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云州的目光停留在沈彻的右手上, 他拥抱着原本该属于自己的人,是,草民同娘娘从前就认得,不过并非如殿下想得那般, 草民是她表兄。
这话, 连姜元初也不信, 沈彻这样难唬弄的人, 就越发不信了。
既是表哥, 表妹忘了礼数, 做错了事, 不加劝解反而迎上,这又算哪门子的事?沈彻忍着闷火不发, 眼神好似要将成云州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
此事确实是草民处置不当,请殿下责罚。
成云州心里又何尝不是窝了口气, 才忍痛将表兄二字说出口。
成云州是你的表兄,沈彻低头温柔地望向怀里人, 眼角似笑非笑,那你且说说他的父母都唤什么名字?姜元初心中咯噔一下, 知道沈彻起了猜忌, 这话也确实为难了些。
头一回觉得, 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这句话是个谬论。
说。
对方不耐烦地催促着。
殿下有所不知,娘娘先前受过伤也忘了一些事,自然记不得草民了。
成云州说这话时,眼里的忧伤一闪而过。
听着这二人一唱一和, 全然把自己当猴子耍的模样, 气得沈彻肝疼, 你们两个当我是傻子么?纵然她不记得你, 你也不该领她犯了这宗教礼法,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么?更何况她已有夫君?沈彻目光掂量了他一眼,悠悠然道,不过倘若你们之间原本就是交好,我成了横刀夺爱之人,成大夫此举亦是情有可原,我也并非不能原谅。
草民确实是娘娘的表兄。
成云州语气坚定,面上从容不迫,就连自己也险些以为这是真的。
你救过我性命,可在我沈彻这里,功过不能相抵,他抬头看了眼窗外阶边雪,已经摞了厚厚的一层,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屋檐下也长满了长长的冰棱子,天寒地冻,那就去外边跪够三个时辰。
殿下……三个时辰,以成云州的身子又怎可能受的得住?她紧唤一声,却看到成云州毅然决然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开口了。
不是害怕受罚,而且害怕她一开口,沈彻真的会将他驱逐出王府。
这样一来,真的就见不到她了。
与其捅破天窗说亮话,倒不如留些悬念,沈彻心中会有所忌惮,也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成云州拖鞋受伤的腿脚,一步步迈出厚厚的大雪中,沈彻脸上的阴霾越发厚重了,不由地紧了紧拳头,我们走……看着成云州走过的路,被划下一道长长的血印子,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脸上神情像极了初次相识的陌生人,语气嘲讽,妾身终于明白原来那些坊间传闻,并未空穴来风。
殿下从来都是个残忍的人。
失望并没有让沈彻转变主意,反而冷声附和,你姜元初是头一天认识我吗?没见过也总听过一二吧……你也知道他救过你性命,也知道那次承恩寺若不是成云州,你性命难保。
所以,你要替他求情?沈彻冷冷看着不远处雪地里跪着的人,握着的手又紧了几分,捏得她骨节生疼,苍白了脸色。
她记得成云州给自己的暗示,沈彻这样问,一时也无话。
看着那雪里地渗淌开来的血水,心都揪在了一起。
不说求饶,但紧盯不移的目光也足以证明。
沈彻伸出手去,将她的脸庞强行扳正,拇指摩挲着耳根跳跃的青筋,再敢多看一眼,我就剁了他拿去喂狗。
姜元初秀眉微蹙,这话沈彻做得出来,不由脊背发凉,讨好似地握住他的手背,妾身只是生怕殿下这么做,外头那些人又要添油加醋,把白的往黑了描。
别藏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沈彻并不想听那些,在她耳旁压低了声音。
殿下说过要带妾身去看雪的。
她身子一哆嗦,不得不把这话引开,一边说着将他往院外牵。
只要离得远一些,成云州的危险就少一分。
把手拿开,别碰我。
他语气冷冷,毫无情面地将她推倒在雪地中。
一颗心慌得厉害。
白皙的双手上沾染了不少成云州的鲜血,沈彻生气是因为这个。
跌坐在雪地中,溅了一身的尘土,发髻凌乱,北风一刮很是狼狈。
沈彻没想到她身子骨竟然弱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被吓得不轻,心软着伸出手去。
