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 盘子里也是干干净净的,她生生地将要上来的饱嗝噎了下去,夫人好手艺,我今儿是有口福了。
这有什么的, 夫人说了, 姑娘喜欢, 想吃什么只管开口。
莺儿笑着回话, 眉眼温柔。
哪里好意思?已经够叨扰了, 再者又是靖安王殿下的恩师, 有诰命在身的夫人, 自己哪能这么不识趣?不用麻烦的,她想了个委婉的借口, 我平日吃的不多,随意点就好。
这些已经是我三天的量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不能再吃了,撑着难受, 还会发胖。
莺儿善解人意,也不强人所难, 听姑娘的, 只是姑娘有什么吩咐便说, 切莫委屈了自己,把这里当成自个儿的家。
她点点头,忽而想起外头的沈彻。
自己总是这样,有好吃的时候, 什么都不记得。
她从圆凳上站起, 半猫了个身, 眼巴巴地看着圆月门的。
姑娘是想问殿下吧, 莺儿心思灵敏,一下子就看穿了,还在前头同老爷说话呢……说话?是为了自己的事么?想到这里,她就按耐不住,想去前头瞧瞧。
断不能叫沈彻因为自己,而为难了裴太傅。
姑娘要去哪?莺儿唤住她,热水已经备好,姑娘先洗把脸……她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脚步,听话地回了屋子。
莺儿悉心地将拧干的帕子递给她,她胡乱拭了拭,心不在焉。
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却是裴夫人。
让我来罢!温温柔柔,如沐春风,裴夫人从莺儿的手里接过檀木梳,在姜元初的身后站定。
这如何使得?她惶恐地转身,用手扶了扶发梢。
我同娘亲岁数差不多,理应也算是你的长辈,长辈给晚辈梳头,又何不妥?裴夫人伸手将她挪过身去,背对着自己。
这小姑娘的头发厚厚重重,像瀑布一般,柔顺披在腰间。
裴夫人拿着小梳子轻轻地这么一梳,丝毫不用力气,像滚珠一般,异常丝滑。
夫人……她受宠若惊,整个人僵硬,不敢在凳上坐实,总想着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听殿下说,你是姑苏人?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安,裴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是。
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那地方,离京都不算太远,坐三夜的船就到了,裴夫人用簪子在她头顶,轻挽起一个发髻,那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也难怪能生养出你这样的娇娃娃。
夫人过奖了,姑苏那地人杰地灵,小女长相平平无奇,掺人堆里,就越发不显眼了。
裴夫人知道她是谦虚。
这个小姑娘,除了瘦些,骨相尽显之外,五官生得精致,若以好好调养,必定是倾城国色,是京都那些贵女比不上的。
女子显眼未必是好事,水满则溢,月满则缺。
佩裴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了一句。
这样好看的姑娘,若叫人看上送去宫里,那才是真的糟蹋了呢!身后的动静突然慢了下来,姜元初以为是裴夫人出了神,并未在意。
她却不知道,裴夫人是因为被她后脖子上的一块小伤疤给吸引住了。
裴夫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忍不住用指腹触了触,才知道是真的。
这快伤疤样子奇特,像缺朵梅花,皱巴巴的。
裴夫人记得清楚,那是孩子才出生不久,叫水不小心给烫到的。
当年的孩子长大了,但伤疤还在,只是对面不识。
你娘亲叫什么名字?裴夫人声音颤抖,眼里隐约有泪。
回夫人的话,小女阿娘姓王名巧言。
姜元初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问,也没回头,只是乖巧地作答。
不是她……裴夫人怔怔地说了一句。
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那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林雪柔,辅国将军容疆的妻子,因受奸人谋害,先帝召旨不回,背上了通敌谋反的罪名。
一家上下九十六口死于非命,彼时孩子出生不足月,林雪柔自刎追随夫君而去,孩子却没了下落。
不会记错的。
可一想到,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见,更不能相认,裴夫人的心里就堵得慌,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容家一门忠烈,不能战死沙场,却死在了朝廷的争斗中,实在可悲可叹。
夫人怎么了?终于察觉到裴夫人的不对劲,姜元初缓缓转身,只瞧见对方脸上落了两行清泪,赶忙伸手握住她的手。
手好凉,钻心的凉,姜元初也跟着身子一抖。
突然想起一些事来……裴夫人像无事发生般笑笑。
现在还不是时候,虽然新帝即位,靖安王倒没什么,但朝政有一半握在太后娘娘的手里,还不是替容家平反的时候。
她没说话,从怀里掏出绢帕塞到裴夫人的手里,满是心疼。
