,徐绵,你是否觉得我太过贪慕虚荣、口不应心?徐绵挑了挑眉, 不置可否。
她并没什么可说的, 刘惜君恋栈荣华也好、苟且偷安也罢, 不过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只是刘惜君既然打算利用这个孩子, 又何必巴巴的找她求什么落胎药呢,这般的出尔反尔,未免令人觉得滑稽。
刘惜君叹道:你不明白, 我也是身不由己。
她缓缓抚摩自己的肚腹,那里的弧度还不明显,因为月份还不太大, 可是瞧她的神情,仿佛孩子已经成型,正在强健地踢她一样。
刘惜君神色温柔的道:这个孩子,来得虽是意料之外,可既然命里如此,我又怎能甘心将他舍弃?他是我骨中骨,肉中肉,你说,我能狠心杀掉自己的骨肉么?徐绵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并非她为人冷漠,实在是刘惜君以前的种种都足以证明,她绝非这样一个为爱所支配的女人。
母爱的力量虽伟大,但足以使刘惜君冒如此大的风险么?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刘惜君知她不信,遂轻轻笑起来,是啊,自然还有些别的l*q缘故。
她看着徐绵,眼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许是妒恨,也许还掺杂些别的什么,她轻轻摇着头道,徐绵,你不懂,保住这个孩子,也是保住我们母子二人的性命。
陛下病势反复,眼看朝不保夕,一旦大行,谁又能拯我于水火之中,唯有一个真真切切的龙子,才能使我在这宫里占些分量,我还年轻,不想早早地死去,这样有错么?女子泪光盈然,神情怯懦惊惧。
她所说的,也正是徐绵一直以来的想头。
徐绵唯有叹息,可是你做出这样的事来,委实太大胆了些。
一旦被人发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刘惜君苦笑,我不比你有人爱怜疼惜,这宫里人皆不可依靠,我只有靠自己了。
说到宋旸,徐绵便有几分不自在,她至今仍拿不准自身对于宋旸是种什么感情,仅仅是利益上的牵绊,或者还有别的情愫?但是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她如今能活得这般自在,多少有些恃宠生娇的成分——若非宋旸明里暗里的周全,她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大概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徐绵也便无话可说。
刘惜君叨扰完毕,便要起身辞去,徐绵却又蓦然叫住她,你宫里的那个守卫……可有叮嘱他保守秘密么?刘惜君轻声颔首,自然,我已给了他一笔银子,远远地打发他回老家去了,毕竟情分一场,想来他该知足。
说得好像余情未了,她眼中却一片冷然。
刹那间徐绵便已洞悉她的念头:只有死人才能彻底保守秘密,看来刘惜君是要斩草除根了。
怪不得都说为母则刚。
至于徐绵,她当然拿不出这样的狠心来,且不说她见了血都能吓得半晕,就算真有心反抗,宋旸伸根小指头就能将她捏死——还是别轻易尝试的好。
既然决定让皇帝认作孩子的父亲,那副落胎药自然用不着了,刘惜君原封不动的交还到她手中,叹道:这样伤天害命的东西,还是趁早扔了吧。
徐绵掂着那沉重的包裹,心里却默默地决定留下:或许将来有一日,她能够用得上。
*临近年关,宫中又将有添丁之喜,隆庆帝可谓龙心大悦。
可巧刘惜君的生辰紧邻着腊八节,皇帝便吩咐了尚宫局着意操办,万万不可马虎。
诸位妃嫔自然也应前往道贺。
腊月初八的早晨,徐绵饱睡一宿过后,便精神饱满的起身,任白檀为她更衣。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宴会她已参加许多,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至于隆庆帝那头,美人也有了,孩子也有了,正在踌躇满志之际,自然不会留意她这位旧人。
只需照寻常打扮,些须添些装饰即可。
白檀小心的将一支明珠缀银簪替她挽到鬓发上,稍稍退后两步,打量着道:新岁将至,娘娘倒像是减了几岁年纪,更显风致了。
胡说!徐绵嗔着她,心里其实挺喜欢这丫头嘴甜。
是真的。
白檀辩道,越发仔仔细细的查看自家主子的身量,从前只觉得主子您纤弱清雅,如今瞧来却更显稳重大气,比起江贵妃等人的气度也不差许多呢!什么稳重大气,无非是调侃她从前像个孩子罢了。
徐绵的目光落在镜中的自己身上,险险便是一惊,她历来是那种幼女般的身材,虽不算矮,可是前后一般平,毫无成熟韵味,那一把骨头摸上去大约也没啥手感——真不知宋旸当初是怎么盯上她的。
可是如今瞧来,胸脯比前高了两寸不止,匀润充实,隐约还能看到前凸后翘的曲线,莫非因为她已不再是大姑娘了?徐绵暗自心惊,大约是因这些改变是在潜移默化中产生的,她也未曾发觉,可宫里的女人都是老君炉里炼出的火眼金睛,未必瞧不出她的变化,那便遭了。
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徐绵换了一身略为宽松的裙装,另外加上一件紫貂皮大氅,务必要将那些多出来的脂肪遮住。
好在白檀未经人事,不晓得这些关窍,徐绵如此作态,她只当是畏寒——这大冷的天,还得巴巴的赶去祝寿,皇帝也太给刘良人脸面了!主仆俩带着贺礼来到刘惜君殿中,只见嫔妃们已簇拥一堂,分外热闹。
江清月不用提,她的贺礼都比别人多出一倍,就连赵皇后亦强支着病体,勉强含笑前来。
徐绵悄悄打量这位皇后的面容,只觉其苍白如鬼,看来那具悬在房梁上的尸身着实将她吓得不轻。
赵皇后见了她都像是怀有鬼胎,神思飘忽。
看来亏心事果然不能多做,就算律法不能制裁,冥冥中也会有鬼神将自己吓病了。
徐绵暗暗感叹道。
众人寒暄了一阵,方见得赫连伊雅挽着隆庆帝的手臂姗姗前来。
徐绵原想着打过招呼便走,眼下也只好随着众人屈身行礼问安。
众人对这姓赫连的异族妖妇皆没好感,只是碍于皇帝近在眼前,才让这妖妇借了光,亏得她居然能面无愧色、堂堂正正的跟着受礼,众妃皆恨得牙根痒痒。
徐绵却是见怪不怪了。
隆庆帝朗然道了平身,赫连伊雅的目光便着落在徐绵身上,多日不见,婕妤娘娘好似丰腴了。
徐绵真是服了这人混说白道的本事,明明前几天才见过——为了要那副避孕的方子。
此等事自然不能当着皇帝的面吐露,徐绵只得红了脸,含含糊糊的道:许是近来天寒懒怠动弹,又吃得多些的缘故。
众妃皆以袖掩口,赫连伊雅则莞尔转身,不再提起。
好在徐绵的厚脸皮是跟着宋旸修炼出来的,不会为此等小事着恼。
不过,她模模糊糊感到赫连伊雅对她是有几分敌意的,即便不至于恶意针对,至少也是存心戏弄。
那么,果然是因为喜欢宋旸的缘故么?看来死太监魅力不轻,四处招惹的烂桃花也不少。
正胡思乱想际,刘惜君亦由侍女搀扶着出来了。
她这肚子长得格外慢些,膨胀得亦不十分明显,大约是悄悄束过的缘故——总不能让隆庆帝这位干爹发现端倪。
徐绵既已答应保守秘密,自然得说到做到。
她尽量避免与刘惜君的目光对视,只在对方敬酒到她身前时,才装模作样的说上一句,恭喜妹妹。
脸上亦摆出和其他人毫无二致的微笑,虚情假意却又不失客套。
刘惜君今日穿着百蝶穿花的棉褶裙,外套白狐皮大氅,整个人亭亭如一株白梅花,清新怡人,看得出是精心设计过的。
比起众妃的花团锦簇,她这样浑然天成的风雅自然更能夺人眼球。
果然越发进益了,就不知她能靠这个孩子支撑多久,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徐绵默默想着,忽听耳畔脆声传来,却是刘惜君嫣然向她举杯,妾身入宫多时,承蒙姐姐照拂,如今就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
说是茶,其实是炖得酽酽的红枣雪耳羹,她孕中如何能吃茶,且这样一盅一盅的逐个敬来,不过礼数尽到就行了。
徐绵杯碟中倒是十足十的玉液琼浆,入口绵软,后劲却大。
她虽不胜酒力,但众人皆已饮了,她也只好有样学样的囫囵咽下,只觉喉咙里火辣辣的烧。
刘惜君浅笑举杯,抿了一口后便欠身告退,正欲回到隆庆帝身侧不知是哪一个忽然惊叫起来,哎呀!刘良人的衣裳怎么有血?徐绵正觉头昏脑涨,努力睁着两眼望去,只见刘惜君不知何时已瘫倒在地,洁白的衣裙上盛开点点血花。
58、不像话 ...众人都不是瞎子, 自然看得出刘惜君的状况糟糕透顶。
这怀了孕的女人是最经不起摔的, 何况刘良人腹内还是最最珍贵的龙裔——隆庆帝早前已请高僧看过, 都说这一胎是个龙子,无不称颂有加。
偏偏刘惜君不知保重, 却于此时出了岔子。
众妃先是愣神,继而便各自忙乱起来,又是招呼内监将那臃肿的身形抬进内殿,又是巴巴的请人唤太医来。
可是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倒下……汪才人觑了徐绵一眼,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道:方才刘良人是给徐婕妤敬过酒之后才出事的吧?看来徐婕妤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
当初徐绵荣幸封为婕妤,这汪才人第一个赶来趋奉她,如今稍微有点败露迹象,她便赶着踩上一脚, 生怕落于人后似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徐绵在心底将其痛骂一阵,同时脊背上却有涔涔冷汗落下:刘惜君这段时日与她走得最近,一旦出事, 的确是她嫌疑最大;且就算见红的事与她扯不上干系, 若被人知晓这孩子的真实身份, 她一样逃不脱包庇之罪。
徐绵有点后悔当初的心软, 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宋旸的话一了百了呢!她不便为自己伸张正义,幸而江清月还记得她, 淡淡的望向汪才人道:事情还未查清楚,汪才人,还望你谨言慎行。
汪才人面上流露些怯色, 悄悄隐没到人堆里,果然不敢再多嘴。
众人皆是屏气凝神,细听里头的动静。
刘惜君昏迷未醒,自然发不出痛苦的呻-吟,但这样肃穆庄严的气氛,却使人心底更加沉重。
世上能推己及人的毕竟是少数,在座与刘惜君交好的不多,虽不至于因她丧子一事感到高兴,至少可说松了一口气,除去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不过当着隆庆帝的面,她们毕竟不好将这份轻松流露出来。
唯独赫连伊雅依然我行我素,仿佛此事混不与己相干似的,甚至懒洋洋的说道:陛下,还要在这冷风里站多久啊?臣妾都快要冻死了。
众人皆是瞠目,而隆庆帝居然不出言斥责,只倦怠的点头,你若受不住,就先回去。
赫连伊雅真个屈身告退。
众妃看在眼里,又是一阵妒从心来。
赫连伊雅说冷倒不是开玩笑的,这院中别无杂树,四面透风,的确凛冽得厉害。
徐绵的两腿倒像风干的腊肉干,结结实实杵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可没胆子如赫连伊雅这般肆无忌惮,只得悄悄搓了搓僵硬的双手,暖和一下冰冷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太医总算出来,诚惶诚恐地俯身道:陛下,刘主子腹内的皇嗣……没能保住。
他还未说完,汪才人便啊的一声,夸张的后退两步,及至发现众人皆是适当的流露出怜悯,不及她这般浮夸,汪才人这才尴尬溢于言表,恨不得寻个地洞钻下去。
到底心思浅薄了些,急于表现,反倒弄巧成拙。
徐绵暗叹,目光悄悄停驻在隆庆帝身上,却见这位皇帝陛下纹丝不动,神色幽寂,安静得出奇。
他只漠然说道:你知道什么,一五一十的道来。
那太医抹了把汗,这才细细的说出结论,事实与众人猜测的并无二致,刘惜君饮的那碗红枣雪耳羹中,加了分量不轻的红花、牛膝、草乌等物,都是滑胎的好药。
方才敬酒的间歇,她所饮下的汤羹分量,已足以毁掉一个孩子。
徐绵松了口气,那就不关她的事了,她可没能力在刘惜君饮食里做手脚,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在这个故事里,她毕竟不是主角,别人犯不着害她。
徐绵头一次庆幸自己是个炮灰,哪怕总是一死,晚死总好过早死。
江清月此时发话了,陛下,臣妾记得,刘良人今日用的庖厨,是从椒房殿借来的。
这也是皇帝赏的脸面。
刘惜君一个小小的良人,哪来的好厨子,要在她宫里办腊八节,诸事齐备,少不得得借几位主子娘娘的力,当时赵皇后为表贤德,才主动提出从椒房殿的小厨房拨几个人使。
这一腔好心却变作恶意了。
赵皇后不禁涨红了脸,陛下,臣妾如何料得今日之事?且臣妾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皇嗣下手啊!徐绵悄悄的挪开寸许,既然轮不到她上场的机会,就用不着她多管闲事了。
她身后一个爽脆的声音却轻轻笑道:皇上,这有什么难的,只消到各位娘娘宫里搜一搜便是了,那人若要下药,必定不会只藏一份,兴许还有多的呢。
原来赫连伊雅竟还没走,方才是她说飕飕冷风吹得难受,这会子院里七嘴八舌吵起来,她反倒来了精神。
这姑娘竟是个火上浇油的好手。
徐绵决定,无论如何不能与赫连伊雅成为敌人。
听着她天真烂漫的言语,赵皇后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正欲呵斥,隆庆帝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木然道:皇后不必急躁,既然要查,自该查个清楚,朕不会冤枉任何人的清白。
赵皇后无奈,只得勉强应道:是。
其实,往来宫人虽多,可谁能在皇后眼皮子底下行事,便真如此,也是她这个做皇后的失职,赵皇后无论如何甩不开干系。
可是,她堂堂皇后之尊,有必要这样忌惮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么?徐绵只觉殿中的气氛诡谲莫测,仿佛谁都是凶手,谁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令她相当不安。
她甚至担心会从芳华殿里搜出那包药粉,如此一来,连她也有了洗不清的嫌疑。
事实证明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别人犯不着陷害她,东西的确是从椒房殿里搜了出来。
除了些许气味不明的根茎须末外,竟还有一个木雕的小人,胸口亮生生的扎着一枚银针,背后还刻着刘惜君的生辰八字。
看来赵皇后并非无心之失,而是存心咒诅刘良人与她腹中之子!隆庆帝神色大变,用力将木人扔在地上,冷声道:皇后,你作何解释?赵皇后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呼出的气息在冷风里结成严霜,嗖嗖的如箭一般射在她身上。
她甚至无力为自己辩脱。
坚称无罪么,哪个罪囚会老实承认自己所犯过的冤孽,她说了别人也不信。
赵皇后唯有颓然垂下高贵的头颅。
隆庆帝脸上掠过一线失望,沉默片刻后,吩咐道:来人,送皇后回宫,无朕旨意不许出椒房殿半步。
立刻便有几个精干的侍卫出来,扶着仓皇失色的赵皇后出去。
皇帝的神情似乎疲倦非常,虽然里间还躺着一个刚刚丧子的爱妾,他也无心探视,只恐又勾起一层伤心事,遂由宫人搀扶着,仍旧回去太和殿中。
徐绵面对这戏剧化的变化,只觉两条腿跟在地上生了根一般,艰涩异常,脑子里更是木木的理不出头绪。
彼时江清月正恭谨的目送皇帝离去,忽听耳畔徐绵生涩的道:娘娘,这次的意外……是您主使的么?语调犹疑,似乎是很愿意相信她的——然而终究存了一丝怀疑。
你为何这样想?江清月迅速地看她一眼,本不以为然,见她神思恍惚,只得正视着她的脸,肯定的道:不是。
不是么……徐绵依旧喃喃。
江清月懒怠与她就此事多加争执,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本宫用不着煞费苦心去对付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你若有心,不如多去看看刘良人吧,她刚刚失子,必定难受的很。
说完,也启步离开。
如今皇帝震怒,皇后又被禁足,宫中上下自是人心惶惶,少不得她这位贵妃安抚打点,如此重任自不可轻率。
徐绵望着霎眼间变得幽寂冷清的宫室,心里颇不是滋味。
原来富贵荣耀来得快,去得更快,众人的态度更是最明显的风向标,皇帝的风吹向谁,她们就跟着趋向谁——刘惜君苦心经营一场,终究是落得满手空空罢了。
汪才人方才讨的没趣太多,有心找补回来,遂悄悄捏了捏她的手道:咱们进去看看刘妹妹吧。
隆庆帝痛失幼子,想必是无意召嫔妃侍寝的了,不如就在刘惜君这里卖个乖。
兴许皇帝心疼她,日后还会过来探视。
徐绵明知对方虚情假意,也只得勉强点了点头,她的确想知道刘惜君的情况。
方才诊脉的太医还守在里间未去,见了二人便叹道:良人主子服下猛药,此番受损不小,大约总得将养数月,才能逐渐痊愈。
那她以后还能生么?汪才人快人快语,想必这才是她最为关心的问题。
太医迟疑一下,还是坦白的摇了摇头,想必是不能了。
须知女子禀赋柔脆,刘主子又被虎狼之物侵体,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哪里还能指望再度生养呢?汪才人轻快的哦了一声,不知是同情亦或幸灾乐祸。
徐绵却快活不起来,仿佛有一根细绳吊在五脏上,拉一拉,便牵痛几分。
她看着刘惜君苍白昏睡的面容,心中只觉得惨然,宫里的斗争残酷如斯,一个人再聪明再有手段,也不过沦为强权下的牺牲品而已。
刘惜君再糊涂,再怎么势欲熏心,她至少没想过去害谁。
可如今……她甚至连后半生的希望都被摧毁了。
徐绵悄悄将被褥掀开一角,只见底下是大片的洇湿。
颜色似乎像血,已经显出乌黑而近于褐色,淡淡的刺鼻的腥臭气息,仿佛榻上躺着的已是一个死人,正在逐渐腐烂。
看着眼前这副惨象,徐绵只觉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她不自禁的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徐绵已经身在自己的芳华殿中,身在宋旸的臂弯里。
这个人的衣裳有清淡好闻的香气,与刘惜君殿里那种血腥可怕是截然不同的。
宋旸正在喂她喝一盅参汤,她要是再不醒来,这死太监大概就要用口唇相渡之法给她送下去了——幸而她醒的及时。
徐绵瞪他一眼,有气无力的道:适才怎么没看到你?这会子反倒神出鬼没的现身了。
宋旸颐然道:我自然只在有用的时候露面,这才是最适合宫中的生存之道。
细想也是,宋旸似乎从不掺和这些嫔妃间的倾轧斗争,因此才能得隆庆帝十分信任,且能从容的行走于各位主子之间,游刃有余——仅有的几次破例,貌似也是因为她。
那参汤又苦又涩,可毕竟是补气的良药,徐绵嘬着唇胡乱抿了几口,仰头问道:今日的事你想必是看在眼里的,你觉得像是皇后娘娘干的吗?是不是又如何?眼下证据确凿,陛下说她是,她就是。
宋旸放下汤碗,取来旁边的蜜饯,捻起一枚塞到徐绵嘴里,喂兔子似的,听你的口气,似乎有些疑虑?徐绵痛恨他这种套话的本领,但鉴于蜜饯的滋味十分可口,她只好大人不记小人过,点了点头道:莫说刘惜君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即便生来又如何,纵使为妃为嫔,如何能威胁皇后的地位?她有些迟疑的补上一句,兴许是某些人一箭双雕的计策。
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这个某些,指代可谓十分明显了。
宋旸将指腹上腌渍果子外层的蜜汁细细吮净——方才递到徐绵唇边的——看得徐绵一阵脸红耳热,险些命他住手。
不过宋旸向来毫无羞耻感可言,比这更不成体统的事他都做得出来呢,徐绵只敢在心里叱骂而已。
你疑心是江贵妃所为?宋旸平静注目着她。
徐绵默然,她当然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她就是这么猜想的。
就是这个结论令她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最令她不安的是,她不知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
倘若江清月是这么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蛇蝎妇人,那么她一直以来的投诚算什么呢?是,或许她对江清月的效忠也不过是七分真意,但即便是利益的交换,她也不愿与虎谋皮:焉知她以后的下场不会比刘惜君更糟?更有甚者,她也可能被这样的环境同化,变成一个心性狡诈、毫无情义的毒妇。
许久以来,徐绵即使见过了宫中种种可憎的面目,她也希望自己能坚守独善其身的原则,而不是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那样与死亡又有何异?现在她却陷入意外的迷茫之中,一个人若是连方向都看不清楚,自然只有驻足不前。
宋旸静静地听她说罢,却沉吟道:我看不见得。
徐绵诧异的从床上坐起,哪怕宋旸跟着添油加醋的大骂,她都不会比现在更惊异。
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宋旸居然反过来为江清月说起话来了?难不成是女主光环太耀眼,连太监的魂也勾去了?少拿一副见鬼的表情瞪着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宋旸在她眉心用力揪了一下,待看到一个明显的红印子,这才露出恶意的微笑,你看得到的,别人自然也看得到,这样一箭双雕的戏码,既害了刘良人,又打压了皇后,你以为陛下就想不到这点么?徐绵沉默了,她想到方才江清月的面容,平静之下亦是暗流涌动,想必她亦知道宫中的舆论会对自己多么不利——这般看来,或许此事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况且,要在皇后宫里做手脚也实属不易,就连江清月也未必能布置得如此精妙吧?此事不与你我相干,就不必白费脑筋了。
宋旸闲闲说道,倒是你,方才为什么晕倒?我怕见血。
徐绵别扭地转过头,一句话十分简洁。
是么?那一夜你精神倒是好得很,也不见晕过去。
宋旸挑了挑眉。
听到这种厚颜无耻的话,徐绵满脸通红,奋力将一个荞麦皮枕头扔过去。
她又不聋,当然听得出宋旸话里是哪层意思:都说三句话不离本行,这死太监倒好,句句都能扯到男女欢好上头。
她恨声骂道:下流!宋旸侧身避过攻击,俯身压住她的胳膊,拨弄着她薄薄的玉色耳轮道:你不是也很喜欢么,嗯?徐绵唇上还沾着蜜饯果子清甜的香气,宋旸愈发爱不释口,恨不得连皮带肉吃下去似的。
虽然是白昼宣淫,徐绵料定他已将门口的守卫支走,呼喊亦是无用,除了认命还能怎么样呢?宋旸说得不错,她的确是很喜欢的,不止喜欢,还享受的很。
徐绵抱着他的脖颈,感觉到对方幽凉的气息如影随行附在自己身上,心里不可自抑的产生一点冷意:哪怕是在这样两厢清热的时候,她依然在害怕。
说不上害怕什么,但正是这种未知最令人恐惧。
她生活的重心已渐渐偏移,甚至已不自觉的依靠起宋旸来,但,这个人又是否真的可靠呢?她所认识的宋旸,真的就是那个真实的他吗?许多的疑惑似寒夜中的萤火,一点一点闪着微光,照亮她未卜的前途。
这些受不住冷的小小生命,要消失也是很容易的,到时她又该何去何从?刘惜君已然为她提供了前车之鉴,原本唾手可得的风光,转瞬便已化为乌有。
不止如此,她以后再不能生育了,对任何一个女子而言,这都是莫大的不幸,无论她是否愿意承担生儿育女的苦楚。
这会是老天爷的一种警示么?察觉到她的失神,宋旸加剧身下动作,重重顶了她一下。
徐绵嗯哼出声,心思仍是飘飘然,只觉得对方汗津津的脊背紧贴着自己手掌,这一点倒是真实可靠的,虚境里唯一可触摸的存在。
宋旸紧贴着她的耳畔,柔情款段的说道:阿绵,你说咱们要个孩子好不好?徐绵悚然一惊,立刻想起刘惜君还给她的堕胎药来。
这时候她若是坦诚的向宋旸陈述利害,或许宋旸愿意和她讨个商量,他虽然蛮横,也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然而眼前的女子第一时间就选择了隐瞒,徐绵轻轻避开他的目光,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似乎是认可,似乎又是轻微的嘲谑:你这人真傻!她终究是不信任他的。
宋旸的眸子暗沉下来,原本清亮的眼瞳中笼罩上一层阴翳。
他轻嗤一声,几乎凶蛮的抓紧徐绵的手,恨不得将其拆吃入腹,生生死死永不离分。
徐绵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不安,怯怯的看他一眼道:你吃错药了?她记得隆庆帝服食的丹药都是巩固阳元、利于房事一类,该不会宋旸偷偷从御前拿了几粒吧?不然怎的越战越勇。
身为一个太监,居然如此勇猛,这像话么?59、葬礼 ...当然是不像话, 不过宋旸任性起来很少有能阻止他的时候, 徐绵更是无力阻止。
甚至与在她软语央求宋旸别将那些脏东西留在她体内的时候, 这杀千刀的仍是一意孤行,按着她的肩膀不许她起身。
徐绵恨不得一气捏死他。
等着死太监离去后, 徐绵赶紧披衣下床,吩咐侍婢递水进来洗浴,只说噩梦出了一身的汗。
然而在浴桶里,她却采用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一条腿架在桶沿上,半边身子倾斜着——但愿如此就能将宋旸的子孙尽数歼灭,让它们在热水里荡然无存。
那侍婢看得目瞪口呆,徐绵于是略显尴尬的同她解释, 睡里抽筋,不得不如此。
侍婢忍笑,娘娘花样繁多, 婢子们总看不明白。
呵呵, 她花样再多也比不过宋旸这位登徒子的好算计, 徐绵愁上眉梢, 觉得自己得加紧施为,及早将那副避孕的汤方配齐。
赵皇后残害皇嗣,又事涉巫蛊, 按说废后的旨意便可定下来了,但隆庆帝却并未声张,反倒有意按压此事, 只嘱咐皇后在椒房殿静养,另将太子楚燿交由贤妃抚养——楚燿未及弱冠,自然算不得成人,仍需长辈抚育教导,宫中诸妃,江清月已有自己的孩子,未必肯用心,余下资历较深而又无子的嫔妃,就只有这位贤妃郑氏了。
许是虑及朝政动荡,隆庆帝才不肯轻易废后,不过被人夺走自己的孩儿,对一个母亲而言,已然是巨大的痛楚,赵皇后本就因刘良人失子一事颇为不安,如此一来,自然更添忧惧,病势也愈发沉重了。
徐绵总疑心此事中另有些别的隐情,但正如宋旸所说,此事究竟不与她相干,她能独善其身,已经足够幸运。
徐绵唯一能做的便只有默然,默然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以及,漠然的到椒房殿中侍疾。
短短半月间,赵皇后接连咳了三次血,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只说是脏腑损伤过剧的缘故,追根溯源,究竟病从心起,非药石可救。
看来即便皇帝不颁下废后的诏书,她自己亦撑不了许久了。
依着次序,这几日该徐绵侍疾,她每日早早起身前去椒房殿,亲奉汤药,莫不体贴备至。
赵皇后很少有心情注意她的举动,要么倦怠的阖上眼,要么干脆望着头顶的青纱帐,想着不知名的心事。
徐绵对此并不介意,只求无愧于心就好。
时已薄暮,徐绵照例来到椒房殿侍药,谁知还未靠近内室,似闻里头隐有人声——是个男人的声音,浑厚而略带沙哑,听得出已经不年轻了。
徐绵用了好一会儿子功夫才领会过来,敢情是皇帝前来探视。
那守门的小丫头朝她讪讪一笑,陛下在里头呢,徐婕妤您且等一等。
神情却不无欢喜,自从皇后生病以来就希见隆庆帝,她们这些下人虽不敢替主子鸣不平,私心里却还是希望皇帝能多多关怀这位发妻。
无论赵皇后做错何事,总归是相濡以沫夫妻一场,不该形同陌路。
徐绵微笑颔首,不妨事的。
便自顾自的寻了张锦?№§∮杌坐下,又由着那侍女下去奉茶来。
虽不是有意偷听,赵皇后病中衰弱,隆庆帝说话的声音又略微大了些,免不了有几句传到外头人耳里,朕如今特为看你,你为何提起这些不快之事,是存心要赶朕走么?隆庆帝向来是温存而有耐心的,难得动怒,眼下这般,无疑是怪赵皇后不肯知趣。
隐约闻得咳痰之声,仿佛赵皇后满面涨红的道:陛下这样冤屈臣妾,难道就不容臣妾自证清白?隆庆帝冷冷说道:你还有脸谈清白?就算此事真是旁人冤屈了你,那药难道不是你预先安置好的,还有那些偶人,亦出自你宫里人的手笔,你自己先存了害人的心思,还要怪别人不给你留后路么?徐绵忙竖起耳朵正襟危坐,没想到机缘巧合竟能听到这桩公案,这下可得打起精神。
然而在那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半晌,才听到赵皇后惨然的寒笑,原来陛下早就在疑心臣妾,不错,臣妾是想借刘良人之胎陷害江贵妃,既如此,陛下为何还不颁旨废了臣妾,立江氏为后,这不正应了您的心思么?看来赵皇后果真病中昏聩,说话这般不留情面。
徐绵默默忖道,心中疑惑稍解,看来赵皇后也并非全然无辜,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让渔翁得了好处罢了。
不过听隆庆帝的言辞,他似乎对一切了若指掌,那为何又这般轻描淡写的揭过?正如赵皇后所言,若厌恶她,眼下正是个废黜后位的机会,为何他却不这么做呢?房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大约是隆庆帝为妻子掖了下被角。
徐绵越发屏气凝神,但听皇帝叹道:你为何总与江氏过不去?她是贵妃,你是皇后,怎么也越不过你,你为何总是耿耿于心呢?赵皇后轻轻扭过头去,声音微哽,臣妾自知这个皇后做得不尽如人意,臣妾的燿儿亦远非陛下心中最出色的孩子,既然江氏母子聪颖贤惠,样样胜过旁人百倍,陛下很该早日令她取而代之,还顾及臣妾做什么?看来江清月的确是赵皇后心中哽着的一根刺,她可以不顾虑其他,却无法不害怕江氏的威胁——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保住楚燿的储君之位永无后患。
隆庆帝温声道:你明知朕与你相识于微时,情谊匪浅,当初即便太后不甚嘉许,朕也执意立你为后。
燿儿是朕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甫一出世,朕便下旨立他为太子,如此种种,难道还不能体现朕对你的心意?赵皇后的眼泪簌簌而下。
男人声音略微冷淡,朕原以为你与朕心意相通,可偏偏事与愿违,你每每拂逆朕的意愿,让朕如何不懊恼?后宫动乱,你不思安抚,反倒屡屡借机生事;赵家跋扈,你不思劝谏,每每为你那几个混账兄长求情,如此种种,怎能不损耗咱们的夫妻情分。
可见在你心中,权势、荣耀、富贵,样样都要胜过朕这个夫婿,让朕如何不心寒?徐绵不得不佩服隆庆帝的口齿,完全把赵皇后打压到了道理的最低点,可他却不曾想过,要不是他醉心天下,借外戚之势揽权,赵家如何会有坐大的机会?如今却又狡兔死而走狗烹,还指望赵皇后大义灭亲,是个正常人心理上都很难接受罢?要不是皇帝贪欢好色,广纳嫔妃充实后宫,不知节制,赵皇后又怎会由一个闺阁弱女转变为深宫妒妇?可知皇后的恶,生生是被这位夫婿逼出来的,可皇帝却反过来指责她不贤良,岂不怪哉?可惜赵皇后不能发现皇帝逻辑上的漏洞,反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啜泣。
隆庆帝静默片刻,终是不忍苛责,起身道:你安生养着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停了停,他复说道:至于燿儿的太子之位……你放心,若他不曾犯下大错,朕自不会轻易废了他。
即便他并非朕最钟爱的儿子,可长幼有序,储君之位,还是非他莫属。
说完便无话,大步走出内室。
徐绵听到珠帘清脆的敲响,忙垂下头,装作低眉顺目的模样。
好在隆庆帝无暇留意她,兴许只当她是个面生的小宫女罢了。
斯人已去,内室的赵皇后却仍枯坐着,周遭寂静如许,只听到她那一声声摧人心肝的啜泣,不知是悲,抑或喜。
方才的侍女奉茶过来,因抱歉道:徐婕妤您不如先回宫吧,皇后娘娘想必此刻无心见客。
徐绵料定亦是如此,她若是皇后,也不愿一副以妆花粉白的浮肿面孔见人——无关其他,这是皇后的尊严使然,端庄与体面,是一位皇后最大的荣誉,也是禁锢她终身的枷锁。
从椒房殿告辞出来,徐绵步下台阶时,便看到一华衣雍容的女子缓步而来,因向她致礼,贤妃娘娘。
贤妃年约三十许,不过她这一类的相貌向来是最不显年纪的,鹅蛋脸,微垂眼,唇角轮廓饱满,鼻梁又是那样的鲜洁挺直,称不上绝色,却让人忘怀——简而言之就是耐看。
固然贤妃获得的宠爱不多不少,已足以令她在这宫中难以小觑。
尤其是在隆庆帝将太子交由她抚养之后。
徐绵得知她来看望赵皇后,寒暄几句后,便各自离去。
白檀悄悄说道:贤妃娘娘的身子听闻素来不太好,连宫宴都甚少出来,如今瞧来倒无甚大碍。
徐绵漠然道,她要抚育太子,自然得强支起病体,免得辜负陛下厚望。
况且这些娘娘们时而病,时而好,随心所欲,比太医院还厉害些呢。
徐绵微微皱眉,回首相望,但见郑贤妃身姿端然,一举一动莫不从容磊落。
可正如她先前怀疑江清月的那般,要说得利,这位郑贤妃得到的好处也不少呢,只是宫里已有了两位巨头集火,她才不怎么引人注目罢了。
好好的怎么又胡思乱想起来,徐绵失笑,摇了摇头带领白檀回去芳华殿。
她却未曾留意到,待她去后,郑贤妃亦在台阶上伫立良久。
侍女见其眼眸深湛,似有所悟,不禁咦道:娘娘,您和徐婕妤很熟识么?自然不会。
郑贤妃莞尔,只是在她身上,仿佛看到某个故人的影子。
那侍女心思粗浅,又是个胆儿小的,忙缩了缩脖子,苦着脸道:娘娘快别说这些神神怪怪的话了,被人听见,还当是您是咒诅皇后呢,眼下您还是安生抚养太子殿下要紧,咱们也好向陛下交代。
我自然不会辜负陛下嘱咐,郑贤妃神情自若,对了,我让你去兽苑捉几只孔雀回来,你可有认真办去?侍女忙点点头,却又咦道:陛下对太子功课盯得甚紧,咱们却这样纵容太子玩乐,会否太逾矩了些?宽严并济才是正理,陛下是位严父,本宫自然该做个慈母才是。
郑贤妃柔声道。
也是,赵皇后亦是与隆庆帝一般严苛,所以太子亦不甚喜欢她,娘娘稍微放松些也是应该的。
侍女想到此处便放下心来,又笑道:那几只孔雀被舍人喂得痴肥不已,偌大的身量,婢子见了都吓得慌,亏得宋旸公公好本领,想法子收拢起来,奴婢这才没被爪子伤着。
他是皇帝的近侍,为咱们办事是应该的。
郑贤妃淡淡道,眼前掠过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容,轮廓依稀是与那人相近的。
只是那人的面貌更加柔和,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也多了几分眷眷的意味。
他也姓宋。
*赵皇后终究没能撑过今岁的冬天,长久的缠绵病榻,死亡对她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
她是在睡梦里辞世的,面容虽不曾带笑,至少可说罕见的平静。
正好,从此以后,她不再是万人之上的皇后,不必汲汲营营为权位奔波,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子,深埋于黄土之下,永享安宁。
徐绵恍惚里很能体会赵皇后的心境,但也仅限于感同身受,认真要她去死,她还是不肯的——她还年轻,有着无限的可能与希望,一旦死了却是什么也没了。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皇后的离世仿佛给了隆庆帝无限的打击,夜之间他便憔悴下去,如同隆冬里枯槁的树木,等到来年也不知能否再开出花朵。
一应事宜于是俱交由江贵妃料理,再有贤妃从旁辅佐,如此倒也井井有条。
封棺那日,王孙公子俱来宫中举哀,徐绵则不经意的偶遇了肃王楚沐。
自从上次的对食风波后,她对于此人委实有些厌烦,气量既小,又爱搬弄口舌是非,他就算长成一朵花也难有人爱。
幸好楚沐的目标不在她身上,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个江清月,勉强可算不幸中的大幸。
他今日似乎特为寻徐绵说话而来。
楚沐看着不远处指挥宫人的郑贤妃,她似乎总是柔声细语,就连吩咐人做事亦是一副和悦的态度,难怪上下都肯敬服。
楚沐却道:你要小心郑贤妃。
徐绵以为他担心郑氏会影响江清月在宫中的地位,因轻嗤一声,颇有几分不屑的道:贤妃娘娘并不算十分得宠。
莫说已然根基稳固的江清月,就连赫连伊雅也未必比得过——虽说皇帝悼亡爱妻,无心召人侍寝,可赫连美人的赏赐却没断过,可知她的日子多么滋润。
楚沐摇了摇头,就凭她从未失宠,这一点便不容小觑。
徐绵收起脸上的散漫,楚沐的话印证了她原本的猜想: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位贤妃娘娘无疑也是个人物。
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提醒我?按说楚沐与她无恩无怨,就算是为了补偿上次的挑拨生事,也不必特意前来补救,楚沐还没有这般的好心肠。
要说楚沐对她有意思,那徐绵更该诧异而且哈哈大笑了——因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幸而事情并未朝这样诡异而又狗血的方向发展,楚沐的目光悠悠投向远处,怅然道:我得感谢你救了那孩子,要不是你反应及时,他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她更不知会有多伤心。
所以,我得谢谢你。
徐绵好不容易才弄清这几个代指,原来楚沐是为楚熔落水一事前来谢她,算起来已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他却仍念念不忘,就算是为了江清月的缘故,也不必非亲自过问不可,莫非……徐绵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难不成,三殿下竟是……楚沐的神色倏然冷下来,抿唇道:小王还有事在身,就不多打扰了,先行告辞。
他越是这般讳莫如深,却越勾起了徐绵的好奇心,难不成楚熔竟是江清月与这位肃王殿下所生的骨血吗?若真如此,这两人的纠葛或许更深,也就不难解释楚沐为何会拼死拼活为江清月卖力了:对一位曾经的风流浪子而言,爱情或许难于持久,但子嗣的牵绊却是永恒的。
反正楚沐亦是天家子弟,从血脉上来讲,并不算玷污楚氏的忠正。
刹那间,徐绵心底掠过一百种戏剧化的故事情节,以致于她的眼睛紧紧凝睇在楚沐背后,徘徊不去,就连宋旸悄无声息的到了她跟前,她也未能发觉。
人都走了,还巴着不放,你也是够没脸的。
宋旸轻拍她的肩膀,神情肃杀。
徐绵回过神来,还有些呆呆,看得对方愈发不痛快。
不过是草草见了一面,就把你的魂儿给勾去了,你就这样轻浮放浪,经不起挑逗?宋旸冷冷说道。
胡说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绵怄得跺脚,这死太监喜怒无常,说出的话又夹枪带棒的,让人听了就生气——尤其是在楚沐每每出现之后,他的脾气愈显暴躁,简直跟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似的。
徐绵遍身缟素,发髻上亦只插了一根素银簪子,别无其他装饰,脸上亦未傅粉,一张清水芙蓉面,水晶琉璃眼,望一望就叫人三魂勾掉七魄,难怪都说女要俏一身孝,古人诚不欺我。
