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睁开眼, 四周静悄悄的,烛光微微闪动,月光穿过窗格,从成云州身后照进来。
他的身子仿佛披了层柔柔的细纱, 整个五官轮廓也变得格外温和。
云州哥哥?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有些不信, 试图耸直身子近前瞧看。
可不知怎地四肢无力, 脑袋刚离开枕头便昏沉的厉害, 整个屋子仿佛跟着天旋地转。
转得她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
成云州忧心如焚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但很快成了消失不见,苦涩道, 娘娘终于记起我了。
云州哥哥,真的是你吗?像做梦一般, 着实让人不敢相信。
她伸出手去,想碰一碰, 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用她开口说什么,成云州心领神会, 缓缓挪到她的跟前, 柔声道, 是我。
云州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她终于碰到了这张心念念的面孔,还是温热的, 可记忆中的那张脸似乎憔悴消瘦了不少,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气力, 整个人挣扎着起身, 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气呼呼地责备,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半点音信?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几度哽咽,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完整,磕磕巴巴道,我、回来了。
是我不好,我答应你,再也不走了。
我都想起来了,薄荷糖、姑苏,还有你。
她哭得很是伤心,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落,几乎快要把成云州揉进骨子里。
生怕自己一松手,他还是会走。
娘娘,哭多了伤身子,将她从自己背上缓缓推离,成云州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娘娘莫要再哭了……一声娘娘将她的回忆从春江水暖的姑苏抽离,她躲开他的手,神情变得陌生和复杂。
回不去了,从成为靖安王妃的那刻起,两个人注定就失了缘分,没可能在一起了。
云州哥哥,你快走,殿下、殿下他会杀了你,她突然想到考什么,拼尽力气,去推成云州的身子,花容失色,你不能在这里。
你快点走,我求求你了……成云州无动于衷的模样在她看来绝望到了极点。
水榭的那位姑娘,昨夜里没了,怀绿搂住她,安抚道,殿下不会来这里的。
没了?皇嫂?她自问一句,目光慌乱地在四下寻找,她不能死,她如果死了,沈彻该怎么办,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孩子……她回过神,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眼里是失而复得般的欢乐,孩子没事吧……怀绿没有开口,成云州目光躲闪,低了头。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愣了愣,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我的孩子呢……娘娘,孩子……怀绿欲言又止,看向成云州,小心翼翼道,娘娘你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如晴天霹雳,心中的信念一下子被击垮了。
好久也没能反应过来,更不能接受,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握起拳头,猛地捶向自己的胸口,歪倒在榻上,面容破碎。
孩子,我的孩子……好容易说出一句,声音又被截断了,喉咙里只是呜咽。
娘娘节哀,身子要紧。
指尖戳破了掌心,鲜血淋漓,他眉心紧拧,就连呼吸都觉得生疼。
我该怎么办?我好疼啊!我真的好疼!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小腹,躺在榻上,任由眼泪横流。
以为能保住的。
你疼,我陪你一起疼。
虽没有受皮肉之苦,可此情此景,同万箭穿心亦没什么分别。
他亦感同身受,伸出手去想替她擦拭眼角的泪水,却被她狠命推开。
乌云般的发丝披散在腰间,她连连喘息,红着眼,像只绝望的困兽。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成云州,那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可以随意决定他的生死!她抓住面前的身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撕打。
直到没了气力,双手发抖。
成云州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红印子,衣襟也被扯烂了。
成大夫,不如你先走吧……怀绿想不出还有更好的法子能让娘娘安静下来,再这么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住。
待成云州一走,她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了些。
看着庭院内远远离去的身影,如释重负。
姜元初不吃不喝,沈彻也一直守在苏文茵的灵前,从未踏进过这个院子。
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曾差人来问询,这也难得叫成云州得了个好间隙。
他以医者的身份去照顾姜元初,旁人瞧不出有什么不妥。
也因是沈彻花重金请来的名医,在京都极富盛名,一来二去的,也同院里的丫鬟嬷嬷们也熟络了不少。
慢慢地,成云州出入院子端汤送药,已成了最寻常不过的事。
不过他送来的汤药,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成云州无奈,只能想别的法子。
她爱吃蜜饯,他就把药粉和糖霜混在一起,她喜欢吃薄饼,他就把药粉揉进面团里。
