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柳眉挤在一起, 她气不打一处,站起身来,吹灭了掌中花灯,很是丧气。
一抬眼, 却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面孔, 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两眼似笑非笑, 充满了敌意。
我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呢?被发现之后的任嫣儿知道没法子遮掩, 索性痛快地上前, 掌中花灯微微簇动, 殿下也在啊!还是上回那个姑娘,打扮地素雅, 但遮不住倾城的骨相,又见沈彻相伴, 更是凭添了几分妒忌。
才学家世,她一点及得上自己, 偏偏沈彻就是对她这么上心,去哪里都得带着。
沈彻眸色一沉, 对上任嫣儿那张胭脂妆厚的脸颊, 有些厌弃。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能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到沈彻, 也算是颇有用心了。
他并不想搭理,哪怕在此地多逗留一会子,都觉得扫兴。
可任嫣儿好容易得了这样的机会,哪里肯放过, 忙不迭开口, 殿下能不能陪嫣儿一起放花灯?沈彻侧首, 看了一眼身旁之人, 想着总该有什么正常女子的反应。
比如偷偷拽衣袖暗示他离开什么的?可惜都没有。
她就这样站着,像个无事人般,甚至还朝着对方微微一笑,颇守礼数。
殿下,任姑娘在同你讲话呢?她以为对方没听到,热情地补了一句。
……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只是不想回。
不能。
他彻底急了,手中花灯被捏了半碎,丢进她怀里。
很不开心。
她眼里有些怅然若失,是不是自己不该这么说?他讨厌任嫣儿,自己却非要把他往对方身边推。
可是阿娘曾说过,在没有成亲之前,也不是很讨爹爹的关心,成婚之后才渐渐看互相顺眼。
天作之合,难免要受些蹉跎,是寻常不过的事。
那她就勉为其难,帮一帮好了。
想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抬手用指腹轻轻推了推沈彻的背,一脸淡定。
力道很大,对方纹丝不动,甚至还回过身来,狠盯了一眼。
你在做什么?他沉声道,不想活了?!大概平日里太惯着她了,怎么连这样的念头都敢起?甚至还上了手。
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任嫣儿双手捧着花灯,沈彻不接,凉风顺着袖子灌进了身子,她浑身哆嗦,贝齿打颤。
姜元初不敢轻举妄动了,做错了事一般,将手藏到了身后,别过身去。
任嫣儿瞅准了机会,一个踉跄就往沈彻怀里摔。
任他再无情,多少也该有该男人的气度吧!谁也没想到,沈彻不仅没伸手,甚至还侧身躲了躲,猝不及防,只听得一声闷响,任嫣儿重重地摔坐在了地上,花容失色。
本只是想演出戏好叫沈彻心疼自己,岂料这一下子坐倒,再想起身,身上仿佛垒了巨石千斤,根本使不上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瞬间,人群因为异动而纷纷散开,姜元初回过身,却见任嫣儿唇色发白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沈彻站在一旁,不为所动。
这怎么回事啊?路人窃窃私语,看不明白。
还能怎么回事,有个大胆的妇人插上话来,一定是这臭小子,骗了两个姑娘,吵起来了呗……沈彻拳头一紧,看着周遭指指点点,想摘几颗人头解解气。
起来。
这是京都,他也只能想想,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天上落下无妄之灾,不偏不倚砸在了他头上。
殿下别这样……看着他颇有起脚开踢的架势,姜元初赶忙劝住,我瞧她不像是装的……沈彻心中有些动摇,任嫣儿意在自己,自己不搭理,没理由这么一直躺着,像她这样爱面子的,决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荒唐事。
沈彻刚蹲下身去,有双手拨开了拥挤的人群,沈砚神情慌张,匆匆而至。
嫣儿,你没事吧?!他问完话,就看到一旁的沈彻,尤为讶异,皇兄怎么会在这里?把任嫣儿从地上抱了起来,小半个身子搂靠在怀里,沈砚伸手探了探额头,只是有些微凉,并没有发烫,这才松了口气。
轻摇了几下,却没反应,沈砚又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帕子给我。
沈彻朝她伸出手去。
哦!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乖乖地将绢帕递过去。
绢帕轻轻盖在任嫣儿细白的手腕上,沈彻伸出三指轻轻搭了上去。
面色青暗,应当是受了风寒,可细探脉相时,却皱了眉头。
往来流利,如珠滚玉盘。
他不信,伸手再探了探,边抬头看向满眼担忧的沈砚,没什么大碍,只是着了凉,放心吧……他虽不精通于医术,但浅显的脉象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任嫣儿怀孕一事,绝不会有错。