尤其她脸上还带着桃粉般的淡淡红晕,是因宋旸的误解而气急出来的,落在宋旸眼里,却是她方才得以与楚沐见面露出的羞红,恰恰是出轨的实证。
死太监心头邪火骤起,暗暗舔了舔唇角,按着徐绵的颈子就往她脸颊上亲去。
60、她的恐惧 ...徐绵觉得自己正遭到一头大型犬类的爱抚, 虽然那舌头的触感顺滑服帖, 但终究是不合时宜的。
何况是在皇后的葬礼上。
她更怕自己这副模样待会儿被人瞧见——宋旸这样用力吸吮, 可知她的唇会肿成什么样,别人瞧见了没准还以为她涂了胭脂。
好容易让他尽了兴, 徐绵连忙扯开两人的袖管,一脸正经的退后,竖目道:放肆!宋旸勾起嘴角,明摆着在说:你能奈我何?徐绵看得窝火,终究不好将他怎么着,趁着四下无人注意,放低声音问道:这时候你还敢四处乱跑,也不怕陛下怪罪?宋旸自己找死不要紧, 可回回都要把她拉下水,这就令徐绵不得不重视了。
死太监云淡风轻的道:皇帝正在为赵氏伤神,可有心思管咱们?便是离开个把钟头也不打紧。
这混账行子向来是半点同情心也没有的。
徐绵气咻咻的望着他, 虽然并不因赵皇后之死真心感到悲痛, 但既然皇帝这般重视, 她自然也不敢懈怠。
虽说如今是江清月统辖后宫, 她也不敢借救命之恩肆意胡为——规矩与人情根本是两码事。
况且,她又怎敢对女主挟恩图报呢?为了彼此的安全着想,徐绵只得撒一个善意的小谎, 软语道:你且挨过三五日,待这件事完了,你想怎么样就怎样。
宋旸又不是四处发情的种马, 总不至于一日不做就欲-火焚身吧?死太监挑了挑眉,真的?徐绵鸡啄米似的点头,只求暂且将他哄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且换得短暂的清净。
宋旸脸上显出相信的模样,至少愿意将她松开,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她鬓边的碎银簪子,闲闲道:方才楚沐找你为何事?徐绵无可奈何地道:他让我警惕郑贤妃。
虽然很不情愿宋旸这样盘问细节,万幸这种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宋旸飞快的瞟了她一眼,虽如蜻蜓点水般,徐绵却立刻注意到了,心中暗暗猜疑,但听他道:……贤妃不足为虑,你那位肃王殿下也忒操心。
别,论操心他可比不上您。
徐绵心中腹诽,面上也只好很狗腿的予以附和,谁知道那人是怎么想的,大约只是为从前的所作所为赎罪罢了。
自然是指从前屡次为难她的经过,谁知宋旸那敏锐的心脏立刻搏动起来,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徐绵语凝,她觉得自己比死了的赵皇后还冤枉:身为宫妃,半推本就的与阉人偷情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这阉人却还怀疑她有另外的奸夫存在,她还不如趁早投河清净!可无论哪种死法她都不想尝试,徐绵更不想失去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只得凄楚的望着宋旸,一副清白遭到践踏的模样。
她抓着死太监的衣裳,悲悲戚戚的道:你难道不相信我对你的忠诚?声音比那戏文里的唱词还柔美动听。
可惜宋旸软硬不吃,依然不为所动,那你为什么紧盯着他不放,他长得比我好看么?徐绵又噎了一下,她总不能说自己怀疑楚沐有个私生子——便真是如此,这种事她也不愿与宋旸商量。
宋旸并不是一个能共享秘密的人,至少对她而言,两人的关系永远也不可能到这种程度。
他们不过是一对各怀异心的奸夫淫-妇罢了。
徐绵想了想,违心的点了点头。
也不算十分违心,其实两人的容貌可谓伯仲之间,无非一阳刚一阴柔罢了,不过楚沐美名在外,又是京城诸多闺秀倾慕的对象,无形中便为他加了许多分。
宋旸咬牙,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敢在他面前称赞别的男人。
徐绵不知死活的接下去,什么胆子?说实话的胆子吗?及至她瞧见宋旸脸上堆聚起的层层阴云,这才后悔自己的玩笑开得过大了,正想抓紧挽救一下,譬如称赞宋旸的器大活好与稳定持久——这也是实话。
可惜已经晚了,死太监冷哼一声,甩手走开。
只留下徐绵怔怔的愣在原地,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意思。
她疑心宋旸会借丧仪来找茬——发妻辞世对隆庆帝打击巨大,这位温良的皇帝性情陡然变得无常,对待宫人也莫名苛刻起来,守灵夜里有两名宫娥悄悄打了个盹,皇帝就下令一人打了五十大板,那两人此生是没法下床行走了。
宋旸身为隆庆帝的爪牙,他想从百忙里挑出点毛病那是轻而易举之事,徐绵懊恼自己为何要与他作对,这下可得自作自受了。
但是宋旸的行事亦难令人猜透,徐绵惴惴了两三日,始终不见宋旸的动作,心中并无半分懈怠,反倒愈发恐慌:她知晓此人记仇得很,谁要是得罪了他,绝不可能得到宽宏大度的谅解,必得付出点代价才是。
她宁可两人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了,也好过这样提心吊胆的——说不定宋旸正是如此打算呢,借以考验她的心理素质,她却是最不经吓的。
赵皇后头七过后,宫中乱糟糟的氛围得以安定,许是高僧们所做的水陆道场起了成效,镇住了冤魂:然而赵皇后究竟算不上完全的冤枉,纵做了厉鬼,法力也有限。
然而隆庆帝似乎真的心中大恸,都云结发为夫妻,恩爱永不离,隆庆帝生前不见对爱妻多么体谅,死后反倒一心一意的缅怀起她来。
徐绵有时候真弄不清男人是怎么想的,说他专情吧,大小老婆并没少纳,其中一些的宠爱更是有例可援的;说他无情吧,何以在赵皇后病殁之后,这位皇帝陛下却又做出类似守节的举动呢?就连赫连伊雅也希得皇帝召幸,终日只在栖霜阁内自得其乐。
其余嫔妃虽然惋惜皇帝冷落自己,见此情景,心里却又好受许多:大家彼此彼此,饭锅莫笑菜锅黑罢了。
在这种凄风冷雨的情势下,谁脸上但凡露出点春色,必然会遭到众人的一直猜疑。
最煎熬的无疑是徐绵了,她是很想陪着大伙儿矜持守孝,无奈宋旸并不肯放松。
隆庆帝都戒了色,他却不肯;皇帝不愿召幸嫔御,他反倒夜夜往徐绵的芳华殿来,真是胆大妄为之极。
徐绵气得半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终归是留了案底在他手上:他若是嚷嚷起来,两人只好撕个鱼死网破。
再者,她对赵皇后并没有多么深厚的仰慕之情,拿这个来拒绝宋旸也是不妥当的。
于是两人越发恋奸情热。
徐绵见他总是不肯听从自己的忠告,偶尔柳眉微蹙,半真半假的同宋旸说起,你再如此胡闹下去,我可只有死路一条。
她并不是开玩笑,宫妃私通是重罪,除非她能够除掉皇帝自己做人上人——而以徐绵的心机与手腕,又决计做不到这点。
就算江清月愿意包庇,宫里也容不下她这样污点斑斑之人。
何况在皇后丧仪期间苟且,本身就触犯了皇帝的逆鳞。
怕什么,要死,咱们一起死。
宋旸轻轻啃着她雪白的肩膀,仿佛到了奈何桥上,这种香艳滋味仍然能够回味。
徐绵可没打算与他同赴刀山火海,因通奸致死,还不如殉葬填限,好歹能得一个清白的美名。
见宋旸冥顽不灵,徐绵只得暗自设法,她重又想起从赫连伊雅处讨来的那张避孕药方。
许是从前吃的亏太多,这次徐绵倒是学乖了,她并未轻率的向太医院讨要结果,而是自己从尘封已久的库房里寻了本医书出来,比照着上头的症候,一忽儿假做伤风,一会儿说是肚疼,慢慢将几味药材配齐,等攒够了一定分量,才悄悄的在小吊炉上煎服送下去。
准备不可谓不充分,然而百密尚有一疏,饶是这样的精心设计过,她却还是中了招。
变化是从月底开始的,起初徐绵只是发觉自己的月事迟了三五日,她葵水向来不准,也算不得稀奇,可是渐渐地食不甘味,偶尔还有干呕之症,这就令她不得不提防了。
那一日膳房呈上来的葱烧兔头,是徐绵平生所爱,她却没夹两筷子就扶着桌子尽数吐了出来。
看得白檀一阵目瞪口呆,兼且恼怒,想是这兔肉做得不新鲜,御膳房的人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奴婢找他们理论去!徐绵疲倦的将她按住,摇了摇头,心里很明白:兔肉没什么问题,是她的脾胃变得娇弱了,不该吃这些荤腥油腻之物。
这样突然的变化,令徐绵心内的惶恐与日俱增,她隐隐觉得自己有身孕了。
那药虽然回回在吃,未必就能杜绝所有中招的可能,况且草药未经提炼,功效未必来得精纯。
杯弓蛇影之下,徐绵并不敢请太医前来验证,连日常请安都推了,唯恐被人瞧出她有喜脉,嚷嚷得尽人皆知。
那些学富五车的老大夫们可是望闻问切的高手,徐绵可以想见他们脸上的骇然。
既然没法印证,徐绵决定宁可信其有。
她听说山楂有活血祛瘀的作用,怀孕的初期切忌服食,便从御厨房要了许多枣泥山楂糕来,顿顿狼吞虎咽。
白檀问起,她只说脾胃不佳,需些开胃的食饮,其实巴不得将腹中的这块肉扼杀在萌芽里。
谁知这野种居然分外坚固,徐绵少说吃了一斤的山楂,竟未有丝毫的不适感,反倒是小腹的隆起愈发明显了,影影绰绰可看到圆球状的轮廓——难不成这孩子知道他娘有心将他除掉,所以拼了命的也要与母体作对?要真如此,只怕生下来也是个犟头犟脑的逆子。
徐绵忧愁之余竟无计可施,她没有怀孩子的经验,也没有打孩子的经验。
她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不能将这祸端留下。
徐绵决定向宋旸寻求帮助——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况且,这祸事本就是他闯下的,他怎能置之不理——遂命白檀悄悄的递封信去,正如两人之前多次私相授受的那样。
白檀面上一派迷惑不解,为甚么事呢,总得有个由头吧?徐绵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入情入理的借口,怒而道:你告诉宋旸,若我不能见他一面,便只有死。
啧啧,这不是情人间口角威胁的言辞么?白檀大为惊异,却也很能理解自家主子的情绪暴躁:这段时日为赵皇后所做的水陆道场,锣鼓声不断,加之跪拜守灵种种琐事,几乎没能睡成一个整觉,自家主子若还能心平气和,那才是神人。
徐绵支走了白檀,自己且心神不灵的到房中卧下,数日来耿耿不寐,一沾枕头便沉入了梦乡。
做的梦意头却不甚好,一片空茫里,四处是喧喧闹闹的嘈杂声,仿佛有许多人围着芳华殿叱骂,淫-妇贱人等等恶毒的词汇层出不穷。
她自己却无力应对,只觉腹中绞痛难当,恍惚间有人将她抬到毡褥上,约略是要生了,腿间湿漉漉的,亦且有撕裂般的痛楚。
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那孩子可算钻出了头,继而是一个皱巴巴的通红的身子。
周遭并无人道喜。
徐绵还未来得及看他一眼,孩子便已被人抱走,说是要将其沉塘。
徐绵艰难的从榻上爬起,试图拦阻,谁知斜刺里却有一条白绫伸来,是哪个阉人阴恻恻的声调,奴才奉皇命,特来送主子上路。
喉间很快被索子缚住,越抽越紧,徐绵只能绝望的看向门口,那健硕的妇人带着襁褓渐渐远去,生生使他们母子骨肉分离……*徐绵猛地从床上坐起,背心已沁出一身的汗,黏糊糊的搭在身上。
梦里的情形历历在目,喉间犹在哽咽,心脏更是跳动得厉害,令人疑心它将会断裂。
虽说梦境做不得真,可是以她的处境却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或者说,梦本就是冥冥中的一种警示,是人类自身对于危险的知觉。
徐绵呆呆坐了片刻,随手在额上抹了把,目光却落在梳妆台下那个半打开的抽屉上:里头盛放的,正是刘惜君归还给她的落胎药。
这幅药剂,比起皇帝赐给赫连伊雅的,性状更加刺激、猛烈,一旦将其服下,以后或许便再也不能生育了。
或许正因此之故,刘惜君才没舍得纳用,而是选择了一条铤而走险的路子——只可惜,她终究还是失败了。
与其为了一个还未成形的肉块承担许多不必要的风险,还不如早早了断母子之缘。
这个孩子,他本就不该来到人世,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谈保护旁人呢?徐绵只觉齿间酸涩,下嘴唇黏在牙仁上,慢慢巴紧,却是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眼前恍惚掠过楚熔的形容,或许她以后的孩子也会有楚熔这般的聪明可爱,也许更好,不过,她是不会有机会看到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千万种道路可供选择,杵在她眼前的,根本就只有生死二字而已。
徐绵横一横心,终是下床将那包药粉取出,颤抖着双手溶进热水里,气息算不上好闻,不过以后就不用经受类似的痛苦了。
这般看来,一了百了还是挺值得的。
徐绵捧着杯盏,正要将其递到唇边,谁知帘栊微动,一个蜂腰猿臂、鹤势螂形的人物倏然闯入,将那盏汤药夺过,悉数灌到自己唇边。
宋旸拭了拭唇畔,将空空如也的杯底展示给她看。
徐绵的神情却十分复杂:你一个堂堂男儿,却来抢女子的堕胎药喝,这样真的好吗?转瞬她就释然了,说不定宋旸也没把自己当男子看,反正他是做太监做惯了的。
61、恶作剧 ...宋旸这一贸贸然的闯入, 两人俱有些猝不及防, 彼此大眼瞪小眼的看着, 乌眼鸡似的恨不得吃了对方。
徐绵还沉浸在梦里凄惨的情境中,宋旸对她而言算不上安全的避风港, 倒像是落井下石的罪魁,如今又自顾自的打乱她的计划,这叫徐绵怎能给他好脸色看?她恨不得让宋旸将那药吐出来——笼统就这么一碗,再多也没有了。
宋旸狭长的双目凛凛生寒,里头蕴含的情绪也非善意,他将瓷碟掼在地上,冷冷说道:你疯了,这是在做什么?这已不是他头回指责徐绵, 也怪这女子的疯劲实在太大,平时瞧着她胆小柔弱,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在自己面前却屡屡任性妄为, 简直似存心作对一般, 他俩前世有仇么?徐绵此刻倒冷静下来, 慢慢将桌底的碎瓷片拾起,心平气和的道:瞧不出来么?不过是煎了碗落胎药,想尝尝味道而已。
宋旸唇角讥讽的弯起, 你可知这药性刚猛无比,一旦误用,以后或许再也生不出孩子了。
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要孩子, 寂寞惯了的人,总是格外害怕孤清。
他不信徐绵是个例外。
眼前的女子却淡淡抬眸,那又怎么样?我本就不想生孩子,尤其是为你。
她也照样露出一副讽刺的面容,咱们若有了骨血,那是个孽种,你愿意让他背负这样的声名么?宋旸已经受阉竖名声所累,内心自然渴盼能有子息传承,徐绵这话正戳在他的痛脚。
他缓缓抬起右手,看样子很想捏在徐绵那把纤细的脖子上,甚至将她掐死。
徐绵已经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轻轻阖上双目,喉间哽咽了一下,大约宋旸立时杀了她,她还会感激对方仁慈,愿意给她一个痛快——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已经将徐绵的心理素质磨得薄弱无比。
可惜迟迟等不到男人动手,徐绵的眼泪反倒落下,她呜呜咽咽的倒在宋旸怀里,很想像琼瑶剧里的姑娘那样梨花带雨泣不成声,可惜她做不出那样哭泣的美态,反而涕泗交流,情状十分狼狈。
那些眼泪鼻涕也被她尽数抹在宋旸衣上,徐绵声音幽怨的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几日一直在等你?巴巴的让人给你送去书信,只盼着你过来,你呢,你这没良心的,大概早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明明是情真意切的控诉,听起来倒和唱戏一般,大约是力度不够的缘故:她哭得声嘶气噎,哪里有气力说话,偏还以为自己穷形恶相,能唬着多少人呢!宋旸极力忍着笑,轻抚她的背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不就来了吗?他这样轻松的态度落在徐绵眼里也是极可恶的,徐绵恨不得将他的脸挠花,怒气冲冲的瞅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火,你还有脸过来?你闯下这样的祸事,心里就没有一点内疚自责么?她指了指自己弧度浅浅的腹部。
宋旸仿佛没瞧见一般,依旧选择装傻,愿闻其详。
徐绵这下可真是大为光火,冷笑道: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没担当的,好歹他也算是你的骨血,你倒会死不认账。
宋旸脸上适时地显出惊喜来,难道说,你有身孕了?他热情洋溢的握住徐绵的双手,只差说出恭喜二字。
徐绵真想立刻叫他滚蛋,但好不容易将此人请来,总得讨要个说法。
她爽性将手腕甩开,乜斜着他道:你说该怎么办吧?在她的想象中,宋旸或许会脸色凝重的命她将孩子打掉,或是逼迫她生下来,但不管怎样,总该是一副严肃的态度。
然而此时此刻,臭阉人脸上却漾起柔柔的笑,声音和悦的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自然该把他生下来。
——?T?X独家整理?——徐绵的心立时凉了半截,也许宋旸对于子嗣并没她想象的那般看重。
不,子嗣或是还是在意的,只是不那么顾及她的感受而已。
他根本不曾想到她留下这个孩子会有多么危险,只图一时的痛快,不,或者以后还会利用皇帝来圆上这个漏洞,让她去勾引一位垂垂老矣的天子……刹那间,徐绵只觉得心内又酸又苦,宋旸的面目与脑海里的印象渐渐重叠起来,化为一只凶兽,咻咻的驱赶她前进,片刻不得安歇。
不行,她不能这般听从此人摆布,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被梦与想象共同压迫着,徐绵感到无比的恐惧。
她几乎已崩溃了,再没有别的念头,只是不能留下这个孽根祸胎,遂攥紧拳头,用力朝肚腹上捶去,妄图用最惨烈的方式助自己得到解脱。
宋旸忙拦住她,紧紧拥着她的胳膊,皱眉呵斥:别做傻事!徐绵像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孩子般,在大人怀里用力扑腾,哭闹不止,你别拦我!你要留下这块肉,除非我死……看着她如泼妇般撒野胡闹的行径,宋旸再怎么心怀不轨,也只能吞吞吐吐的揭露真相,别傻了,你好着呢,哪来的孩子?徐绵只当他在哄骗自己,哪里肯信,两条腿仍踢踏不休,胳膊也没闲着,几回堪堪抓到宋旸脸上,亏得他险险避过。
宋旸被折腾得无法,只得松口,按着她的后脑道:你不信,可以请个太医来验验。
这次的玩笑开得太大,他亦有些愧怍。
试想徐绵若真将那碗堕胎药落下去,他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因此害得宋家血脉断绝,他真是造孽不小。
徐绵见他眼神躲闪,言语也不比自己底气十足,便知此事的确有疑。
她当初判定自己有孕,也是依据千千万万的细节佐证,并不敢寻太医佐证,但是思想起来,其实颇有疑点——两人当初如狂蜂浪蝶一般胡闹,尚且未出岔子,何以孝期这样的自持,反而弄出事来?老天爷的玩笑未免太大了。
且徐绵本就不是体健适宜生育的身子,每常被他多弄些时候,尚且气喘吁吁无力半天,何以在子嗣份上这样强壮?原本脑子一热充的血渐渐褪去,徐绵神智灵醒过来,咬牙切齿的看着这男人道:你怎么做得出来?戏弄我、看着我担惊受怕,你觉得很开心吗?她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这种男人,不对,算不上看中,只是大浪中的溺者抓住一块船板罢了,然而这木板并不如她想象中坚固,反而曲曲折折,多有异心。
宋旸是从不肯让自己处于道德上的低点的,他冷静的拧着徐绵的胳膊,免得她气冲上头挠花自己的脸,那么你呢,你就没有瞒我的事吗?当初你偷偷摸摸去寻赫连氏,真以为自己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此话一出,徐绵便知晓自己一早就被人牵着鼻子走,她所以为的成功,不过是成功踏入对方的圈套而已。
错就错在她误信了赫连伊雅,还以为对方能帮自己保守秘密,其实赫连伊雅的可信度全在宋旸身上——也不知死太监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样赤胆忠心的对他。
徐绵气鼓鼓的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子,虽则不能动弹,眸子里却吐露出熊熊的光焰,她摆出输人不输阵的架势,冷冷的扭头道:可笑!这是两码事,你暗中窥探我的行迹,摆明了不曾信任于我。
她虽然先下手为强,宋旸却一针见血的指出她是在倒打一耙,说得好听,你又何曾信任于我?你以为能瞒过我所有的耳目,可是天知地知,你敢欺瞒上苍么?徐绵见他连虚无缥缈的神明也拿出来坐镇,连连冷笑,便真有了意外,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权处置他。
宋旸剑眉紧蹙,愈发凑近她一分,别忘了,你也没法一个人生孩子。
我是他的父亲,是去是留,自然也应有我参与决定。
徐绵没想到他一个太监的生物居然学得很好,认真同她讨论起遗传基因的归属来。
但这根本也是纸上谈兵,即便父母各提供一半的生命,可是在那小小胚芽诞生的整个过程里,母亲永远要比父亲付出更多的辛劳与努力。
不谈十月怀胎的辛苦,即以两人的地位相差论,倘使秘密被捅破,宋旸上有可能凭借通天手腕逃过一劫,而徐绵这位冷宫弃妃就只有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老天爷注定是不公平的。
但是这样的道理,徐绵又何必与他来说?无论他是否愿意懂得,愿意为她出谋划策,徐绵所求的只是短暂的、卑弱的安全。
她光是在这深宫里想方设法活下去,就已经付出全部的心力了。
徐绵重新软倒在他怀中。
按说以眼下这种撕破脸剑拔弩张的架势,她不该提前示弱的,可是,不示弱又能怎么样?她根本就没有与宋旸博弈的资本呀!徐绵在他怀中嘤嘤呖呖的啜泣着,这次三分是假哭,七分倒是真情实感的悲意:连日来过度紧绷的神经,鬼影曈曈的梦境,对她而言都是再三的磋磨,天知道,为了这个莫须有的孩子,她都情愿一索子把自己吊死了。
女人的眼泪是最强大的武器,不光可以对付男人,对付宋旸这种假太监同样有用。
假太监反反复复抚着她的背,颇带歉意的道:都是我不好,若知你怕得这样厉害,也不会故意吓唬你了……徐绵猛地抬起红肿的眼眶,这么说,那药里的确是你做的手脚?她现在可以猜出大概了,明明是按方子配的避子汤,怎么饮用完后却起了反作用,又是失眠又是干呕的,可知太医院那群老混账被宋旸收买,故意掉包或是掺和了某些成分——反正死太监有的是钱——她服用完后才会出现类似假孕的症候。
宋旸面有惭色,低头不语。
徐绵也懒得在这话题揪着不放,只怨自己技不如人,认输是应该的。
不过……她仍是不死心的问道:那这肚子……她用手指轻轻描画肚腹的轮廓,虽说不十分显著,但确确实实的存在一线轮廓,要知她以前向来是以这把不盈一握的纤腰自傲的呀!这我却不知了,宋旸摇头,我只是嘱咐他们将你吓上一吓,并没想害你,那些药末的分量亦是按戥子量的,再精准不过,至于为何你身段这般的……他打量着徐绵白嫩有肉的肩膀,决定采取含蓄的措辞,丰润,我却不知了。
徐绵无暇理会他话中的促狭之意,只埋头苦苦思索。
其实她这副相貌无论胖瘦都不会太难看的,宋旸私心觉得她以前太过空灵飘渺,如今反多了几分脚踏实地的肉感,把玩起来更加得趣。
不过见徐绵这样在意,宋旸也只好积极的帮她推测原因,莫非是因入宫了,比从前进补得多了些?徐绵不满的瞪他一眼,妄自揣测一个女孩子的食量可是很不礼貌的事,胡说八道,白檀她们的饭量足足是我一倍呢,怎么她们不见胖??№§∮你这话说的,别人日夜劳作,辛苦自然非同一般,哪比得你吃了睡、睡了吃,整日不见动弹……瞧见徐绵欲将杀人一般的面色,宋旸很机智的住了口。
他忽一眼瞥见什么,指着徐绵手中的一片薄薄糕点道,这是什么?糯米蒸制的糕体如白玉一般,上头嵌着鲜红欲滴的山楂丝,不知可看性十足,而且十分可口。
徐绵由此恍然大悟,原是那几日养成的习惯,想着多吃些山楂可以除去腹中孽胎,谁知此物最是开胃,无形中将她的食量给撑大了,真是自作自受!加之她这一阵心神常自恍惚,循序渐进,自然不怎么觉得。
徐绵脸红得将要滴血,忙忙将那片山楂糕放下,只差念声罪过罪过。
宋旸的笑似山尖上的一抹雪,说出的话却比市井俚人还难听,不必气馁,比起御膳房案板上那些白花花的肉片,你还差得远呢,不妨事,不妨事。
这不明摆着拿她和猪做比较么!徐绵气不打一处来,再也顾不得什么淑女风度,尖叫着挣脱了他,挥臂就朝宋旸身上打去。
可惜死太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哪舍得留下来做徐绵的出气筒。
就在徐绵出手之际,他便以足底生风逃之夭夭了,只留下被戏弄的对象在原地干瞪眼。
徐绵捏了捏腰间薄薄的一层油膘,深悔自己这段时日的失察,以致脂肪无声无息的侵占了过来。
宋旸的功夫未必精进得多么厉害,可是她的身法明显不及从前灵活了——原本以为是怀有身孕的缘故,尚可以推诸天意,但是现下看来,分明是胖了。
可悲呀!看来她即便去了一层心事,但立刻又多了一重心事。
徐绵决定,至少在春天来临之前,她得尽力将这些余肉减去,否则那些颜色鲜亮款式又多样的春衫她都没法穿出去了。
宋旸她自是不会轻易放过的,虽然两人的实力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徐绵照样有法子对付他。
既然这层冬膘亦有宋旸的功劳,徐绵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宋旸再像只鹌鹑过来求欢,徐绵便摆出一副羞见良人的模样,只说自己日渐发福,无颜侍君。
即使宋旸反复向她言说,自己更喜欢她现在肉乎乎的模样,徐绵亦只拨浪鼓似的摇头,坚决不肯松口,并道,若他实在耐不住,就请自行解决去吧——求人不如求己,别人杨过好歹可说断了胳膊,他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是更好么?死太监竟也有吃瘪的时候,只得怏怏离去。
徐绵一战而大获全胜,心中的得意就不用提了,只是瞥见大腿上颤动的波纹时,她脸上的笑便沉下去:肥胖是全天下女人的公敌,和它比起来,男人简直不值一提。
在这之后,徐绵由一日四餐减为一日两餐,杂七杂八的零嘴也戒了。
虽是寒冬腊月,她仍是坚持步行去佛堂中叩拜,对外只说仰慕皇后慈心,愿为其祝祷魂魄安宁。
众人见了,不免感佩徐婕妤情操高尚,委实可敬。
徐绵既收获了美名,又得到了正当锻炼的理由,难为她还不骄不躁,终日为皇后茹素,简直是宫中女子的楷模,连终日消沉的隆庆帝闻听之后也颇为感动,颁下不少赏赐,嘉奖她对先皇后的忠诚。
靠着这份节食的苦心与锻炼的意志,二月春风起时,徐绵终于恢复了闺阁弱女的身段,袅袅婷婷,可以随风而舞了,和那拨新进宫的二八芳龄的小宫女站在一起也不怕。
只不过,宋旸捏着她纤薄如纸的腰际,不免叹道:其实你也该锻炼锻炼这儿,每常动不了半个时辰就累得受不住了,我却未能尽兴呢!徐绵很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强自镇定了脸色,免得面部白腻的肌理中沁出微红来,她轻轻捏了把宋旸的手,呵斥道:小点声,咱们这是在佛龛前面呢!宋旸见她常往灵前跑,亦做出一副虔诚的表象来,假借为皇后进香,其实不过是私会的借口。
徐绵又不好在佛堂与他闹,束手手脚的,倒让宋旸占了不少便宜。
死太监蜷起一指,轻搔她的掌心,唇角悄然勾起,你怕了?其实他们私底下做的何止这些,不过一码归一码,至少在人前,徐绵不能露出任何的把柄。
她缓缓将柔滑掌心抽出,不露声色的道:自然怕,所以你也该给我仔细些,我怕你会害死我。
目光微微转顾,正好与远处的郑贤妃打了个照面,两人各自浅笑。
这温柔娴雅的妇人,虽然抚育了太子,并不打算做一个狠心的后母,反倒日日命太子抄写经文,送到亡母的牌位前焚化。
贤妃这样宽大的胸襟,又识大体,自然也博得宫内宫外一片赞誉。
不过人总是喜欢以同样的想法来揣度别人,徐绵自己其心不正,同样也没把郑贤妃往好处想。
没有好处的事是谁都不肯做的,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不过,郑贤妃怎么想究竟不与她相干,徐绵诧异的只是郑贤妃对自己的态度。
确切的说,是对她与宋旸的态度。
这位风吹不动水泄不惊的娘娘,似乎任何事都难以打乱她的情绪,偏偏在对着宋旸的时候屡有失神。
譬如现在,她隔着芸芸众生的影子遥望过来,目光伫立在宋旸身上,眼里装着的却不似一个活生生的他,倒像是看见了故人。
62、手段 ...柔和的春风吹散了御湖上的坚冰, 也吹散了隆庆帝心上的愁绪。
七七四十九日的道场早就做完, 皇帝也该振作起来了。
虽然不似前段时日的自苦, 恨不得女人的气息都闻不到,不过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即便皇帝仍如前一般宠幸嫔妃,召见妾室,那股子荒唐作乐的劲头无形中却收敛了许多——不知是否赵皇后每每劝他保重龙体的缘故。
以致于隆庆帝每每见到这些姿色撩人的狐媚子,都忍不住想起先妻的箴言。
就连赫连伊雅也老实了不少,皇帝召她,她就高高兴兴的去;皇帝不见,她也不会自作聪明的前去打扰。
虽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每位嫔妃的本分,不过能认认真真的照做也着实不易。
赫连伊雅笑着向徐绵道:陛下脾气不好, 谁都怕见他,我还想多活两年呢!满宫里就只有她一个敢说皇帝脾气不好,虽然是私底下, 不过这也侧面证明她对徐绵的信任, 虽然这种信任毫无来由。
两人之间的交集就只有宋旸而已。
不过徐绵最近对她的态度却有些淡淡, 这女子毫不犹豫就把自己的秘密出卖给他人, 徐绵到底对她有些愠怒。
赫连伊雅察言观色,笑道:徐娘娘,您是否在怪我?不怪是不可能的, 大家同为女子,徐绵本以为这是个值得信任的同胞,因此才放心向她讨要那剂落胎药, 谁知……她到底信错了人。
赫连伊雅见她面色沉郁,也不着急,依旧笑吟吟的道:我也是不得已呀,他就在那里,话全被他听去,我怎能瞒得过?这番邦美人竟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徐绵略感无语,人不也是你引去的吗?否则好端端的,宋旸怎会出现在幕布之后。
娇媚的美人吐了吐舌头,被你发现了。
发现不了才是怪事呢。
徐绵无心理会这些装傻充愣的戏码,只淡淡的道:他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死心塌地的为他办事?她原以为赫连伊雅会继续诡辩,或是故意岔开话题,谁知这女子居然认真思量起来,片刻后,定定的抬头说道:救命之恩,够不够?徐绵僵硬了一刹,救命?赫连伊雅不过一介舞伎,由人好生教导献给上邦天子,她这一生究竟有什么大风大浪可称凶险的?我不是告诉过您么?我本是若羌国人。
赫连伊雅轻舒宽袖,即便来到大夏朝许多时日,这衣裳她还是穿不惯,总觉得松垮垮的没个定型,不过面上那片灼灼的笑意,却如桃花一般灿粉生辉,以致于让人忽略衣裳的异样,说得更准确点,是若羌宗室王女。
徐绵不禁肃然起敬,怪道赫连伊雅容色这般出众,举手投足又有种天然的娇贵感——虽说民间也有相貌不俗的,气质也可靠后来修炼,不过浪里淘沙总是艰难得多。
而赫连伊雅自曝其身世,一切谜团便迎刃而解了。
她揉了揉两腮,娇娇莞尔道:娘娘也别因此看重我,我便是个公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何况国都快没了。
她托着腮颊,微微出神道:只怪若羌没个把好皇帝,龟兹的铁骑一来,便如一盘细沙都散了。
她忽的转向徐绵这面,娘娘可知,那些被虏获的战俘都该送往何处么?徐绵沉默,她就算知道,就决计不能轻轻巧巧地说出来,对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那都是极沉痛的几个字。
是去做营妓呀,娘娘。
昔日不可一世的主子们,转眼过得比下九流的奴才都不如,赫连伊雅仍在笑,两眼却亮晶晶的闪着泪光,我的几位堂姐,她们是受不了这种折辱的,立刻便寻了死。
我比她们下贱,我想活,若连命都没了,我还希图什么呢?那时候我就想,就算被送去军中,送去给那些匹夫糟践,我也得忍下,好歹留我一个,别让人忘了还有若羌这一支在。
徐绵越听越觉得心情沉重,她原本以为赫连伊雅与她的处境或有相似之处,但是现下看来,赫连伊雅当初的境遇比她何止艰难百倍,她应付的只是殉葬仪式,好歹只需面对一个死人,可等待赫连伊雅的,却是一大群虎视眈眈的活人,徐绵光想想就要窒息了,何谈面对?但既然赫连伊雅能毫无无损的出来,必然有人在困境中向她伸出援手。
徐绵沉吟道:是宋旸后来救了你?赫连伊雅点头,能够有更好的法子活下去,谁又愿意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她脸上稍稍落寞,好歹只是应付一个男人,他长得又不错,我原以为可以就此跟了他,谁知他却说可以助我扶摇直上,有了大夏皇帝的支持,暗里筹划,复国亦是指日可俟。
本来也是各取所需的故事。
赫连伊雅需要一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可以慢慢设法,将那些残存的部族纠集起来,好赖也是一线机会;至于宋旸需要她做什么,无非凭借这副相貌,来迷住某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才好就中取势。
只不过赫连伊雅本以为这男人就是他,只是不曾想到一山还有一山高,宋旸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只是互为援引罢了。
徐绵听她那语气颇为失落,愈发肯定了之前的猜测,赫连伊雅对于宋旸并非是无意的:一个正值芳龄的少女,理所当然会将拯救自己的男人视为英雄,并由此生出爱慕之心。
只是,宋旸当时按说是以太监的身份出使西域,赫连伊雅就这样心甘情愿的服从一个阉人吗?徐绵的目光悄悄飘过,赫连伊雅立刻察觉了,轻轻笑道:很不可思议么,心悦一个宦官?实不相瞒,从见到宋大哥的第一眼起,我就不相信他会是个阉人。
她神情颇为陶醉,这样有血性的男子,怎么可能会是个残废?便真是,我也认了。
徐绵脸红了,她不得不承认,赫连伊雅的确慧眼如炬。
就连她自己,也是费了许久的功夫才对那死太监心生猜疑,这还是在宋旸百般挑逗的情况下,可见她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没有立刻看出此人的不正常。
赫连伊雅叹道:只可惜,那人的心思全在一人身上,我便是使劲手段也无用。
她轻飘飘的望了徐绵一眼,遇上这样赤胆忠心的男子,生又何欢,死有何惧?别说是生孩子,便是生十个八个我也乐意啊!她生长大漠,素来无甚忌讳,只知喜欢一人便极力追求,更别说这样简单的浑话,更是信手拈来。
徐绵却不及她磊落,面皮红涨扭过头去,假装欣赏园中的风景。
等她再扭过头,赫连伊雅已经挥着团扇、一步三晃的离去了。
徐绵怔怔看了半日,才恍然惊觉:赫连伊雅无形中已把话题扯开老远,她根本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亦即是说,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她还是极有可能第一时间向宋旸泄密。
枉费徐绵一副知心姐姐的模样听她叙了半日,然而亦是徒劳无功。
宋旸这厮生来是个祸水,女人一旦对他动心,没有一个不着他的道的。
鬼神神差般的,徐绵竟想到了郑贤妃。
郑贤妃每每看着宋旸的时候也颇凝神,该不会……虽然两人很差了几岁,不过年龄毕竟不是问题,郑贤妃也不算太老,难不成这位熟龄美妇也叫宋旸把魂给勾去了?若真如此,此人的罪过可谓大矣。
*皇后病逝虽与江清月无关,但两人生前颇为不睦,隆庆帝念及亡妻,终究还是对江清月冷落了些。
至于三皇子倒还是一样喜爱,不过楚熔年幼,隆庆帝对他更多是疼惜而非信任,反倒是太子楚燿在贤妃的教导下渐渐有了成效,虽然功课不甚出色,至少也能对答得上了。
这便够了,只消一个守成之君便能叫隆庆帝放下心头大石,加之各位顾命大臣的辅佐,江山想来不至于败到哪儿去,比起废长立幼的风险自然小了许多。
不过对江清月而言情势就不那么美妙了,当今太子与她们母子已势成水火,当初楚燿又几乎将楚熔推堕湖中,虽然最终成为一桩悬案,不代表旧事不会重演。
皇帝心疼儿子,愿意选择性的瞎掉一只眼睛,江清月却做不到。
她凉凉瞧着桌案,自言自语的道:眼下他就敢这样任意妄为,来日若太子登基,哪还有咱们母子的生路。
徐绵在座下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她头一次在江清月脸上看到这样冰冷的神色,不同于皇后的古板肃然,郑贤妃的温柔可亲,江清月更多的是一种如水般的从容淡定。
看来隆庆帝的心意反复,把江清月也给逼急了。
徐绵倒是无可无不可,谁做太子都与她不相干,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她也不愿前景再有变化。
她曾在隆庆帝面前坦然揭露太子的罪行,可想而知楚燿绝不会放过她,至于是死还是其他……徐绵几乎已不敢再想下去。
她需要一个能够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不一定立刻派上用场,但至少得备着,必要的时候能助她们一臂之力。
思来想去,这个人还得是宋旸,也只有他有这种本事。
徐绵将意思稍稍一提,宋旸便哼了一声,面露愠色道:是江贵妃让你来做说客的?徐绵不料他这样多心,一时竟有些狼狈,忙辩解道:当然不会,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点糊涂想头罢了。
她从不敢向江清月透露自己与宋旸之间的隐秘关系,至于江清月冰雪聪明会不会猜到一点,徐绵就不得而知了。
宋旸见她指天发誓,神情无比急切,心里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些,拉她起身道:行了,算你还有点机灵气,别傻乎乎的对着你那位‘好姐姐’,把什么话都说了。
但凡谈到江清月,宋旸总是一副略带讥讽的神气,尤其徐绵对她这样信任,就更使其看不惯。
好在一个是皇帝近侍,一个是内宫妃妾,彼此不需要太多交道。
宋旸漠然瞟她一眼,你何必替她出头?谁登基不都一样,你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死太监说话总是这样难听,徐绵暗暗腹诽了一句。
她虽然没有做太后的野心,但眼前这桩事还真事关她切身利益。
徐绵揪着他的衣领,讪讪说道:可我昔日得罪过这位太子,倘若他怀恨在心,那么……怕什么,他还能生吃了你不成?宋旸淡淡抬了抬眼皮,况且在我在呢,别的不能,保住你一条小命绰绰有余。
这倒是实话,即便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以宋旸的手腕是绝不会湮没无闻,即便新帝继位,为了平衡朝政势力与内宫纠葛,都须宋旸这位曾经的天子宠臣助力不可。
但——徐绵悄悄抬头,觑他一眼,你是知道太子对我的心思的,若他想效仿高宗皇帝旧事呢?子夺父妾,说出来虽为人不齿,历朝历代却也不曾罕有。
楚燿也不似那种顾及名声的贤名英主,他若真瞧上了自己,来一招强取豪夺也不稀奇。