总之,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她不明所以,吃得很香。
瘦弱的病体,肉眼可见日复一日的丰腴。
送药只是个幌子罢了。
否则又怎知道,她过得开不开心,可有按时吃饭,会不会想家?成云州端了汤药进屋,隔了几日,她的气虽然消了些,但还是不愿意看到他。
闻着药味,她背过身子,拉紧了被子,整个人像春蚕那样缩了起来,我不是让你走吗?你为什么还要来?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为沈彻不敢拿他怎么样?仅仅是因为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扑在苏文茵的身上,无暇顾及罢了。
娘娘的身子还未痊愈,需得按时吃药。
草民是医者,让病患恢复如初,是草民的己任。
成云州看了眼她娟秀脸庞,白里透红,气色正好。
谁不知道他怀揣了怎么样的心思?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可那副深情眼,叫沈彻瞧了,恐怕又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我知道你是借着送药的名义来看我,可我已经嫁了人,还是靖安王,她觉得这事冷处理并没什么成效,沈彻不在,也没他瞧过哪一日落下过,成大夫不惜命,可总该替我想想,我怕死,怕的很。
她这话没让成云州觉得有多难过,心头反而趟过一阵暖流,亦如自己所说,无论发生什么,再也不会离开了。
草民怎么会不惜命呢?他淡淡一笑,搁下汤药,娘娘也更保重身体才是。
娘娘放心,若真有什么,草民自会撇清关系,让娘娘无后顾之忧。
成云州,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她急得呛泪,胆战心惊地盯着外头,生怕沈彻会突然闯进来,我让你走,我已经有了殿下,你也早该断了这念想。
哪怕从前,你我之间曾有过什么,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喜欢他,很喜欢……我和他是要白头到老的。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荒唐可笑了些。
且不说白头二字太不实际,恐怕将来有一日反目成仇,那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她对沈彻没有十足的把握。
沈彻喜欢的是这张脸,天底下有着同样脸孔多了去了。
这份恩宠,怕是无福消受。
可他喜欢你吗?听着违心的话,成云州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触动,他若喜欢你,又怎么会取你心头血,害你没了孩子?他没有逼我,她紧咬唇角,躲过他热切的目光,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若不喜欢我,又怎会娶我?他若喜欢你,就不会对旁人念念不忘,这些日子,他来过这里吗?有关心过你一句吗?他胸口闷着一股子气,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曾有恩于你,把感动误以为是欢喜。
究竟是不是喜欢,你比我更清楚。
可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托付一生。
我来这里,是要看着你幸福,而不是看着你被他伤得遍体鳞伤,却浑然不知,处处偏袒他。
我不愿意再看到你为他受半点苦了。
跟我回姑苏。
他整个人像泄了气一般,激昂的声音低落下来,红着眼,期盼地看着她。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双眼发酸,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不是不想,而是有心无力。
连自己这个蠢笨至极的人都能想到,他成云州怎么会想不到?到底还是意气用事。
走不掉的。
王府戒备森严,都不用等他俩动身。
这样做,无疑就是送死。
自己一辈子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又何必赔上他?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王府固然戒备森严,却也不是毫无办法。
黯淡的眼眸有了一丝光亮,她缓缓回过身,猛然间神情却变得极为惊骇。
目光所至的珠帘外头,立了个人影,不知道何时来的,来了多久。
直到对方掀起帘子进来,她的脸色由青到白,久久不能回神。
成大夫怎么不说了?他径直走到榻前,斜睥成云州一眼,语气嘲讽戏谑,我竟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
你们两个,比话本子说的还要真切,看得我潸然泪下。
他轻拂了拂心口,腰间的孝布尤为惹眼,往前一步靠近那张惊恐的脸庞。
殿下,此事缘由草民一厢情愿,是草民胁迫娘娘的。
听听,可还真的是郎情妾意呢?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姜元初,你说有这样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看起来很不通人情么?沈彻的平静让她觉得害怕,神情也分外阴冷,摇了摇头,往床榻里头缩了缩。
再想靠近时,却被成云州揪住了休息。
屋子里,硝烟弥漫。
殿下不知道吧,娘娘已经有了身孕,却也因殿下的一己之私,这个孩子没能保住,每一个字,都如同摧心剖肝,殿下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不放她走?孩子?沈彻突然发笑,冷哼道,尚未落地的孩子,何以断定就是我的?那会不会还是成云州你的?殿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成云州气得肝疼,两眼簇起金星,心疼地看了看姜元初,皇家子嗣,并非小事。
如果不是我的,你成云州又怎么舍得他死?沈彻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如果是我的,你身为府医,未能尽责护皇子周全,更是死罪。
沈彻的话让她无比心寒,看着眼前这两个剑拔弩张的人,连哭都没了声响。
你让我觉得可悲,你喜欢的人对你视而不见,喜欢你的人你却不好好珍惜。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带她离开这里。
成云州目光坚定,语气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