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她见过两回, 头一回是和沈彻,问她走还是留?这是第二回 ,却也是她决定要走。
怀绿,虽说我同沈彻不欢而散, 可你千万别因此没了憧憬。
祁将军是个很好的人, 你们也要好好的。
若想要告别的, 除了月牙, 还有一个就是怀绿了。
月牙一直稀里糊涂, 她不敢当面告别, 生怕会因此惊动了沈彻, 所以这些难舍的话,通通都只能对怀绿说。
娘娘放心, 奴婢会对他好的。
别的话,怀绿不敢多说, 也害怕自己漏了陷,好在刚刚已经偷偷将银两等物藏在了她的氅衣之间, 不曾叫她发觉。
还有……她想了想,又收回话, 算了, 回头我慢慢跟你说。
她有些担忧, 不敢再说下去了。
马车在离城楼不远处缓缓停下,夜色中,巍峨的城楼,像一只巨大的猛兽, 匍匐在苍穹之下。
娘娘到了。
怀绿唤回出神的她。
我听殿下说, 这里有一家汤饼特别好吃。
她胡乱编了个理由。
京都街市上最多的就是面馆, 再怎么胡说都不会出差错, 更何况原本目的就不在此。
下了马车,在随风翻飞的店招中张望,寻了个略微出空的铺子,指了指,装作欣喜状,就是那儿,咱们吃了汤饼再去赏梅……怀绿同样是看破不说破,一切都依照她说的来,只是心中难舍少不得流露在眼角眉梢。
向来雷厉风行的她,脚步不由地放慢了许多。
娘娘今后如何打算?坐下以后,怀绿还是没忍住开口,要离开王府吗?出了城门,一路往东,那里就是码头。
姜元初点点头,推脱道,我还没想好呢,总之先过了今晚再说。
怀绿小叹一口气,看着端上来的汤饼,没有半点胃口。
姜元初的心思自然也不在汤饼上,尽管她装得像是很津津有味的模样,可目光总时不时地往城楼方向望去。
在寻找一个机会。
娘娘在想什么?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按理来说,经受了这样的伤痛,她不应该是这样的,种种举动太过反常了些。
我在想,这京都哪里有便宜的屋舍售卖?我想搬出去。
她道,语气听起来并不像在撒谎。
怀绿心中欢喜,以为她终于放下了一切,这个不难,可以找祁将军,他一定有法子。
不过,娘娘若是觉得不便,奴婢愿意尽绵薄之力……生怕她有芥蒂,怀绿赶忙改了口。
好,往后不要再唤我娘娘了,我已经不是什么靖安王妃。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无论他怎么想,我也不是他的妻子了。
元初,你放心,往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怀绿握紧她的手,脸上难免露出一丝担忧之色,我更担心的是,殿下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你一走了之。
这话说出了痛处。
京都毕竟还是在靖王府的眼皮子底下,一个辅政王对付一个弱女子简直易如反掌。
无论她怎么逃,只要沈彻想,恐怕自己还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不管怎样他也多少会顾及自己的身份地位,更何况,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张皮囊罢了。
她淡淡开口,更像是在安抚自己。
外头的大雪下得更紧,夜风呼呼狂啸。
她偶然抬头,看到了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货郎,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许久开口,怀绿,你能否帮我去买串糖葫芦?顺道要一副糖画,要小兔子。
好,你在这等我。
怀绿愣了愣,没想太多,站起身啦,径直往外头走去。
看着怀绿离开,她摘下钱兜付了账,迎着风雪缓缓地朝城楼的方向走去。
这是京都的四大城楼之一,四周四周守卫森严。
她走上前,便有守卫将她拦住,厉声道,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赏雪。
她回了一声。
那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眼,瞧着模样衣着也生怕是哪家的贵人,少不得有些忌惮,夜深了,姑娘孤身一人还是不要登楼了。
她淡然一笑,从腰间摘下令牌。
那是沈彻给的,从来都觉得不会派上什么用场,没想到今日会用到,着实有些讽刺了。
原来是王妃娘娘,小的多有得罪,娘娘请,那守卫登时换了副面孔,笑眼盈盈地让开一条道,贴心询问道,不知是否需要小人通禀殿下一声。
守卫看到她神情落寞,身后空无一人,少不得多留了个心眼。
不用了,他一会儿就来。
她留好了时辰,从沈彻看到那封休书,再到这里,约莫需要半个时辰。
会不会来,也只看这半个时辰了。
台阶上积雪很厚,没了她的鹿皮小雪,刺骨的寒风像把冰刀划割在脸颊上,冻得她两眼冒泪星子,呼出来白茫茫的雾气,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冻住。
城楼之下,万家灯火。
行人熙熙攘攘不少人手中捧着新采的腊梅,有说有笑。
有一家人,也有一对一对的。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喜悦,连步伐都极为轻快。
她缓缓抬头,雾蒙蒙中,京都城被白茫茫包裹着,像穿了件硕大的貂皮大袄。
天地相接,宛如仙境一般。
沈彻曾说,这里的雪景并不比凌云峰的逊色,果真半点也欺她。
只可惜,看雪的只有她一个人。
黑夜像个无底的窟窿,夜风伸出双手,想将她拽入飞雪中。
她贴近城楼的浮雕栏杆前,夹着寒冬的身子瑟瑟发抖,往下一看,两腿有些发软。
她看见城楼下,焦急的身影下那个清俊的脸庞,身着玄色遮风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他的发丝上落满了零星的雪花,白茫茫的,远远看着好似白头。
从未想过,会是这也白头到老。
姜元初,你要做什么?快下来。
沈彻勒住步子,仰头惊恐地看着城楼之上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此时更像极了一眨眼就会扑翅而飞的娇雀。
不敢轻举妄动。
他知道的,大概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会是束手无策的那种。
屏气敛息,心若擂鼓。
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成楼上的一举一动,拳头攥得死死的。
我知道你会来。
她冲着城楼下的身影笑笑,往前踩了一步,大半个身子几乎要跃出石栏之外,看得人心惊肉跳。
这样的神情多好啊,有多久没有看到了?风很大,她的声音很小。
沈彻勉强能看到她,动了动嘴,却什么也听不见。