不过宋旸就决计不能忍受了。
徐绵此话好比在火堆上浇上一壶滚烫的热油,让男人心底的妒火烧得愈烈、愈旺。
宋旸于是抿唇思忖起来。
徐绵瞅准时机,悄悄扯了扯他衣襟上的飘带,我是不做他想的了,这条命不由自主,难道还有别的指望?好歹念着你对我的一片好,他日若真夺了我去,拼着一死也就是了,怕只怕连死都不能……她语气幽幽,这番话的意思却半真半假。
固然她看不起楚燿,并且一向嫌恶他,但若真有那日,恐怕徐绵也未必舍得甘心赴死,不过是拿话激一激宋旸——不过是看着死太监爱犯醋劲,心眼又小,他虽给隆庆帝戴了绿帽子,却未必愿意旁人再给自己戴一顶绿帽子,天下事本就不是公道分明的。
因着这些因素在,宋旸就绝不能坐看楚燿登上皇位。
他沉吟一刻,启唇道:我明白了,如何向陛下谏言,我会斟酌的。
徐绵喜不自胜,正要巴到他身上心肝肉的一通乱叫,却见宋旸冷冷转过头来,不过你敢保证这件事里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来日三殿下登基,江贵妃成为太后,你就不会妄想借助太后势力摆脱我的控制?徐绵的心立刻凉了半截,这正是她最开始的念头,没想到却被宋旸一针见血点出来了。
一时间,徐绵羞恼交加,兼且无地自容,连为自己开脱的话都忘了言说,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宋旸干涩的笑了两声,我知道你心里的好算计,你也别怕,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把你怎么着的。
再说了,你以为江清月真能保护你么?在这宫里,无声无息的除掉一个人,可比保全一个人要简单许多吧?他紧紧盯着徐绵,看得她鼹鼠般向后瑟缩两下。
宋旸就用那种古怪的神色瞅了她好几眼,继而才转身出去。
徐绵感觉到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威压陡然消失,赶紧揉了揉胸口,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比起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宋旸这位友军反而更叫她害怕得多,不止因为他喜怒无常的脾气,还因为……他那不知深浅的实力。
这天下事,究竟有哪些是他不会的呢?又有哪处能逃脱他的搜捕呢?徐绵可以保证,即便自己逃到天涯海角,宋旸也有本事布下天罗地网将自己抓回来,这本就是他最擅长的。
这辈子,她大概都逃不脱他的手掌心了。
徐绵忧心忡忡的想着。
*自从恢复了苗条可人的身段,徐绵便放弃了原本定下的减肥大计,不吃饱哪来力气减肥?何况春天里物产丰饶,鲈鱼,春笋,香椿芽儿,样样都是正当时的妙物。
小厨房里花样百出,只为哄主子高兴,光一碟香椿芽炒鸡蛋就能哄得徐绵多吃两碗饭。
徐绵常怀警惕之心,唯恐好不容易减下的那层膘肉重新长回去,既然食量控制不住,便靠运动加以辅佐。
每每茶余饭后,便去永和宫将楚熔牵出来,领着他在园中走上一遭。
江清月并不抗拒她这种殷勤,因为知晓有遇见皇帝的可能——隆庆帝近来颇注重养生,每每晚膳过后便会去御湖边闲散,吹吹清风,明亮双目,间或还会打上一两套似模似样的太极拳,以图强身健体。
起初常常有偶遇的机会,因为徐绵的时间拿捏得很好,多是宋旸预先打听了透露给她的,她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而隆庆帝自然也很欢喜见到幼子,太子虽渐渐懂事,但还是稚童的妙语连珠更能激起慈父的心肠。
每到这时,徐绵便知趣的施礼告退,而让隆庆帝自行将儿子送回永和宫中。
她清楚江清月的能耐,不见则已,一旦有见面的机会,江清月一定会设法扭转不利情势。
何况,皇帝又是那样念旧的人。
男女温存之间所说的情话,自是比平常动听有用许多。
然而,半月之后,这种招数便不再生效了。
徐绵再领着楚熔去湖边,遇到的不再是皇帝,而是在柳荫旁曼声吟诗的楚燿,以及他那位气度高华的养母郑贤妃。
63、陷害 ...郑贤妃注意到她探询的目光, 柔声笑道:妹妹可是想见陛下么?不巧, 陛下正卧病休养, 便叹了一声,原是昨夜到湖边转了一遭便躺下了, 听天师说,是叫湖中的水鬼邪祟给魇着了,叮嘱以后可得少来呢。
上年纪的人有个头疼脑热十分正常,不过郑贤妃抓住机会给皇帝上一番迷信课,自然是知晓了江清月背地里的手腕,这才设法加以阻止。
她素来温柔,又与赵皇后一家沾着远亲,言谈之间对皇后颇多赞誉, 倒让皇帝更乐意听她说话。
徐绵于是也知晓了这位贤妃娘娘的厉害,难怪总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些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往往才是个中强手呢, 譬如少林寺的扫地僧。
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徐绵牵着楚熔的小手施礼, 妾身告退。
郑贤妃濡白面上笑意森然, 夜里风冷,湖边更是如此,妹妹以后可得少来。
徐绵下意识扫了眼还在假装勤学的楚燿, 微微笑道,太子殿下倒不怕。
自然,燿儿素来体健, 又有龙气庇护,些许邪祟还伤不了他。
郑贤妃十分坦然的腆着脸。
徐绵惊觉郑贤妃竟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手,既拦住了敌手,又无形中起到了炫耀示威的作用:照她这样的说法,楚燿可不就是真龙天子转世么,难怪合该他继承大统呢!那厢楚燿虽没有插嘴的机会,一双贼眼却频频向这边望来,未必是徐绵的美色多么令人难以忘怀,不过天底下的事总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大约在楚燿的想象里,已经无数次把这位庶母压在身下了。
徐绵陡然感到一阵嫌恶,险险便要呕出来,忙深吸一口气,再度施礼告退。
郑贤妃紧盯着她的面颊,忽的上前一步,轻声笑道:徐妹妹真是神通广大,连陛下的踪迹都能探听得一清二楚,怎的芳华殿竟是卧虎藏龙么?徐绵心内一惊,连忙镇定了脸色,从容说道:怎会?娘娘谬赞了。
但愿是误会一场。
郑贤妃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神色愈发温和,否则,此人可得小心了,他帮你是好,可也同时露了行迹。
万一这些把柄落在旁人手里,那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徐绵望着这位娘娘姣好的面容,心里莫名一阵发毛,她再不敢久留,忙领着楚熔回去。
江清月得知她败北后倒没多少失望,只淡淡道:我就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
赵皇后去后,隆庆帝因伤痛过剧,身体又是一重损耗,哪还能指望万岁福寿岁岁常,不过是点灯熬油看日子,或早或迟罢了。
是以江清月与郑贤妃之间的争斗已与争宠无关,实则是更加严苛的储君之争。
到了这个地步,谁若是退让,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安置楚熔睡下,便吩咐侍女送客,临走却叮嘱徐绵道:郑贤妃此人心思深沉,颇难揣测,你也须仔细。
徐绵心道自己不过是个虾兵蟹将罢了,有什么值得下手的?不过一想到郑贤妃那幽幽的淡笑,她便从毛孔里不自觉的散发出寒意来,也没底气说自己不重要了,只认真的点了点头。
招数既然用老,便得另谋出路。
江清月体谅徐绵这段时日的辛劳,叮嘱她好好休养,她则自去设法。
徐绵自忖没法与郑贤妃这样的老狐狸相抗衡,决定退居幕后,且养精蓄锐要紧。
不过锻炼自是少不了的,除了清早晨跑外,徐绵还令人在芳华殿的西南角扎上几个秋千架,终日荡来荡去,好不快活。
只是这么一来,沐浴的次数也勤勉了许多,好在近来天气晴和,衣裳晾一晾也就够了,再不济,她的替换衣裳还有许多呢。
光是四时裁制的新衣,她这辈子也穿不完——每当如此,徐绵总要感慨一番封建社会的罪恶,虽然她自己也在享受罪恶中。
这一日她去看望小产后卧病在床的刘惜君,回来时便晚了些,徐绵懒得用膳,只让厨房里速速准备热水,等梳洗后再胡乱用些糕饼不迟。
白檀一边替徐绵更衣,一边艳羡的打量她那骨肉停匀的身量,这一年多来,主子的身体可谓结实多了,往常走几步路都得大喘,逢着节气变化还动不动头疼脑热的,奴婢们见了都心疼得慌。
徐绵不语,只将手心?№§∮舀起一瓢热水,徐徐的从肩膀淌下去,看那簌簌滚动的水滴。
只有健康的皮肤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她心里也清楚,事实如此,白檀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只不过其中的缘由就并非白檀所知了,徐绵这样的注重锻炼,不光是为了爱惜自身的缘故,更重要的,她还希望……自己在逃跑的时候,这副身子不要拖后腿。
即使已经同宋旸达成私定终身的协议,她也仍未放弃逃跑的念头。
没错,宋旸的确未曾亏待她,她妄想逃离的想法可谓忘恩负义,但即便如此,徐绵心底的火苗自始至终未曾消灭。
无论是在江清月的庇护下做个白头太妃,或是成为宋旸的禁脔永享富贵,她可以拥有一切,独独欠缺的是自由。
可是天知道,自由却是徐绵眼下最最渴盼,甚至是唯一想要的东西。
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格外珍惜,徐绵从前不觉得新鲜空气多么珍宝,但自从入了这深宫,处处规行矩步,生怕一着不慎惹来杀身大祸,即便是对着宋旸时,她也总是竭力按捺着自己的真实意图,尽可能以安全的方式同宋旸周全。
宋旸或许了解她,但绝不懂她。
天底下只有她最明白自己,或许等她出宫以后,会发现宫外的日子贫寒艰辛,远不如里头的富贵滋润,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
至少,她得设法让自己经历一回,否则死也不能瞑目。
徐绵这样悠悠的出着神,任凭白檀为她擦洗肩背,谁知这丫头手脚颇不老实,按到胸前时,竟品评起徐绵那对酥乳来,主子的皮肤生得正好,又白又滑,奴婢们见了都觉羡煞人也。
徐绵听得只想翻白眼,谁都有资格说这话,唯独白檀不能。
论胸前二两肉,没有比白檀更有更有资本的,也不知这丫头吃什么长大的,天生的纤腰丰臀,衣裳都遮不住,这两年更是突飞猛进,愈发发展迅速。
她还想向白檀讨教一番呢。
你还好意思说嘴?瞧瞧你这沾了水的身段,也不知哪个小子将来有福气,能娶了你过门去!徐绵呵呵道,毫不客气的在白檀曲线毕露的腰上拧了一把。
白檀红了脸,忙挣开她,主子别取笑我了!她二人素是笑闹惯了的,白檀虽对主子十分尊敬,不过上行下效,徐绵素来没什么架子又爱体贴下人,白檀也就自然而然的胆子放大许多,就连稍稍的反抗也不必缩手缩脚。
两人正掬了桶里的热水戏耍,忽闻外殿人声嘈杂,喧闹不已。
没多会儿,便有一个小太监过来叩门,娘娘,里头可还平顺?是小唐的声音。
徐绵松了口气,示意白檀回话道:无事,你下去吧。
小唐踌躇了一下,这才诺诺告退。
徐绵与白檀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事不简单。
须臾梳洗毕,徐绵用布巾裹着头发匆匆出来,便召了小唐等人过来问话。
小唐等人面有难色,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徐绵心生狐疑,遂沉声道:不必隐瞒,事情如何,大可从实道来。
小唐讪讪的挠了挠头,奴才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方才绿枝等人烧了热汤,准备放在净室外供娘娘添水用,谁知奴才端完水才走出去,就看到院子里一个墨袍人影穿墙而过,隐约似往净室方向去了,奴婢这才斗胆问上一声。
倒真是有点诡异,徐绵脑中立刻闪过许多乱糟糟的电视剧情节,忙摇了摇头,皱眉道:可有清点过芳华殿的下人?小唐的视力好得很,谅来不会看错,眼下要紧的弄清此人来历。
已经问过了,咱们殿里的人都各归其所,没有擅离职守的。
小唐忙回道,再度苦恼的抓了抓头发,兴许真是小的看错了。
白檀等人也便笑道:原来是虚惊一场,主子您且放宽心便是。
徐绵可没那般容易心安,疑心生暗鬼,她若是不知也便罢了,既然知道,又不查个清楚,实难释虑。
但这件事要查也无从查起,说是贼,殿中并无什物遗失,且其时天尚未黑透,那个贼会选在这时候偷窃的呀?生怕命多用不完么?这一夜徐绵睡得不算太好,次早起床的时候便有些起床气,白檀等人留意她的面色,小心翼翼的不与她搭话,免得惹火上身。
徐绵愈发焦躁。
到永和宫请安时,江清月偏巧提起此事,徐婕妤,听说芳华殿昨夜遭了贼,可有此事?她秀眉微蹙,可见并非空穴来风。
赵皇后仙逝后,宫中大小事宜俱由她打点,若真有鼠窃狗偷之事,江清月面上也过不去。
徐绵忙陪笑道,娘娘明鉴,并未如此,不过是一个小太监看花了眼,错把个夜猫儿看成贼人了。
虽然她心里并不认为如此,面子上也只好这般遮掩,毕竟闹开了谁都不好看。
在座的却不知哪一个轻轻嗤了一声,什么贼,我看是不甘寂寞,与人欢好的托辞罢了!徐绵还未如此,江清月立时脸色微变,汪才人,事情还未查清楚,还请你慎言!又是这个出头椽子,也不知是被人利用当成枪使,还是本性喜欢搅混水。
徐绵默默忖道,心里居然出奇的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想。
但暴风雨却并不在今日。
江清月训-诫完众妃,便嘱咐徐绵道:既是误会,妹妹回去也该理一理宫里人的舌头,免得他们小题大做,没事也当成有事胡来。
这是提点她查一查身边人的清浊,免得有人借机生事。
徐绵心生感激,忙起身应下。
然而还未等她理出个头绪,次日早膳时分,永和宫便来传话了,道是有事请她相商。
徐绵原以为江清月有何发现,故而单独召她过去,谁知一进永和宫的大门,便看到乌泱泱一堂子人立身其中,连隆庆帝与郑贤妃也在。
她这才明白,原来敌军竟是有备而来。
真到了这关口,徐绵反倒冷静许多,反正避不开,倒不如沉着以对。
她施施然上前行礼,臣妾婕妤徐氏,参见陛下、贵妃娘娘、贤妃娘娘。
郑贤妃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听说前日夜间芳华殿遭了贼?难怪徐婕妤睡得不好了。
徐绵眼下的确有两团乌青,因出来得急,还未来得及用脂粉遮盖。
她稍稍抬眸,镇定自若的道:娘娘此话从何说起?我宫里并未失窃东西,也并不必瞒着。
她是想不通此事有什么好小题大做,便真遭了贼难道论她的不是?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忽然间,徐绵脑子里掠过汪才人昨日的叫嚣,再对上郑贤妃意味深长l*q的眼,她这才电光火石的明白过来:原来伏线在这里,这群人根本是要指证自己通奸!果不其然,心直口快的汪才人率先开了口,陛下,臣妾听到的可不止如此。
她幸灾乐祸的望了徐绵一眼,口中吐沫飞溅,哪里是遭了贼,不过是故意做成的幌子罢了,打量咱们都是睁眼瞎子呢!徐婕妤青春年少,陛下您又甚少宠幸她,难怪徐婕妤耐不住寂寞,指着那贼人给她解渴降火了!这话说的甚是不堪,众妃惊叫一声,故作文雅的扭过头去。
倒是正前方的三巨头,隆庆帝、江清月、郑贤妃尚且能够板着一张脸,假装汪才人言辞十分正经。
入宫后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徐绵好歹历练了些,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肥羊。
她正色道:汪才人休得无礼,你适才所言有何凭据?什么不甘寂寞,如你所说,你也失宠许久,岂不是也得学那些混账行子偷汉子了?她这话比之汪氏所言更加直白露骨,胜在浅显有力,直如嗖嗖的刀剑一般,一柄柄扎到汪才人心窝里去。
汪才人当即白了脸,眼泪汪汪的看着皇帝道:陛下,臣妾对婕妤姐姐并无不敬之意,可是徐婕妤……一样的眼泪攻势也得分人的,汪氏容貌不够出众,性格亦不可爱,皇帝多早嫌了她,哪愿意听她乔张做致的装嗲,因拂袖不语。
汪才人哭了半天没人搭理,只好讪讪的收住泪,回到座上去。
郑贤妃适时的进言道:陛下,汪才人虽然急躁,所言却不无道理,为了徐婕妤的清誉,咱们很该将当夜值守的宫人叫来,问个清白才是。
见隆庆帝点头首肯,郑贤妃击掌两下,便有几名粗使婢女鱼贯而入,见了皇帝连忙下跪,连抬头都不敢。
郑贤妃柔声道:那夜芳华殿中,可是你们几人值守么?几人怯怯点头。
汪才人见不得这样慢条斯理的问话,忙忙起身道:那,可有瞧见什么?郑贤妃责备的看她一眼,但是并未阻止。
几人先是齐齐摇头,其中一个接着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情,却喃喃低头道:奴婢隐约瞧见一个人影从南苑上翻墙走壁而过,因夜已深,不知看得是否真切。
徐绵心中暗恨,忽然明白了郑贤妃的意图,这位娘娘的确是有手段的,并未一上来就直击要害,那样未免太过暴露目的,而是慢慢的抛砖引玉,借由其中一名宫人之口含含糊糊的说些言辞,继而便可顺理成章的揪出主题了。
果不其然,那人才一吐口,接着便有随从连声附和,不错,小的们所见也是如此。
这般布置周详,嫔妃们有些亦信以为真,其中好事者便问道:那,是男子还是女子呢?这回的答案便十分清楚明晰了,众人齐齐道:那人身材高大,显见得是个男子。
徐绵心下愈发躁动,事情一步步被引导着朝她往她不利的方向来,可悲的是她无力阻止。
尤其那些人说的也未必全然是假话,至少小唐所见也是如此。
那肇事者有心步下疑阵,找个侍卫或是太监往芳华殿走上一遭是极容易之事,只消有些武功底子即可。
太监……徐绵心头一震,不自觉的想到宋旸来。
郑贤妃再怎么高瞻远瞩,也不会想要陷害她与宋旸私通吧——即便实情真是如此。
毕竟,这宫里人人皆知宋旸是个太监……64、大太监 ...她下意识望向贤妃处, 却见郑氏目不斜视, 玉白面孔上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 显见得要为她主持公道。
但听贤妃声音平和的问道:那人是谁呢?你们可有人瞧见他的形貌?她的语气波澜不惊,徐绵的心里却越揪越紧, 尤其是在看到隆庆帝影沉沉的面色后。
隆庆帝才死了老婆,自然不甘心立刻被戴上一顶绿帽子,这有损他的颜面。
说实话,倘若牵连的是旁人,徐绵并不十分害怕,因为陷害终究是陷害,可若是扯出的是宋旸呢……会吗?其中两个仆婢对视一眼,迟疑的开口道:据奴婢们所见, 仿佛是太和殿中当差的宋旸公公。
徐绵的心脏猛然提到最高处,几乎爆裂开来,她恨不得喷两人一脸血。
没想到郑贤妃居然真的把奸夫锁定为宋旸了, 这女人究竟怎么想的, 去告发一个太监私通?若是不成功呢?在座诸妃还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戏码, 谁想却是这样急转直下的局面, 不由得大为纳罕,当下便有人质疑道:这不可能,宋旸是个太监呀!郑贤妃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面带微笑看着座下,谁说太监就不能成事了,前朝那些阉竖的腌臜事咱们还听得少吗?况且, 宋旸真的是太监吗?她悠然望向徐绵所在的方位。
徐绵已惊得如泥塑木雕一般,脸上亦是火辣辣的,她不害怕诬陷,无奈郑贤妃所说的却是实话,这是她再也想不到的。
好在她如今回答与不回答皆是一样,众人对于宋旸身份的好奇,已远远超过事件本身的严重程度——谁叫他是满宫里最红火的太监呢?郑贤妃又微笑看着江清月,贵妃姐姐,您说呢?江清月侧首不语,神情非常的冷淡。
徐绵这才恍然意识到,怪道从早晨传话至今,江清月都没为自己说过一句话,想必她一早就探听到郑贤妃要牵扯的人是宋旸——徐绵往日的行迹终究是露了马脚,想必江清月亦起了怀疑,等着验一验真相呢。
该说的都已说了,郑贤妃便款款转向隆庆帝,推心置腹的道:陛下,宋旸六岁进宫,十六岁上机缘巧合,因护驾有功做了您的近侍,这些年来屡建功勋,您对他颇多信任,连军国大事都不避讳,但此人真的可信么?如宫人们所言属实,恐怕这位宋公公言行不一,背地里瞒着您的事还多着呢。
她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徐婕妤便是个例子。
这还算轻的,如前朝宦官手握重权,左右朝政大事,以致天下混乱,民心失稳,陛下难道不引以为戒吗?徐绵恍然惊觉,原来她还是太高看自己了,郑贤妃的目的不在于,更重要的是引出宋旸来——她先前还以为这位熟龄美妇对宋旸也有些不可告人的心思,但是现下看来,分明是欲置之死地甚至挫骨扬灰,这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徐绵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隆庆帝的面色如风雨欲来前的山巅,阴云密布,看得出他心内亦在挣扎,一方面是对于救命恩人的信任,另一方面,郑贤妃所言又处处触着他心内疑窦,容不得他不动心。
依你之见该如何?仿佛陷进泥里的铁牛终于使着了劲,隆庆帝缓缓说道。
郑贤妃忽的莞尔,若宫人们所言属实,私通却有其事,那依臣妾之见,宋旸公公未必是个货真价实的宦官,事情如何,恐怕得验了身才知道。
郑贤妃语出惊人,座下再度哗然。
光是太监同嫔妃苟且就够令人不耻的了,若那太监还是个假太监,那隆庆帝头上可谓绿云罩顶、佛光普渡了。
众人望向隆庆帝的眼睛都带了些同情之色。
徐绵不得不佩服郑贤妃掌控话题的本领,居然奇迹般的回到私通这件丑闻上,她更敬佩郑贤妃的胆色,居然一下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直指本质,可若宋旸是个真太监呢,她岂非也犯了污蔑之忌?可站在徐绵的角度,她无法不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旁人不清楚,她却是有切身经验的。
宋旸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无论他当初如何逃过净身房的责罚,如今却成了掣肘他的要害。
早知如此,徐绵宁愿他是个真太监呢!她情愿守一辈子的活寡,也不愿宋旸因为她而送命,这样她会良心不安的——天知道,徐绵这辈子都没良心不安过!那厢郑贤妃已使出最后的杀招,是否要传,还请陛下做主。
宋旸这会子没过来,据说有事留在了太和殿里。
不过众人并不着急,皇宫就这点大,他插翅也难飞出天去。
只要他问心无愧的话,其实并没什么可怕的,但若他真的有愧呢?众妃脸上的神色都微妙得紧,一个个既紧张,又兴奋,好像身涉其中的不是徐绵,而是他们自己。
看来宋旸的真容的确有着不小的吸引力,这位公公相貌俊美,娘娘们碍着他是个宦官,才不好多沾染。
如今得知那身暗色的衣袍下或许别有洞天,这群寂寞惯了的女人便跃跃欲试起来:尽管今日过后,或许便再也见不到这位宋公公了。
殿中的气氛如刑场一般肃穆,隆庆帝踌躇良久,终是颓然点了点头,传吧。
这样怀疑一个忠心的臣子,想必隆庆帝也有些良心发痛,不过,事情总得有个说法。
他蓦地望向座下的当事人徐绵,但见那女子乌发漆黑,肌肤雪白,一双光明妙目灿灿生辉——而他已经老了。
*宋旸来得比徐绵想象中要快,她还以为这死太监畏惧情势紧迫会借故拖延呢,就算不来个称病卧床,尿遁、火遁啥的也行啊。
也不知他是否真的有底气与皇帝相抗。
徐绵枯坐了半日,始终羞垂着头,即便宋旸进来,她也避免与其目光接触,免得坐实了私通的污名。
——?T?X独家整理?——倒是宋旸颇为好奇地瞅了她一眼,徐绵恨不得将他眼珠子剜出来:这人失心疯了么?到什么关口了,还在这里给她惹祸呢!好在宋旸只望了一眼便挪开视线,熟极而流的撩起袍子到御前叩拜。
隆庆帝反而不知说什么好,对方这样的大大落落,他能说自己怀疑臣子的居心么?这样岂非显得自己是一个多疑的君主?倒是一旁的江清月坦然道:大人莫急,有些误会需要你来澄清一下。
扭头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郑氏,贤妃妹妹,验身的人手准备好了没?为了增加公信力,江清月与郑贤妃各出了两名宦者,加之皇帝身边的内侍,众人一齐验看,足见可靠。
宋旸听到这里,自然也就明白过来,自顾自的笑道:活了这些年,宫里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古怪了,咱们这些没根儿的东西也有人怀疑。
他轻嗤一声,语中嘲讽之意颇浓。
至于嘲讽的是谁,那人自然心中有数。
郑贤妃意不自安,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目无下尘的模样。
没一会儿,几名验身的宫人便已准备好,宋旸大大方方的跟着他们进内室去,神情并无丝毫迟疑,遑论畏惧。
徐绵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很想朝这死阉人大吼一句你丫是疯了吗,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只能忧心忡忡望向内室门口青色的布帘。
只盼着老天保佑,若能将那一骨朵玩意变没了最好——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众人亦是一个个翘首以盼,静候佳音。
自从赵皇后过身后,宫中寂寥冷清许多,好容易碰上这样的盛事,便如平静的死水里投进一枚石子般,引得人人侧目。
反正倒霉的不是她们自己。
验身不比净身,需要长久的准备,切割创口,伤药,包扎;验身只需要草草一看便知了,是男是女,那是天生注定的,总不可能忽又变回去。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徐绵已经历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脸色更是忽红忽白,忽冷忽热。
仿佛有一百只小虫在啮咬她的心脉,她迫切的想要知道里头的结果,又害怕知道里头结果,这是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反正只剩一个死字。
就连江清月向她投来探究的目光,徐绵也无心理会。
她心下木木,甚至于已经决定,若宋旸被赐死,她便也跟着他一齐死去。
不对,他们这对奸夫淫-妇本就是要一起沉塘的。
这么想着,她心下反倒释然起来。
千古艰难惟一死,这本就是她最终的结果,一旦了结了,就没什么可怕的。
好容易等到布帘掀开,众人一个个似伸长了颈子的鹅。
徐绵比旁人犹为迫切,恨不得立刻冲过去,那双脚却死死定在地上——理智告诉她,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便不该贸然行事。
宋旸面容冷淡,看不出情绪,及至接触到徐绵的视线时,才短促的弯了弯嘴角,令她放心。
徐绵忙低下头,但觉心跳如擂鼓,更多的则是骇然:瞧宋旸的模样,大约是无事,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总不可能将这些人一齐收买了吧?若真能如此,他早就自己做皇帝了,何必面临今日的局面。
那么,会否是用别的手段逃过了验身?徐绵模糊记得笔记小说上,有些天阉之人可以伪装得与女子无异,不过宋旸那样伟大的凶器,按说是绝没可能藏起的呀!难不成他预先料到今日之事,已一刀斩去子孙根,变得与常人无异?可是也不见他卧床休养,那处受了伤还能奇迹般的愈合么?短短的时间内,徐绵心里已掠过无数种念头,始终想不出一个圆满的解释,她只觉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郑贤妃脸色亦有些难堪,尤其在见到宋旸这般轻松的态度后,她几乎铁青着脸问道:结果如何?她派去的两名内宦摇了摇头,十分恳切的道:宋公公与咱们都是一样的人,绝无虚假。
这番自打嘴巴,郑贤妃好比吞了一只苍蝇。
江清月于是笑起来,陛下,看来咱们误会了宋旸的忠心,倒累得旁人平白受此冤屈,您可得好好补偿才是。
经过今日这般大闹,隆庆帝亦有些愧怍,且归根究底是他自己没脸,忙颔首道:这是自然。
郑贤妃眼见自己好不容易说服了皇帝,顷刻间又被翻覆,心内的酸苦可想而知。
她更料不到宋旸连验身这关都能过去,委实大出意料之外。
一时间,郑贤妃对自己原本的猜想亦有些疑疑惑惑起来,若非以女子之身不得近前,她倒真想亲自把那阉人的衣袍撩起,看看他究竟使了什么诡计。
心念电转,郑贤妃匆匆瞟过徐绵面上,复又说道:陛下,即便宋旸的身份确凿无疑,但这两人的苟且亦确有其事,臣妾觉得,还是应关押起来再做区处。
至于关押途中会出何种意外,就不是她所能保证的了。
宋旸如何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冷笑连连,亦慨然道:陛下,小人与徐婕妤之间清清白白,绝无私情,至于那夜的贼盗么……娘娘心知肚明因由如何。
说完,便朝一个小太监附耳两句,那小太监知机,领命而去。
徐绵满腹狐疑的看着,没过一会儿,就见三五个内侍捆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侍从进来,神情十分狼狈。
汪才人一见,立刻红着眼尖叫离席,小康子,你这三只手的贱种,如何还有脸回来?瞧她的模样,恨不得立刻踢他两脚,再睬他两下,好泄心头之气。
可算被宫人拦住了。
郑贤妃微微瞬目,事已至此,她自然知晓所有的机关布置都被宋旸连根拔起。
这人的确比她想象中更狡猾,比那人更是狡猾十倍……不,至少那人尚是一片真心对她的。
片刻的失神中,宋旸已朗声诉请经过。
原来那夜去往芳华殿的小贼原是汪才人宫里的一名内侍,因不满汪才人苛待,偷了主子一包首饰欲前往宫外变卖,谁知却被值守的兵卫拦住,本待关押起来等候上峰发落,谁想此人竟悄悄逃了出来,想着先前那包收缴的银子,贼心不死,念着芳华殿最近,便欲往那处揽些油水,不想惹出这等祸事。
至于郑贤妃是否在其中作何手脚,就不得而知了。
宋旸并未明言,众人大可以凭丰富的想象脑补——谁叫郑贤妃自作聪明导演这出戏的?适才那几名指证的宫人更是立刻反了水,嗫喏着开口道:奴婢们瞧得也不甚清楚,只觉那人身量高大,模糊里倒有点像宋公公,其实细瞧一些也不像……生怕宋旸记恨,她们又变着法的夸了宋旸许多相貌上的好处,只差说他是天上神仙下凡变得了。
宋旸听着得意,也不制止。
郑贤妃心中恨极,平白让宋旸躲过一劫,她恨不得生啖其肉才好。
眼下却顾不得制服敌人了,这一遭徒劳无功的l*q闹腾,隆庆帝只怕也对她起了疑心,厌恶她无事生非,万一抚养太子一事又有变数……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郑贤妃心中惶惶,只得施展浑身解数,预备重新唤起皇帝对她的好感。
至少短暂的时日里,她顾不上对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下手了。
徐绵心中想到,忙里偷闲与宋旸对视一眼,但见他咧着嘴角,朝自己露出一个极富温暖的笑。
徐绵突觉得眼角潮润,泪水险险下来。
隆庆帝即便要训斥爱妃的急躁,也不会当着诸多其他小妾的面。
待众人散了会,徐绵故意拖延步子,慢慢朝芳华殿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宋旸一定会跟上来的,这家伙在大殿上都敢公然对她放电,天底下哪还有他怕的?然而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身后还是空空荡荡,徐绵疑云骤起,险些吩咐白檀转去寻人,谁知斜刺里蓦地伸出一只手来,猛然将她拉到旁边的巷道里去。
徐绵吓得心胆俱寒,差点咬着宋旸的胳膊,这家伙的确比她想象中还要胆大妄为十分,是觉得刚刚的验身不够过瘾么?说到验身,徐绵就不得不求个心安了,本着追求真理的精神,她开始拽宋旸的裤子,让我看看,你到底使了什么阴谋诡计?宋旸忙按着她的手腕,不满的道:诶,你这人怎么动手动脚的啊?是看我一个小太监好欺负是吧?没错,我今日就欺负定你了。
徐绵竖眉瞪眼,硬是摆出女流氓的架势,将他裤子扯开,哪里小了?不小啊。
要说也该叫大太监才对。
暗涌她看起来很高兴, 这样轻松和悦的态度, 似乎方才的沉重一扫而空——其实这件事与她并没有多大的干系, 私通一事看似言之凿凿实则荒唐可笑,她担心的只是他的秘密。
宋旸微微一笑, 你倒是越来越下流了。
跟你学的。
徐绵老实不客气的说道,用力一弹,将裤带重新放下。
其实那一眼她瞧得不甚清楚,更不好意思细瞧,不过那样庞然的物事,单是草草一瞥就能瞧见行迹,是以用不着手把手的触摸,徐绵也知晓他并未大胆到将自己阉了的地步。
她挑起眉毛, 这么说,方才那几人的确被你收买了?否则怎么个个都帮着宋旸说话,演技也逼真得吓人, 若非亲自验证了, 徐绵恐怕以为真如她们所说, 宋旸裤下已空空荡荡了。
你信吗?宋旸凝然看着她。
徐绵只觉他的表情讳莫如深,愈发让人猜疑不透, 难道不是?她上下逡巡, 心中狐疑更甚:除非那几人刷刷齐变作瞎子,否则怎会以为宋旸是个真太监;宋旸又不懂得幻术一类, 可以蒙蔽常人心智,其中一定有什么诡计或是障眼法一类。
她等着宋旸为她解决疑惑, 然而这可恶的人却道:回去吧,折腾了半日,你我都累了。
总是如此,每当她试图更进一步的时候,宋旸总是会轻而易举的将话题揭过去,徐绵不免嘟起嘴角,你还要瞒着我。
你真的想知道吗?宋旸冷静的看着她。
徐绵心头一紧,其实她对于宋旸的秘密并不十分有兴趣,每每随口一问,只是为了表示关切——她若是不闻不问,宋旸反而会埋怨她没心肝。
徐绵在他面前是装惯了假的,或者说是出于自卫的一种伪装,此刻也不例外,她忙陪着笑,诚恳的点点头,自然。
宋旸的眼风嗖嗖从她身上扫过,刹那间徐绵仿佛衣裳被人扒光了似的,光天化日下无所遁形。
幸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瞬,继而便消失于无形。
宋旸说道:以后再告诉你。
徐绵不敢说话了,她直觉知道的太多对自己并没好处,于是默默的垂下眼睑表示认同,细声道:其实你不必说也没关系的。
宋旸大约也觉自己身上杀气过重,吓着了她,遂温然捏了捏她的手,要的,谁叫你是我至亲至近之人。
徐绵恰到好处的红了脸,羞赧只有少许,更多是忍着笑憋红的。
宋旸说这种话委实不合时宜,不亚于称呼她为媳妇儿,她算哪门子的至亲至近人?还好他俩特意挑了条僻静的岔路,否则此情此景若被隆庆帝瞧见,适才的谣言立刻便经坐实,只怕这位皇帝老爷会被气死——死了也会被气活过来。
两人密密的说了会子话,宋旸便放她离去,也未立下晚上再来的约定:才被人传过奸情,立刻便授人以柄,宋旸还没有这样大胆且愚蠢。
徐绵更是求之不得,尽管宋旸这段时日比从前体贴多了,尽量没在她体内留下小不点儿;不过男人心易变,没准哪一天他就又冲动了,对徐绵而言,还是别留下这类疯狂的隐患为好。
*郑贤妃晨起闹了一场,直到掌灯时分才一身疲惫的回到自己寝宫,在昏暗的内室里脱去簪珥,静静地对着绿纱窗出神。
侍女鹦哥端了一盏蜜羹来供她解乏,因劝道:娘娘别伤神了,这次的事咱们虽轻率了些,好在陛下最后不也没计较么?自家主子稳坐宫中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自然不会被这点小小挫折吓倒。
且郑贤妃素来温柔体贴,隆庆帝颇多信服,偶尔急躁冒进些,是她一时失察,无损于她多年来的声誉。
郑贤妃接过蜜盏饮了口,叹道:是无事了,可是也费了不少口舌。
亏得她为人颇多机变,舌灿莲花,才小心翼翼的从隆庆帝那里洗脱了自己的嫌隙,可也毕竟留了前车之覆在这里,往后必得处处警惕——谁知道皇帝是否全无半分疑心?也好在有太子这位筹码,若去了她,皇帝一时也找不到更为合适的养母,两相权衡下,还是轻拿轻放为好。
γ′⌒`ヽ(T?X ′?ω?)し─○鹦哥见她唏嘘,忍不住道:其实娘娘何必同徐婕妤过不去呢?她又碍不着咱们什么。
在鹦哥看来,徐绵不过是江清月的爪牙罢了,还是只很不中用的爪牙,就算为着对付江清月,除不除她都是一样的;对付宋旸就更不必了,宋旸是什么人哪,他是服侍皇帝的内臣,哪是这般容易就能连根拔起的,恐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如今倒好,咱们巴巴的做了一场戏,还是没伤着他们半分,那起子人更要得意了。
鹦哥嘟囔道,奴婢真不知您的疑心从何而来,就算那两人真有私又如何,太监总归是太监,撕破天也只是些假凤虚凰的故事罢了。
郑贤妃默然,她对于宋旸本就不十分肯定,不过是天生的警觉使然,需要一个令自己放心的真相。
如今的结果虽在她意料之外,她却并不十分失望——真是个阉人也好,要进宫,总得付出点代价,他该受着。
郑贤妃忽的轻笑起来,自言自语的道:宋家的人,倒是个个好胆色,先是他哥哥,后再是他。
谁?鹦哥听得糊里糊涂的,满耳里都是他呀他的。
郑贤妃醒悟过来,抿嘴道:没什么,不过今日倒是另有发现。
你瞧见大殿上宋旸看徐氏的眼色没,那可不是一个奴才该有的关切。
奸情是假的,私心倒是真的。
无论宋旸是否残缺之身,他对于徐绵的态度至少绝非无牵无挂。
一个人有了牵挂,也便有了掣肘,这恰恰是最易看穿、也是最能下手的弱点。
这回,她要想一个更好的法子,毁了那女子的身,同时伤了那男子的心。
郑贤妃默默地寻思着,晶亮的指甲脯从光焰上横过,轻轻的掐去一截短短烛芯,她背后的影子于是动荡起来,像地府里围着油锅跳舞的夜叉。
烛影明灭中,她脑子里匆匆掠过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形容。
他是为救她而来的,最终却毁在她手上。
她对不住他,可是也只能一错再错下去了。
郑贤妃脸上一片落寞。
*徐绵自那日被告发后倒是毫无异状,依旧满心坦荡,逢人便客客气气的招呼,一点瑟缩也瞧不出来。
众人先还疑心她侥幸逃过一劫,如今方信了她是真行的端做得正,想想也是,这徐婕妤看着不傻,怎会和个阉奴打得火热?宋旸这位公公虽说生得略微好看些,跟了他不是一样守活寡,没道理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想到此处,众人对于徐绵倒颇为同情,这女孩子温顺腼腆,从不争宠妒忌,委实是宫中楷模,合该做个牌坊供奉起来才是,如今却平白的被人泼了一滩污水,清清白白的女儿名声有了瑕疵,委实冤屈难受。
若非郑贤妃素爱上下打点,又会做人,只怕风言风语免不了吹到她身上去。
好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只发落了几个饶舌的宫人便没事了。
徐绵之所以坦然,则是出自对宋旸能力的信任。
只要能瞒住皇帝,旁人怎么说都不要紧,反正与她无损,何必露怯。
至于道德上的顾虑,呵呵,多亏宋旸日夜熏陶,她现在可以厚着脸皮做她的荡-妇了,谁叫她的夫君是皇帝,皇帝又是天底下最贪多嚼不烂的男子,她守贞反而是个笑话。
徐绵独独在意的,是江清月会否瞧出什么。
她素日虽未刻意撇清,但在人前也总是谨慎的与宋旸保持距离,在江清月面前更是一个字也不提,自信是瞒得过去的。
可经过这出闹剧后,她不敢拍胸脯保证了——江清月的眼睛那才是老君炉里炼出来的,认人贼准,她或许愿意相信徐绵,却绝不会对宋旸交托信任,视若盟友。
或许这两人最后终免不了反目成仇,不过徐绵也不想早早地被人推到阵前,沦为炮灰。
勾心斗角隆庆帝是个体面人, 冤屈了最衷心的臣子, 心里自然过意不去。
碍于皇帝的身份拘住了他, 皇帝不可能向一个内宦表示歉意,哪怕那人曾救过他的性命, 无奈之下,这位皇帝陛下只好称病以摆脱尴尬局面。