是个懂事的孩子。
一想到,阴阳相隔的好姐妹,裴夫人的心里总掩饰不住悲伤,而今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就在眼前,听闻受了不少的苦难,哪里忍得住?寻了借口,匆匆逃出了那屋子。
姜元初一头雾水,瞧见莺儿进屋,本想托她去问问,可总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份不太合适,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莺儿不知道,以为她还是想问殿下,便道,姑娘是想问殿下吧,奴婢瞧着夫人和你在里头,便没有打扰。
殿下让奴婢通传姑娘,他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让姑娘安心住下。
这么快就走了?还没同自己说上一句话呢,总得交代些什么才是?可惜都没有。
她心里空空的,但藏得很好,眼神平静,点点头,折回屋子。
裴值正为了沈彻的事,心中堵着。
在案牍前把书打开又合上,反反复复,坐立不安。
越想越来气,越想越荒唐。
三年了,沈彻应当算不上长情的人,可没想到,竟还是忘不掉。
哪里是泥潭,他就往哪里钻,活生生把自己困死了。
听见推门声,裴值一见是自己的夫人,顿时平静了许多,摇摇头,将她身后的门关上,夫人,这回,我实不知该如何劝他。
如果能劝住,早些年就该劝住了,可沈彻是个倔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哪里有那样容易说得动。
你也别总忧心忡忡,裴夫人贴心地取了外袍给他披上,依我看,你这脾气也要改改?夫人此话何意?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活得不能说明白,但也不糊涂,裴值很是不解,解释说道,我就是知道他执念太深,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我这是在劝他回头。
也只有你把他当成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心思,但是孩子也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啊!裴夫人温声细语,微微带笑,我倒觉得他这样挺好,人生在世,束缚太多,难得一回真性情,就由着他罢。
这么些年,他受了很多的委屈,背负的也太多,你们总记得他是那个只手遮天,权倾天下的靖安王,可你想过没有,他也只是个孩子,若生在寻常人家,便也能承欢母亲的膝下,又何必将自己困在这永无天日的皇城里?你眼下知道心疼他了,裴值被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接过她手中新剥的橘子,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你打起他来,未必见得比我心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他一意孤行,最后弄得满身是伤,但你别忘了,他母亲离世得早,性子本就孤僻,难得有个喜欢的姑娘,就随着他去罢。
旁人你不信,怎么还不信我?我看人向来很准,这姑娘是个好脾性。
才小半天的功夫,夫人怎么也叫她折了魂?裴值有些纳闷,这才多久,胳膊肘拐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不帮着劝也就算了,还纵容他这般胡闹。
实在有些猝及不防。
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般,裴夫人笑道,你从前又不是没管过,他什么都听你的,唯独这一点,从没有让步。
先帝将他托付给我,要我好生教导。
那时他还小就已灵气逼人,是可造之材。
总以为他会成为储位,可没想,长大些就离了京城,我其实教得不多,是他自己悟性高。
你也知道他这些年不容易,此事更无伤大雅,又何必苛责,裴夫人顿了顿,我想说,你听后恐怕能欣慰些。
能有什么欣慰的事?裴值不信,这些年来来回回,钻到耳朵里都些晦气的事。
那位是容疆的孩子。
夫人休要胡说。
当年容疆意图谋反,先帝赐死,林雪柔畏罪潜逃的路上被官兵截扑,也已自戕。
我知道你不信,刚开始我也不信,但那个疤痕我认得,更不会记错。
阿柔有个姐姐,叫林雪微,正是那位苏姑娘的母亲,我就说天底下哪里有生得那么像的人?裴值听后,颇为震惊,怔怔道,好,好,容家有后了。
殿下他知道吗?裴夫人摇摇头,应当是不知道的,否则一来就该挑明才是。
不过,这件事越少知道的人越好,毕竟容家还未平反,当年的推波助澜者还活跃在朝堂上,就让这个小姑娘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吧。
不如我们收为义女吧?应该是最安全的法子了,府上也有许多孤女,不会叫人察觉的。
我也正有此意,所以想来问问你的意思。
府上的事从来都是裴值在做主,多少也该知会他一声。
这样的事,夫人自己决断就好,何须多此一举?裴值心中宽慰许多。
方才,也不知是谁黑着一张脸?我那是不知情,容疆在世时,虽然与我只是点头之交,但他的赤胆忠心我尤为敬佩,他的女儿,理应得到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