可转念就想到了她同成云州眉来眼去的模样,约莫是想用可怜博取同情,还没等姜元初搭上手,他就收了回去,有些厌弃道,自己起来。
她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去,扑了扑身上的尘雪,支愣半天也没能起来,可沈彻已经走远了。
寒风凛冽刺骨,她咬牙在雪地中尝试了许多次,可双脚却绵软无力,怎么也使不上劲,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默默地把泪都吞进了心里。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你怎么会在这里?殿下呢?殊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畔有怀绿的声响,缓缓睁开眼,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怀绿丢了撒,撒开步子,飞一般地跑到她身边,暖和的双手搭上她几乎要结冰的面颊,急得崩泪,一边将她从雪地里扶坐起来,一边大喊,快来人,娘娘晕倒了!火炉让她冰冷的身子渐渐变得暖和起来,额头滚烫地厉害,就连喉咙地疼得几乎要发不出声。
怀绿守在榻前不住地抹眼泪,心疼又心急,想问什么有不忍心问。
我想出去看看雪,没留神脚下,这才摔倒的,不碍事。
她身子虚得不行,说上几句话,就要喘上好长时间的气。
哪里是不碍事?怀绿气恼地也说了重话,这要是再晚些,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就……孩子?她睁大了眼眸,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有孩子了?怀绿点点头,娘娘,成大夫说你已经怀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成大夫?她皱起眉头,看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住怀绿的手,忧心冲冲道,他怎么样了?殿下怀疑我与他有私情,罚他在雪中长跪三个时辰。
他受了很重的伤,这样会没命的。
娘娘不用担心,殿下方才出府去了。
奴婢让祁将军偷偷给成大夫上了药,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怀绿叹了一口气,娘娘如今有了身孕,更应该小心才是,殿下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别、别告诉他。
她怔了怔,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会如此惧怕这桩欢喜事。
娘娘这是好事啊,怀绿有些不解,为什么不能告诉殿下?我听阿娘说过,妇人怀胎前三个月是不能同任何讲的,犯了忌讳,胎儿恐怕会不稳。
奴婢心喜,竟把这事给忘了,怀绿拍了拍脑袋,娘娘这会子觉得身子如何,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姜元初被她逗乐,摇摇头,才一个月,哪里有那么快能分辨?若娘娘生得是男孩,就让殿下教他习武练字,若是女孩娘娘便教她女红。
怀绿在一旁滔滔不绝,可她却不由地想起了先前成云州一事,沈彻对他那般记恨,出手是早晚的事。
可实在想不起,自己与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成云州看自己的神情同别人都不一样,像是心疼和怜悯,她看不太懂。
雪下得越发大了,她坐起身,看了看已经完工的氅衣,失落地叹了口气,低头看向平坦的小腹。
外头响起叩门声,怀绿起身走到外头,是那边的齐嬷嬷,手里提着梨花木制成的食盒,笑脸盈盈道,姑娘,这是殿下打发老奴送来的。
殿下人在何处?怀绿好奇地接过,看了看空荡荡的庭院。
还没回府呢,齐嬷嬷尴尬地笑笑,这是殿下命老奴送来的。
有劳。
怀绿帮着掀开帘子,目送齐嬷嬷走远。
扑了扑身上的寒气,这才走进暖阁。
娘娘,快瞧瞧殿下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怀绿在她跟前坐下,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还有热气呢!应当是快马送来的。
滴水成冰的日子,什么都凉得快。