这病里也有几分是气病的,郑贤妃向来与世无争,皇帝才愿意相信她的好处,可是这么一招险棋到底让皇帝起了几分疑心,女人如洪水,郑贤妃看来也似猛兽,唯有逝去的赵皇后虽然戆直了些, 对他倒是忠心耿耿。
思及此处,隆庆帝颇多伤感。
唯有死人是不可战胜的,这位发妻虽然离去, 隆庆帝却一日比一日更发现她的好处, 比活着的时候还要爱她。
大约再过不久, 他也要下去陪赵氏了。
皇帝身体孱弱,楚沐倒是一日比一日更得皇帝器重。
他年轻的时候虽荒唐些, 到底是一家子兄弟, 皇帝可托付的亲信就那么几个,是以近来朝政大事亦多与他商讨。
楚沐亦收起过去的轻浮, 耐心而又细致的接下隆庆帝的嘱咐——他隐隐觉得这位皇兄有托孤之意。
甚至于几位小皇子的功课,隆庆帝也干脆交给了他。
太傅能教的毕竟有限, 许多事情,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且楚沐再怎么风流浮浪,文才是没得说的,有他这位良师,诸位主子娘娘自能放心。
是而徐绵见他的时候也多了些,她素来常往永和宫去——楚沐也一样。
她现在不像从前那般避嫌了,见面也能笑语招呼。
徐绵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楚沐从前对她言语不敬的确恼火,可郑贤妃一事亦多亏他提醒,若非如此,徐绵不会早早发现这位贤惠女性的真面目。
她笑着道:可知殿下的心是善的,最是怜悯弱小,不忍见我死在别人手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不管楚沐是否真心救她,她这样恭维准没错。
对面的男子却神情缥缈,看也不看她,你知道我是为了谁。
原来他也以为郑贤妃要斩去江清月的爪牙,看在这份同僚之谊的份上,才施舍性的拉她一把。
徐绵心中哂笑,她并不觉得郑贤妃是如此不分轻重的人,区区一个徐婕妤有什么大不了的,何须因此大动干戈,恐怕其中有什么别的目的才是——她虽疑心郑贤妃与宋旸关系匪浅,不过没有证据,不好妄加揣测。
不过对楚沐而言,江清月便是他的天,哪怕是毫发之伤,在他看来也是惊天动地的变故,是以并未往别处想。
一个男子能钟情到如此地步,也算很了不起了。
徐绵称赏的看着他,蓦地说道:你这样为她尽心尽力,值得么?并非蓄意挑拨,她是真的好奇,作为一个拥有自主意识的现代人,她是无法理解这种付出一切的情感的。
好人少有,好男人还要少。
况且,楚沐明知这是一段完全无望的情感,却还是飞蛾扑火一般的迎难而上。
即便哪日隆庆帝驾崩,江清月也不得自由,他们这段感情仍是搬不上台面的。
楚沐淡漠的瞥了她一眼,嗤道,你还不是一样?宋旸那个阉人你照样喜欢得紧,我看你才是古怪。
楚沐慧眼如炬,自然不会如其余人等那般做个睁眼瞎子,老早就看出徐绵与宋旸的关系不一般。
不过男人天性浪漫,加之推己及人,他总以为徐绵是不甘寂寞才寻个阉人作伴,哪晓得这段感情其实无关感情,只为生存。
也是,楚沐满心满眼里都是江清月,自然不晓得她们这些孤苦伶仃人的难处。
江清月育有皇嗣,是不必殉葬的,楚沐也就不会往殉葬这方面想,而是自以为是的将徐绵的所作所为解读为爱情。
楚沐见她失神,倒有点懊悔自己方才言语尖锐,他一个男子欺负女子算什么本事,遂又勉强补充道:好在那宋旸也似对你一片真心,日后无论如何,必不会揪出你便是。
他当然是不会的,宋旸对她的情意,未必会比楚沐对江清月的少。
徐绵的心并不是石头做的,别人的好坏她分得出来,宋旸尽管脾气恶劣,偶尔言行也颇粗暴,对于她倒是肝胆可昭日月——不,其实不是为了她,是为了她这张脸,为了她腔子里已经消逝的那缕幽魂。
归根究底,其实是她利用了宋旸才对。
不过除了她,再无人知道这个秘密。
所以她从不埋怨宋旸对她的隐瞒,因为她也是同样的蒙蔽着他。
可是,难道就这样下去,就这样瞒一辈子?顶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份,受着不属于自己的恩,以及,代偿那一份莫须有的情?这样对彼此真的公平么?一缕寒意渐渐从脊背上来,徐绵只觉舌尖酸苦,她摇了摇头,抖擞起精神笑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咱们谁也别替对方操心了,总归这条路是该自己去走的。
她略略欠身,贵妃娘娘午睡想必该起来,王爷要去就快去吧,别耽搁太久。
这是她的忠告,隆庆帝虽如风中之烛一般渐渐衰退,但还未完全的老糊涂,一旦被他得知宠妃与宗室之间的苟且,后果可就不可设想了——虽说他正一心一意的思念着赵皇后,但并不代表不会为别的女人争风吃醋,什么都想要,这便是男人。
楚沐郑重的向她拜了一拜,方起身离去。
徐绵默然片刻,方在湖堤上找着了望风的白檀,拍着她肩膀道:咱们也回去吧。
小丫头的眼如星子般闪着好奇的光,娘娘这便说完了?徐绵知道她什么意思,白檀这小蹄子始终误会她对楚沐余情未了,每每相见都弄得和做贼一般,倒比她这位主子还紧张十分——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心里究竟盘算着什么烂漫的故事呢?徐绵笑了笑,神情释然,都说清楚了。
白檀从她表情中体会到丰富的含义,看来自家主子的初恋是无疾而终了,看来郑贤妃闹的那一出杀伤力虽不大,却毕竟让自家主子起了警惕,不敢牵连这位翩翩佳公子:女人哪,总是愿意护着心爱的情郎,哪怕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即使再也不见。
白檀怅然叹道:感情这桩事真是恼人,人活着嘛,还是该自私点好。
徐绵同意她的看法,尽管她完全搞错了对象。
她揉揉小姑娘的头,笑道:是的呀,什么都是假的,吃穿住行才是真的。
回头得让御膳房做些好膳食,再让内务府送些好衣裳,过得开心便够了。
正欲携着白檀离开湖畔,侧首转顾,徐绵忽的瞥见假山石后似有人影露出,一闪就不见了。
她不禁大为起疑,呵斥道:谁在那里?白檀亦回过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山石,诧道:主子眼花看错了吧?又笑起来,您近来也太疑神疑鬼了,是被那几个混账宫人传染了么,能把野猫错看成男子?徐绵倒没认出是男是女,只觉得其人形迹可疑,遂哼道:谁知道,别看这宫里终日风平浪静,暗藏的杀机可多着呢。
主子是指贤妃娘娘?白檀抚掌憨然,那就更不会了。
她才吃了亏,怎会这样快来寻衅滋事,可不明摆着同娘娘过不去么?郑贤妃并没这样傻,但徐绵总觉得她对自己有一种天然的恶意,这恶意或许是因宋旸引起的。
或许郑贤妃打算同时铲除他们两个,只是柿子拣软的捏,想从她这里下手,再各个击破罢了。
徐绵无法不警觉,她做不到白檀这样心大,遂悄悄绕过鹅卵石径,来到那丛假山后,原想着能发现一两片扯碎的衣角什么的,可惜失望的看到——什么也没有。
生活毕竟不是刑侦剧,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可供查验的线索,徐绵也只好在心底存下个疑影儿。
她到底有些不放心,转头就找了宋旸来,试图将自己的不安透露给他。
宋旸在房中踱着步子,神情非常冷静,扬起的袍袖却展示出他心内的动荡,你觉得她还会对你下手?徐绵说不好,她没有太多证据,有的只是出其准确的直觉,一种对于危险天然的感知。
她摇摇头,紧盯着宋旸的眼睛道:我对贤妃娘娘不甚了解,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的为人。
郑贤妃是头老狐狸,宋旸何尝不是?但今次却有些奇怪,照宋旸素日的做派,郑贤妃这样得罪他,他就算不将对方置诸死地,怎么也该小惩大诫才是。
就算是郑贤妃抚育着太子,宋旸投鼠忌器,可他又岂是这样处处掣肘的人?徐绵想不出别的理由,唯一的解释便是宋旸心软了,对着这风韵犹存的妇人。
或许两人之间还有些别的隐情也说不定。
胃里暗暗作酸,徐绵的话不经大脑便冲口而出,难不成你与她……幸好这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旸及时截断,死太监凶神恶煞的看着她,胡扯!徐绵转眼就露怯了,按着桌椅的扶手向后平移了两三寸,惴惴的道:那,你总得给我一个说辞……我不是说过了,以后再告诉你,何必这样喋喋不休!宋旸的神色颇为不耐。
谁知徐绵立马便以手拭泪,看得他目瞪口呆,你凶什么凶嘛,我还不是想帮你分忧解难!相处得久了,徐绵渐渐懂得制服他的秘诀,那就是吃软不吃硬。
与其犟头犟脑的与他顶嘴,还不如用这样柔软的手段迂回达到目的。
宋旸明知她在干嚎,可是也无可奈何,只得将手绢递过去供她擦泪,又软语道:好了,我会帮你调查这件事,省得你终日疑神疑鬼,总以为天下人人要害你。
徐绵破涕为笑,却看也不看那条手绢,径直将宋旸衣袖扯过,眼泪鼻涕都糊在上头——任性也是女子的权利,她偏要这样置气,能耐她何?宋旸:……算了由她去吧。
*宫里的耳报神处处皆是,不过半宿功夫,芳华殿的动静便已传到郑贤妃处。
鹦哥一边用热帕子为主子敷面,自个脸上却满是忧虑,看来徐婕妤真如娘娘猜测的一般,与宋旸关系密切,如今或许已有了提防,娘娘,咱们是否该缓一缓?不用。
郑贤妃保养得宜的面庞埋在滚热的毛巾里,声音竟有些古怪的沧桑,就该趁热打铁才好。
如今肃王也在宫内,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么?说起这个鹦哥便不禁失笑,啧啧称叹道:看不出徐婕妤柔柔弱弱的,倒有一副好手段。
听说她与肃亲王打小便是青梅竹马,后来入了宫便鲜有来往,如今却又被她勾上手了。
人心不足,自然个个都想要。
郑贤妃冷嗤一声,咱们更要让姓宋的看清楚,免得他做了绿帽子王八,到了地底也是个枉死鬼。
擅长凑趣的鹦哥此时却噤了声,宫里不兴说死字,害怕忌讳。
她也只好讪讪的道:娘娘当真打算除掉他么?大姑娘腮上有些微红。
那位宋旸公公无论是否残缺,一张俊脸着实叫人爱得慌,就这样化为黄土未免有些可惜。
郑贤妃横她一眼,原本想讥讽她不分轻重,却在瞥见鹦哥布满憧憬的眼瞳后,不自觉的凝为一声叹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也曾有过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自然晓得个中滋味。
不过,谁挡了她的路,就都得死。
倘若宋旸的身份真如她猜测中那般,就更非死不可了——只有死人才不会造成威胁赫。
郑贤妃眼中柔情浮动,她想到一个因她而死的人,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他,想必他在黄泉也同样记得。
她轻轻抚摩着自己渐露细纹的面颊,仿佛那人的气息还萦绕颈间,缠绵不去计谋宋旸身为皇帝喉舌, 只要愿意尽力去查, 这宫中的事很少能逃过他的耳目。
所以他很快就带来了消息。
而徐绵在听到郑贤妃近来的布置后, 脸上俨然一副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到郑贤妃的主意会打在楚沐身上, 这女人疯了?明知肃王颇得皇帝器重,她却有胆子暗中交接楚沐的侍从下人,她就这样有把握能将楚沐拉下水?宋旸捏着她一把柔弱无骨的手,慢慢说道:虽然险,但却是一劳永逸之事。
为了区区一个徐绵还不值得大费周折,最好趁机再折损江清月的臂膀,来日隆庆帝再有不测,朝中自然都是支持太子的。
这女人的确野心非凡, 胆子也大。
但,怎会偏偏挑中楚沐不可呢?徐绵苦恼的皱起眉头。
她猜着郑贤妃会在男女之事上做文章——宫里陷害人的法子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不过, 把王室宗亲牵涉进去, 这就太夸张了。
徐绵原本还对这种小人鬼蜮之计嗤之以鼻, 眼下却不得不慎重以待。
宋旸哼了一声,将衣袖从她手心里抽离, 谁叫你行迹不慎, 露了马脚,才让人看在眼里。
顿了顿, 道:从前对楚沐又是那般。
他到底是耿耿于心,初恋的存在, 无论对男女都是不可磨灭的记忆。
即便徐绵年余来谨言慎行,指天罚誓的效忠于他,宋旸也依然有根刺堵在心里,恨不得有忘情的药水,一股脑给徐绵灌下去——只别忘了他才好。
徐绵受惯了冤屈,已经懒得去分辩,只无力地垂着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郑贤妃的意思自然是来个瓮中捉鳖,可宋旸这副小肚鸡肠,只怕看她与楚沐做戏幽会也不愿意,徐绵也无法将计就计。
说来她倒是很愿意演一场戏引郑氏上钩,不过楚沐也未见得肯同意:这人满心满眼里都是他的贵妃娘娘,尤其得洁身自好,更不愿生出一点误会瑕疵,影响他对爱情的赤诚。
两个男人同样难搞,徐绵原本制定好雄心勃勃的计划也只好葬身腹中。
γ′⌒`ヽ(T?X ′?ω?)し─○既如此,就需要有人帮她解除眼前的困局。
宋旸沉吟了一会儿,冷声道:你觉得郑贤妃最看重的东西是什么?郑贤妃这个年纪的女人,自然不会和小姑娘一般希图宠爱,且她这些年蛰伏生息,只求固宠,不为争宠,可知她对隆庆帝亦无多少柔情蜜意。
既然费尽心机夺了太子,自然该助他登上帝位,否则这些苦心岂不白费了?那么宋旸的意思……徐绵扭头看他一眼。
宋旸的眸中一片肃杀。
徐绵恍如被踩着尾巴的母猫一般惊叫起来,吃吃道:你想引太子入局?但这么一来,就不仅仅是宫闱中的争风吃醋了,而会涉及储君的动荡。
无论隆庆帝是否算得上一个合格的丈夫或父亲,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对嫡妻嫡子是很看重的,倘若太子出了岔子,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徐绵简直冷汗津津,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了,你想气死陛下么?宋旸不答,反而缓缓捏紧她的手,我等不及了。
不为膨胀的权利欲,而是想及早光明正大的与她在一起。
郑贤妃捕风捉影的闹了一出,虽未对两人造成实质上的损害,但毕竟让他们多了许多顾忌,处处都得避着嫌,宋旸心里难免不痛快。
徐绵不知说什么好,她本能的想指责宋旸口出悖言,不知忠君,想想却又哑然。
宋旸这样的心思不还是为了她么?甚至于想起来,徐绵心底竟有一丝难以言表的甜蜜。
真是疯狂啊。
她点点头,认真说道:我信你。
相信宋旸不会害她,无论如何,他俩总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哪怕这朝中会掀起新的动荡。
*郑贤妃的计谋不外乎勾心斗角,暗度陈仓,她先是收买了芳华殿的宫人,暗中模拟徐绵的笔迹——徐绵的字写得很好,模仿起来却很容易。
徐绵默默接受宋旸递来的消息,但是不露声色,宋旸叮嘱她不可轻举妄动,她也就不乱动,只是心里难免憋着一口气。
宋旸答应替她解决问题,徐绵信了,不信也没法子。
只是没办法让宋旸给她一个固定的期限,只能焦灼的等待着。
宋旸生来谨慎,自然也须等待对方的伏笔,否则谁先下了手便是打草惊蛇,明暗瞬间易势。
好在郑贤妃也没多好的耐心,再多等几日,隆庆帝缓过劲了,脑子也灵醒了,便没这般容易下手,且总得趁着楚沐尚在宫内的机会。
十日之后,徐绵坐在堂中,手持针线,正在细细绣着赠予楚熔的一件小褂子。
很好的阳光透过绿纱窗照在她脸上,隐约可见鼻尖沁出的浅浅汗珠。
徐绵很小心的不让针尖刺到手指,心思却全不在刺绣上头。
针头微微发涩,她抿着嘴,小心的在发鬓上擦了擦,视线恍若无意的掠过窗外。
庭院中寂静安宁,可以听到鸟雀的啁啾,许多天来都是这样无风无浪的天气。
空气中却似乎有暗流涌动。
倘若宋旸探测的消息不假,郑贤妃动手便该是在今日。
她让宫人模仿徐绵的笔迹给肃王楚沐去了一封书信,邀她去椒房殿中相会——自赵皇后病逝后,椒房殿便空落下来,只有淅淅零零几个侍卫值守,极易打发,盖因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又设法买通芳华殿中一个婢女,攥住其家人,威逼她代徐绵赴会,到时再顺理成章的被郑贤妃带人捉奸,便可理直气壮的扯出徐绵来。
徐绵得知郑贤妃的密谋,几乎又惊又怒。
她当时还在怀疑,郑贤妃要如何捉她的把柄,毕竟楚沐不通内宅阴私,或许会被一封书简哄骗住,可若她不露面,这私情便没有落脚点。
谁知郑贤妃压根就不需她这个当事人出席,只消有人能代她发声便足矣——举凡内宫女眷要与人苟且,必然慎之又慎,找个贴身女婢要探探路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到时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徐绵纵有千张嘴也不够说的,哪里需要拳拳到肉撞破他们的奸情。
世情对待女子就是这样严苛,郑贤妃只消如此演一出戏,便足以成为她德行上的污点。
徐绵心中恨极,几乎便要找那老虔婆拼命去,哪怕同归于尽也甘愿。
亏得宋旸好说歹说劝住了她,还胸有成竹的打包票,保证替她消弭一切祸端。
徐绵这才听从宋旸建议,老老实实守在屋内静候消息,因心中烦躁至极,不得已才取过绷子绣花,勉强找点事做。
绣了半日,日头都渐渐西斜了,外头还是毫无动静。
徐绵苦于难于静心,一个走神,手中持着的小银剪子不自觉的滑到布面上,原本只为剪短一截线头,现下却生生在袖管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白檀呀的一声,十分惋惜的捧着断面细看,可惜了,这衣裳娘娘做了有四五日了,精巧无比,怎么好好的却撕坏了?徐绵不耐烦的将褂子一扔,不做了,这宫里又不是没做衣裳的人!她也很厌烦靠这些庸俗伎俩处处讨好别人,说来当初学刺绣是为了一桩谋生之计,可是,谁知道她以后有没有出宫谋生的机会?天气渐热,食欲不振加之睡眠不好,白檀很能理解自家主子的脾气:这几天她夜里翻身尤其厉害,早起眼下都带着乌青呢!白檀因体贴的劝道:既如此,主子不如先进寝殿歇一歇吧!虽说眼下早过了午休的时候,但晚膳还未至,小憩一下也好。
徐绵想了想,同意了她的提议。
白檀小心的扶她步入内室,又在桌上的香炉里撒上一把檀香,正欲帮徐绵宽衣,外头的太监小唐就闯了进来,跪地道:娘娘,不好了,椒房殿出事了!徐绵立刻披衣从榻上起来,忙忙的搀住侍女胳膊,走,快扶我过去瞅瞅!白檀颇为无语,说好的睡眠不佳呢,原来是无聊惯的,这不精神好得很嘛!虽巴不得立刻看见热闹,临出门前,徐绵特意照照镜子,还是决定换一件朴素的莲青色衣裳。
要是猜得不错,隆庆帝此刻想必已经雷霆大怒了,她可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吸引怒火。
去椒房殿的路上,徐绵就让小唐将事情的大概诉诸与她。
原来郑贤妃假托昨夜赵氏入梦,午后便邀了隆庆帝去椒房殿中睹物思人。
隆庆帝见她一介妾室对主母尚且情意拳拳,自己身为夫婿,又怎能不去,遂欣然应允。
谁知两人才从后院佛堂出来,便听到西侧偏殿内隐有水泽之声,间或还有男子的喘息与女子的嘤咛。
隆庆帝心中起疑,遂携郑贤妃直奔偏殿而去,谁知恰好就见楚燿见一妙龄少女压倒在香案上,又亲脖子又亲嘴的,衣裳也撕烂了。
郑贤妃大惊,本想污蔑那女子蓄意引诱在先,妄图败坏太子声誉,谁知那女子一见隆庆帝便有了力量,哭诉着奔过来,只说自己本是侍奉先皇后的宫女,皇后病逝后被赶去别处,因念着先皇后生忌将至才想过来祭拜,谁知却被太子平白污了清白,如今身子既脏,她也没法活了,索性追随先皇后去罢。
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触柱而亡。
白檀听罢,当即倒抽一口凉气,这也太有骨气了!徐绵默默点头,同意这女子的慷慨决然。
但是用脚指头也能想见,必然是宋旸的手段作怪,她若真那么敬爱皇后,老早就可以同赴黄泉,若因撞破了丑事觉得丢脸,太子都偌大年纪了,收个把宫女还不是寻常?最大的可能,是她已被宋旸收买,或许许了她的家人一些好处,反正赵皇后去后这些女子便没了依靠,倒不如牺牲自己,换来一家的富贵平安。
太子尚在孝期,便这样胡作非为,还淫辱母婢,这正是隆庆帝最不可忍之事。
正因楚燿是赵氏唯一的孩子,他才无法忍受这样一个不孝子弟给亡母蒙羞。
宋旸这回可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且做得比郑贤妃更狠、更决,可想而知,郑贤妃一定气坏了。
徐绵寻思着,嘴角慢慢爬上一缕微笑。
等她一行人终于来到椒房殿外侧,正好听到里头隆庆帝大声的斥责,临了是一句石破天惊的口谕,……来人,将太子送去沧州,无朕的旨意,永不许再回京!徐绵都惊呆了,她能理解皇帝的愤怒,也猜想隆庆帝会用怎么的手段来处置太子:譬如关他三天三夜,命他去亡母灵前罚跪,或是快刀斩乱麻,将太子身边的言官与幕僚连根铲除,等等等等。
她只想不到隆庆帝会如此的不念旧情,居然要将楚燿发配去偏僻的沧州,那可是个穷山恶水、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隆庆帝居然忍心?纷乱里能听到郑贤妃凄惶的哀求,陛下,燿儿可是你的亲儿子呀!隆庆帝厌弃的踢她一脚,你这贱妇居然还有脸求情!朕好心将太子交由你抚养,可你呢,是怎么回报朕的?太子不知上进,你本该好生劝导才是,你却纵着他胡作非凡,是存心让他地底的母亲颜面无光吗?男人愤怒之中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虽说太子的恶劣品行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养成,但赵皇后的早逝美化了她在夫君心中的形象,隆庆帝气愤之下,只一厢情愿的怪郑贤妃没有教好楚燿,甚至于怀疑她与赵皇后生前是否有何私仇,才在死后这样坑害她唯一的儿子。
郑贤妃都快被这蛮横无理的逻辑气吐血了。
她衣裙散乱跪在地上,一面楚楚可怜的为自己分辩,一面却忙里偷闲向徐绵投来杀人刀一般的眼光。
徐绵从容的与其对视,还无辜的摊开两手:她可什么也没做呀!这都是郑氏自作自受的。
宋旸也在人堆里,周遭嚷嚷,他却寂静如莲,亭亭的矗立在蝼蚁一般的宫奴中,镇定自若的看这一场好戏。
徐绵发现这男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厉害,他说什么,便真的做到了。
但比起一以贯之的畏惧,她心底却异样的多了些感触与倾慕: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她呀!帝崩再多的热闹都有消退的时候, 郑贤妃在椒房殿淌眼抹泪、披头散发的哭了半日, 见隆庆帝始终铁石心肠, 她也只好冷静下来,装作认命地回殿中为太子打点行装。
不巧宋旸却先她一步出现在她宫里。
郑贤妃盯着这张酷似那人的面庞, 心中涌起的不是柔情,而是浓重的警惕。
她屏退众人,这才冷笑一声道:宋公公来做什么?他毕竟不是他,郑贤妃也料不到此人如此的手段了得,亦且冷血无情。
枉费隆庆帝这样器重他,他坑害起太子来居然毫不手软,怪道总说阉人是最没骨气的。
宋旸并不在意她的嫌恶,反倒声音轻快的道:陛下命我过来好生叮嘱娘娘, 务必要将太子殿下平安送到沧州。
这意思也就是说,此事容不得拖延,更加不容许贤妃使何手段。
郑氏听后未免无语, 她自然不愿意楚燿就这样被贬去沧州:他身为皇帝的亲生子, 一旦被赶出长安, 便什么也没了。
即便楚燿并未被废去太子名号,可天下人的眼睛都不是白长的, 陛下都不要自己的儿子了, 他们还巴结这储君做什么?自该早早另谋出路去。
郑贤妃原想缓一缓局势,拖延一下战局, 譬如生一场急病,自然无法动身。
谁知这阉奴料事如神, 早早地来此处防备,这下她有再多的手段也无法施展。
你为了她,当真什么也做得出来。
郑贤妃怒极反笑,她比旁人在隆庆帝身边更久,自知皇帝陛下身体亏虚已久,今日这场刺激,无疑更会要了他的老命,宋旸此举与弑君何异?他一个阉人,便是天下大乱也轮不上他坐这皇位,唯一的目的,想必是为了取得那女子才是。
郑贤妃连连冷笑,只恨自己有眼无珠,没早早将此二人扳倒。
宋旸却道:娘娘也别觉得不平,害人终害己,谁叫您先起害人之念的?他淡漠的从郑氏面上扫过,娘娘设下这样高明的计谋,我只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郑贤妃输人不输阵,狡辩起来是一等一的厉害,她亦露出讥讽的神色,我帮你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不好么?你一个身子都不全的人,难不成以为徐婕妤会真的钟情于你,今儿要不是你插手,大可以看一场好戏,若入局的是肃王楚沐,你看徐婕妤会不会中计!自然,在那之后,她也会将宋旸作为穿针引线的信使连根拔起,谁叫他与徐绵来往这般密切的,一个阉奴帮主子私通外臣也不稀奇——正好应了那夜芳华殿中沐浴的说辞,连人影都对上了。
郑贤妃的计划很好,处处安排周祥,连前次的疏忽都能派上用场,唯一没想到的是计划仍然失败了,她至今也猜不出是哪处出了问题。
宋旸看着她,意味深长的道:你错了,错在低估了徐婕妤对我的情意。
苍白的俊容上沐浴着细细的光辉,使他那木雕般的轮廓多了几分动人之色,她不会欺瞒我,更不可能因为楚沐。
γ′⌒`ヽ(T?X ′?ω?)し─○所以郑贤妃注定是失败的,因为这两人的信息网早就连通了,楚沐才是那个外人。
郑氏脸色惨白,她自信自己打听到的情报不会有错,徐楚二人有私交是事实,幼时的感情想必也不会轻易磨灭,然而这该死的徐婕妤却毫不犹豫的舍弃了青梅竹马的郎君,反而和一个阉人沆瀣一气,她是不是有毛病?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郑贤妃觉得自己的人生观都受到冲击。
宋旸不知何时却已上前一步,逼视着她道:太子一定会前去沧州,娘娘您也该安分守己,日后再有此类事发生,小人就不能保证您的安全了。
郑贤妃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杀意,心中亦有些畏惧,但却不能于此时露怯,她慢理云鬓,轻飘飘的说道:若我不肯呢?谁知下一刻,宋旸那双铁钳般的手掌便已贴在她脖颈上,寸寸收紧,他淡漠说道:不肯,便只有死。
郑贤妃陡然觉得呼吸艰涩起来,她艰难的扳着这阉人的胳膊,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如一条濒死的鱼那样翻起白眼,额上也冒出了青筋。
眼看就要被他扼死,郑贤妃猛地想起最后的底牌,拼尽全部力量喊道:你忘了,他还在我手里!她深信宋旸一定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这力大无比的阉奴果然松开手,将她甩到壁角。
郑贤妃死狗般的喘着气,头一次感到生命这般可贵,来不及思量,但见那人皱眉问道:他果然在你这儿?郑贤妃不说话,不说话便是默然。
你可愿让我见他?宋旸眉头皱得更紧。
这句问话正在郑贤妃意料之内,她不免心中窃喜,可惜宋旸的神色不如她预期中那般着急,这却令她有些失望。
不过不要紧,只有握有这个把柄,对方就不得不按照自己划出的道走了。
郑贤妃舒了口气,本来想饮口茶,可惜木桌离自己太远,她只好干涩的咽了口吐沫,强自镇定道:是否如愿,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
她满以为说出这句话后,宋旸会更急迫的哀求,到时便可趁机将其梳拢——宋旸虽说是个阉人,可她照样有对付他的法子,郑贤妃怎么也不信,自己会做得比徐绵差,那种嫩瓜秧子似的小丫头懂得什么?想到此处,她眼中闪过一线黝黯的光,悄悄舔了舔唇角,向宋旸所在的方位爬动两寸——鹦哥说的没错,这男人一副皮相的确已够动人。
谁知还没待她施展能耐,对方却只是厌弃的瞥她一眼,冷声道:别白费心思,你若知趣,就牢牢的守住这秘密,别向旁人吐露半句。
否则,那一日便是你的死期。
郑贤妃呆呆的看他大步离去,半晌才回过神来,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席卷她的心胸。
她奋力将桌上一套青瓷茶具扔到地上,杯盘碗箸散了一地,凌乱如她适才被隆庆帝打散的发鬓。
为何事事都这样不如意呢?郑贤妃哀哀的哭起来,她恍惚想到什么,又连滚带爬的挪到床角,从最里间摸出一个粗糙的陶罐,紧紧抱着它,嘴角反倒受了感动似的慢慢弯起来,神情陶醉。
她就这样又是哭又是笑,如同疯癫一般。
*宋旸出了郑贤妃宫里,其实并不如他外表表露出的那样淡定,其实他是很在意那个秘密的。
正因为太知道其分量,才更不能让郑贤妃看出他的顾忌,并以此作为把柄相威胁。
那个女人很狡猾,他只能慢慢对付,反正,不也已经过了这些年了么?宋旸想着,到底有些心情沉重,漫无目的的,他不自觉就走到徐绵这里。
以致于看到匾额上芳华殿三个大字时,他吃惊的抬头,几乎不能相信。
不过,来都来了……就进去吧。
虽然在这样动荡的情况下,宋旸清楚自己应该少来,可,他就是忍不住。
徐绵亦在殿中候着他,但并非有意等候,因为宋旸的到来亦在她意料之外。
不过一看到这女孩子明亮的眼角,鲜焕的笑颜,宋旸紧皱的眉头便不禁舒展开来。
他乐呵呵的看着这女孩子神经紧张的引他到内室去,忙忙碌碌的给他倒茶,又一叠声的质问你怎么来了?宋旸看得高兴,忍不住就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吧唧便是一口。
徐绵吓了一跳,忙着用衣袖揩去那点沫子,又小声的嗔怪他。
她倒觉得宋旸今日的举动像个傻子,平时亲热的时候,不是粗野蛮暴,就是轻拢慢捻,这种少年人示爱的举动反倒少有:难不成春天过去了,他反倒发起春来?也许男人一个月也有那么几天不正常,况且宋旸本就不是正常的男人。
徐绵这么想着,等到两人一齐坐下饮茶的时候,也就能心平气和的说起话来。
照例先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抱怨皇帝狠心,连亲生子也不惜贬谪到远地,接着,徐绵便贯彻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原则,称赞起宋旸的谋略来,当然,更叫她关心的是宋旸怎么将太子骗去椒房殿的,太子可不是这样有孝心的人啊!就算是以美色相诱,可身为一国储君什么没见过,徐绵适才打量过那位先皇后侍女的面容,觉得她并不足以让楚燿为她倾倒。
就算宋旸阴险的在茶水中放了迷药,也得先将人骗过去才是呀!宋旸并没有隐瞒她,只平静道:我是用你的名义请他出来的。
徐绵的嘴张大得能塞一枚鸡蛋,这,她还真没有想到。
这叫她说什么好呢,是该骂楚燿色迷心窍,还是该自吹自擂,说自己果然天姿国色,连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也没法抵御她的诱惑?徐绵只好讪讪的、假装羞赧的垂下头:这又算得什么事呢……宋旸抿一口茶,又瞟她一眼,你不会怪我吧?当然不会,徐绵连忙拍胸脯保证,这是她心机不够,否则,此封信由她自己来写亦使得——徐绵向来是不大理会名声的,只要有用即可。
不过看到宋旸眼中的浓云后,她便知趣的住了口。
在醋王面前,还是别太过惹火。
不过我也没想到,太子会这般轻易上当,宋旸放下杯盏,眸中阴翳更深,所以,就更容不得他在这宫里晃来晃去了。
所以隆庆帝的举措倒是正应了他的心意,楚燿这下去了沧州,以后便再没有接近徐绵的机会,免生事端。
徐绵听罢又有些担心,殿下真的不会将太子再召回来么?在她看来,隆庆帝既未正式废去楚燿的名号,日后就还有反覆的机会。
谁能保证楚燿不会东山再起?一旦他重回长安,她们这些得罪过他的人就不好过了。
宋旸颇有深意的盯着她,也许是会的,不过,等那时陛下便有心也无力了。
徐绵顿觉悚然一惊。
宋旸抚着她馨香的长发——那是用茉莉花泡水浸过的——将面容贴附其上道,以后我会少来看你,陛下如今疑心病重,我得常在他身边侍奉才好。
不过,他执起徐绵一截葱白的指节,细细端详着,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
徐绵木木的由他握着,心中却如风起云涌一般,她模糊觉得宋旸说的是对的。
真的,随着太子的离去,皇城中又将跌宕起来了。
*将楚燿赶去沧州虽是隆庆帝亲自下的旨,他自己却因此气病了。
君无戏言,即便事后回过味来想要反悔,皇帝也无法收回成命。
隆庆帝只好郁郁的躺着,日复一日。
他本就是年将半百的老人,年前才丧了鹣鲽情深的爱妻,年后又去了爱之深责之切的长子,这只会令他的病况更加严重。
一个人到他这个年岁,最祈望的不正是团圆二字么?可隆庆帝偏偏不能得到,不知他每每回想起来,是否会后悔身在帝王家,倒连平头百姓唾手可得的圆满都不如。
皇帝拖着不肯好,江清月因安排了宫中嫔妃轮番侍疾。
徐绵亦在轮值之列。
她现在不害怕自己会成为隆庆帝的新宠了,皇帝这个样子,爬都爬不起来,哪有力气对她动手动脚。
是以她只需兢兢业业的尽好本职即可。
不过徐绵再缺乏政治敏感度,也清楚老皇帝撑不了多久了。
而她仍有一件事亟待解决,那便是在江清月面前尽量撇清与宋旸的关系,若她不信,再告知实情,自然,得假托爱情的名义,否则江清月上位之后追究起来,她反而处于被动。
然而,当徐绵含含糊糊试探江清月知道多少时,对方却斩截的道:不必多言,本宫自然是信你的。
徐绵啊的一声,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郑贤妃闹出那场沐浴风波试图揪出她与宋旸时,徐绵分明看出江清月的疑虑,如今太子被送走,郑贤妃又失了靠山,只怕江清月会疑心宋旸在背后作怪——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么?谁知对方一句轻飘飘的我信你,却令徐绵不知说什么好。
她对江清月其实也不算忠心,不过是利益相附,对方这样不加怀疑,倒令她生出士为知己者感。
江清月拍拍她的肩膀,莞尔道:本宫虽不知内情,但有一条是做的准的,你定不会害我,对吗?徐绵涨红了脸,忙首肯不已。
开玩笑,她就算想跟江清月作对,也得有那个实力才对,然而徐绵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也只想老实的做个米虫而已。
江清月坦诚的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宫虽不知你对本宫有多少忠诚,但至少,你是真心的爱护熔儿,所以才会几次三番救助与他,至此,本宫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徐绵看着她春风满面的进了隆庆帝寝宫,又适时的换上一副哀愁面容去侍奉皇帝,心中不免感慨万千:果然,这才是成大事者的气量,她就算投十次胎也赶不上的!皇帝病得要死要活,她们这些嫔妃没一个敢有异样,就算平时那刁钻古怪爱好争宠的,此刻也不得不收敛本性,做出贤惠妇人的态度来,否则一个不慎,若叫皇帝死在她们身上,谁担待得起?γ′⌒`ヽ(T?X ′?ω?)し─○然而就算这样清心寡欲的养病也没把隆庆帝养得生龙活虎,反倒日渐昏沉起来。
某夜间,当他隔着龙帐吐出一口黏稠的鲜血后,太医们终于沉痛的下了最后通牒:皇帝只剩下不到一月的寿数了。
彼时徐绵正凝神贯注将那件剪破的褂子重新拾掇起来,盛夏的微风从纱窗缓缓吹入,温热熏人,徐绵的指尖却沁出涩涩的冷汗。
她明白,她们这些女人的噩梦,终于要来了。
逼迫未免朝政动荡, 皇帝病重一事见不得人, 但徐绵等后宫女眷多多少少听到些消息——只瞧江贵妃急召肃王入宫便知道了。
就连侍疾一事也再不必她们插手, 徐绵枯坐些殿里,绞尽脑汁的思索着以后的局势。
白檀轻手轻脚的进来, 将一盏蜜羹递给她,道:主子,润润喉吧。
徐绵哪里还有喝蜜羹的心情,这几日饮食不佳,总觉得时间过得极慢,距离皇帝吐血有几天了?虽然未知前途,宫中上下已然人心惶惶,听闻已有几个心灰意冷的宫女投了井——皇帝殉葬不止嫔妃, 宫娥也要的——可惜没有死成,江清月侍疾之余并未放松对宫内秩序的警戒,且近来少雨, 井水枯竭, 要死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貌似那几个宫女半边身子还未落到井底,便已被人拉起来了。
仆妇女官们自然好一顿申斥。
徐绵听后暗暗诧异, 按说那几人是否自尽碍不着江清月什么, 她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道是怕殉葬的人数凑不够数?白檀听了便摇了摇头, 露出兔死狐悲之感,可怜, 未必死路一条,何苦决绝至此?这丫头难得有这样理性的时刻,徐绵不禁刮目相看,不过联系到各人自身的处境,她不禁叹道:若咱们也有这么一天呢?白檀视死如归的道:这有什么,若真有那日,婢子当陪娘娘一起死,省得娘娘泉下孤清。
她说得容易,徐绵却觉得心里酸软好些:白檀为人算不上机变,却不曾想对她有这样一片忠心,不管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使然,还是真这么想,徐绵都感动得无以复加。
她握了握白檀的手,宽慰道:放心,咱们都会好好的。
——只要宋旸还未忘记他的承诺。
看门的小太监进门传话,刘良人来了。
徐绵忙道:请进。
刘惜君自从小产之后,一直卧病在床,不知是真的缠绵病榻,还是纯粹不愿面对外人的冷眼,徐绵去看过几次,心里着实难受得紧:刘惜君或许有她的机心,但究竟不曾害过谁,这般境遇对她而言也算凄惨。
但面对皇帝将要驾崩这样的大事,再怎么心意消沉的人也能强撑着爬起来,恐怕刘惜君也躺不住了。
徐绵见到她时,但看这女子脸色青白,明明没有傅粉,倒好像裹了一层石灰浆般,生硬且可怕。
一双眸子早就失去了青春少女的辉光,如一汪干涸的枯井,无声无响。
徐绵忙让人搀扶她,一面迎上前道:怎么出来了,也不好好歇着?刘惜君木然行了个礼:妾身有一事相求,还望娘娘答允。
徐绵的身子瞬间僵硬了些,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这才试探着道:可是为了殉葬之事?刘惜君手中握有她的把柄,总得提防些。
她若是真心央求,徐绵或者可为她向宋旸进言一二,不过宋旸那性子可不是好说服的:与其留一个定时炸-弹,还不如斩草除根,这是他行事的一贯作风。
但若是刘惜君强求,徐绵愿意为她一试。
先前存了小人之心,以为刘惜君要借腹中之子加以陷害,徐绵回想起来到底有些歉疚。
谁知刘惜君却蓦地俯伏在地,恳切说道:妾身一死不足惜,只求婕妤娘娘宽宏大德,肯对刘家恤助一二,妾身感激不尽。
她自然知道徐绵有高人相助,能安然逃过殉葬的风波,所以也不做他想,只求在临死之前,能够为自己的家族多添一层保护——她那未及弱冠的幼弟还未娶亲呢,自从父亲含恨而终后,家中日趋败落,怕是也难寻一门好亲事。
徐绵凝睇她片刻,轻声说道:我答应你。
因为大家过得都不容易,同为后宫女眷,徐绵到底有些感同身受。
不过,刘惜君是真的悍不畏死么?徐绵忍不住道:你若是不愿殉葬,或者我可以为你奔走一二。
想了想,补充道,但是不一定能够成功,我会尽力一试。
刘惜君摇了摇头,目光遥遥望向庭中花树,不必了,我已别无牵挂。
人活着总归有个目的,好为之不断进取。
但自从那个未成形的胎儿猝然离去之后,刘惜君觉得,自己全部的希望已不复存在了,她当然不可能另外造一个希望。
即便侥幸活下,也不过做个默默无闻的太妃静静度日,与死无异。
徐绵叹息一声,道:你难得出来,不如就到园中走一走吧。
盛夏将要结束,这样繁密的花树,以后或许再也看不到了。
刘惜君无声的点了点头。
徐绵劝服了她,自己在内室呆立半日,终是无聊,遂沿着御花园的夹道缓缓行去,临近栖霜阁旁边的水榭时,隐隐的听到丝竹管弦之声。
再无人有这样的胆量,除了赫连伊雅,她身为异族,不惧宫规约束。
徐绵进去时,只见赫连伊雅换了一身劲装,雄赳赳的在大殿内舞剑,旁边还摆着一面大鼓,时而挥剑,时而击鼓,回旋折转,无不如意。