皇兄,那我先带她找间铺子喝点热粥,暖暖身子。
失陪了……沈砚想着,大抵同沈彻说得一致,便迫不及待将任嫣儿抱了起来,步履匆匆地离去了。
沈砚走远,他才有了秋后算账的闲工夫,一步步往前,挨得她无路可退,笔直地撞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她有些心虚,倘若方才得逞,也算是办了桩好事。
只是这人,看着自己许嫁的妻子被旁人抱走,竟然无动于衷,甚至有些躲过一劫的窃喜。
下次再敢这样,我就剁了你的手,去喂狗。
沈彻清楚地知道她心里的鬼主意,先前一直忍着没说。
……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双眸如同匕首抹过脖颈,她倒吸一口凉气,自己高兴之余是有些得意忘怀了,忘了他的身份,也忘了他心里原本就住了一个人,任嫣儿又怎能轻易替代那个位置?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包括她自己在内。
我知道的。
她回道,声音小小的,抿了抿嘴,有些苦涩。
这么快又被吓到?沈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好像太过火了些,想说什么挽回,但又找不到恰当理由。
罢了,让她长一长记性也是好的。
明知故犯,小姑娘心里坏得很。
有没有什么想买,亦或者想吃的?沈彻看了看身后,生怕一个眨眼,又被拥挤的人群给挤散了。
姜元初没有回话,只是摇摇头,耷拉着脑袋,像小孩般还在为沈彻的口吻委屈,一双杏眸里掺了不少泪星子,轻轻抽了鼻子,不敢太大声。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自己活得还没一只猫狗自在。
到底为什么要留在王府,只要能活着出去,靠自己的手,也能吃上饭的。
殿下从前那封放奴书还作不作数?她问,眼里扶起得逞的笑意。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没借口赖得掉。
作数。
他停住脚步。
那……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她没敢问出口。
可你已经不是奴隶了……沈彻把想说的话,彻彻底底给堵了回去。
哑口无言。
言而无信的也只有她了,当初信誓旦旦说要留下,如今又想离开……沈彻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只猴,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过你想走,我给你机会……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好像是同样的画面,只是那个人奔向的是他的兄长,比离开还要残忍。
往南走五百步,出了城门,那里有去往姑苏的渡口,他摘下腰间的令牌,放在她掌心,面无表情,拿我的令牌,他们不会拦你。
令牌沉沉的,尚有余温。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本能抬手,对着月色照了照,若不是对方一直盯着,她甚至想张口咬一咬。
这么痛痛快快地给了,莫不是真的?难道是为了试探,只要她一走,就真的成刀下亡魂了。
一举一动,像极了质库验货的商主,尤其眯眼,更为传神。
真不至于。
一块令牌而已,没必要伪造。
更何况他这副脸孔可比令牌好用多了,京都的老百姓不认得他,但朝堂上谁不认得,谁不闻风丧胆。
她一让手,方才还站在自己跟前的沈彻已经不见了。
应该不会是假的,她想。
倒退着,走了几步,生怕沈彻会突然窜出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走出一段路后,他真的好像凭空消失了。
她迫不及待地回转过身,往城门外奔去。
她攥紧了令牌,从来没有那么想家。
也不知道阿爹过得怎么样?虽然自己恨他,但总归有难以割舍的血肉之情。
不知道走了多久,隐约能看见城门了,那里戒备森严,守卫们手执长枪佩剑,纹丝不动地站在寒风凛冽中。
姑苏真的好吗?她有些犹豫,阿娘尸骨未寒,爹爹就迫不及待地续了弦。
继母对她非打即骂,庶妹也压根就瞧不起她,说她晦气,是灾星。
那样的日子,还要重来一遍吗?她摸了摸后脑勺,当初继母那一记闷棍砸得鲜血直流,以至于让她缺失了许多重要的回忆。
伤口愈合,可是疤痕仍在,时常隐隐作痛。
那段阴暗的岁月,是她不敢提起的,又怎敢再尝试一遍?而沈彻,应该会很难过吧……身居高位,却似乎很少有人懂他。
说过要留下的人,最后也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姜元初头一回觉得,想要没心没肺地去骗一个人,真的是件为难的事。
如果自己就这样一走了之,月牙该怎么办?她疯疯傻傻的,别说要给家人报仇,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未可而知。
还有怀绿,她一定会很伤心吧……从不知道,自己在这座王府里已然有了这么多的牵挂。
可实在不想回去做那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