她也跟着好奇地探过身来,嘴角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食盒里头装了一笼热气腾腾的玲珑包子,白乎乎的很是可爱,肉香四溢,叫人垂涎欲滴。
竹笼上用簪花小楷刻了几个小字,五味斋,能如此巧夺天工的也只有他家了。
娘娘,这不是你先前一直在提的五味斋么?怀绿记性好,一下子就想起了起来,殿下有心了。
娘娘快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嗯。
她点点头,在雪地里挨了冻,又昏睡这么久,的确也饿了。
五味斋的包子远近闻名,因为模样娇小玲珑,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名字。
不过,每每出笼,总要排队等上很久,哪怕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皮薄馅多汁水浓,咬上一口就欲摆不能,鲜香酥到了骨头里。
眼看着小半笼的包子都要快吃完了,怀绿贴心地递上绢帕,娘娘看起来胃口不错,奴婢听阿娘说过,这妇人怀胎最是恶心吃不下东西的。
她塞了一口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仓鼠那般,嚼得津津有味。
忽听得外头有人似乎在喊话,怀绿收起腿上的毯子,少不得疑惑几句,夜半三更的,又是谁呢?按例这院,若没什么紧要的事,下人们也不敢随意叨扰。
开门一看,却又是齐嬷嬷,她手里捧了一小框子的银骨炭,躬身立在外头,瞧见怀绿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姑娘,老奴听说娘娘的屋里还缺些银骨炭,想着正得空,便送了来。
齐嬷嬷有心了,不过方才我已经去库房领了些,也够用些日子了。
怀绿一时没懂她的用意,婉言谢绝了。
姑娘收下吧,这来回也是气力,齐嬷嬷说着便将框子轻放在面前的地上,眼珠子不由自主地往屋子里头转了转,用手指了指,娘娘还没睡呢?齐嬷嬷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怀绿看出了她的怪异举动和欲言又止。
老奴想着问一问,齐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方才那笼五味斋的包子,娘娘吃了么?娘娘喜欢的很。
哎哟,这该怎么办,一听这话,齐嬷嬷吓得拍了拍手,唉声叹气,自言自语道,那原本是要给苏姑娘的,我怎么就糊涂了呢?沈彻吩咐的事自己给办砸了,齐嬷嬷担心的不是皮肉之苦,反倒更怕就这样被驱逐出府门,毕竟家里还有三个小孙子,都指望着自己这点月例。
齐嬷嬷在说什么?怀绿也跟着变了脸色,难道这五味斋的玲珑包子我家娘娘吃不得?没没没,老奴不是这个意思,齐嬷嬷慌忙摆了摆手,畏畏缩缩解释道,这确实是殿下的意思,是老奴记混了,想着若是娘娘没动筷,便换回来。
混账东西,只因平日娘娘待你们亲近几分,这会子便要蹭鼻子上脸了么?怀绿冷哼一声,看着眼前人越发来气,哪怕三岁幼童也都知道,做错了事就应该勇于承认,齐嬷嬷不想着去弥补,反倒在娘娘的跟前磨口舌,实在是好笑。
姑娘,你这可真是折煞老奴了,这谁不知道五味斋的包子最是难买的,也是因为那苏姑娘想吃,殿下才去买的……齐嬷嬷声音哆嗦,几乎快要急出泪来,左看右看,不敢回去复命。
娇软无力的咳嗽声在身后想起,齐嬷嬷跟着抬了头。
姜元初站在帘子旁,伸手轻掩住咳嗽声,怀绿,想来她也不是有意。
齐嬷嬷你先下去吧,若殿下追责起来,只说是我贪嘴,硬要你给我的。
这……齐嬷嬷一时感动,忘了该如何谢恩,嘴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行了礼,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大雪里。
娘娘怎么起来了?怀绿赶忙摘了斗篷与她披上,明明同为女子,可她的身子骨却要窄小许多,像朵娇花一般,风吹不得雨淋不得。
娘娘也太心软了些,奴婢瞧着分明就是故意的,这些个最会看碟子下菜了,不过是一笼包子,哪里值得她们这样大惊小怪?怀绿在一旁打抱不平,她的胃里却翻涌上一阵绵软,呕声响起,嘴里却是空无一物。
恶心。
从未有过的恶心。
像吞了根刺,卡在喉咙里。
原以为这笼包子,是沈彻对自己的上心。
娘娘,你没事吧,要不要宣府医?怀绿轻轻地她顺着背,面色焦虑,可是吃了不舒服?我贪嘴,应该是吃撑了……她苦笑了一下,伸手捂住胸口,往回顺了顺气,我有些累了,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