宫人们则远远地躲在帷帐后,胆战心惊的张望——陛下病重,谁人还能这样放肆恣意取乐,可她们又劝不动这位异族美人,少不得干看着罢了。
γ′⌒`ヽ(T?X ′?ω?)し─○赫连伊雅见有人前来,也不给予眼色,自顾自的将一支舞走完,这才哐当将长剑一扔,抹了把额上的汗珠,走到桌边喝水。
徐绵见她身着小牛皮劲装,紧紧的包覆着她那玲珑有致的身量,既羡且妒,因道:穿得这样严实,倒不嫌热。
赫连伊雅端着水盏,喉间咕隆作响,好容易饮完一盏,她揩了把唇边水渍,乜斜着她道:心都寒透了,哪里还会热?徐绵本想刺她一句你不是不怕死吗,转念瞥见赫连伊雅眸中一抹苍凉,她反倒说不出话来,只默默地将那句讥讽咽下。
赫连伊雅扳着指头数了一遍,叹道: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得熬。
天知道她说的是皇帝还是自己,看来心理素质再强大的人,真到了死亡关头临门一脚,还是忍不住破胆。
徐绵劝道:你不如请宋旸想想办法,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跟赫连伊雅或许有些情敌间的微妙嫉妒,但毕竟并非深仇大恨,徐绵也不至于狭隘到盼人去死。
赫连伊雅瞥她一眼,喃喃自语,救活了又如何,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他一心向着你。
徐绵听出她声音里的烦乱,这股烦乱好似会传染似的,令她也莫名不安起来。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
一直到出了栖霜阁的大门,徐绵仿佛还能听到赫连伊雅那阵阵神经质的轻笑——这就是临近死亡的癫狂。
徐绵深吸一口气,仍旧沿着原路返回,在御湖边停驻了一会儿,只见池中的荷叶大片伸展着,却已逐渐露出萎败迹象,恰如皇帝的身子骨般。
也不知隆庆帝还能撑多久,徐绵既盼着他迟些离去,好给自己多留些喘息之机;又巴不得那一日早点到来,总好过现在这般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无论好坏,事情总该有个结果。
她就这样百无聊赖的在柳荫下站了许久,直至沉重的钟声骤然响起,回荡在宫里的每个角落,连栖息在莲叶上的几只渡鸦也被惊醒,展翅飞去。
她这才恍然惊觉,皇帝殁了。
*隆庆帝的驾崩是意料中事,太医们都是层层甄选而来,并非江湖骗子,既已断言皇帝活不过一月,想要起死回生,除非神迹出现——真那么容易也不叫神迹了。
众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比想象中还提前许多,一时间哭天抢地,淌眼抹泪不止。
徐绵沿着湖岸匆匆回去,沿途只闻嚎啕声不觉,仿佛隆庆帝是位多么慈悲的皇帝,众人多么为他心痛似的,其实不过是哭自己。
她在路上盘算许多,皇帝骤然离去,宫中想必乱极,越发不能让人抓住攻讦的把柄。
孝衣自有内务府安置,可是像一应金玉器物就务必得速速收起,换成素银一色的。
徐绵匆匆拔下头上的紫金钗,记得抽屉里还有几朵素白的绒花——先前为赵皇后戴的,眼下正好废物利用,谁叫他们夫妻一体。
然而一进内室她便愣住了,只见宋旸如寻常一般坐在床头,两只靴角悠闲架着,暗红的袍服如干涸已久的血迹,绵绵漫到褥上。
徐绵愕然道:太和殿不是离不得人么?隆庆帝的棺椁停在那处,他就算不必值夜,好歹也须端茶递水的侍奉,就算是憋狠了淫心发作,也不至于在这关头来找她泻火——什么人哪!还未等她歇一歇,宋旸便猝然将她拉到身侧,嗅着她发间的馨香道:你不是早就盼着这么一天么?我是来帮你的。
徐绵先是发怔,及至她听明白宋旸话里的意思,一股细细的喜悦便从心尖漫上来。
原来他还记得,并且主动践行诺言来了。
这一刹那,徐绵对他的崇敬压过了畏惧,便是让她喊一声救世主也不为过。
皇帝病着这些时日,她早就担心宋旸会忘了自己的承诺,本打算借机提醒他几句,只是拉不下脸来,又不敢往隆庆帝所在的太和殿去,这才拖延至今。
如今宋旸既主动提起,徐绵乐得顺水推舟,她偎依在宋旸身畔,想着自己该怎么答谢为好,是送双靴子呢,还是做几件内衫呢:她的针线活有了些进益,再穿在身上当不会惹人笑了。
宋旸的神色却奇怪得很,似乎心思不在这桩事上。
他轻轻拥着徐绵的肩膀,慢声说道:所以,我来要一句准话。
什么话?徐绵问道,那股不安的感觉再度席卷而上。
宋旸捉起她的手指,眉目莹澈的看向她,你是留在这宫里呢,还是愿跟我出去,嗯?徐绵看着他朗朗的眉目,听着那有条不紊的声音,瞬间明白过来:宋旸是在逼她做决定。
他的耐心已耗尽了。
以身殉节一直以来, 两人都如灵猫戏鼠一般, 追逐竞捕, 只是那猫并非有心将她捏死,而是玩转撩拨, 百般调弄;徐绵这只细鼠也并非甘心受缚,而是仗着一线小聪明,忽远忽近。
宋旸既未强逼她拿主意,徐绵也就存了一丝侥幸,想着能否在这宫中多混几年,好歹——好歹等她打听清楚宋旸的喜好,或是对他的人品有了更深的了解,她才能下定决心到他身边去。
然而如今才一载有余, 她便已到了选择的关头。
想想也是,宋旸这样的性子哪里是容她脚踩两只船的,说不定他以为自己给了这么多时间供她思量, 已经仁至义尽了。
徐绵定一定神, 沉声问道:你想怎么做?宋旸的食指搭在她肩头, 一下一下笃定的敲着,陛下驾崩, 三五日后殉葬的名单便会下来。
你若随我, 我便轻些下手,保你晕而不死, 再暗里将你迁出宫外,料想无人知觉。
徐绵只觉颈间出了汗, 滴滴答答的淌着,粘在里衣上阵阵发痒。
她摇了摇头,找出一个合适的托辞,贵妃娘娘不会答应的。
江清月虽未给句准话,但有些话不说透也能明白:她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徐绵于她有恩,她自然不会将恩人送到见不得人的鬼地方去。
宋旸挑了挑眉,只觉她的借口拙劣得很,你若一心殉主,她如何拦得了你?这是逼着她与过去决裂。
徐绵在袖里攥紧拳头,掌心却被汗珠浸透,滑不留手。
她若是真照宋旸,造这么一出假死的戏码,日后便不再是隆庆帝的妃妾徐氏,而成了宋旸金屋藏娇的女宠,但,这样真的好吗?徐绵深知自己从骨子里是胆怯的、懦弱的、自私的,天生不相信任何人,当然也包括他。
固然宋旸对她很好,可是他的性格里亦有阴狠暴戾的一面,他会永远对自己好么?徐绵没有这样的把握,距离产生美,如今两人聚少离多,宋旸对她的兴趣才未轻易磨灭,若真住到一处,难保他不会渐渐腻味厌烦,到时她却无法抽身了。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徐绵感到对未知的惶惑。
宋旸拉着她的手腕,仍在静候她的答复,是跟我出去,还是安心在这宫中老死,你怎么选?要是她选择了另一样,宋旸当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护着她、爱着她了——做人本就不该太贪心的。
其实宋旸亦称得上慈悲,把做选择的权利交到她手上:是福是祸,都是她自己的抉择,当然不能怨谁。
徐绵沉思良久,悄悄低下头,缓缓地、缓缓的将那只玉白手腕从宋旸掌心里抽出。
两人都没有说话。
宋旸神色冰冷的看她半日,终于转身离去。
徐绵看着他的背影,眼角不可避免的爬上一丝怅惘,这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她潜意识里并不愿失去这个人。
可她已经失去他了。
*γ′⌒`ヽ(T?X ′?ω?)し─○再怎么深邃的悲痛,迁延的日子久了,都会渐渐变淡。
何况隆庆帝的离世对众人而言并不意外,他若是悄无声息的去了,大家伙没了主心骨,或许会真心哭他一哭,掉几滴泪;然而经历了侍疾的疲乏与辛劳,闻着病人身上那股浊重的气味,众人只巴不得他早死。
况且一应事宜都是提前安排的,内有贵妃,外有肃王及众大臣,不至于一下子便乱套。
众人干嚎几日后,也便渐渐收住泪,转而一心一意的为今后打算起来。
虽已入秋,热气仍未散透,未免尸身腐坏,江清月一早就命人造了冰棺,下葬的事项也须及早安顿下去。
此外,便只剩下新皇即位一事。
听闻郑贤妃贼心不死,早在隆庆帝病重之时,就悄悄将太子从沧州召回,意图谋逆,幸而人还未到京城便被扣下了。
如今隆庆帝撒手而去,郑贤妃狗急跳墙,更加不管不顾,斥责江贵妃不顾皇帝意愿,废长立幼,实乃包藏祸心——太子只是被贬,并未下旨废黜,她如此说来倒也不错。
众人都捏了一把汗,生怕因此又闹出风波来,但江清月却似胜券在握,不慌不忙的掏出一卷圣旨来,上头明明白白写着令三皇子楚熔继位,因幼主年少,又指了几位顾命大臣从旁辅佐——圣旨是由隆庆帝口谕,近侍宋旸亲自抄写,无可置疑。
至此,郑贤妃再无话可说。
况且圣旨并无一字提她,只封楚燿为安王,命新帝好生相待——先帝顾念亲情,不愿骨肉相残。
至于郑贤妃这位短暂的养母算得什么,她纵有冤也无处诉去。
徐绵听后不无快意,虽说她并非郑氏重点打击的对象,但郑贤妃屡屡拉她下水,她也着实生恨。
到了八月金桂飘香时,水陆道场早已做完,气候也凉爽起来了。
徐绵寂寞了多日,想着先帝已入帝陵,这时候出去走动走动也不打紧,因携了白檀的手,两人径往御花园来。
秋高气爽,鸿雁声声。
零星可见三五宫人从石径上袅袅而过,神情十分闲适自在,大有劫后余生的欢快感。
哪怕手里拿着笤帚,等会儿还有数不清的劳作,她们也颇为甘愿:能保住一条性命,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γ′⌒`ヽ(T?X ′?ω?)し─○白檀由衷的道:太后娘娘真是仁德,竟能劝服陛下取消人殉,免得咱们众人惶惶难安,这下咱们可能松口气了。
徐绵掩眸不语,江清月是否劝动了先帝并不重要,如今宫里她一手遮天,自然要怎么说人便怎么做。
退一步讲,就算她是在邀买人心,这样的德政也值得一声称赞。
徐绵唯有叹息。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和宋旸扯上关系呢,弄得如今骑虎难下,两头不落好。
不过,他倒是好得很呢。
徐绵的目光箭一样穿梭过去,就看到前方的密林中,有男女的语声传来。
新帝继位,万国来贺。
西域的诸小国也都送来贺礼,其中就有几种名贵的花木,娇气又难养活,宋旸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移栽到御花园的这一角来,长得不能说郁郁葱葱,至少也算赏心悦目了。
也难怪赫连伊雅笑得咯咯的,跟吃饱了的雀鸟般,谁叫那人对她的一片心意?白檀微微蹙眉,有些瞠目,她好生大胆。
先帝才去,好歹也该装出些悲痛的模样来,免得落人口舌,她却半点都不肯装。
徐绵叹道:她不是一向如此么,谁肯理会?赫连伊雅看不起宫里这些个人,宫里人同样看不起她。
不过,想来她心气高傲,不会在意,况且,如今她也得偿所愿,有人陪伴了。
徐绵是知道这女子的一腔心事的,虽说不上堵得慌,看了这副热闹也觉得扎眼。
逛了没一会儿,她便推说风吹得头疼,让白檀将她送回宫去。
赫连伊雅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米白色的衣裙几乎成了小点,与波光潋滟的湖岸连成一线,仿佛要融化开去。
她这才收起笑容,皱眉看向身侧,你还要我陪着演多久?虽说她对宋旸的确是有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不过一想起这男人是因另一个女人而失意,她有再多的热情也无处施展。
要不是从前的交情在,费力不讨好的事,她才懒得去做呢。
宋旸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觉得她想要什么呢?你认识她的时间比我长许多,倒来问我?赫连伊雅撇撇嘴,唇角弯起嘲弄的弧度。
你俩都是女人。
宋旸说道。
赫连伊雅收起讥讽,正色道:大哥,女人也有多种多样的,与其搜肠刮肚的在这里演戏,何不亲自问她呢?她倒觉得宋旸的智商好似降低了,明明挺好解决的一件事,为何会弄到现在这样?皇帝已去,俩人之间再没了阻碍,就该老老实实在一起为好,怎么反倒造个笼子把自己关起来了?见多了西域人的野性奔放,赫连伊雅只觉得这长安城里处处都是古怪,这些人的脑仁都是豆腐做的吧?宋旸看着对面人的满目同情,不禁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
或许她说得不错,女人的确是多种多样的,眼前的这一位简单明了,可是芳华殿的那一位,就怎么也读不懂了。
*徐绵匆匆回到宫里,还未从方才的亲热镜头中缓过劲来,就见侍卫们来报,徐家夫人来了。
谁?徐绵怀疑自己听岔了。
再看白檀,白檀也是一脸错愕,自家小姐进宫也有三四年了,家中从未差人看过一回,如今怎么却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徐绵料着没什么好事,却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才一进门,一个衣衫素雅的中年妇人急忙起身,施礼道:臣妇见过娘娘。
徐绵之前已听白檀约略介绍过,知道原主生母早亡,徐家老爷也并未再娶。
这一位想必是婶娘周氏——看着倒是个体面夫人,行事滴水不漏,但正因如此,更不可能因思念侄女而好心看她了。
徐绵打量她一瞬,随即挪开视线,淡漠的道:有什么话,婶娘不妨直说。
周氏只在她小时见过几回,从前只觉她胆小乖顺,如今却和个刺头一般难以应对,怪道都说宫中日子煎熬,好好的人儿也能转了性了。
她本待说两句客套话缓和气氛,却见徐绵脸色僵冷如冰,只得收起趋奉,小心的从怀中掏出一封牛皮纸裹着的书信来,道:这是大伯托我捎给娘娘的。
徐绵命白檀接过,拆开阅毕,神色更是一分一分的冷下去,跟结了霜般。
她捏着信纸,冷笑连连,这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几位叔父的意思?周氏也知此事不好相与,但除了她,无人能接这趟差事,她心中只觉难缠,面子上仍旧陪着笑脸,你父亲也是为了族中着想,徐家传代至今,声望早就大不如前,连几家根基浅薄的新贵都不如,长此以往如何是个头。
若是……白檀听到此处,不禁气得发抖,夫人好算计!为了徐家的声望,就要送我们主子去死吗?这丫头贸然插嘴,周氏虽有些不悦,但见徐绵并未出言斥责,料想是她的心腹,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当没听到,依旧陪着笑脸道:话不能这样说,娘娘既然出身徐家,总不能连父母宗族都忘了吧,身为儿女却不思体恤父辈,那还叫什么人呢?徐绵听到这些冠冕堂皇实则过分无比的话语,心中早已麻木了。
她对原身的家族本就没抱什么感情,不来往便是了,只是没想到好不容易见一回家中亲眷,得来的却是这等消息,可笑又可悲啊。
白檀是一心护主的,生怕徐绵被人蒙蔽了去,忙拦在她身前,瞪着眼向周氏道:这话可不能由您说了算,太后已下旨废了人殉,老爷怎么能行此举,这不是存心与太后作对么?不过是个丫头,纵使有几分机灵劲,周氏并没放在眼里。
她一脸恳切的向着徐绵,太后怎么做那是她的事,可娘娘对先帝忠心耿耿,执意追随陛下,谁还能拦您不成?不过是一张嘴罢了!没准太后恩典,许您同入帝陵,那更是再风光不过。
她叹了一声,循循善诱的向徐绵道:姑奶奶若是曾留下一儿半女,咱们也没什么话说。
如今娘娘孤家寡人一个,在宫里又无人照拂,想必今后的日子也艰难得很,既如此,何不干脆舍了这副身子,拼它一个光宗耀祖,不也强过苟且偷生么?这女人看似推心置腹,说出的话却尽是歪理,白檀几乎气炸了肺,唯恐徐绵被她劝得心灰意冷,寻了拙志,一时却又想不出有力的言辞来反驳。
再看徐绵,则沉默如偶人一般,不喜不怒,仿佛外界对她毫无影响。
白檀见状愈发担忧。
γ′⌒`ヽ(T?X ′?ω?)し─○周氏反倒欢喜起来,想着她大约在仔细思量,正欲加紧劝说,忽听外头一个尖利而威严的女声响起,徐家人好大的本事,为了一块贞节牌坊,生生倒来逼迫一个女人家!她睨着周氏冷声道:你既这般有志气,那容易得很。
不若哀家赐死徐氏满门,个个都可以守节,也全了你一番心愿,可好?殿中人机灵得很,早在江清月进门的那刹便忙跪伏在地,山呼道:太后万安!周氏则呆若木鸡,半晌才醒过神来,这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江太后。
方才一番言语更吓得她心胆俱寒,忙跪在地上,连声哀求,太后饶恕!太后饶恕!江清月懒得睬她,径直走到徐绵跟前,端详着她道:徐太妃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你们怎么照拂的?不经意的又剜了周氏一眼。
显然怀疑徐家人没安好心,存心逼死弱女——这位婶娘就是个代表。
冤哉!周氏心里暗暗叫苦,天知道,打从她进门姑奶奶就是这副死样子,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寻死觅活徐绵也没半点替婶母讨情的意思, 她整个就是个木人——没心肝。
周氏在心底暗暗下了评语。
江清月心知肚明, 也不叫周氏起身, 只拉了徐绵的手进内室去,说是替她挽发:方才在湖边吹乱了。
徐绵乖顺的随她进去, 直至一把木梳插到发顶,她才恍然如回过神一般,惊道:太后……江清月抿了抿唇,似是忍住一点笑意,才明白过来,敢情是被你那娘家人吓傻了?徐绵颇觉羞赧,其实她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一封家书上头。
比起被家里人逼着殉节,倒是御花园中言笑晏晏的那一幕给她的印象更深刻——徐绵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感情用事, 但是没办法,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甚至于不愿承认那点悔意,也许她当时答允宋旸会更好?固然以后的日子好坏是谁都说不清的, 但,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江清月望着镜中惊惶的面容, 不禁叹道:你呀,就是太心软了, 这点小事也值得伤神?何必管他们怎么想。
你既入了宫, 便是这宫里的人,事事该有自己的主张, 若凡事任由别人搓圆搓扁,未免太不争气。
徐绵知道她一定是误解了, 但是这种误解也许更好。
徐绵也只好装成受用的样子,嗫喏道:但,他们总归是我家里人……家里人又如何?他要你去死,你就真个去死?江清月姣好的面容染上薄怒,这样无能的父亲,不要也罢,何必听他的差遣?徐绵听出她话里动了几分真气,不知是否联想到自身的缘故——江清月出身罪臣之家,她那父亲若是个有本身的,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了。
徐绵无心打探太多,只默默的垂下头。
江清月若有所思的感慨道:这世上光好性子有什么用,人善被人欺,你越是乖觉听话,别人越不把你放在眼里,又冷笑一声,若自己立得起来,他们反而得转过来巴结你了。
徐绵注意到她秀丽的鹅蛋脸上呈现一抹戾色,不知是否经验之谈,一时也不好多问,但更叫她惊异的是江清月真个亲自为她挽发:那把木梳游刃有余的在发丝间来去,只瞧这手艺便不输白檀了。
罪过罪过,徐绵的胆子却是被吓细了的,忙不安的将一只手按上去,太后……她怎么能劳动江清月为她梳发?徐绵自认还没有这样崇高的体面。
别动!江清月却轻声呵斥道,继而露出盈盈的笑,你我本就是宫中姊妹,何必拘礼?此时也别当我是太后之尊,只当我是你姐姐便是,姐姐为妹妹挽发,有何不可?徐绵顿觉受宠若惊,但更多的还是惊,总觉得还有后着。
果不其然,接着便听江清月说道:哀家此番取消人殉,宫中自然上下欢喜。
但也难免有那轻狂佻达之辈暗中生事。
她说的并非虚言,只这一月里,就有不少嫔妃偷运宫中财物拿去变卖,又暗地补贴家中,虽一人之数不多,累积起来也不容小觑——大约是担惊受怕惯了,如今侥幸躲过一劫,便想用钱来安身养命。
而江清月抚养幼子,又须与朝中诸大臣议事,比等闲更忙了十分,自然分-身不暇。
徐绵听出她的意思了,敢情她想在后宫中布置亲信,好充当她的耳目喉舌,借以传达信息,统辖臣下。
可她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呀!徐绵惶惑难安的道:太后,臣妾才疏学浅……这并非谦辞,但江清月显然当它谦辞使用。
她将一只手按在徐绵肩头,语气相当沉稳笃定,哀家信你,你就必然做得到。
徐绵不说话了,怪道江清月今日特意过来,想必腹内早就盘算好的。
这是恩典,也是命令。
徐绵只得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江清月这才满意说道:你为人细心,胸中自有丘壑,所缺的只是经验不足而已。
本宫会替你安排几个宫中老人,若还有不懂之处,只管问她们便是。
徐绵被她夸得几乎脸红,但江清月既然处处安置好了,她也只好认命。
只是——这么一来,她就更不好抛下一切出宫去。
徐绵之前还没觉得什么,如今却更多了几丝懊悔,她觉得她距离宋旸更远了,虽然两人身在宫廷之内,其实随处可见,日后或许还免不了共事。
但,两人还会有互剖心迹的机会么?γ′⌒`ヽ(T?X ′?ω?)し─○真是咫尺天涯啊。
江清月去后,徐绵仍呆呆的站在镜前出神,头上挽了一个灵蛇髻,看去便多了几分俏皮,只是眉宇间仍有些化不开的忧愁之色,连她都说不清为何而愁。
白檀进来回话,道:周夫人还跪在殿外呢。
太后没叫她起身,她便不敢起来,可知江清月威仪深厚。
徐绵沉思了一下,道:请她进来吧。
太后的威势是一回事,她身为晚辈,却不能太对长辈不敬。
周氏接到吩咐进来,只觉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一般,站都站不直了。
她倒不曾想到自家侄女这般出息,竟能请动太后,就算是狐假虎威,那也不能小觑。
徐绵则安闲的坐在桌边饮茶,见到婶母眼皮也不抬一下,只轻声道:我父的意思果然如此么,婶娘您确定没有听错?周氏暗骂她得势便猖狂,面上也只好恭恭敬敬的,娘娘明鉴,臣妇怎敢在其中捣鬼?那上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俱是大伯的亲笔,娘娘若不信,只管遣人回徐家问去。
恐怕徐老爷见到往日温柔糯善的女儿变成这副德行,也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吧。
至于弄鬼,周氏的确没那个胆子。
徐家一门都是老实人,好人,最好面子。
原本徐绵依旧例殉葬了他们也不会悲痛,谁知江太后凭空来这么一出,满宫的女儿都不必殉葬了,他们也不像别家那样欢喜。
还是一个极有智谋的幕僚出的主意,说人人都在庆幸死里逃生,他徐家若能出个烈女,并能为徐家门楣增光——徐家历代书香,又自负清高,女子自然也该以先祖为表率,区区贱命值得什么呢?众人一拍即合,这才由徐家大老爷亲自拟稿,又遣周氏送进宫来,满以为徐绵没甚主见,又迫着父命难为,必然答允。
谁知被江太后这么一闹,好好的计划泡了汤。
这下连周氏也没把握了,只能小心翼翼的窥探着徐绵的面容,见机行事——牛不喝水强按头,她若是真的不想死,周氏当然也不能逼她。
徐绵却暗自沉吟起来,慢慢说道:若我不从,是否会被目为不孝?γ′⌒`ヽ(T?X ′?ω?)し─○可不是嘛!周氏心道,那死鬼皇帝都仙去了,你不听老父亲的话还能听谁的?但即便江太后已去,周氏也不敢明着说这话,只善解人意地道,也不必说得如此难听,只是娘娘若一意孤行,老大人知道了想必会伤心的。
见徐绵脸色有所松动,她又加紧劝说道:好女不嫁二男,好马不配双鞍,常人尚且如此,何况咱们这些出身诗礼人家的?一夜夫妻百夜恩,娘娘你在这宫里算不上宠妃,但那么多宠妃苟且偷安,独你一个慰藉陛下泉下孤单,可不正显得您对陛下情深义重,忠孝也能两全了么?这妇人真是舌灿莲花,明明一件逼人殉葬的恶俗倒被她说得如斯伟大。
徐绵心下冷笑,却也知道在这个独断专行的父权制社会里,女人其实是做不了多少主的,就算她仗着江清月的威势不予理会,却保不齐这些人会将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指责她多么自私寡情,她这样没法做人。
当然,她是不会就这样任人摆布的。
徐绵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不露声色道:婶娘的意思我知道了,您请先回,我会给父亲一个答复的。
周氏眼中有些讶异的闪光,她竟真打算去死?一时间,周氏对这位侄女难以遏制的产生了些敬佩之意,无论如何,一个人能孝顺到如此地步,也是很厉害了。
她恭敬地行礼告退,当然也没忘记将那封牛皮纸包的书信留下,见字如见人,这东西能好好提醒侄女呢。
白檀送走了客,用力朝地上啐了口,再愤愤不平的回转身去,娘娘不必听他们的,这些混账行子打的算盘也太精了,他们自己怎么不去死?可我若这么不管不顾,他们只会造出更多的谣言来攻讦我。
徐绵淡淡说道。
亲人有时候比仇人还可怕,尤其是这种丧失了理智、只惦记着满门荣耀的亲人。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宰割了?白檀奇道。
自然不会,徐绵摇了摇头,所以,咱们得想一个法子,好从此不受那些人的威胁。
她抱着膝盖,幽幽的叹了一声。
要是宋旸还在,或许能替她拿个主意,但少了这个智囊,徐绵就只好自己想办法了,她能想到的也只有最笨最有效的办法。
*夜阑人静,芳华殿被暮色浸透,苍茫如坟地一般。
众人忙碌了一天早就歇下,就连最忠心的几名侍女也都打起了呼噜。
当此之时,一个人影却悄悄从内室走出。
她轻手轻脚的从里头出来,去往大殿,手里握着一条长长的白绫。
脸色青白,惨淡如幽灵一般。
殿中摆放着一张圆桌,女子站在上头垫着脚量了量,似乎在估算横梁的高度。
估摸得差不多,她便两手运力,使劲将白绫挂上去,质地柔韧的绫布在微风中飘飘荡荡,如同一团发光的鬼火。
女子搬来一张锦杌,绣鞋轻抬置于其上,目光忧愁的思量了一会儿,终是下定决心,将白绫布打了个结,纤弱的脖颈环扣其中,如同为自己套上沉重的枷锁。
一切就绪,只待命终。
女子扬眉睁目,正欲将小凳踢开,黑黢黢的大殿里蓦地一阵风闪过,徐绵便觉腰间酸软异常,整个人被人抱了下来。
宋旸怒道:看来你是真不怕死!黑暗里看不清男子的形容,只有一双眸子闪烁着愤怒的光焰,可知他气得多么厉害:往常一听到殉葬怕得跟什么似的,家里来了一封信,她倒有胆子偷偷上吊,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贪生怕死的徐绵吗?徐绵只觉得自己一把纤腰都快被他捏断了:宋旸的大手放在她腰际,且是狠狠握着,她就算不在梁上吊死,也会被宋旸的手劲弄死。
加之方才白绫缚在颈间到底有些难受,徐绵艰难的喘了口气,好容易缓和了些,于是挣扎着想要起身,放开我。
宋旸理所当然的不放,为何?让你接着去死吗?他讥讽的望着徐绵,俊脸上的肌肉因恼火而微微抽搐,你若真一心求死,我靴中就别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往脖子上一抹便是,比你悬梁自缢可快多了。
这人说话又快又急,徐绵好容易才逮着插嘴的机会,瞪着他道:胡说八道!我什么要求死?徐绵也不是真心想上吊,不过是与白檀合谋演一场戏,吓一吓徐家的人罢了。
等她一发出信号,白檀便会立刻赶来相救,待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徐绵便可顺理成章的抽身,江清月想必也会命人加强对她的监视:瞧瞧,不是她不遵父命,是有人偏不让她死,她能如何?徐绵满以为这计划十分周祥,谁知却被宋旸凭空破坏了:这死太监偶尔十分中用,有时却又是坏事的好手,这下又得重来一趟了。
宋旸瞧见她那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神情便觉无语,又见徐绵摇摇晃晃的准备将白绫悬在房梁上,他便用力一拉,令徐绵重新跌入他怀中。
徐绵触着他坚实的胸膛,觉得自己仿佛被沙包撞了一下,酸痛难言:这死太监最近想必勤于练功,肌肉又结实了不少。
来不及品味那些肉的触感,宋旸这副自以为是的态度更叫她可气。
徐绵揉了揉肩膀,没好气的道:你想怎么样?死也不让死,逃也不许逃,干脆挖个坑将她活埋好了。
压寨夫人宋旸摩挲着她带着淡淡青痕的脖颈, 沉声道:我有更好的法子。
徐绵一听便来了精神, 若还有别的主意, 她自然不愿白白遭这份罪。
就连宋旸偷空吃她豆腐也顾不得了,只想尽快讨教。
宋旸那卖关子的恶癖还未改, 现在不能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大约知晓徐绵耐心有限,又补充道:用不了多久,很快就能见分晓的。
徐绵嘟起了嘴,因眼前人存心隐瞒而不满,不过宋旸答应的事就必然会做到,这点她倒是不用担心。
γ′⌒`ヽ(T?X ′?ω?)し─○只好又承他一个情好了。
宋旸如八爪鱼一般缠着她的胳膊,两人就这么腻在地上。
徐绵被他纠缠得无法, 挖空心思想个借口,你喝不喝水?虽然不知宋旸从何处过来,但秋日干燥, 想来他应该渴了。
宋旸点点头, 却并未立刻放她离开, 反而翻了个身,命徐绵与他面对面, 舌尖痴痴缠缠的绕上去, 夺去她口中的津液,美其名曰道:先润润喉咙。
徐绵脸上荡起绯红, 恼恨的望他一眼:士别三日,更加下流。
宋旸从来不在乎她怎么看, 说不定还当成是一种夸赞:下流也是要有资本的。
徐绵无法,论脸皮及不上他,武功更是不敌,只好当成被苍蝇叮了一口罢了。
她磕磕绊绊的从宋旸腿间站起,环顾四周,桌上只有一壶凉茶,这时辰当然不好将人叫起烧热,少不得将就些。
她自己抿了一口,又另外倒一盏给宋旸,宋旸却指着说道:你手里的就够了。
下流东西,正经好茶不爱喝,偏喜欢人剩下的。
徐绵没法,只得胡乱将残茶递到他怀里,自己也席地而坐——方便问话。
第一个问题是,宋旸为何会正好经过?夜深人静,按说她闹出的动静不算太大呀,况且,徐绵还以为经过前番冷战之后,宋旸再不会理她了呢——本来也是他冷战在先的。
如此种种,更显得宋旸行迹诡异。
宋旸很有心机的回避了这个问题,掩饰道:碰巧而已。
他总不能说自己这几日其实一直在芳华殿外逡巡徘徊吧?那样多掉面子。
徐绵其实也猜着了些,但为了对方体面就不明示了,只沉默的提出第二个问题,你与赫连伊雅结成对食了么?她若是自恋一点儿,或许会猜宋旸是为了刺激她、故意做给她看的,但以宋旸的个性不该这样幼稚,徐绵也就不敢往下想了。
宋旸也沉默了,半晌方道:是真的又怎么样?徐绵觉得喉间微微哽住,理智上应该给予祝福,但是那句违心之言无论说不出口:她之前从未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现在却连撒谎都不会编了。
她只好牛头不对马嘴的道:她是个好姑娘,难得的是对你一片真心,你不要辜负她。
仿佛一位长辈对后生的谆谆教诲,其实已经是隔了代的、两个世界的人——本来就是。
宋旸莫名的暴怒起来,冷笑道:她是一腔真心,你呢,难不成你从前都在骗我?徐绵默默地转过头去,她对于宋旸或许是七分真、三分假,或许反过来,是七分假、三分真,但是无论如何,她从未坦诚相对,这是肯定的。
现在殉葬的危机已经过去,自然用不着装了。
两人皆如是想。
宋旸望着她澄明的眸子,一时间又气又怒,她若是个假人,恨不得立刻撕碎了才好。
偏偏她又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鲜明滋润的脸庞,木然的神情,她连骗自己都不愿骗了。
一股强烈的不甘攫取了他的心脏,宋旸再无二话,猝然蹲下身去,按着徐绵的肩膀便啮咬起来。
徐绵没推开他,虚情假意的周旋多时,对方要报复也是应该的。
这一滚就滚到了榻上。
宋旸的动作粗蛮的厉害,简直要将她的血肉生生拆吃入腹,徐绵起初尚且能够忍耐,最后在那大力挞伐之下,只觉身子骨都快颠簸得散了架,她这才嘤嘤呖呖的啜泣起来。
待得雨散云收,宋旸的气也消得七七八八了,他望着徐绵红肿水润的面庞,说了一句令她难以理解的话,阿绵,你其实也是喜欢我的啊。
徐绵听到这种感慨,心内只觉得不可思议,他究竟是如何得出这种结论的呀?据说男人更注重身体的契合而女人更注重心灵的交流,难不成宋旸是因两人床事的和谐,才理所当然的觉得徐绵对他有情?但是这种推导未免太过简单粗暴了。
罢了,两人能重修旧好也不算坏事。
徐绵天性不喜欢剧烈的变化,之前宋旸冷战后离去,她虽无二话,心里也觉难受得紧,能恢复这种腻友般的关系也算得偿所愿。
至于赫连伊雅的事当然也不必多问了,只瞧宋旸方才在她身上奋力耕耘的模样,便知他这段时日憋得有多厉害。
一个男人若真喜欢一个女人,是不可能不动邪念的,除非他根本是在演戏。
徐绵透过窗外,看到夜幕上斑斑点点的星光,蓦地问道:你那种假死药还留着吗?许是今日的种种风波,令她对这宫中有了诸多厌倦,真消除了这个身份也好,省得有人常来搅扰,不得安宁。
宋旸却叹道:晚了,谁叫你不肯早些答允我,如今反悔也迟了。
若殉葬的例子还在,一具假尸混在人堆里自然不容易发觉。
但江清月既已废除旧例,宫里死个人就不那么简单了,且新帝刚刚继位,宋旸自然不能太过张狂。
徐绵听了没说什么,她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江清月既然对她这般器重,她想要从江清月眼皮子底下逃出宫去,当然也得颇费周折。
算了不去,不去想它。
徐绵将一个迎枕扔到男人赤-裸的胸膛上,懒洋洋的道:你该回去了。
怕什么,如今谁还理会咱们。
宋旸笑呵呵的说,重新覆到她身上。
是呀,隆庆帝已去,再无人想捉她的奸,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偷情了。
大约这是隆庆帝做下的最后一件好事——对宋旸而言。
对她而言当然是坏事,不是人人都能消受这死太监惊人旺盛的体力的。
徐绵颇为头疼的想着。
*江清月既将后宫琐事交由她打理,徐绵自不敢怠慢,少不得兢兢业业的应付着。
好在尚宫局都有旧例,大体上不出错就好,至于管人——众妃死里逃生后倒是都安分了不少,稍许有些小打小闹,并未闹出大差错来,况且,皇帝都殁了,为谁而斗?因此徐绵于这一行虽是新手,做得倒也差强人意了。
至于宋旸答应的事,他当然也没有忘记承诺,很快徐绵就见到了他整顿出的成果。
原来因新帝年幼,江清月唯恐朝中老臣倚老卖老,擅权自专,藐视幼帝,便特意成立了东厂这个监察机构。
而宋旸这位手握大权的提督太监每日最多的工作出了找茬便是找茬,一时间,京中官宦几乎人人自危,风声鹤唳不断。
好在如今朝政未稳,些许铁血手腕还是必要的,江清月并未诸多责备。
而宋旸以权谋私起来也是没话说的,朝中有人好做官,像徐家这样的世家望族,自然也有十来个子弟在宦海沉浮。
按说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后生,纵然有错,也不至于太过惹火,可偏偏这位提督太监专盯着他们不放,敲敲打打都是轻的,有一回甚至被弄进北衙府司,险些脱了一层皮!徐家人这才看到徐绵这位太妃娘娘的好处,打点了金银求到宫中来,请她在江太后面前多说说情,好歹都是一门亲戚不是?自然更不敢提那什么以身殉节的鬼话了,众人看得明白,留着这位姑奶奶反倒更好,谁叫太后器重她,那该死的宋太监又阴魂不散,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叫他缠上了!徐绵遵照宋旸的指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总算将事情按了下去,并顺顺当当的迎来娘家人的尊敬。
她这才由衷的佩服起宋旸的心机来,可惜他不生为女子,不然宫斗还不是闹着玩玩的事,当太后的也未必是江清月了。
当然这话她是绝不敢在宋旸面前提的,死太监心胸狭窄,又爱较真,还是别轻易触怒他为好。
这一日徐绵到江清月处核算完宫中账目,一直累到黄昏方回,白檀急忙端了红枣雪耳羹来,娘娘乏了吧?快喝点东西消消渴。
小丫头的脸上终日挂着笑,能手握权柄当然是件得意事,无论权柄大小。
徐绵却觉得诸多琐事理起来甚是劳心,况且免不了得罪人,饶是她小心又小心,还是免不了吃了几顿排揎,尽管靠着江清月找回了面子,到底在宫中的人际关系出现了裂痕,不能恢复从前的虚假姐妹情。
徐绵叹道:等新后入宫便好说了,这桩担子也能卸下来。
可惜楚熔的年纪还这样小,不知得多少时候才能长到成婚的年纪——除她之外,朝野上下也都悬心得紧。
躺在床上时,徐绵便神游物外起来,不知楚熔以后娶的新娘子是什么模样。
她对楚熔,其实有一半是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自然也免不了以婆婆的眼光挑剔未来的媳妇,不过想再多也是无益,江清月这位正经婆婆只会更挑剔,哪家的姑娘想登上皇后之位,还得先过了太后这关呢。
这般想着,徐绵倒有些同情起来。
浑浑噩噩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一觉醒来,徐绵便觉得自己所出的场景有些诡异,她仿佛是在一张不断前进的大床上,沿着海浪载浮载沉,甚至有些晕晕乎乎的……徐绵急忙拉开帘子,哪有什么船只,分明是在一辆宽敞无比的大马车上,尤为奇异的两旁尽是平直的大道,高树林立,隐约还有青色的酒旗迎风招展着——那是供人歇脚的小馆子。
宫里可从来见不到这种景象,徐绵正自纳罕,宋旸冷不丁从前座转过头来,笑眯眯的道:可算起来,我正打算叫醒你。
真是见鬼说鬼话,他真有此意,也不会这时候才来假惺惺。
徐绵懒得与他较劲,只皱起眉头,你怎么把我带出宫来了?这胆子未免太大了吧,莫说她是太妃,就是寻常一个守节的寡妇,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拐了人私奔呀?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宋旸却好似没当回事般,摊开手道:有何不可?他舔了舔薄薄的嘴唇,露出两颗锋利的牙齿,颇具威胁性的道:如今你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徐绵恍然觉得自己真成了个可怜的小寡妇,被强人掳到了车上——说不定就要去做压寨夫人了。
窈窕淑女这种开玩笑一般的想头, 足见她并非真心惧怕:自从殉葬那事过后, 徐绵就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呢?何况宋旸也不会真心害她。
徐绵相信他只是一时兴起, 等玩腻了就会将自己送回去的:他们俩都不是无牵无挂的人。
马车上颠簸无比,徐绵便有些精神不济, 用一块丝绢蒙住面,悄悄扯了扯宋旸的衣角,我眯一会儿,过些时再叫我。
宋旸不无扫兴的点了点头,难得出来一趟,倒是这样恹恹的,难免叫人生出自作多情之感。
徐绵却已翻了个身,自顾自的睡去。
宋旸无法, 只得将一件大氅解下给她披在身上,免得受凉。
女子睡梦里容颜静好,端凝如饱满的花苞, 宋旸静静地注视着, 不知出些什么神。
不知过了多久, 徐绵才再度睁开眼睛,马车却已经停下了。
她看着一声不吭站在车轮边的高大身影, 颇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你睡得那般沉,谁唤得醒。
宋旸面无表情的道。
徐绵的脸黑下去, 这意思简直在说她像一只好吃懒做的猪了。
不过在宫外更要避免发生口角,否则这死太监一气之下将她扔到荒郊野岭, 她找谁救命去?徐绵只得板着脸,装出一副雍容大气的模样,施施然伸出手腕。
宋旸总算没有太下她的面子,十分体贴的扶着她下车,也是谅准了她飞不出手掌心去。
彼时天已近擦黑了,亟须寻个地方落脚。