渐渐的,城楼下聚集了一些人,他们冲着上头的身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沈彻整个人像被撸了毛的狮子,偏偏侧首通一旁的祁风,喝道,让他们滚!姜元初,在那不要动!他低吼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积雪中,跌跌撞撞地上了城楼,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脸上的神情有些恍惚痛苦。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杀了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是我沈彻的妻子,这样做,我有多难受?他伸手捶了捶胸口,神情看起来很是痛苦。
她伸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消融,莞尔道,殿下,你瞧着这雪下得多大啊!姜元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沈彻没有心思她这样的胡言乱语,整个人几乎抓狂,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乖,你快下来,好不好?殿下没有骗我,这里的雪景确实好看。
她还是笑,像朵孱弱的娇花,风一吹就散了。
元初,一切都结束了,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他有些为难地说道,你听话。
殿下说笑了,是重新回去当一个赝品?还是要我忘了死去的孩子,或者是成云州?殿下以为发生了这许多事,我们之间还能重新开始吗?她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好似是别人的故事,我这辈子的不幸和万幸,皆因殿下而起。
你恨我,怨我,我都认,我只求你,不要再离开我,我什么都没了,他眼里泛起泪花,不能再失去你了。
殿下这是在演谁看呢?她冷笑道,殿下大可不必,天底下,容貌相似的女子并非只我一个,殿下说这些,难道不觉得恶心么?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的。
他闭了闭眼,低下头去,声音落到了尘土里。
殿下对她的感情也是真的吧?这话,像根针,狠狠地刺进沈彻的心窝,他突然又开始庆幸,有这吃醋的功夫,说明她心里并不是全然没有自己。
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下来?他问,紧绷着神经看着她,孩子的事,我很抱歉。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你怀了孩子,否则我怎么可能……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我的错。
可是你要我放过成云州,他抿了抿嘴,摇摇头,我做不到。
殿下做错了什么?殿下当初就不应该救下我,不是吗?如果殿下不曾救下我,那又何来之后的事?对不起,我会好好弥补,只要你肯跟我回去,突然间,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改变了主意,不,我什么都不要,你要去哪我都不拦着,想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我都依你。
你快下来,太危险了。
温柔的语气,焦急的神情,这一举一动,都不该是她可以拥有的。
殿下糊涂了,我是姜元初,不是苏文茵。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不是她,你也不会是她,这世上只有一个姜元初,从来就不是谁的替身,他试图解释着什么,却变得越来越无与伦比,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元初,我真的知道错了。
殿下能来这里,想来也是见过那封和离书的,你我之间已再无瓜葛,殿下请回吧……不作数,什么鬼话,通通都不作数。
就算是死,你也是我沈彻的妻。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我不答应,姜元初,你今日若是敢跳,我便诛你九族,给你陪葬。
殿下终于不想装了?她道,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模样,心中畅快不少,诛九族?坊间传闻,倒是一点不假。
殿下的残忍,真叫人闻风丧胆啊!姜元初!在你眼里,我真的就这样不堪吗?沈彻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从来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一个这样冷血的人。
殿下不冷血,殿下冷血不过只对我一人。
她脑海中浮现从前的场景。
衣不解带地守在苏文茵的榻前,他可一点都不冷血。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他无力地张望着,满脸疲惫。
死,陪我从这里跳下去,我就原谅你。
她轻轻咬牙,心头泛过一阵酸楚。
乖,别胡闹了,跟我回去。
沈彻眸色沉沉。
殿下不敢了?她冷哼一声,看来殿下对我的感情,还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呢!非要这样做吗?他问。
殿下在害怕什么?从这里摔下去,那么高,恐怕只会粉身碎骨,殿下是舍不得自己的皮囊,还是舍不得位高权重的身份?她冷冷逼问,眼里早没了温热。
如果没有你,我要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他回道,非要死才能证明感情吗?你姜元初从来就不是残忍的人,不要再胡闹了。
殿下以为我是在胡闹么?还是说殿下的感情不过是说说而已,什么死生契阔,都是假的?!她道,沈彻,你既做不到,就回去好好做你的靖安王。
也请你,放过我。
她说着,没有半点犹豫,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沈彻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起身飞奔到石栏面前,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却空空如也。
就连衣袖都没有抓到。
他只觉喉咙里涌起一阵猩甜,鲜血喷涌而出,落在脸颊上,滚烫炙热。
他看起来很难过,祁风从身后头紧紧抱住他的身子,试图阻止着什么。
寒风凛冽中,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缓缓闭上眼,身子像羽燕一般,轻轻地落了下去。
一切都该结束了,姜元初这么想,很快就能见到阿娘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本,下下一本,都是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