此地离城门已有些距离,算不上偏僻,但也只有零零星星几家客店。
宋旸寻了一家屋舍雅间,带着徐绵牵马过去,那老板见有生意上门,忙忙的过来相迎,挤出浓厚的笑意道:您二位想是新婚?不怪他多想,两人都生得这般俊美,所穿的衣裳又是质料上佳,想来非富即贵,多半是郎君外迁,急急的领着新婚妻子到任上去,否则断不会这般柔情蜜意。
宋旸笑了笑,任由他胡乱猜测,京城居大不易,到外地走走也好。
徐绵就更不好否认了,不说是夫妻,难不成倒是私奔?虽然事实如此,她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宋旸挑了两间最好的上房——不止那店家奇怪,连徐绵都觉得奇怪,已经是夫妻了,为何还分房而居?若说是为避嫌,从前在宫里倒是来去自如,半点也不避讳的。
思来想去,徐绵只觉得此人虚伪,大约这正是男人的劣根性所在:偷得找不如偷不着,东西到了手里也就半点不在乎了。
她不免觉得胸气郁结。
然而这一夜终究睡得十分好,长途跋涉到底累人,以致于徐绵一觉睡到大天亮,还是缕缕食物的香气将她从美梦中勾醒。
原来宋旸已经买好早食了。
这人……他是真的把自己当猪在养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徐绵打了个呵欠起来洗漱,到底不好拒绝别人的好意。
不过当她津津有味的吃起来时就十分心安理得了,宋旸既有钱又有闲,既然他乐意,自己何不坦然接受这份好意呢?归根究底,是他硬要把自己拐出来的。
宫外的食物不比宫里那般精致细巧,滋味却也不差,甚至更合徐绵的心意:比起矫揉造作的一小团点心品上半天,还是大快朵颐更加爽快。
用完早膳,宋旸又提出带她到集市上闲逛,徐绵当然乐意,在宫中拘得狠了,她巴不得海阔天空玩个自在。
出门自免不了重新更衣装扮,无人替她梳发,宋旸便亲自动手。
徐绵看着镜中人娴熟的手法,不无醋意的道:你也给别的女人梳过头吗?当然。
宋旸回答得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是谁呀?徐绵故作天真的问道,难不成是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宫女?每常宋旸虽没正眼瞧过她们,不过如此青春年华,保不齐会有几个入他的眼,闲暇时甚至逗弄一番也未可知。
然后宋旸的回答却令她自惭形秽,是我母亲。
他手上停了停,依旧沉声道,但自从她老人家过世后,我便再未给她梳过发了。
徐绵顿觉自己小人之心,另有一桩是她于心难忍的:她从未过问宋旸的家世。
想想他小小年纪便已进宫,家中境遇自然好不到哪儿去,每常亦少有听他提起,或许已是不在了。
徐绵犹豫了一刹,终究按捺不住问道:你家中还有别的亲人吗?要是宋旸真打算领她回去见家长,那她可得好好收拾一下,不能丢了夫婿的面子——想到此处徐绵就恨不得赏自己一耳光,八字都没一撇呢,倒把自己当成新嫁娘的身份了,真是荒谬。
想来人若知道自家子侄拐了个宫中女眷回来,吓也能吓得半死。
宋旸的回答却令她稍稍放心,我还有一个哥哥。
——意思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哥哥。
然而下一句就不怎么舒心了,可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徐绵顿时哑然,只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气氛尴尬透顶。
她讪讪的摸了摸挽好的鬓发,不知白檀现下如何了……那丫头素性忠厚,又死板板的颇守规矩,一旦知晓她出逃,怕是会急翻天吧,徐绵心下亦有些替她担忧。
宋旸的语气却平静得可恶,不怕,也让她尝尝做主子的甜头,长长见识。
徐绵一听这话有异,赶紧问道:难不成你让她来假扮我?除了她,还有谁更清楚你的举止喜好?宋旸反问道。
万一东窗事发怎么办,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徐绵嗔怒不已,上上下下逡巡他几眼,皱眉道:你究竟许了她什么好处?那丫头虽然单纯,也不至于稀里糊涂答应这种要求,她还要不要命了?徐绵下意识里觉得宋旸使用了某些诡计,不会是以家人性命相要挟吧?然而她再一次猜错了,宋旸摇了摇头,道:我只是答应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说着叹了一声,你知道,白檀的年纪也不小了。
徐绵当然知道,她之前就答应过白檀,绝不会逼她久留,务必会风风光光的将她送嫁,不想这丫头耳软心活,三言两语就被宋旸给说动了。
这让徐绵觉得颇为气馁,她怎么会听你的话呢?那自然是因为我有钱有势啊,宋旸乐呵呵的,侧首吻住她一边耳垂,就连你都是我的,与其求你那点扣扣搜搜的私房本,自然还是找我更加容易。
怪道都说宫里的人慧眼如炬呢,兴许白檀早就瞧出他俩的关系不纯洁了,这并不奇怪,几番出事,都是宋旸帮她遮掩过去的——也许这丫头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傻,徐绵闷闷不乐的想着,抬臂将那只咸猪手拨开,别闹,妆花了还怎么见人。
再补就是了。
宋旸满不在乎的说着,——我帮你补。
到底还是欺身上前,肆意揉弄起来。
两人在帷帐中胡闹了一阵,虽是些小把戏,并未认真成事,徐绵却已弄得脸红鬓乱,衫垂带褪。
末了宋旸规规矩矩的拉着她起身,竟真个拿出眉黛替她描画——闺房之乐不过如此。
等出门已近中午,徐绵的兴致却未打消,好比地牢里一只关久了的小耗子,看哪里都是新鲜。
此处临近长安,街市上的繁华不遑多让,赶早市的人潮如海一般,比起宫里的冷情寥落何止胜出一倍!徐绵饶有兴致的在人堆里穿梭来去,恨不得挤散了才好,多亏宋旸有先见之明,紧拉着她的手不放,这才没让徐绵找到机会逃走——虽然身无分文,她还真挺想逃的。
两人在此地最好的酒楼饱餐了一顿茶饭,宋旸又引她往首饰铺去,很是阔绰的指着那金灿灿的一片,喜欢什么,管自挑拣。
徐绵也算见过世面的,眼下也不禁咋舌。
宫中的工匠虽然精巧,但各人的首饰都是有定制的,不得轻用,除了固有的份例外,每常所有皆靠赏赐得来。
像徐绵这种不得宠的嫔妃根本不可能从先帝那里要来多少饰物,还多亏江清月时常惦着她,每有好的不忘赏她些,徐绵这才不至于光秃秃的显出寒酸样。
但宫中的首饰再好,也是只可赏玩,不能私自变卖,华而不实则已。
面前的这些就不同了,以宋旸的气量,说送给她就断不会找借口收回去,日后她戴着体面也好,若是穷得捉襟见肘了,也可拿去变卖换钱,解决燃眉之急,多好呀!徐绵望着琳琅满目的翡翠、玛瑙、祖母绿、猫儿眼,只觉得眼睛都要晃花了,幸好她还保留着足够的理智,便很聪明的向宋旸道:我不太懂这些,你帮我挑吧。
一个男人总是乐意在这些小事上献殷勤的,既能显示银钱的充裕,也能炫耀见解的高明。
况且,宋旸替她挑的东西,必然是些真正的好东西——变卖了也能得个好价钱,徐绵暗搓搓的想着。
君子好逑两人品头论足了一会儿, 宋旸将取中的几样命店家包起来, 自己则另挑了一对翠玉耳铛替她穿上, 又斜斜插上一只娇艳欲滴的玫瑰簪子,愈发显得肤白如玉、神采飞扬。
徐绵提着裙子, 很受用的在他面前转了几圈,如何?甚好。
宋旸微笑。
他这样矜持的个性,露出三分笑意已是极大的赞赏了,是以徐绵并不介意。
他看着徐绵在那里得意洋洋的孤芳自赏,如一只骄傲的花孔雀般,心中微哂,倒也不无趣味。
目光一转,却看着街角站着的两个宵小之徒形容猥琐, 目光一眼不眨的盯着这边,恨不得将女子一口水吞下肚去,神情颇为垂涎。
宋旸不禁皱眉, 早知如此, 就该让徐绵戴上幂篱才是。
原想着她这位太妃甚少出来走动, 未必有人识得,却不曾想这张脸也是招祸的根本。
是他疏忽了, 宋旸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忽觉有人扯他的袖子,却是徐绵笑靥如花的向他道:咱们走吧。
见她这样高兴, 宋旸也没好意思让她把脸蒙起来,或是另换一身粗布衣衫:他就算说了也未必肯的, 这妮子的脾性本就犟得很。
两人出了集市,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往回走去。
渐渐地,徐绵自己也觉出不对来,她有意往宋旸身边缩了缩,小声道:我觉得有人跟着咱们。
她固然不觉得这世上人人见色起意,是个人见了她都要发情,不过在古代这种治安不好的地方,一个女孩子还是谨慎些好。
宋旸飞快的瞟她一眼,挑了挑眉,怎么,害怕了?徐绵最经不起激将,当下脸颊绯红,忙站直身体,打肿脸充胖子道:谁怕了?你若觉得我多事,大可抛下我自己走。
却并不敢立即走开,反而又朝宋旸这边靠了靠——赌气归赌气,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宋旸见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只在心底暗笑。
须臾,宋旸松开她的手,道:你且在此处等等,我去去就回。
徐绵一听便急了,去哪儿?唯恐死太监的意思是要抛下她了。
更衣。
宋旸说道,神情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又不是要见客,所谓的更衣,自然是小解的代名词。
徐绵只得悻悻撒手,当然也没法腆着脸跟他去:这个时代没有男女厕所的区别,可男女之大防同样厉害,徐绵同样也是要脸的——也许等她七老八十了才会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可那时宋旸也未必在她身边了。
宋旸去后,徐绵的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唯恐那躲在暗处的贼人寻隙而上:她一个孤身女儿家,又无男子庇护,还不是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都是宋旸害的,她若是仍在宫里,断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徐绵并不是存心怪他,可是非找个对象发泄不可。
她又有些懊悔自己没趁早学点武功,这等手无缚鸡之力,危险来了也没法招架:说来说去,还是宋旸不肯教她,这会子倒忍心把她一个弱女子撇在这里,真是狼心狗肺徐绵咬紧嘴唇,悄悄从发髻上抽出一枚银簪,紧紧握在虎口里。
顶端算不上锋锐,凭她的气力或许杀不了人,自尽是够用了,难不成任由那些混账糟蹋?徐绵就这么抱着胳膊,警惕的注视着周遭一切,面上强自镇定,内里却冷汗直流,只觉煎熬的厉害,时间亦过去得无比缓慢,生怕还未等死太监回来,自己便已死无全尸。
也不知过去多久,未等到贼人现身,宋旸倒神情自如的回来了,面容齐整,衣裳却比方才乱了好些,好像跟狼群打了一架,隐约可以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徐绵心中怪哉,她也不是傻瓜,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诧道:你把他们杀了?宋旸摇摇头,慢条斯理的一笑,当然不会,只打折了两条腿,扔到乱葬岗里罢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啧啧,这还叫没什么,还不如索性赏他们一个痛快呢!徐绵既感激,又有些隐隐的畏惧,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宋旸这样酷烈的手段按说是不该佩服的,但却是为了她好,徐绵也只好在理性与感性间尽情挣扎。
宋旸却还是那副优雅从容的神气,他伸出带着淡淡湿气的手触了触徐绵的面颊,颇带点恶趣味的笑意,许久不曾杀人,这血还是热的呢!其实那双手已在清溪中洗濯干净,哪里还有半点血污,宋旸的用意只在吓她而已。
但徐绵还真个被他吓着了,光是闻到那股甜腥气就觉一阵反胃恶心,她蓦地背转身,红头胀脸的干呕起来,好半天才缓过劲。
宋旸体贴的将水囊递给她,喝点水,要不要回去歇一歇?徐绵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她决定以后还是少出来,仅凭他俩这两张脸,就没法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集市上鱼龙混杂,看来是不宜多去,然而宋旸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她,待她恢复些精神后,依旧兴冲冲的带她去爬山,或是雇一只乌篷船泛舟湖上,仿佛要在这短短的时日里将大好河山尽数看透。
白日里饱览了湖光山色,晚间也免不了春色流连。
宋旸假正经了几日,终觉得这样的体贴好比脱裤子放屁——自欺欺人;何况两人本就假借了夫妻的名义出来游玩,若日日分房别居,别人反而要说闲话。
因此宋旸索性撇开顾虑,夜夜钻到徐绵卧房中来,落在旁人眼里,只当这对夫妻好了吵吵了好,床头吵架床尾和嘛!徐绵倒觉得男人天生犯贱,好好的正路不走,偏喜欢这暗度陈仓偷情般的调调,令人无语。
她倒是极尽配合,本来徐绵也没把自个儿当正经夫妻看,自然是怎么得趣怎么来。
这辈子她不可能有洞房花烛的机会,还指望做人家的正房奶奶么?酣畅淋漓之后,两人偶尔也说些严肃的话题,譬如回京。
徐绵这些日子虽然玩得足够尽兴,却也没妄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宫里无端端少了个人,怎么也不是能轻易圆过去的事,她也有点担心白檀的安危,能否应付好眼前的局面。
总之,这样扔崩一走是极不负责任的行为,徐绵也不信宋旸真能做到心无挂碍,东厂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处理呢,他就是一根必不可少的主心骨。
宋旸见她脸颊鼓鼓,一本正经的谈论要事,倒觉得颇为可爱。
忍不住又在那眼角眉梢啄了啄,莞尔道:若咱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再也不回去呢?徐绵轻轻叹气,这人怎么比她还像个孩子?情-事后身子发倦,徐绵只得勉强支起手臂,又拿了一个软枕挡在胸前,遮住那近乎光裸的两座玉峰(某人的眼睛正一眼不眨的盯在上头呢),凝视着男人的眼眸道:你明知咱们做不到。
或许徐绵的问题不算大问题,先帝的女人终究是隔了代的,旁人不会太在意一位太妃的存亡。
可是宋旸,他真能甘心隐居度日么?相处了这么久,徐绵相信这个男人是有野心的,不会甘于默默,否则怎会费尽苦心成了先帝最信任的近侍,一步步的与王公九卿们争权夺利,甚至于在太子废立上,也少不了他添的一把火——那封圣旨的实情如何,徐绵内心依然存疑。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现在却说要和她归隐田园,他不是烧糊涂了,就是读陶渊明的诗读入魔了。
可他现在的神智却清醒得很。
宋旸沉默了一会儿,长腿往她身边靠了靠,热辣辣的抵着她的膝盖道:你希望我回去?徐绵现下却处在贤者时间,不会被这样简单的挑逗蒙蔽心智,她努力蜷起身子,将诱惑格挡在外,面上却显出难得的清冷理智,她反问道:难道你不愿回去?见宋旸神色逐渐泠然,她轻轻叹了一声,你忘了贤太妃么?她虽不知宋旸与郑氏之间有何纠葛,但既然宋旸对她有所顾忌,那必然是一桩极大的秘密,若是不将它处理好,只怕宋旸这辈子都于心难安的——徐绵也一样。
事到如今,他们俩本就是一体的,再想撇清也难了。
宋旸沉吟良久,终于拿定主意,本想对徐绵娓娓道来,徐绵却温柔的牵着他的手道:等宫里的事情处理好,若还有机会,我必随你一齐进退,刀山火海,生死相随。
这回倒是完全的实话,她这辈子最快乐的光阴全是与宋旸在一起度过的,换了另一个人断不会如此,所以,就这样吧。
她选择了这个男人,同时也选择了此生唯一的路,不容改悔。
宋旸纵使冷心冷面,此时也不禁流露出动容来。
他稍稍俯身,含住那两片柔嫩的嘴唇,似要在黑暗来临之前,把握住最后的极乐。
*比起来时的迫不及待,回去的路就显得悠哉了许多。
徐绵虽担心白檀会否出何差错,也不好催宋旸快些:这男人好似突然变作一副慢性子,看着那蜗牛般的姿态便觉得可恶。
无奈之下,徐绵只好放宽心想:要出事早就出事了,既然宫里还未听到任何消息,总该是安然无恙才对。
或许白檀这丫头历练久了也颇机灵,居然没被人瞧出端倪。
有东厂的令牌,宋旸进出城按说是极为方便的,谁知这回却奇怪些,长安城仿佛一夜间繁华了十倍不止,连城门都堵得水泄不通:今儿又不是开市的大日子,何以会有这许多的人进出?宋旸不愿暴露身份,自然不好打马上前,只得乖乖领了号排队去。
徐绵一路行来已觉焦渴,见还有好半日等,便自顾自的寻了间茶寮坐下歇息。
喉中舒坦了些,徐绵便问起城中的异状,那茶博士原是个有见识的,又见是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说了,您有所不知,原是那西域的龟兹国听闻新君即位,特意前来朝贺的,还带了许多的商贾、娇娥、货匹,这不,大伙儿都赶着做生意,顺便瞧个热闹呢。
两国来往也是常有的事,但多半只派使节前来致意便够了,何必弄得这样锣鼓喧天的。
徐绵一听便来了兴致,莫非那龟兹还有别的用意?茶博士抚掌道:娘子果然聪慧,听说那龟兹王的王后新丧,所以特意来咱们大夏朝求娶佳丽呢,可不是一件热热闹闹的大喜事么!敢情是来讨老婆的,徐绵略略皱起眉头。
龟兹在西域可谓雄踞一方,但同大夏相比可谓云泥之别,就算是仿照和亲的旧例,难道还痴心妄想求娶一位公主,就算如此,隆庆帝子嗣微薄,宫中可没留下适龄的女儿,那些王室宗亲恐怕也舍不得将娇娇女远嫁不毛之地吧?徐绵摇摇头,抿了一口清茶,闲闲问道:可知拟定的人选了?她没指望问出些什么来,谁知这茶博士颇有手段,想必是有亲眷在宫里当差。
见徐绵问起,他爽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区区一介龟兹,陛下自然是不会将公主下降的,随便从宫里指一个送过去就是了,想来那龟兹人颇有自知之明,必不敢埋怨。
陛下也就放了话,让他们自行挑选。
那些王室宗亲之女自然是不包括在内的。
徐绵好奇问道,他们挑中谁了?茶博士低头苦思了一会儿,犹豫道:小的也不甚清楚,仿佛听说是位姓徐的……太妃罢。
他并未瞧见徐绵陡然间变得煞白的脸孔,依旧笑吟吟的道:听闻这徐太妃并非曾为先帝侍寝过的嫔妃,至今仍是清白身子,虽说龟兹人并不敢计较许多,但,这般也更好不是?一件壮举那人说得尽兴, 徐绵听着却只觉得奇寒彻骨。
她没想到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 应对的却是这样一副局面, 一时间心里乱糟糟如麻,恨不得转身走去, 再也不回——可,她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就算不为了徐家,她也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葬送了白檀的性命,她答应要为白檀办嫁妆的!况且,她算哪门子的清白身子?如今京中纷传如此,可若龟兹王真纳了她为妃,到时洞房花烛总要见真章的,还能瞒得住么?就算龟兹王不敢找大夏朝算账, 可免不了将怨气发泄到她头上,到时她还能保住小命么?徐绵越想越觉得心惊,冷汗纷纷而下, 明明还是初秋, 却已觉得如同严冬一般难熬。
斜刺里一只胳膊蓦地伸过来, 牢牢抓住她的柔荑。
徐绵茫然抬头,却见宋旸身姿如松立在一旁, 微不可闻的向她点了点头——叫她安心。
不知怎的, 徐绵那颗躁动不安的心脏莫名稳定了些许,宋旸总是会有办法的, 一向如此,总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远嫁异乡吧?此时此刻, 她才发觉自己对这个男人有多依赖:深入骨髓,深入血脉。
那茶博士也瞧见了宋旸,一脸殷勤来不及收回,只能化为谄媚的讪笑,您是……宋旸的声音平板无波,我夫妻二人赶着进城,就不多叨扰了。
说完了,放下一锭雪花纹银作为茶钱,也没让找钱,自然多的充作小费。
茶博士被银锭晃得目瞪口呆,好容易回过神来,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揣进怀里,再抬起头时,方才那对金童玉女已经相依相偎着离去了。
这样美貌的小娘子,原来已有了夫婿,难怪敢孤身在晃荡呢……茶博士想着,心下不无怅然,何时他也能娶上这么一位美娇娘便好了。
不过,看那位公子的风致,也只有他才配得上她吧。
这世上本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他这种癞蛤-蟆还是别妄想吃天鹅肉的好。
茶博士发出悠悠一声长叹,将毛巾往肩上一甩,自顾自的进里头忙活去。
*徐绵被方才的消息惊吓不小,慢慢的才恢复了些神智,却仍是呆呆的。
宋旸见此也不好多说,虽则和亲一事在他意料之外,也只好见招拆招罢了。
此时已经轮到两人的号码牌,宋旸拉着她挤进城门,重新雇了一辆隐蔽的马车,将她送到宫门口,他自己却已不是新帝身边的近臣,不能随心所欲的进宫去,除非请旨——宋旸当然不在乎那道形式,到晚上想怎么办都行,光天化日之下却不便如此。
他只得低声向徐绵道:你且回去歇一歇,我晚上再来看你。
徐绵心神不定,任由他在脸颊上吻了一下,却跟蜻蜓点水似的毫无感觉。
只是脸颊那里麻麻的,仿佛留下一个烙印,烫得发烧。
徐绵匆匆下了车,她知道一条近路,可以很轻松的去往芳华殿——亏得楚熔年龄尚小,还来不及充实后廷,否则她们这些老人都是要迁宫的。
沿途所见宫人果然多了不少,看来是为了迎接远客特意布置的,其中的窃窃私语虽听不大清,徐绵模糊觉得有和亲二字,脸孔更是白了几分。
顾不得多想,她提着裙子,飞快的在石径上奔跑起来。
万一圣旨已下,那即便神仙也难转圜了。
芳华殿中,白檀身着一袭湖蓝衫裙,已然坐立难安。
徐绵远远地看着,心道宋旸所说果然不错,这丫头的身形果然与自己十分相像,扮起来几可乱真,只要不露面就好。
她有点想笑,又忙忍住了没笑——都什么节骨眼了,哪还顾得了这些!宋旸回时已着人向宫里递了消息,为的是方便接应。
因此白檀这一整天都急巴巴的盼着,好容易盼到徐绵归来,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上前,拉着徐绵的手又哭又笑,似乎有无限的心事想要诉说。
徐绵却还比她理智,环顾四周,拍拍她的手背道:本宫知道你受委屈了,走,咱们进去再说。
内室里,白檀便一五一十的将假扮自家主子娘娘的艰辛道来,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受了那位宋公公的蛊惑答应这桩差事,原以为是件容易事,谁知道扮起来那么难!原本白檀假充风疾,为的就是好推脱见人,谁曾想江太后竟会亲自过来探视,无奈之下,白檀只好隔着屏风远远地说话,又捏着嗓子装出鼻塞的模样,好掩盖声音的变动。
饶是这般,她也疑心江清月察觉了什么,就连那些看似寻常的问题也怀疑里头有何机关,亏得宋旸走之前特意写了一篇注意事宜给她,她照本宣科念来声音虽有点发颤,总算蒙混过来了——但愿如此。
想来也是,似她这种在严格的宫廷教养下长大的仆从,能大着胆子冒充主子已属冒天下之大不韪,遑论与一国之尊的太后对质,白檀想起来都觉两腿发软,在那之后,她干脆假充伤风严重,一病不起了。
徐绵看着这丫头涕泗横流、可怜巴巴的面孔,心中深表同情,原本想和她交流一下宫外的美好景致,眼下也只好打消这种念头——物不平则鸣,只怕白檀听后更要心生怨怼了。
好在如今她已回归,白檀便可从提心吊胆中解脱,她拍拍胸口,心有余悸的道:好在娘娘您总还记得这里,不然再有个三五日,奴婢便真的撑不下去了!她也害怕徐绵和宋旸私奔呢,虽然觉得自家主子不至于糊涂如此,那位宋公公相貌虽没得说,可到底是个不完整的男人哪!徐绵莞尔一笑,无暇理会她的猜疑,眼下要紧的是另一个问题,那和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的?这一下又勾起了白檀的苦水,奴婢也正想说呢,先前明明装病,那不识好歹的龟兹使节还偏要过来拜访,奴婢哪敢见他们呀,好说歹说才劝了回去……这丫头一着急起来就没个重点,徐绵不得不打断她,这么说,他们真定了本宫?要真如此,徐绵对江清月不可遏制的有点失望,她想江清月总不该无情至此,连儿子的救命恩人都能牺牲掉吧?不过,江清月也未必知道她并非处子这回事。
就连白檀这样日夜跟从的使女都不知道,所以她也不知这件事对徐绵而言有多风险,只是觉得远嫁去那种黄沙漫天的地方颇为不值。
这么想着,她便又哭起来,一方面觉得作为徐绵的陪嫁去往西域颇为辛苦,可她若不去,没到出宫的年岁,势必要被分配到别的主子那里——未必会好过就是了。
徐绵被她啼哭的不耐,皱眉道:这人是太后选的吗,还是他们自己挑的?白檀见她说起正事,只好胡乱抹了把泪,摇头道:太后原想着挑几个宫女送去得了,毕竟先帝的嫔妃,再嫁也不体面。
是那群龟兹蛮子不知从何处听闻娘娘美貌,这才起了贪心!她恨恨的朝地上啐了一口,也不照照镜子瞧自己是什么货色,就这样还于心不足呢!龟兹王并未亲身前来,不过那几个使节都已在人前露过脸了,据白檀打听得知,皮相颇为不美,说是歪瓜裂枣都还抬举他们了:臣属如此,当国王的当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徐绵听后更是头疼,倘若她没见过宋旸便罢了,或许可以捏着鼻子忍耐下去,可是,品尝过大鱼大肉的人,如何还看得上小鱼小虾——更别提那些西域鱼虾常年懒怠洗浴,没准身上臭气熏天呢!徐绵想想便觉得呕心,忙凑到香炉边嗅了两口,又打起精神问道:这话不对,龟兹使节怎会知道宫中女眷的形貌?他们又不曾见过。
也不可能是打听来的,原主进宫的时候年纪尚小,根本还只是个有五分姿色的黄毛丫头,不可能艳名远播,更无人给她封过什么长安第一美人京都第二佳丽的绰号,进宫之后才渐渐长开,可一直默默无闻,更不会有人注意了。
不是这使节自己鬼话连篇,就是有人在其中弄鬼。
白檀好似想起什么,鬼鬼祟祟道:奴婢听说,贤太妃曾着人给那使节送了一封东西,仿佛是画卷一类……仿佛从黑暗里窥见隐约的光亮,徐绵忙抓起她的手,厉声道:果真么?白檀苦笑,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这种事,贤太妃自己不承认,别人也拿她没法子。
徐绵安静下来,只有嘴唇的抖动泄露了她的心事。
她早该如此,早该想到是这个女人,郑氏一直明里暗里同她过不去,这次又被她逮着了机会!她与宋旸的关系,一定老早就被郑氏猜到了,她料定徐绵并非处子之身,所以设计这个奸计,意图除之而后快。
原本她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先帝妃嫔,多亏郑贤妃的宣传,人人都以为她冰清玉洁,来日龟兹王若得知真相,杀了她还算轻的,只怕要五马分尸——男人都在乎这种事,何况是一国之君,更会感到自己的颜面受到羞辱!退一万讲,就算她当时蒙混过关,郑氏也能借机拔出一枚眼中钉。
且这世上终究纸包不住火,郑氏又知晓她与宋旸的秘密,日后无论拿她来威胁宋旸,或是拿宋旸来胁迫她,都方便极了——大夏与龟兹间隔着千里黄土,不通讯息,可不正是郑贤妃利用的大好机会。
不行,她不能让这厮的阴谋得逞!徐绵的拳头在袖里握得咯吱响,脸色发白,眼中却在冒火。
倘若郑氏就在她眼前,她拼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来,不能便宜了这老妖婆去。
白檀见她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心中也觉凄楚难言,她并不知晓自家主子与贤太妃之间的纠葛,却也料定她不愿嫁到龟兹去:试想哪一个脑筋清楚的女儿家愿意离开生她养她的故土,去往不知名的异乡生活呢?她咬着嘴唇,蓦地跪地说道:娘娘,奴婢有一个办法,可解娘娘燃眉之急。
徐绵诧异的看向她,但听她一字一句道:婢子愿替娘娘远嫁。
在这丫头的人生里,这大概是唯一一件惊心动魄的壮举,这样壮烈的牺牲,如今说来虽觉光荣,日后她却难免后悔的。
徐绵很愿意做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最终却只是一笑了之,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
白檀只当她在推诿,依旧怀揣着大无畏的勇气道:婢子是认真的,娘娘也不必为婢子可惜,因这是婢子心甘情愿的。
这下,徐绵就不得不正视她的义举了,她静静打量着这身子瘦削的丫头,忽的问道:你可知,如此一去,从此就再也见不到父母家人了?白檀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却依然努力挺直了腰杆道:婢子知道,婢子相信娘娘会安顿好奴婢的家人的,所以,奴婢也没什么不放心。
那你自己呢?徐绵只觉好笑,你自己就不用顾全了?你这趟千里迢迢,本宫却远在长安,谁能保护得了你?白檀的身形抖动得更厉害了,她勉强咬紧牙关,婢子知道,死生只在一念间,只要能解娘娘之忧,婢子虽死无惧。
这丫头的确忠心,可惜太愚忠了,徐绵见不得有人为她舍生忘死,这会令她良心不安——她自己是个再自私不过的人,因此越发看不得别人为她付出的牺牲,尤其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她凝睇了白檀一会儿,叹道:行了,你的心意本宫已经知道,起来吧。
白檀听她的语气有些松动,不禁面露雀跃,那娘娘是答应了么?徐绵揉了揉她的头,忍俊不禁道:傻丫头,你以为替嫁是这般容易?你在这里装几天病哄哄别人还成,可能哄一辈子?若那龟兹王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得知我大夏行此李代桃僵之事,只怕立刻便要反目成仇,若来日再起干戈,你我可能担待得起?她有意将事情的严重性夸大一些,为的就是打消这丫头的糊涂想头,尽管意思是有几分残酷的:像白檀这类身份微弱的奴婢,哪怕是牺牲了小我,在旁人其实毫无价值。
很残酷,但现实正是如此,世界是不会因一两个人停止运转的。
白檀被她说得晕晕乎乎,口气便有几分松动,那娘娘您怎么办呢?大悲大喜我么, 我自然也是不愿远嫁的。
徐绵嫣然一笑, 既然圣旨还未下来, 你我仍有一试的机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话音未落, 门口的小太监就进来禀告,江太后传召。
这正合徐绵的心意,就是江清月不叫她,她也会主动前去的,和亲的事当然要说个清楚,哪怕挟恩图报也无所谓,她可不愿嫁到那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去,凭什么呢?沐浴更衣之后, 徐绵才施施然来到永和宫前。
小皇帝楚熔正在侧间练字,见她前来,忙将窗纸舔开一条缝, 招手唤她。
徐绵莲步上前, 就见楚熔焦急的道:徐娘娘, 您怎么起来了?还是快回去吧,等我……等朕打发走了那群龟兹蛮子, 您再来看我不迟。
楚熔还未正式适应皇帝的新身份, 行事生涩是难免的,不过有江清月这位母后提点照顾, 大体上不出错就行了。
徐绵很感激小团子的好意,敢情楚熔以为她装病是为了躲避和亲, 还故意帮她遮饰:他当然舍不得徐绵远嫁的,毕竟在宫里除了母后,就只有徐绵对他最好,哪怕是有目的的好。
对于这番赤子之情,徐绵只能心领,却不能照办。
她很清楚拿主意的人是这小子的母亲,所以,有什么事只得先同江清月商量妥当了,才算是正式解决了。
她正要着意安慰几句,江清月却闻讯过来了,皱眉道:熔儿,你在闹什么?徐绵有心帮他打马虎眼,便笑道:陛下有几个字不认得,特意向我讨教呢!楚熔这傻孩子偏不识趣,眼巴巴的瞅着他母亲道:母后,您别将徐姨娘嫁去龟兹好不好?江清月的眉头蹙得更紧,胡闹,哀家什么时候说要如此了?楚熔素来敬畏他母亲,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能低头——宋叔叔教他的。
他眼巴巴的瞅着江清月,外头都这么说呢,孩儿却觉得此举不妥,徐娘娘本是儿臣的庶母,往后却做了龟兹的王后,论资排辈起来,那龟兹王可成了什么呢?孩儿可不愿低人一等。
小皇帝声音甜脆,说出的话却有板有眼,让人听了十分有道理。
众人都笑起来。
江清月亦有些掌不住,作势要打他一下,到底没有落下去,只嗔道:小小年纪一肚子歪理,旁人听见还当是哀家教你的,哀家又找谁说理去?楚熔两汪黑白分明的眼珠毫不畏怯的瞪着她,年纪虽小,却已不乏帝王风范。
众人皆如是想。
江清月亦不免感慨,末了缓缓说道:你放心,哀家也舍不得你徐姨娘远嫁,你只顾你的功课便是。
她虽没刻意看向徐绵,但当着许多人的面,这话无疑也是收不回去的。
徐绵心中一震,模模糊糊的想,莫非江清月本就不打算拿自己当和亲的工具,那先前又怎会任由流言传得乱纷纷呢?无暇多思,宫女已在传话了,徐绵只得随她进去,但见永和宫内布置一新,迥乎自己离开前所见的光景。
其实以江清月的身份地位,按说是该搬到慈宁宫去,不过皇帝初初登基,一切从简,江清月身为新帝之母,自然也该亲自作出表率:倒不如说,其实是她在替新帝拿主意。
徐绵对这位太后娘娘始终怀着一股子敬畏之意,无论从前或是现在,她自知不是对手,所以从不想与江清月作对。
当然,前提是江清月不主动为难她。
现在看来,江清月至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论是她看在楚熔的面子或是自己所想,至少和亲的担子是从徐绵身上卸下了。
江清月见她局促的模样,便淡淡一笑,不必紧张,哀家特意叫你过来,就是怕你被外头的流言所苦,才来分辩一二。
流言不足畏惧,至于那龟兹王所求,哀家另有人选。
徐绵松了口气,只要能有句准话她便放心了,至于和亲的人选是谁对她而言其实都无所谓,不过为了表示关切,徐绵觉得自己最好问上一问,不知哪一位贵人得了太后青眼?江清月轻轻笑道,哀家可顾不了这些琐事,是她自己要来毛遂自荐的,想来也是为刘家增添光辉。
听前半段时,徐绵不禁咋舌,原来这种事在她眼里还算琐事,这般看来,倘若自己不是于楚熔有恩,只怕和亲的人选真该定成自己了。
不过一听到刘家二字,徐绵便恍然大悟,原来是刘惜君破釜沉舟,做了她的替死鬼: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她自愿的。
徐绵回想起先帝大行前的谈话,不禁感慨万千,那时刘惜君同样是以这样决然赴死的态度迎接殉葬,只求徐绵答应照拂刘家。
后来她没有死成,这诺言也就打了折扣,大约刘惜君也不觉得她有什么能为,所以如今瞅着了这个契机,拼着牺牲小我,只求太后能看在她的面上能给刘家添点福祉:一个女人能为家族做到如此地步,也是很不容易了。
徐绵唯有默然,她原先还以为江清月所说的人选会是赫连伊雅,毕竟宫里除她外无人能有这样的胆量。
但是现下看来,刘惜君的胆色其实也不遑多让,甚至更令人动容,因为她正如荆轲刺秦一般,怀揣着一去不复返的决心。
至于赫连伊雅,她本就是龟兹送来的,当然也不该再送回龟兹去,那样就失掉联姻的价值了。
不过有了郑贤妃送的那副画像,龟兹使节那头怕是不易改口。
徐绵犹疑的提出担心,就见江清月沉声道:麻烦自然是不易化解的,所以哀家只能出此下策,称你身有弱症,不易受孕,想来那龟兹王若知趣,便该要求更易人选了。
徐绵哑然,这倒是个好办法,尽管稍稍有损于她的体面:一个不容易生养的女人,拿来联姻当然也是没多少用场的。
江清月的说法已经够委婉,总算没说她是石女。
不过,保不齐有人会朝这方面想:瞧瞧,难怪徐太妃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原来还有这段隐情在里头呢!好在徐绵也不在乎外人怎么想,只要宋旸了解内情就够了——他不光了解,还亲自试过呢!至于刘惜君,她曾经生养过,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隐忧。
这般看来,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该问的问题都问完了,徐绵无心在此,略坐了会便起身告退。
江清月并未留她,只在侍儿上前收拾碗碟的时候冷不丁来了句,其实哀家也很怀念宫外的自由,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神情惆怅,似乎一心一意的追怀往事,并非意有所指。
徐绵却无可避免的心怀鬼胎,越发觉得这位太后娘娘深不可测。
她几乎逃也似的离开这座宫室。
回到芳华殿中,徐绵便长长舒了一口气,短短一天之内先后经历了大悲与大喜,她还以为自己的心脏会暴裂掉呢。
好在危机已经解除了,甚至用不着宋旸出手——能少欠一点恩情总是好的。
徐绵历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别人对她的好她永远记得,同样的,仇恨也不会轻易忘却。
郑贤妃几次三番与她为难,再好性子的人也受不住,何况徐绵并不觉得自己有容人之量。
不过凭她一己之力,要报复郑氏显然不是那样容易之事,就连郑氏也并非单纯的看她不顺眼,只因她与宋旸关系密切,才总让郑氏钻着空子罢了。
这样可怕又手段阴毒的女人,何以宋旸会容她至今呢?徐绵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倘若要给皇宫里的所有谜团排一个序,这两人间的暗流汹涌大概是能位列前三的。
无论如何,她得设法从宋旸那里套出点口风来,好作为对付郑贤妃的把柄:她在宫中蛰伏许久,总不至于一点漏洞都没留下吧?人无完人。
可惜宋旸的牙关太紧,大约是未能将她当自己人看,所以迟迟不肯松口。
这人酒量也好,灌醉当然是不可取的,只怕人未醉她就先醉了。
徐绵思来想去,还是只有色-诱这一招,她就不信,当她攥住了此人的命根子,宋旸还能不乖乖说实话?哪怕大罗金仙也扛不住这一招吧!太后传召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后宫,嫔妃们都心痒难熬,迫切的想知道徐太妃到底愿不愿嫁到龟兹国去,又或是哪个不幸运儿顶替了她的缺。
徐绵才懒得同这些女人饶舌,反正白檀已用了风疾的借口,她便继续装病下去,纵有来客,也只让白檀与小唐二人回话,答案就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尽管再过几日刘惜君赐婚龟兹的圣旨就该下来了,徐绵也乐得让她们着急几日,谁叫她们好管闲事的。
徐绵则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一心一意补着眠。
宋旸说了会来看她,她当然得蓄精养锐,努力打起精神,务必杀得那人丢盔卸甲。
好容易到了月上柳梢,徐绵才急煎煎等来了奸夫的身影。
宋旸一回宫中就仿佛变了个人,古板,冷情,一张俊脸永远凝结着无情的霜雪,仿佛谁欠他几百吊似的。
徐绵一见到他这副死样子便知他在想什么,不禁皱起眉头,怎么,我不用去和亲,你反倒不高兴?这都叫什么人呐,难不成巴望她嫁去龟兹才好?徐绵翻了个白眼。
是。
宋旸慢悠悠卷起她一缕乌发,认真的编成结,我本来打算在出发路上抢亲的,那样倒是方便多了。
比起捏造一种慢性病假称夭亡,宋旸还是更欣赏这样简单粗暴的做法,最重要的是,他这人向来耐心不好,要他多等几年,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去你的!徐绵没好气的将那根小辫子抽回,我可没你这种顾前不顾后的胆量,找死呢吧?抢亲,亏他想得出来!宫里查不出来尚可,一旦查出罪魁,他们俩岂不是要亡命天涯?就算宋旸成功的扮作强人,没有东窗事发,徐绵也再无退路可走了——她根本无法以原先的身份出来,只能乖乖的听从宋旸摆布。
这人看似在为她着想,其实根本还是从自身利益出发,果然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徐绵恼怒的在他胸口捶了两下,不过受到那岩石般的肌肉反力作用,她倒觉得自己的拳头隐隐作痛。
这也正是宋旸没拦她的原因,根本用不着反击,她自己就已经吃到苦头了。
徐绵望着他笑意隐隐的眼,假装心胸宽广不与小人计较,只鼓着脸问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你还来寻我做什么?宋旸指了指她胸前那件针脚细巧、绣着并蒂莲纹样的水绿肚兜,分明在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在宫外那几日她也没穿得这般凉快,如今回宫做了寡妇,反倒愈发肆无忌惮起来了。
徐绵脸颊微红,自然不好说自己故意穿来引诱他的,不过有些事不说也能明白,至少宋旸就是这么一个诚实的男人。
对身体尤其诚实。
徐绵装腔作势的推拒了两下,最后还是不得不从了他。
她觉得自己很有戏文里那些俏寡妇的神-韵,分寸拿捏得极好——几乎可说没有分寸。
徐绵拿定主意要在床上摆布他,盖因女人在这方面具有天生的优势。
然而令她未曾想到的是,宋旸居然也格外的武勇,很难想象一个人在经历艰苦的长途跋涉之后,还能有这样充沛的精力,哪怕是偷吃了鲜桃的神猴也不过如此吧?末了她气喘吁吁的挂在宋旸臂上,很是艰难的问出一句,难不成你也去找那些方士炼药了?这是要补隆庆帝的后尘?徐绵可不想再当一回寡妇。
宋旸伸出指腹,在她唇上抹了抹,神情佻达的道:不是,这只是底下人进贡的些许秘方罢了。
不知是哪个蠢货想到这一点的,居然给提督太监送房中丹,这回倒是误打误撞的投其所好了。
徐绵哑着嗓子想笑,却没力气笑出来,身子软瘫作一汪水,流淌着要化到男人血肉里去。
总算她还记得自己本来的目的,趁着两人食指交握的当儿,徐绵冷不丁问道:那郑氏究竟握着你什么软肋,你这样忌惮她?别急,我马上告诉你,咱们且办正事要紧。
宋旸吻住她的唇,不让她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得,徐绵发现自己在床上也不是敌手,兴许是那些房中秘药的补助作用——她至多只能应付一个宋旸,两个便不成了。
往事如烟办完了正事, 徐绵总算觅得一线喘息之机, 在宋旸的唇再度靠过来之前, 她按着他强健的臂膀问道:告诉我,关于贤太妃的事。
她一定要知道, 这秘密与她亦是切身相关的,谁叫郑氏已将他俩算作同党?更不要说出于她的安全考虑才隐瞒她的话,徐绵不相信这种言辞。
一个人若执意对你有所保留,那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没把你当自己人。
徐绵到了这关口,早已经恬不知耻的把自己视作宋旸的内人了,宋旸既不许放她自由,又不许她安心终老,她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徐绵只能将自己代入妻子这个角色里——假如宋旸一直以来都是真心待她的话。
男人沉默的注视她片刻, 你真想知道?徐绵忽然觉得一阵茫然,但并非对这秘密失去了兴趣,而是宋旸那空茫的眼神影响了她:这秘密看来并不复杂, 只是简单, 却摧人心肝。
她忽然想起宋旸曾对她说过家中的事, 一个大胆的推测渐渐浮上心头,她试探着问道:你哥哥……莫不是与郑氏有关?宋旸没说话, 却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故事, 宋郑两家原是世交,当时郑家犯了事, 郑夫人便将女儿送到故交这里避避风头,两家原就有意, 虽未正式对过八字,那意思却是定了的:郑家就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的闺女,不为她寻个好归宿,郑夫人如何能安心闭眼?况且那两个少年人似乎也颇有意。
后来郑夫人便再未回来,听说是在流放途中自刎了,郑家便只存了郑娇这一线血脉,郑娇原本倒没觉得什么,她向来是沉静的稳妥的,众人只觉得这女孩子懂事,谁知后来偶然一次上京便不见踪影,众人原先还以为她被人牙子拐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然而再得到消息,郑娇已被一乘小轿送入宫中,成了皇帝的贵人。
徐绵对此无言以对,连伤感都没有,她只觉得郑贤妃是个颇有心胸的女人,宋家这小小的一方地方显然困不住她,不管是出于家族荣耀的考虑,还是为了自身设想,她这种选择也不能说太算错。
不过另一个人显然就比她多情了。
许多断断续续的猜测逐渐连成一线,徐绵很容易推断出下文,这么说,大伯竟也追到京中去了?她一时想不出妥善的称谓来称呼宋旸的大哥,下意识选择了大伯二字,不禁羞红了脸。
还好宋旸没有发觉,他大约沉浸在往事里,木然点了点头,从此再没有回来。
看来宋家的痴情大概是遗传,小的是这样,大的更胜一筹。
徐绵默默想着,忽然问道:不对呀,你大哥就算入了京城,又如何有机会找寻,那可是皇宫!能做侍卫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得有关系,宋晖可没这样的机缘。
那么,他只好做太监了。
哪怕为了追逐心爱的女子,付出这样的牺牲也够大的。
那挨上一刀的滋味必然很不好受,徐绵都觉得幻肢有些发凉,甚至隐隐作痛。
不对,宋旸这个假太监都能安然无恙,宋晖没准也是如此。
徐绵蓦地想起,心头松快不少。
经过方才一番盘问,长久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总算解决了,难怪宋旸那次能逃脱内侍的盘问,盖因宋家与一个江湖草莽有些渊源,习得缩阳之术,只是不能撑过一炷香之久,好在躲过验身是够用了。
见识过宋旸那来去自如的轻功,他再多出点别的秘术,徐绵也不会感到稀奇——反正她都不会。
想必宋晖宋大哥也是如此。
谁知宋旸这回却摇了摇头,这功夫要从小练起,大哥他去得急,是来不及练的。
若不是后来为了找寻兄长,他大概也不会连这邪门歪道的功夫。
啊?徐绵的嘴张开不响了。
这般看来,宋晖莫非做了真太监?天下真有人痴心至此,为了守护心爱的女子,连命根子都甘心舍弃?这也太……太不可思议了吧!尤其他的爱人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就这样他仍甘心。
据宋旸所说,后来宋家也遭遇一场灾祸,在朝中被人弹劾,从此亦败落下来,宋家二老亦因急病故去了,因此宋旸进宫倒不只为找寻兄长的缘故,他其实已无处可去——他后来查出,那暗算宋家的言官,原来与郑贤妃还有所牵扯,想必是怕人暴露旧事,才立意除去宋家灭口。
宋旸眸中清明,声音里却不可自抑的带上一丝忿然与痛惜,我早知郑氏不可信,可是大哥……他为何会眼睁睁的看着宋家覆灭,难道生他养他的家族,尚且比不上一个迷惑人心的女子?这可说不好,古来就是有这样钟情且昏庸之人,否则妲己褒姒之流是如何肆虐的呢?徐绵纵如此想,也没法在这关口说风凉话,她只得将宋旸的头托到自己肩上,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一位母亲哄着心爱的儿子:不都说男人是有恋母情结的吗?过去的事就不用提了,好在你还活着,日后总有重振家声的机会。
徐绵轻声劝道,忽的想起一事,犹疑道:至于大伯……或许也有他的苦衷。
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他连家族都不顾?宋旸冷笑,纵然如此,许多年来不闻不问,他就真的忍心么?到底是不无恨意,同胞长大的兄弟,生生闹到如今不相闻的地步。
宋旸虽然痛恨郑氏手段老辣,但对于这个为了情人甘愿销声匿迹的大哥,同样的不免迁怒于他。
爱之深,责之切。
徐绵很能体会他的感受,同时却有更大的疑惑袭来,她略带一丝惴惴问道:大伯……他真的还在人世吗?宋旸狐疑一瞥。
徐绵知这话问得不好,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咱们所听到的,都只有郑氏一面之词,大伯若真的安然无恙,何以不敢当面与你对质,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宋旸这些年之所以处处受郑氏掣肘,不就是因为郑氏拿了宋晖作质,但她若真的有底气,何以这些年都不肯让宋晖露面呢?笔迹可以仿冒,一个大活人却变不出来,唯一的可能便只有贤太妃自己心里发虚。
况且,徐绵总相信性情是有遗传的,宋晖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曾经的恋人毁掉自己的家族,经此之后,他俩真的还能毫无芥蒂?徐绵表示怀疑。
除非,贤太妃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宋旸的眉头紧紧蹙起,却不开口。
徐绵清楚他的顾虑,即便郑氏真个有诈,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赌不起。
宋旸就这么一个亲人,万一郑氏真个鱼死网破哪怎么成?徐绵也不愿叫他失悔。
她想了想,道:我有个主意,或许可以一试。
说完就两眼定定的看着宋旸,等着他说好,或不好。
宋旸却只温柔一笑,握着她的手道:我相信你。
徐绵心中一暖。
*龟兹人不便在京中久留,很快就要回西域了,刘惜君自然也要随他们离开宫中。
自然是谈不上风光的,龟兹并非势大,嫁给这些野人,比和亲还低了一等,倒不如说是一件礼品,一样货物,等价交换而已。
不过,人各有所求,既然刘惜君愿以一身荣辱交换家族繁盛,那旁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浩浩汤汤的车队离开城门,赫连伊雅笑吟吟的道:和佳郡主真是有福了,这一去便是王妃之位,连孩子都不必自己养,多快活。
因龟兹王膝下已有了十数位公子,刘惜君生不生都无关紧要,龟兹王也未必许她生,这般想来,不必经历生育之苦,倒真是清闲不少。
赫连伊雅许是真心羡慕,徐绵听着却不免稍嫌风凉,她冷冷目视前方,你若是喜欢,何不代她去?你本就是龟兹出来的,想必更加习惯。
赫连伊雅并不觉这话刺耳,依旧笑得风致翩然,我是很想当个陪媵过去呢,不过——她抚着丰满的胸口,非常情深义重的道:我这里已经装了个人,那龟兹王再好,也容不下他了。
说罢,便乐呵呵的扶着侍婢回去,只留下徐绵一脸黑线的站在那里。
刘惜君出城的时候,许多的嫔妃都特意过来送一送。
哪怕平日里情分不怎么好,这点面子还是得顾上的,且万一……万一刘惜君颇有本事,真个将那年老昏聩的龟兹王哄得团团转,那时众人就不得不高看她了,总得防着以后。
且无论是否宫里争宠如何勾心斗角,先帝早就去了,难道为着一个死人耿耿于心?兔死尚有狐悲,大家同为宫中姐妹,恨爱交加的时候也不少。
因此看着滚滚烟尘,倒有不少妃嫔双目模糊,掏出手绢拭泪。
唯独贤太妃并未出来送嫁,自从新帝登基,楚燿被封安王仍旧送去沧州去后,贤太妃好似变了个人,从此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除却年节时不得不露一露脸,其余时候,她和虔心礼佛的姑子没有两样。
徐绵倒不信一个人的野心会这样容易消灭,她宁愿相信贤太妃故作姿态,背地里阴恻恻的扎小人都是有可能的——自然是针对太后、皇帝、宋旸,也许还有她。
不过贤太妃不来找她的麻烦,她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大门被人闯入,郑贤妃一身佛青实地子宫装,手里捻着一柱清香,正在庵堂中参拜。
听到动静,她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那名叫鹦哥的侍女却没受过这种闲气,忙上前拦住,竖目道:徐太妃娘娘怎可擅闯宫室?这不合体统罢!徐绵一个眼色,白檀也就皮笑肉不笑的上前,姑娘误会了,咱们主子无非丢了一样东西,才想过来找寻,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鹦哥照地上啐了一口,怒道:什么好东西咱们也不稀罕!太妃娘娘以为咱们是那起眼皮子浅的小人嘛,快请往别处去罢!说着就要关门,无奈徐绵很带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出来,几人将门框一抵,鹦哥使出吃奶的劲也越不过去。
白檀笑嘻嘻的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怕你们赔不起。
徐太妃丢了一支金凤簪,原是和佳郡主送给咱们主子做念想的,礼轻情意重,你说丢的丢不得?鹦哥恼道:这与贤太妃娘娘有何关联?白檀摆明了一副找茬的态度,偏偏说出的话句句在理,阖宫送嫁的时候,人人都去了,就只有你们主子不在,你说,不找你们该找谁?鹦哥见她牙尖嘴利,一时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个下人当然没法做自家娘娘的主,是贤太妃自己不愿去的,没想到现下落了话柄。
贤太妃许是自恃身份,不愿给昔日比自己身份卑下的人面子;二则,当初刘惜君小产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背地里传说是仙去的赵皇后所为,可她一介堂堂皇后,为何要与一个小小的良人过不去?在那之后赵皇后病重而逝,先帝便将当时的太子交由贤妃抚养,其中诸多好处,很难说与郑氏毫无牵扯——当然,这些流言少不了徐绵的功劳,她固然是随意一猜,可没准就猜准了呢!只瞧鹦哥脸上的心虚之色便能看出来。
这厢侍女负隅顽抗,那厢仍在礼佛的贤太妃却淡淡开口了,不必拦着,让她们搜去吧。
徐绵也便无比温婉的向她福了福身,到底是贤妃姐姐宽宏大量,善体人心。
于是一扬手,去吧。
鹦哥只得退回到自家主子身侧,却虎视眈眈的向这边望着,唯恐这伙强徒贪婪无度,将殿中的奇珍异宝尽数搜罗而去。
里头说不定就有她以后的嫁妆呢,鹦哥瞧着难免肉疼。
她一脸愤慨的向贤太妃道:徐太妃也太嚣张了,她与您同在妃位,有什么资格来搜咱们?不就是仗着太后的光嘛!说着眼圈便红了,要不是先帝爷临终糊涂,将皇位传给了毛都没长齐的三皇子,她家主子早就是太后了。
徐绵又算得什么东西,竟也敢来狐假虎威!对方这样恣意,郑氏心里自然也好过不到哪儿去,不过她这人向来沉得住气,无论怎样翻江倒海,面上只是淡淡的,你也知道她狗仗人势,就不必与狗计较。
徐绵如今是一朝得志,且由她猖狂些时,她要找茬,便由她找去,谁叫自己如今屈居人下呢?便是真个叫她诬陷了去,不过罚些月俸就是了,都是先帝的妃妾,谁还给谁不痛快呢?那姓江的女人又是最好面子的,不会将事情闹大。
郑贤妃冷冷想着,心中不无怨恨。
鹦哥见自家主子亦不肯出头,只得罢了,暗叹:虎落平阳被犬欺,大约就是这种滋味吧。
那厢徐绵率领众凶徒将宫殿翻了个底朝天,到底没能找到罪证,只得含笑到郑贤妃面前施了一礼,看来是我误会姐姐了。
简简单单道了个歉,态度实在敷衍得可以。
鹦哥看着这伙强人扬长离去,就冷笑道:看来徐太妃到底有所顾忌,不敢拿咱们怎么样,我还以为她多大能耐呢!一面摇头,一面便上前将散落满地的物什拾掇起来,嘀咕道:外头这些倒罢了,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笨重东西,不知道寝殿是否也被她们翻了个干净……郑贤妃的脸色不禁变了。
另一边,徐绵则将搜罗来的贼赃悉数摊开,摆在满脸冷峻的宋旸面前,你瞧瞧,这些物什你可认得?那些都是男人的衣裳,虽说与太监侍卫的宫服并无二致,可若是一个寻常的太监,贤太妃怎会将他的贴身衣物收藏起来,珍而重之的保留着,除非,她与这个男人本身就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宋旸的手沿着一件暗色对襟褂子缓抚摸过去,最终停驻在领口。
已经泛黄的领子上,居然沾染了大片紫黑色的污渍,如同已经干涸的鲜血。
变故陡生徐绵没杀过人, 好歹见过死人是什么模样。
那些血迹虽然隔着老远, 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徐绵强忍着干呕的念头, 想安慰他几句,或许这些迹象的来由只是意外, 事情未必如他们想象的一般——宋晖若真的还在人世,贤太妃又何必保留这些旧衣,徒惹人笑。
然而宋旸的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没有悲痛,没有伤感,他只是木然说道:很好,他再不用活着受罪了。
不知这算不算真心话。
徐绵只觉心头一阵茫茫然,抬头望着他道:你要为他报仇吗?按理是应该的, 不过郑贤妃未必容易对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怕是得费不少气力呢。
当然, 他如果真打算这么做, 徐绵自然是要支持的——并且竭力的帮助他。
报仇?报什么仇?宋旸嗤的一笑, 轻轻摇了摇头,以他的功夫, 寻常人杀不了他, 除非是他自愿的。
徐绵不做声了,她相信宋旸所说不假。
既然同出一脉, 宋晖的功夫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贤太妃想杀人灭口更是困难重重, 除非,他是心甘情愿死在她身上。
天底下真会有这样不顾一切的感情么?明知那人对自己只有利用,却仍如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为了保全那人的秘密,为了保全心爱之人的安全,不惜以一条命换另一条命,这样的牺牲,真的值得么?*贤太妃在内室枯坐已有半日了。
鹦哥费了老大的劲,总算将被人弄乱的物事收拾齐整,到底不能恢复如初,看着仍和被打劫过一般——好在徐太妃一伙都是不识货的蠢材,金珠玉器一概未动,只搜罗走了几件衣裳,还是最不值钱的那些。
可是自家主子为何会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呢?郑氏持家有道,但并非扣扣索索的性子,区区几匹料子还不至于如此呀!鹦哥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勉强劝道:娘娘还在生气呢?奴婢倒觉得不必。
徐太妃借着太后的势,难免猖狂一些,咱们忍过一时就是了。
要算账,以后有的是机会。
郑氏摇摇头,你不懂,她是有意过来的,这回咱们是中了人家的套了。
这么说,还真是为了那几件衣裳?鹦哥更糊涂了,讪讪的道:可,那些服饰也值不得多少钱啊,奴婢记得那还是小晖子从前的装裹……这么一想,眼前迷迷糊糊闪过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孔,小晖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她自己倒记不清,仿佛一夜之间就去了。
娘娘素来欣赏这斯文太监的忠心,原说要好好装点了下葬,后来不知怎的却不了了之了。
为何一个宦者生前的贴身衣物,她至今仍留着?哪怕是为了表彰那人的忠心,这举动也未免暧昧了些。
鹦哥不禁面红耳热,一时倒窘得说不出话来。
呆坐半宿的木雕这会儿却动了,贤太妃漠然转过头来,你还记得他?鹦哥点点头,哪怕放眼满宫里,小晖子的皮相也是数一数二的好。
不过他惯常低眉顺眼,又总是跟郑氏形影不离,她们这些侍女纵有些别的想头,渐渐地也都磨灭了。
他对于娘娘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
鹦哥想了想,说出这句话。
她看出贤太妃对那死人的缅怀,因此只好同她一起缅怀。
贤太妃却蓦地轻笑起来,是啊,他从来不会背叛我。
话锋一转,但,却是我亲手害了他。
声音里不无沉痛之意。
鹦哥一惊,想起郑氏当年初初得宠时,真是四面环敌。
别人固然没少对付她,她却也没少将人视作眼中钉,追究起来,这宫里谁的手都不曾干净过。
有许多事,郑氏自己无法去做,但只要她一个眼色,小晖子便会为她打点好——这样赤胆忠肝的属下,放在天下也是少有的。
鹦哥本以为那人是得急病而亡,回想起来却处处都是疑点,当时先帝爷有位新进宫的美人正是得意,偏处处与郑氏作对,后来不巧被一场大火烧死,先帝震怒,惹得阖宫惶恐不安。
再后来,小晖子便染了时疫,被送去火场烧化了。
若真是时疫,贤太妃怎会还留着他的衣裳,就算是为了做个念想,这举止也太大胆了些,除非……鹦哥脸上不禁露出几分惶惶,看来那人的死未必真是意外,只怕是郑氏为了灭口,但,若真是如此,眼下她又为何如此伤感呢?怪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真叫人看不明白。
她倒忘了自己也是女人了。
见鹦哥白着脸杵在那儿,贤太妃却也懒得与她多说话,只摆手道:你出去吧,我想静一静。
鹦哥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出去,竟忘了问主子口渴不渴,要不要烧些滚水来——她只觉得自己隐约窥见了不得了的秘密,闪躲还来不及,哪里还上赶着招祸?侍女去时还顺道拉上了帘子,室中一片漆黑,几乎不能视物。
郑氏却也没想到将它拉开,许是嫌阳光刺目。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摸索着从床底下取出那个陶罐,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谁都不能知道。
谁也不曾想到,火场上的那抔骨殖,会被她悄悄的保留了下来,藏在这一方内室里——就好像那人依然陪着她,至死不渝。
郑氏颤抖着枯瘦的手腕,抖抖索索的掀开盖子,过去的这么些年,里头的骨殖早就化为不成形的齑粉,风一刮就散了。
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胡乱挖起一团放入口中,艰涩的咀嚼着,毫无滋味,可她并不肯就此停息,不管不顾的向嘴里塞,哪怕生生将自己噎死。
黑暗里,只听到她喉间一阵一阵的哽咽,末了,一股难言的恶心终于翻涌而上,令她忍不住干呕起来,脖颈涌起青筋。
她就这样伏在地上,哀哀的痛哭不止。
*贤太妃不知怎的就病下了,起初只是食欲不佳,渐渐的,连进食都觉得费力,每日只能由侍女搀扶着喂一勺稀粥,人也变得骨瘦如柴。
照这样下去,她必然活不过今岁。
徐绵情知她必然发现了那几件失踪的衣裳,现在疑心生暗鬼,生怕宋旸来报复呢!照徐绵的看法,眼下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时机,无奈宋旸看上去兴致缺缺,她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算了,既然老天爷愿意收她,她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只是这样未免太便宜她些——但,真的是便宜么?徐绵总觉得照宋旸的刻毒心思,恐怕是放任如此的,哪怕只有几个月好活,贤太妃也终将在日复一日的惶恐中度过,这不比杀了她更难受?便真如此,徐绵也不愿置喙。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她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管别人的乱账?江清月将统辖后宫的权责交到她手中,徐绵自然不能辜负上司的期待,务必得兢兢业业的办好才是。
刘惜君已经远嫁龟兹,她宫里的侍人宦者自然需要整顿,此外,贤太妃每日请医问药,她死后的丧葬又该如何安排,这些都是琐碎又极劳神的。
好在除了这两桩,宫中嫔妃自然是老实的居多,只除了一个赫连伊雅,她并没有半点守节的自觉,每日嬉笑怒骂,打牙犯嘴,好不快活。
不过众人皆想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因此徐绵也就秉承大众的期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少理会她。
况且,她也没那资格去教导赫连伊雅清心寡欲——她自己都做不到。
宋旸依然出入芳华殿如入无人之境,她二人不似真夫妻胜似真夫妻。
徐绵有时恍恍惚惚想起,便真的一辈子这样下去了么?永远的苟且偷安,永远的奸夫淫-妇?当初宋旸将她偷运出宫时,她尚且埋怨宋旸的大胆,可如今日子如常的运转,她反倒有些隐隐的不甘心,或许,她潜意识里其实想为自己正名的,只为了有朝一日能与那人手牵着手,出没在人流熙攘的街市上。
但,这是多么简单又遥不可及的妄想啊!与此同时,楚熔的皇帝之路也在渐渐走上正轨,他向来聪慧,经年累月的学习,奏章也能渐渐看懂了。
只是君主年幼,大臣们难免存了轻慢之心,甚至几地的藩王蠢蠢欲动,隐有试探之意。
只是,他们还来不及作乱就被京中派出的大军按下去了。
此时,众人才发觉江清月这位温婉和煦的太后原来有着铁血手腕,亏她在先帝生前如何隐瞒许久的。
徐绵对此倒是毫无意外,江清月的眼界胸襟她一直都晓得——虽说是溢美之词,形容这位太后倒是恰如其分。
她对于江清月,一直也都是敬服多过敬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没办法,徐绵自认不具鸿鹄之志,她所有的本领只在于安分随时,顺势而为,还有什么比保住小命更重要呢?只是她却不曾想到,江清月会对楚沐下手,他不是她最心爱的男人吗?那是定熙三年的事。
小皇帝生得愈发聪慧清俊,可也处在人生的叛逆期,其实什么都不太懂,偏偏喜欢装作很懂——这对他各人而言是必须经历的一关,可对国事却毫无益处,百姓们也经不起休养生息后的动荡。
毫无意外的,江清月加强了她的统治。
牢狱之灾定熙三年冬, 寿王楚池挟安王楚燿起兵谋反, 按说是十分合理的——先帝并未正式下达废黜太子的诏书, 如今坐在王座上的那位上才是名不正言不顺。
然,这个世界毕竟是凭实力说话, 江太后一早洞察先机,及时制服了这位名义上的小叔,才使得奸人的阴谋未能得逞。
成大事者未必皆能守口如瓶,何况是一个注定意义上的失败者。
至少这位寿王的牙关就松动得厉害,侍人们上了两道刑,他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原来肃王楚沐亦是他的同谋,想想也是,寿王一个远隔千里的藩王, 若在京城无人内应,如何能制定这样周祥的计划?只是天理昭昭,容不得奸人作乱罢了。
宫中人人皆纷传如此, 后来楚沐被拎入狱中, 更是印证了这一猜想。
彼时白檀正在用刚提炼的凤仙花汁为徐绵涂染指甲盖, 红艳艳的好似抹了一层血。
她托腮凝望,心思却悠悠飞到远处, 唏嘘道:想不到肃王殿下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也会叛乱, 枉费先帝生前那样栽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男人们讨论政治, 小姑娘却只管谈情说爱。
譬如白檀这样的,她并不真心对叛乱感兴趣, 只是如楚沐这般风姿潇洒的人物居然也会落到如斯下场,难免叫人惋惜。
徐绵但笑不语,轻轻的说道:谁知道呢?朝政上的事都是说不清的。
她当然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能证明楚沐的清白,不过女人的直觉天生可靠,她凭直觉知道,楚沐绝不可能掺和这档子事:他那样爱重江清月,怎会危害她儿子的江山?甚至于,那可能也是他自己的儿子。
江清月自然也不会任由他被人冤枉,如今只做做样子,料想不出几日便该放出来了。
徐绵这般想着,心里并未觉得如何沉重,她端详着染好的指甲脯,鲜红脆薄,每一片都像怒放的花瓣,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等宋旸再过来,一定要让他瞧瞧——他当然会来的。
如许年里,他们的联系就没断过。
不过,她好像也有两三天没接到宋旸那边的消息,难不成又是叫章程绊住了脚?他那东厂究竟有什么可忙的?多亏徐绵从影视剧里获得的印象,她就没觉得东厂是啥好地方,即便宋旸是赫赫有名的提督太监,在她看来也不是多光彩的事——阿弥陀佛,好歹得积些阴德,别整日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难不成因为废太子的谋逆,朝中将迎来新一轮的大清洗?徐绵胡思乱想着,正琢磨要不要找人来问一问,就见小唐进来了——这小子仗着几分鬼聪明,如今在宫内交游广阔,徐绵这个主子反倒离不了他。
不过他惯常嬉皮笑脸的,难得有现在这样脸色凝重的时刻,徐绵倒被他唬着了,一面将未干透的红指甲用绸绢包起,一面扬了扬首,何事?小唐忙上前两步,低低说道:宋大人被捕了。
徐绵身子一颤,险些没跌下去,忙镇定了神色问道:果真么?小的也是悄悄打听的,听外头的风声,多半是。
小唐说道。
难怪这几日都不见宋旸,原来连他也被卷进漩涡里去了。
徐绵半点也不信宋旸会掺和谋逆一事,倒不是认为宋旸忠君爱国,而是以他的心机筹谋,怎么也不可能与寿王那个蠢材搅和到一处,这不明摆着自讨苦吃么?看来是他往日树敌太多,有人想趁机拉他下水了——就算他真起了反叛的心思,也不会在短短两三年内下手,必定有着更长远的计划。
不行,她得想法子把宋旸捞出来。
徐绵定一定神,沉声道:白檀,扶我去永和宫。
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手上的花汁洗去,她是去求情的,自然不能打扮得浓妆艳抹。
白檀忧心忡忡的道:娘娘打算为宋大人说话么?这件事恐怕不易办。
况且在她看来,自家主子一向独善其身,何苦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尽心尽力,就算两人曾有些假凤虚凰的情谊,究竟当不得真,何苦把自己搅和进去呢?徐绵摇了摇头,道:你不明白。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难道宋旸出事对她而言不算解脱?离了这个冤孽,她不是该额手称庆么?但,不知怎的,徐绵就是无法眼看着他死。
或许是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或许,是出于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步辇匆匆停在永和宫门前,徐绵来不及整衣就起身下去,十指已经洗脱了色,在阳光下显出黯淡的色泽,一如她此刻晦暗莫名的心境。
江清月正在书案前指点楚熔奏折上的朱批,见她过来并不奇怪,只拍了拍儿子的后颈,到后殿歇会儿吧,午后母亲再接着教你。
楚熔看了一上午的奏章,早就觉得不耐烦,闻言便一溜烟的下去,临行前倒悄悄瞅了徐绵一眼:总觉得姨娘今日仿佛心情沉重,连殿内的气压也低了几分。
徐绵也没心情同小皇帝招呼,见人抱他下去,赶忙施了一礼,道声太后万安,便欲向她说明来意。
江清月却平淡的打断她,你想必听说宋旸下狱的事了?徐绵有些意外——但其实她本不该意外。
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多么的蠢,或者说自以为是,竟以为她同宋旸的关系能瞒过宫里所有人,现在看来,不过是别人有意纵容罢了。
她只得再度屈身施礼,道:太后英明。
同时松了口气,既然江清月已经洞悉所有内情,那就不必多费唇舌了。
想必她也只是做做样子,才将宋旸关入天牢,等那些人闹够了,自然会偃旗息鼓的。
谁知江清月的意思却不似这般,她轻轻摇头,说道:我不能放他。
是因为外头的动静太大,太后迫于压力,不得不委曲求全?徐绵试探着问道。
但是这不像江清月的作风呀,她几曾把朝堂上那些胡子都花白了的老东西放在眼里呢,更不用说受他们威胁。
其中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缘由。
她的猜测是对的。
江清月道:我不能放他,因为此人居心叵测,若放任他势力渐长,迟早会成为熔儿的威胁,与其他日再为大夏的江山伤神,倒不如防范于未然。
徐绵的脸色渐渐变了,她没想到江清月竟这样有远见,老早就在盘算着除去宋旸。
难不成,今日之事竟是她一手促成的?徐绵觉得袖中的手腕在发抖,连忙握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以平静的口吻问道:那些人是娘娘您安排的么?江清月不置可否,但徐绵一想也就明白了,宋旸积威日久,寻常人哪犯得着寻他的麻烦。
若不是江清月提点在先,他们更不会有这种胆量。
看来,江清月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利用叛乱巩固了小皇帝的声威,又借由寿王之口排除异己,经过这番清洗,朝中剩下的想必都是既忠心且放心之人了。
徐绵唯有苦笑。
她想了想,又道:那么肃王殿下呢?娘娘这样区别以待,恐怕难以服众。
在她的想法里,江清月自然是要保全楚沐的,因此斗胆以此建议——不能算是威胁,她还不够威胁的分量,但,至少也该让江清月掂量掂量后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若不能做到公私分明,就不可借此机会将宋旸置于死地。
然而她又一次猜错了。
江清月的声音里毫无感情,哀家自然会公事公办,王子犯法该与庶民同罪,肃王也不应是例外,何况,他犯下的是谋逆大罪。
徐绵听着她那铿锵的语调,便知此事毫无商量的余地,江清月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无论是楚沐、或是宋旸,他们都不过是被人操纵的棋子而已。
一个可怕的想法渐渐涌上徐绵心尖,难不成,连楚沐也是江清月一手设计的?但,她怎么下得去手?楚沐与她相识多年,感情深厚,甚至,很有可能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心爱的男人?徐绵缓缓抬眸,用不着细问,她从江清月脸上看到了壁垒分明的决心。
是了,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只要楚沐一死,便再无人能翻出旧案,她固然忍心,但,只有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果然是胸有丘壑的女人呀!她永远也及不上她。
说不上佩服,也说不上害怕,徐绵只觉心中一片茫茫然,仿佛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她惨然一笑,嘴唇翕动,本想挣扎着说几句求情的话,但,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有将那句冠冕堂皇的恭维再度重复一遍,太后英明。
她知道再求也无用了。
江清月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似乎也有些动容,嘱咐侍女道:好生扶徐太妃回去歇一歇,如有必要,最好请个太医来看看。
徐绵挣扎着将那人推开,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力看向她:太后,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们的事的?哪怕还有外人在旁,徐绵也顾不得许多了,她需要解决这个疑问,否则死也不能甘心。
江清月默然了一刻,凝声道:很早。
果然呢,连她也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而已。
徐绵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只能徒劳的扯了扯嘴角,比哭还难堪。
回到芳华殿中,赫连伊雅正迫切的候着她。
她看来已等了很久,在殿中踱来踱去,是个人都看得出她脸上的焦灼。
徐绵却连同她打趣的心思也没了,只疲乏的道:你怎么来了?她现在实在懒得理会这女子,也是不愿。
很多从前看不透的事,如今都如拨云见雾一般,分明的展露在眼前。
她不消质问都晓得,赫连伊雅便是江清月安插在宋旸身边的奸细,无人比她更关切宋旸的事了。
她原以为赫连伊雅是宋旸安置在宫中的暗子,如今瞧来,分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或许江清月早就设下此局,连人也是她特意送过去的——不是正合适么?隆庆帝已经故去,也该轮到宋旸了。
狡兔死而走狗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
赫连伊雅明知她脸色不善,倒也不晓得避讳,仍是急急的迎上前道:你要不要去天牢看一看他?不都是你害的么,如今却来假惺惺的做什么?徐绵轻嗤一声,懒洋洋的道:我为何要去?赫连伊雅今日特意未施脂粉,略带微黄的面庞格外惹人怜爱,只这一招对于同性毫无效用。
她咬着嘴唇,十分窘迫的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不得已……这种话从古到今都该听腻了,徐绵很想痛斥她几句,话到嘴边,终是化为悠长叹息。
事已至此,再多的雄心壮志都该消磨,责难也都免了吧。
做错事的人总有无数种理由,甚至未必出于本心,但,那与她有什么相干?事情已经这样,再也挽回不了了。
她不管赫连伊雅有多少苦衷,那都不是她爱听的。
但,这女子特意前来,总不至于是为了向她告罪。
徐绵沉思了一会儿,便问道:你还有何事?赫连伊雅遽然抬头,急急说道:我去天牢中看过,宋……宋大哥过得很不好,她犹豫一下,嗫喏着道:观其行止,似乎隐隐存了死志……天牢中的刑罚固然骇人,但以宋旸的身体素质未必承受不过来,可若一个人有了必死之心,那便是大罗金仙下降也救不回来了。
徐绵听她在那里颠三倒四讲述宋旸的苦况,终是不耐的打断,你希望我做什么呢?这异族美人终于安静下来,默默地看着她道:至少,你也该去看看他。
他会愿意看见你的。
徐绵懂了,赫连伊雅对于宋旸并非毫无感情。
她害了他,可是毕竟心存愧疚,并且不愿眼睁睁的看他去死,所以舍下脸来求自己的情敌了。
徐绵并非一个大度的女子,但她仍旧同意了。
不为什么,只因她自己也很想见宋旸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
在那之后,她或许会抱着对这个男人的思念度过余生;又或者,她会陪他去死。
真相是假天牢历来是关押罪大恶极的囚徒的地方, 可是囚徒也有多种多样的, 如宋旸这样身份的人, 他理应享有自己独立的住所,单独圈禁起来——以示殊荣。
徐绵提着裙子, 小心翼翼的跨过遍地散乱的稻草,有些已经潮湿发霉了,也许还有虫子。
赫连伊雅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买通这里的看守,那些人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徐绵仍得警惕留神,仔细不弄出太大的动静来,徒惹麻烦。
这地方光线昏暗得厉害,徐绵费了好大的力气, 睁着眼睛看了半日,才辨认出哪一处是宋旸所在的监牢,她忙三脚两步的走过去, 不敢耽搁太多的功夫。
黝黑一片中瞧不分明, 徐绵还未来得及出言询问, 斜刺里一只手就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她隐约听到一声轻笑, 你怎么来了?是那死太监的声音。
徐绵脸上一红, 用力摔了两下,也没甩开袖子, 她只得低声说道:闲着没事,过来看看你——你怎么样?都什么时候了, 这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改不了,宋旸的表情就更愉悦了。
徐绵可顾不上同他调情,留神点亮手里的火折子,借着那幽幽的火光看过去,只觉宋旸的模样比她想象中要好许多。
他梳了头,还洗了脸,不及平日里英俊非凡,至少可说是清清爽爽。
赫连伊雅将他说得那样凄惨,没准是故意唬人的,为着要她心软。
虽然她的心本就很软。
我很好。
宋旸说道,目光停留在她手里拎着的朱漆食盒上,你拿的什么?徐绵趁机抽回了手,将食盒的盖子掀开,里头是宋旸最喜欢的几样菜肴,还有一壶西域进贡的玫瑰酒。
宋旸接过去便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还不忘发问,你亲手做的?怎么可能,我哪有这样好的手艺,亏得芳华殿有位好厨子。
徐绵连连摆手,却在瞥见宋旸脸上的一抹失望后,鬼使神差的道:你若喜欢,以后我亲自做给你吃。
连刺绣这种高难度的东西都能学会,厨艺自然更不在话下,徐绵心道。
宋旸的两汪眼仁闪闪发亮,欣然道: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徐绵也只好当成一个承诺存档下来。
她看着宋旸填饱肚子,这才小心翼翼的将空碗碟收进食盒里,又忧心忡忡的面向他道:他们没难为你吧?她是瞧不出宋旸外表受了何种磋磨,不过……也许是内伤。
宋旸见她这样关切,唇角弧度更深,莞尔道:你很担心我?废话!不过徐绵纵然肯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也不喜欢这种打情骂俏的勾当,她只好翻了个白眼,我只怕你哪天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言毕,她便收敛形容,正色道:答应我,好好保重。
她怕他在天牢里轻生?宋旸虽觉得这想法荒唐,但见徐绵脸色凝重,他只得诚挚的握了握徐绵的手,真心实意的道:我会的。
你也是。
两人依依惜别了一阵,直到外边狱卒催促起来,徐绵不得不动身了。
她拎起散落在地的食盒,犹豫了一下,终于急遽走到宋旸身侧,在他脸颊轻轻印上一吻。
她甚少这样主动,宋旸不禁愣了。
而徐绵已经快步离开。
宋旸看着女子纤洁的背影,不禁缓缓露出微笑——呀,他怕是接下来三五天都不肯洗脸了。
*徐绵知晓宋旸这位老情人诡计多端,他未必会乖乖受缚,或许还有别的法子逃脱,但无论哪一种,都恐怕避不开江清月的耳目:她儿子是这天下的主人,她也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然侥幸避开这一劫,他们又能往何处去呢?为着爱惜颜面的缘故,徐绵甚少求人,更不说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但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改变宗旨,在性命面前,尊严根本不值一提。
她又一次来到永和宫,明知可能自讨没趣,还是来试第二回。
江清月见她进来,似乎也不显惊讶,想必你已去过天牢了?果然呢,这宫里什么事也瞒不了她。
徐绵将心一横,撩起裙子跪在地上,掷地有声的说道:求太后赐臣妾一死。
你说什么傻话?江清月不禁皱眉。
虽然知晓这两人关系非凡,她总以为道过别就算了,现下看来宋旸倒是厉害的很,不知又灌了什么迷汤,引得徐绵也鬼迷心窍起来。
徐绵拨浪鼓似的摇头,坚定说道:臣妾与宋旸暗通款曲,份属同罪,还请太后莫要姑息,一并惩治。
江清月笑了,一面便要扶她起身,你年轻难免糊涂,纵然受了奸人言辞蛊惑,也是情有可原。
况且,你对哀家与熔儿皆有恩,纵然有些舛错,念在你往日的功绩,也能抵得过了。
她并非心黑手狠之人,自认算得恩怨分明。
徐绵与朝政之事毫无掺和,对她自然算不上危害。
况且,江清月到了如今光荣万丈的地位,身边并无相交之人,她对徐绵实在是有几分另眼相看的。
她想了想,又道:哀家知道你昔日受那人照拂良多,你若觉得对不住他,宋家还有旁支在世,哀家可令皇帝好生提拔,如此也算仁至义尽了。
舍他一人,可换家族东山再起,跻身朝堂之列,恐怕宋旸都会觉得这交易十分划算。
徐绵清楚,宋旸的罪过其实连累不上她,日后即便宋旸去了,她仍是太后的亲信徐太妃,可在宫中平稳度日。
但,这样的日子与死水有何分别?或许这是她最初所求,但自从遇见宋旸之后,她的想法已渐渐改变过来了,倒不如说是宋旸那烈火一样的感情将她硬拉过去的。
人这一生可以毫无建树,但求对得起自己的本心。
事到如今,她已不愿苟活。
心念电转,徐绵再度俯身在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江清月的神色渐渐冷下来,声音也变得麻木了,你果真这么想?徐绵不敢抬头,只凝声道:求太后成全。
虽是严冬,因生着地龙的缘故,室中却温暖如春。
豆大的汗珠从徐绵鬓上滴落,她也不敢擦拭。
她在赌,这赌局异常凶险,令人作声不得。
赌输了,便是死路一条;赌赢了,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只能尽力一试。
江清月沉吟片刻后,终于开口,罢了,你起来吧。
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徐绵只觉胸口一松,绵绵不觉的新鲜空气从喉中涌入,方才的窒息感减轻许多。
可她仍不能懈怠,最后的判决仍未出来,她在静候老天的答复。
她就这样屏气凝神的听着,直至江清月缓缓下达最后通牒,哀家会饶恕宋旸的死罪,削为庶人,从此再不许回京,你……也随他出宫去吧。
徐绵都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江清月竟然这样就轻轻放过了他们,还予她自由?要不是深知江清月令行禁止的个性,她恐怕真以为这位太后娘娘故意逗她玩的。
江清月见她发愣,脸色便有些不愉,你若不愿,哀家也可以收回成命。
徐绵回过神来,忙跪地高呼,谢太后恩典!民女感激不尽。
她不再是太妃之身,称呼自然也该改了。
徐绵再不敢耽搁,匆匆回宫收拾东西,又差人去天牢以作接应。
临行前,她草草回望一眼,却见江清月神情木然,似乎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想,天下间真会有这样纯粹的爱情?但她与楚沐却终是回不去了。
无关其他,只怪命运。
换了下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这世上本就不是人人都能得到圆满。
*徐绵身着一袭藕荷色的简单裙衫,手里拎着一个青色素净包裹,十分灿烂的向朱雀门走去。
宋旸已在门前候着她,他比她先到一步,两人皆有些风尘仆仆之意。
不过一想到往后便是天高任鸟飞,再多的辛苦也值得了。
宋旸接过她手中的包袱,一把抗在肩上,笑道:可落下什么不曾?徐绵摇头,她又不是去逃荒的。
事实上,徐绵并未带太多值钱物什,临走前总得慷慨大度一回,就连那些首饰衣裳,她也悉数分给白檀等人:人不在了,也算留点念想。
想到分别时那丫头眼泪汪汪的模样,徐绵便忍俊不禁,只在触及宋旸投来的视线时,忙板起脸,以免显得太过雀跃,好叫他得意了去。
宋旸轻轻一笑,俯身牵起她的手,牢牢渥在袖里。
外头寒风刺骨,他这种举动不失为一种温情的表现。
徐绵也便由他握着,丝毫不理会宫人们的侧目。
兴许一转头,他们便会纷纷私语,议论金尊玉贵的徐太妃嫁给了一名太监,还出宫做了平民,日后怕是有得辛苦尝呢!可那又怎样,只要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再多的艰难都甘之如饴。
徐绵此时发自内心的体会出,有情饮水饱这句话不无道理。
她忽然想到些什么,有刹那的失神,脚下一个趔趄。
宋旸察觉到她的异样,忙伸手将她扶住,怎么了?徐绵摇摇头,仓皇一笑,没什么。
朱雀门近在眼前,只消将对牌递过去,门口的侍卫便会放行。
两人不禁加快步子。
然而,在抵达自由的关口,徐绵却忽然停住脚步。
宋旸不解,他原就注意到徐绵脸色发白,疑心她是否在风口里站久了,要不要找个暖阁歇一歇。
不过天色已晚,倒是去宫外的医馆更加方便。
徐绵却轻轻将那只手从他掌心里抽离,专注的望向他道:宋旸,你相信世间有借尸还魂这回事吗?她本想寻一个恰当的时机说出来,但终究是瞒不下去了。
倒不如说,一开始她其实是存心想要忘却,但迁延越久,这桩事只会越积越深,如鲠在喉。
她已经知晓了宋旸的秘密,那么,宋旸也该知道她的。
昏暗的层云下,女子面如薄纸,眸若寒星,身子却牢牢站着,如同扎了根一般。
她很清楚,自己所说的这句话,将会影响到日后两人的归宿:好聚好散,都该及早决定,不是么?徐绵就这样站定了,比起她怀着必死之心向江清月摊牌时还要紧张十分,呼吸都仿佛停滞。
与此同时,却有一种异样的松快感席卷全身:真好,她终于说出来了,原来撒谎也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
现在她可以诚实的面对命运了。
宋旸沉默的看着她,不难理解是什么意思。
或许他早就有过疑心,只是如今,真相真真切切的的剖露在眼前罢了。
原来她不是她。
不是。
身孕徐绵自诩也算浸淫深宫多年, 再无谋略, 许多事也该看透了。
可她此时才恍然惊觉, 原来她心底居然还保留着一点天真的念头,还和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子一般期待着爱——纯粹的爱。
她但凡理智一点儿, 就该老老实实的跟着宋旸出宫去。
哪怕穷一点也没什么,自由不是她一直渴盼的吗?况且宋旸也不是没能耐的,跟着他,自己总不会吃苦太久。
但就在靠近宫门的一刹那,她骤然改变了心意:真的,此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趁着如今尚有勇气,趁着她还愿意犯蠢——总该让他知道真相, 就算瞒过一世又如何?天知地知,她怎么也越不过心里那道坎去。
是从什么时候涌现出这种念头的?徐绵自己都回忆不起来了,起初是存着利用的心思, 真情扮久了, 假意也成了真, 或许这就是女人。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宋旸当然是爱她的, 爱的却是另一个她。
她借用了那人的躯壳, 借用了那人的功德,长久以来点滴相处的情意, 都建立在虚假的基石上,如同空中楼阁, 自然极容易便摧毁了。
好在,现下她终于能卸下伪装,堂堂正正的来一次谈话——谈什么呢?徐绵自己是毫无立场可言的,眼前这个男人大约也对她失望透顶。
徐绵静静等候对方的答复,等来的却只是长久的沉默,她鼓足勇气望着他道:你没什么话想问我么?想必是没有的。
她愿意告知的,宋旸都能猜到——他是个聪明人,只在感情上犯过一次糊涂,现在却已重新恢复清醒。
两人就这样对视片刻,宋旸始终无话。
直至浓黑的云层渐渐散开,远方传来奔雷之声,他神情复杂的看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他走得极慢,肩上还扛着她的包袱,似乎在暗示她跟上,仿佛她只要这么做了,两人之间的争端就能消弭于无形。
当然,一切都只是徐绵的推测而已。
她也不敢往前走。
徐绵拿不准宋旸心里是怎么想的,无论他是否有重修旧好的意思,徐绵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在感情上从来都是怯懦的,对方还未伸出手,她自己就先缩回去了。
大约她一贯的原则就是如此,为了防备未知的危险,宁可固步自封以求安全。
她就是这么一个食古不化的人,从未打过胜仗,可也不会输得太惨。
但输了就是输了。
徐绵默默地看着宫门外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化为视线里的一个小点,方才叹了一声,在寒风里裹紧衣裳。
值守的侍卫中有一个格外伶俐的,见她神情踌躇,便殷勤的上来道:雨雪快来了,娘娘可是要回宫?不如微臣送您回去吧。
虽然不知两人之间有何隔阂,但这位徐太妃既然并未跟上,料想也无处可去,她一个孤身女子即便出了宫,又能投奔何所?徐绵无奈的朝他一笑,柔声道:那就有劳你了。
心下不无怅惘,到底还是没勇气迈过那一关。
罢了,天底下有缘无分的事还少么?到底也不差他们这一对——说笑了,他们哪里算得一对?应该的,应该的。
侍卫连连点头,忙擎着伞举在这位主子头顶。
他记性却好,还记得方才徐绵拿来的蓝布包裹,因道:适才那人带出去的物什,娘娘可要命人追回来?徐绵自然摇头,没什么值钱的,算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浓云滚滚,似乎一场暴风雨将至。
宋旸出去未久,来不及投宿,不晓得会不会淋湿,这时节怕容易着凉的。
胡思乱想了会儿,又自嘲的摇头,从此以后,她与宋旸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哪犯得着为不相干的人嘘寒问暖?还是别自作多情了。
*那年轻侍卫的脚程快,总算赶在雨落之前将徐绵送回芳华殿,徐绵连声道谢,又命人赏他一锭银子,这才好生目送他离去。
芳华殿众人见她回来自然是诧异的,都以为她同宋旸旧情炽烈,难舍难分,好容易有了私奔的机会,且是在太后默许下的私奔,怎么她却独自一人回来了?徐绵只觉心里乱糟糟的揪成一团,想要解释,却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她只能徒劳的笑了笑。
不过众人似乎并没有太多惊奇,甚至自顾自的找出了合理的借口:自家主子是个聪明人,从前是叫那阉人迷住心窍,好在醒悟得及时,跟着阉人哪能过一辈子?既将他救出来,这恩情便算还够了,谁爱吃苦谁吃去,娘娘可在这长安宫里住了半辈子——以后也该住下去。
原来在这些人的认知里,此处才是她的家,回家当然是正常的。
徐绵哭笑不得。
白檀素来机敏,见她神情恹恹,忙道:好了,娘娘既然回来,从前的事就不必提了,咱们也该各归其所,忙自己的去罢,别扰着娘娘歇息。
小唐是仅次于白檀的第二把手,自然只有附和的,不过他比白檀更多了一重关切,那么娘娘先前分给咱们的赏赐……显然他说出了众人颇为关切的话题,此言一出,便有许多双眼睛向徐绵望过来。
他们都是俗人,可是俗得很真,倒也不失可爱。
徐绵微微一笑,本宫什么失信过?说赏你们便赏你们,自然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众人于是千恩万谢,偏偏小唐这机灵鬼聪明过后又犯糊涂,那么师父他老人家……可是另有安排?一双眼睛上下逡巡,似乎能在徐绵脸上凿出个洞来。
比起众人的懵懂,他对二人之间的关系无疑多出一层认知,谁叫他往日最爱打听宋旸的事呢?虽说斯人已去,总该有个说法。
徐绵清楚,自己很该板起脸训他一顿,让他不该操心的瞎操心!但,她最终仍是幽幽的叹了一声,我想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宋旸不是自寻短见的人设,就算今日受到的刺激过大,时间久了,总能慢慢的平复,甚至忘却她这个人——人的记忆总是倾向于自我保护,这样很好。
当晚,徐绵如常卧在舒适柔软的床榻上,静听窗外的凄风苦雨。
白檀则照例在次间值夜,这丫头素来酣眠,今夜却难得的清醒,她知晓徐绵未能睡着,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寻她谈话,娘娘,其实您本来不打算回来的,对么?声音闷闷的。
青春正茂的女孩子,居然也有了恼人的心事。
徐绵笑了,否则我还能去哪里?可是,白檀支吾着道,奴婢瞧得出来,您挺喜欢宋公公,他也挺喜欢您,为何不干脆在一起呢?要说从前她还是雾里看花,经历这许多种种,再傻的人也能开窍了。
她当然看得出徐绵对宋旸不乏情意,那么,既然已经决定私奔了,为何却又半道折返呢?若说是惦念着不能生育,民间也不乏类似的例子,大不了领养一个便是了,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徐绵不晓得如何同她解释,她自己整个都是混沌的,她只能半开玩笑的道:说来说去,我总是离不开宫里,你见过哪个女人进宫之后还能再出去的?有编制的宫女是例外,娘娘们可不是病死就是老死,没办法,生是天家的人,死是天家的鬼,光是那道名为习惯的枷锁就足以将她们牢牢困住了。
怪道总说吃人的皇宫,原来不是毫无道理。
徐绵发现自己也不可避免的掉进这漩涡里,尽管不是她有意选择的,可结局并没什么两样——这也是冥冥中注定的么?白檀还想刨根问底,徐绵及时的打了个呵欠,闭眼翻身道:别闹了,早些休息吧,明早还得去向太后请安呢。
她辜负了江清月的好意,总得有个交代,尽管徐绵还未想好该如何措辞。
但江清月的态度却比她想象中平淡许多,还未等她摸索出一个入情入理的说法,江清月只淡淡的道:行了,既然回来,便继续住着吧,宫里也不少你一口吃的。
并未细问她与宋旸之间的瓜葛。
徐绵不无感激,大约是偏见作怪,她从前总认为江清月是个理智远胜于情感的女人,在她以铁血手腕平复叛乱、诛杀旧情人之后,更是认定了此人的冷血。
然而如今,徐绵方发觉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信任这回事,至少对于她,江清月已经足够温厚。
她并不计较徐绵那些绯闻韵事,但是这种极近包容的接纳,已足以令徐绵感恩戴德。
她唯有叩首,再叩首。
日子一天天过去,仿佛什么变故都未发生过。
徐绵恍惚间竟会以为自己不过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才发觉自己所处的世界是这样平淡而真实——真实到有些不真实。
大约江清月有意将风声压下去,宫中并无人议论她与宋旸的从前种种,徐绵也就重新安分守己的做起了太妃,闲暇时与宫中姊妹相聚一二,或是教楚熔写几幅字,如此的岁月静好,波澜不惊。
要不是那个孩子的到来,徐绵以为自己当真会孤独终老。
是的,她怀孕了,在宋旸离开月余之后,徐绵请太医诊视,偶然发现了这枚真相。
想想也真是荒谬,从前与宋旸那样胡天胡地,两人都未出现岔子,徐绵本以为自己体质特殊,或许天性就不能生育,谁知在孩子的父亲离去之后,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珍宝却姗姗来迟,不能不说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
徐绵决心留下这个孩子。
她惴惴不安的前去找江清月,原本很担心自己的口才能否将对方劝服,谁知江清月比她想象中更加大度,脸上那副模样几乎可说是见怪不怪,干脆的就答应下来。
至于如何解决,简单!等孩子生下来,到时只宣称是领养了娘家的子侄辈就行。
反正有太后的金口玉言在,徐家那伙人不敢不从。
徐绵自然佩服不已,深深感慨这位太后娘娘不愧是御花园中一朵奇葩——褒义上的。
至少现在,她对江清月是心悦诚服、再无异议了。
从此以后,徐绵便一心一意地在芳华殿中养胎,除了白檀懵懵懂懂的接受了真相外,旁人一概不知,只知她生了急病,需卧床静养。
至于饮食汤药等等,也自有江清月派专人送来,徐绵偶尔闲得无聊,也大着胆子去永和宫散散心,有几回险些还被楚熔瞧见,好在楚熔对男女之事还生疏得很,怀孩子对他而言更是天方夜谭,不至于生出什么风波。
不过楚熔说是年幼,等过了年也该满十二了,立后一事还是该尽快打算起来。
江清月早就命人搜罗京中淑女,除外貌齐整、德行出众外,八字自然也要预先合过。
徐绵看着江清月将搜集来的女眷们生辰八字送去请天师验看,不禁失笑,连人都不曾见着,光瞧八字能瞧出什么,恐怕那些僧道也只是胡说一气罢了。
江清月平素其实也不太理会这些神神叨叨,不过她有她的考量,咱们信不信不打紧,关键是外头人怎么看。
做皇后得母仪天下,自然得各方面都尽善尽美才行。
这样看来,皇后的位子更像是一个摆设。
但即便如此,恐怕也有不少人家白眉赤眼的将女儿往火坑里送呢!徐绵便觉兴致缺缺,正要道声乏告退,江清月蓦地扭头说道:不如你也请慧明禅师算一算,好求个安心。
女人生产多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这个时代哪怕是太医也受水平所限,更多的得看运气,或者天意。
徐绵表面上装得满不在乎,心里其实也是捏着一把汗的。
她不自觉的点点头,也好。
重逢 ...慧明禅师是位世内高人, 听名头就知道。
徐绵本不信神佛, 只当是个招摇撞骗的糟老头子, 及至见了面,见他神气充盈, 她才发觉这位高人大约真有几分神通。
慧明禅师究竟多少岁了?光从外表似乎看不大出来。
瞧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想必六十是有的,偏偏面庞红润饱满,如同壮年,就算是少白头也做不到这一点。
算了,管他是真是假,就当点个卯就是了。
徐绵抱着敷衍塞责的态度将生辰八字报上去,那禅师细细算过, 却咦道:这不对呀,贵人您确定未曾记错?徐绵心下惊异,面上却不露声色, 怎么个说法?慧明禅师捻须道:贵人八字极阴, 份属大凶, 寿数上只怕也有所欠缺……他略微不安的瞅了徐绵一眼。
徐绵一点即通, 微笑道:照大师的计算,恐怕我活不过二十。
禅师忙道:不敢,不敢。
神色却分明默认下来。
白檀不禁大怒, 胡说八道!咱们娘娘明明还好端端站在这儿呢,你竟敢肆意咒诅,等我回了太后, 务必将你这妖邪撵出宫去!徐绵及时的喝止她,别闹!又抱歉的朝对面一笑,人之祸福谁能料定,便是圣人也有出错的时候,大师不必介怀。
心里却信了此人有几分真本领,按常理,她的确并非寿征,要不是她一个孤魂野鬼偶然占据了这副躯壳,世上哪还会有徐绵的存在?她是一个该死却没死的人。
慧明禅师却似有些坐立难安,他掐指念诀,喃喃自语,神情愈发古怪。
徐绵不禁咦道:大师还有何疑问么?请贵人容贫僧再算一回。
慧明禅师道。
他这次问得更细,连徐绵的家里境况,闺中小名乃至平时的喜好都问到了。
这是要干大事啊!徐绵啧啧称奇,到底还是老老实实的呈上去,她也想见识见识高人的真本领。
慧明禅师飞速拨动臂上那串念珠,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鼻尖已沁出微微细汗,仿佛费了老大的气力。
他深作一揖,诚恳的向徐绵道:老朽适才冒犯贵人,还望恕罪。
又不知是何名堂。
徐绵笑道:无妨,真人年纪大了,偶有舛错也是难免。
她以为是为方才算错寿数的事道歉,谁知慧明禅师却摇了摇花白的头颅,一脸严肃的道:并非老朽学艺不精,只是娘娘命格殊异,老朽一时才被迷惑。
他双掌合十,双眸炯炯的看着徐绵道:贵人可相信冤鬼缠身之说?这与她对宋旸提出的说辞不是大同小异么?徐绵心下波涛骇然,几乎便要站起身来,好容易才忍住了,半开玩笑的道:怎么,真人莫非还懂驱鬼之术?不然,慧明禅师神情愈发冷峻,据老朽所知,此鬼与娘娘命格相类,似乎大有渊源,若强行祛除,反而于娘娘玉体不利。
这下连徐绵也不懂了,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能有什么渊源?总不会她就是原身的转世吧?徐绵心中一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凡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慧明禅师即便看出些端倪,也无法提出解决的办法,因此略坐了一会儿之后,徐绵便叫人引他出去了。
白檀送客回来,不由得嗤之以鼻,什么得道高僧,满嘴里胡言乱语,娘娘可别信他的!皇宫乃龙气所钟之地,便真有冤魂,如何能擅闯进来,真是荒谬。
徐绵对着她当然不好多说什么,只轻轻抚摩着微隆的肚腹叹道:既是胡话,听听便算了,如今要紧的是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经过她一番闪闪躲躲的解释,白檀已然知晓宋旸是这孩子的亲爹,至于太监为何还能生育,白檀却没有多想。
她纯洁了二十余年,如今依然保留着赤子之心,不能不说是难得的可贵之处。
徐绵自从有身子之后便时常贪眠,每日睡上五个时辰都不嫌多的,且往往一觉黑甜。
今夜却仿佛奇怪些,两眼仍旧闭着,眼前却仿佛光怪陆离,许多似曾相识的景象从脑子里溢出,纷纷扰扰的掺杂在一起。
徐绵则如一个飘荡的游魂般,冷眼旁观着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原身于病榻上溘然长逝,宋旸抱着她的尸身,神情麻木,却一滴眼泪也未落下,心下不免感慨:这就是男人。
哪晓得人类到了真正悲痛欲绝的时候,其实是流不出泪的,哀莫大于心死。
之后的数日,宋旸亦如常过来探视,为她擦身,为她洗漱,为她穿衣。
徐绵看着毛骨悚然,想着一个人就算钟情到如此地步,总不能和死人谈一辈子恋爱。
况且,就算不愿正式下葬,好歹也该为她做场法事呀,总不能让她魂魄不宁,黄泉之下也要怨他。
再度转侧,徐绵便飘飘来到一座高台前,宽绰如一个巨大的转盘,周遭画着八卦阴阳图样。
正中央整整齐齐摆着那具尸身,许多僧人围绕着念诵咒语,似乎很像在超度亡灵,却又与徐绵印象中的超度不太一样,而宋旸则脸色阴沉立在旁侧,眼角眉梢似乎笼罩着一抹……忧郁。
他恋恋的望着最当中容色如生的女子,似乎不是永诀,只是短暂的离别,最终仍会相聚。
高台上有刺目的白光涌现,徐绵只觉一阵心慌气促,忙阖上双眼,等再度睁开,眼前却已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本该属于她自己的身体则平静的倒在一片血泊中,徐绵惊奇的发现,那张脸……原来是一样的。
其实真相一直就在她自己的脑海里,只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自打来到这远离世事的鬼地方后,徐绵就有意识的忽略掉从前种种,容貌上的相似在她看来亦只是巧合而已,哪里想到这里才是她的根。
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么?宋旸请术士将她的魂魄送走,到底有没有想到会有今日的相聚?大抵他是这样期望的,不过时移世易,两人重回了一世,早就将从前的纠葛忘得一干二净了。
徐绵始终以提防的态度同他周旋,本意不过是利用,结果却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现在看来,大概是前世的缘分。
可惜天底下最多的是有缘无分,等她明白过来一切,他已经走了,也许再不会回来。
徐绵从睡梦里醒来,下意识的伸手摸向眼眶,只觉脸颊冰凉一片沾湿,不知是泪是汗。
不过,都不重要了,就好像这个梦一般,无论她是受到慧明禅师的指引才心有戚戚,还是真的梦到前尘过往,都不重要了。
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已经离去,是她自己剪断风筝线将他放走的,她后悔了,可也晚了——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徐绵就这样睁着两眼,直到天亮。
皇后的人选不必着急,有的是时间慢慢挑拣,徐绵的肚子却一日膨胀似一日,眼看是等不得了。
徐绵暗暗叫苦,同时不无渴盼:谁家的娘子不希望生产时有夫君在侧陪伴,哪怕只能远远地听着,好歹也是一重心安。
她呢,是死是活都只好自己担着,不过,总归也没多少影响就是了。
这孩子本不该来到世上,是她一意孤行要将它生下来,全看天命保不保佑就是了。
况且,宋旸压根不知道腹中这块肉的存在,无论喜悲,其实与他不甚相干。
徐绵这般想着,倒觉得心静如水——听天由命罢。
阵痛来临的时候,徐绵干脆的吩咐白檀去请产婆与太医们过来,又镇定自若的指挥宫人们烧好热水,另准备消毒的剪子与几匹干净的细棉布,这般从容淡定,简直不像是头一遭生孩子,尽管的确是头一遭。
但无论她怎么佯装刚强,等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徐绵还是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她疑心产房里回荡的哀嚎并非出自她的喉咙,人类是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的,这种苦痛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
那接生嬷嬷满头大汗,却只能不断的鼓舞她,太妃娘娘,再使点劲,孩子的头就快出来了!徐绵真想踹她一脚,说得容易,这孽障偏不下来怎么着?她开始怀念有剖腹产的年代了。
都这关口她仍有心思神游物外,若是宋旸在……宋旸总是有办法的。
就算他没亲自生过孩子,但只要看着他,徐绵总能安心许多,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可宋旸偏偏不在呀!恍恍惚惚中,徐绵听到一阵轻柔而焦急的呼唤,阿绵,阿绵!仿佛是熟悉的语调。
她勉强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皮,就看到宋旸果然半蹲在她床边,男人的脸庞瘦了些,也沧桑了许多,唇畔带着淡青的胡茬,看着倒多出几分可亲。
宋旸温柔的时候倒是少有的……徐绵想了想,觉得自己恐怕在做梦。
然而并非做梦。
接生妇们也是才发觉,恍如见鬼一般的叫起来,宋……您怎么来了?她们也是积年的老嬷嬷,自然听过宋旸这位活阎王的大名,哪怕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只要见过一回,便永生难以忘却。
但,不是听说他出宫去了么,怎么又杀回了?难不成是来逼宫的?话说回来,逼宫也不该到芳华殿来呀,里头有人在生孩子呢!对了,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不提接生嬷嬷们三观崩塌如遭雷击,徐绵心底的疑虑倒去了不少,对嘛,这样神出鬼没的做派才符合宋旸的风格,一如她所熟知的那样。
身下又是一阵胀痛传来,徐绵下意识抓紧宋旸的手,几乎要在他手背上挖出血洞来。
宋旸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专注的哄着她道:别怕,有我在呢!产房血腥地按说是男子不该擅闯的,不过,恐怕没人敢轰他出去,就连最守规矩的接生嬷嬷也没想到这点。
徐绵有气无力的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会回来的?宋旸斟酌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怎样的表达合适,不过,天底下最有用的莫过于不加修饰的实话,他遂坦率的道:我做了一个梦。
原以为徐绵会嘲笑他荒谬,谁知对方却只是轻轻扯了扯嘴唇,正巧,我也是。
他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啊,哈哈哈。
徐绵想着,忽然觉得老天爷有时候并不是那么无情,偶然还是挺仁慈的——偶尔。
至少现下看来,两人的运气都很不错,省了多少解释的气力——还得留着体力生孩子呢,总不成宋旸回来是专程送葬的,那多搞笑。
她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孩子的头下来了。
结局 ...已经开了口子, 后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尽管屋里有个男人, 嬷嬷们眼里只当没他, 这样要紧的关头哪顾得了许多——话说姓宋的到底是太监不是?徐绵却没力气解答这满屋子人的疑惑,只疲倦的伸出沾满汗的手臂, 把孩子给我看看。
宋旸哪舍得让她劳动,兀自起身将乳母怀中襁褓裹着的婴孩接过,徐绵只觉得这孩子安静得怕人,不由得惴惴难安,他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嬷嬷们陪着笑道:刚生下来是这般的,得多些时才会哭会闹呢!心下不无遗憾,要知新生儿爱折腾那是好事,说明身子骨强壮, 要跟个燎猫的小冻猫子似的,反而难以养活。
谁知话音才落,就见宋旸轻舒衣袖, 往孩子屁股上拍了两掌, 那小肉团立刻撕心裂肺的啼哭起来, 谁也没他叫得那样大声。
众人皆面面相觑, 想着这怕是个成了精的,刚出世就会这样假嚎啕博同情,长大了还得了?徐绵倒不怕孩子聪明, 宁愿他性子豁朗些,总比宋旸这样阴晴不定的好。
她先揭起襁褓瞥了眼,最近的一个嬷嬷忙道:娘娘放心, 是位小公子。
虽说这孩子来历不明,不过对母亲而言,生儿子总是多一重依靠。
徐绵倒不怎么关心男女,但俗话说儿类母,女肖父,她宁愿生一个像她的——天知道,一个宋旸就够受的了。
刚出世的婴孩眼睛都是半闭着,也不大看得出五官的精巧来,但除去血污后那一身玉色的好皮子着实晃眼,看来无论男女,长大后都不会出落得太差。
徐绵抱了一会儿便觉手臂酸软,由着众人将他扶下去喂奶,宋旸自然是要留下来的。
他握着徐绵一绺青丝,默默地出着神,不知想些什么。
徐绵之前也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光景——假如有的话,但真正见了面,倒觉得再多掏心掏肺的话都是徒劳。
他们都太过熟悉彼此,熟悉到已经舍弃一切不必要的煽情套路。
况且,经过方才的大战,徐绵已觉精疲力竭,更没功夫在这里伤感。
沉默到底是不好受的,还是徐绵扎挣着开口,你在外头过得可还顺当么?其实不用问她也晓得,要知宋旸离去时可是身无分文,连衣衫都是最简单的粗布,可现在他这身衣料不是绸绢就是锦缎,可知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缺钱的——没钱也能生出钱来。
我很好。
宋旸点点头,继而字斟句酌的道,这些时日,我想了许多……徐绵的心头忽然一阵紧缩,要是宋旸梦到的与她是一回事,那么前尘过往,他想必也都清楚了:他印象中的女子可一直都没将他放在心上,哪怕经过了一轮投胎转世,也是互相依附利用居多,要说他从前还有几分被她的假象迷惑的话,现在则是洞若观火了。
徐绵却是假戏做成了真,或许只因这辈子她接触最多的只有这一个男人,她不得不爱他。
人总得依靠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对她而言,宋旸从前是那根拯她于水火的浮木,今后则是供她缠绕攀援的枯藤,她不想承认宋旸是她最大的心灵寄托,但事实正是如此,没了他,她在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和行尸走肉毫无分别。
可是宋旸未必这么想,方才她许是会错了意,兴许宋旸回来就是特意要与她说清楚的,固然,那孩子的出现或许令他有所触动,但这样他就更有理由将他带出宫去了:一个无名无分的子嗣,留在宫内当然是不相宜的。
至于她,当然无可无不可。
徐绵脸上滚滚落下泪来,她随手一抹,只觉冰凉一片沾湿,想必面容更是苍白如鬼一般了,她下意识的轻轻扭头。
宋旸却被她弄得瞠目结舌,你……怎么哭了?难道生孩子都是后劲十足,当时不觉得痛,过后却一阵阵发作上来?他不禁环抱住徐绵肩膀。
徐绵伏在他肩头涕泪不止,恨不得将他那身衣裳给糊花掉:一种单纯而无意义的报复。
宋旸渐渐地懂得了些,原来她是在怨他,怨他当时不带她离去,过后又迟迟不来看她。
尽管他已做出了适当的让步,是她执意要返回宫中的,在她看来当然是一种尊严的表示,可最痛惜失悔的也是她。
宋旸忽然微笑起来。
徐绵偷眼瞥见,急忙抬起浮肿面孔,两只拳头狠狠捶着他,恨恨道:你还笑!你还笑!宋旸并不做抵抗,徐绵那点力道对他而言简直轻若鸿毛,他反而笑意更深,阿绵,你真的是爱我的呀!其实就算没做那个梦,他也会挑一个适当的时机回来,只是未必如现在这样巧合就是了——他要看一看,不死心也得看一看,这个女人是否真那么没心肝,但是现在看来,徐绵至少肯为他动容,为他又哭又笑,这便够了。
她要是真对他毫无感情,怎么会这样踢他咬他、恨他骂他?徐绵无语了,她原以为宋旸是个天然的抖S,现在看来他的性格还有一点M的成分在里头,难道男人都是这般犯贱的么?她理了理潮湿而散乱的乌发,从宋旸膝盖上爬起来,瞪着他道:见面之后呢?宋旸坦白的承认,我不知道。
要是徐绵自己也能过得很好,展露给他的也只是一些或真或假的卖弄,那么他只好默默离开;相反,但凡她眼角眉梢中流露出一点点的情意,宋旸或许就把持不定了,他本身是一个极缺爱的人,他需要爱,很多的爱。
解不了渴的时候,润一润喉咙也好。
是以明知徐绵最初与他的交往存在虚与委蛇的成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周旋下去,只盼着自己有一日能感化她——也许是她感化他,谁知道呢?感情这东西本就玄妙得很,谁都说不清的。
事到如今,他只庆幸自己的心意不曾错付,两辈子爱了同一个人,犹为高兴的是,这辈子她也爱他。
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吗?徐绵看着他这副矜持自得的模样,颇恨得牙根痒痒,他倒是趁愿了,偏自己提心吊胆许多时日,差点以为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爹,留她们孤儿寡母喝西北风去?说到这个,她倒想起今后的归宿来,既然一家团聚,总不好继续留在宫里叨扰,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探探宋旸的家底,难不成跟着他挨穷受冻?宋旸一眼看出她的算计,拍胸脯保证道:放心,银钱是不用愁的,哪怕是做贼,我也得供着咱们家子吃香喝辣。
徐绵立马接口,那好,等出了月子,我就随你回去。
反正宫里她早就呆腻了。
她答应得这样爽快,倒让宋旸凭空又疑疑惑惑起来,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的钱?从前是为了逃避殉葬来寻他相助,难不成如今是为了养孩子才来找个钱袋子?虽说那也是他的孩子,两者的意义毕竟是不一样的。
徐绵如今也算是刀山火海中闯过的人物了,一般的窘境都难不倒她,甚至能游刃有余从容面对。
对这个问题,她自有答复。
傻子,当然是你。
徐绵嫣然一笑,捏了捏他的脸颊,在宋旸满意的舒展眉心之后,她轻飘飘的补上一刀,你的钱不也是我的钱。
宋旸的脸黑下来。
还未等徐绵庆幸终于扳回一局,那人的唇已如影随形覆上来,在她耳畔低低说道:别说钱,连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多好。
徐绵脸上窜起了火烧云,她想一定是寝殿太闷给热的,刚生产过的女人却不宜开窗,她陡然想起宋旸的肌肤自带凉意。
悄然回首,那人已扯开衣襟,坦然露出胸膛,道:摸吧。
呃,他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徐绵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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