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十五年, 科考将至。
帝突染疾,本还强撑着去上朝,却在殿中晕倒, 群臣大惊。
萧景明在府中接到消息, 终于知道曲锦绣所言不虚, 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反而松了下来。
太子萧景堂病榻前接旨监国, 暂时从太子府移居到宫中,儿时居住的宣光殿。
夕阳的余晖, 将宣光殿掩映在一片霞光之中。
从宫外墙瞧去,红墙黄瓦,巍然挺立。
再往前走,庭院深深, 无数的陈年旧事被掩埋其中。
殿内因久无人住,显得格外的凋零荒芜。
萧景堂站在殿中央,望着这载满自己所有记忆, 浸染着自己苦痛血泪的地方, 目光幽深复杂。
下去吧,孤在这转一转。
宫中的小太监恭顺的退下, 并将殿门轻轻关上。
殿内, 显得格外的暗。
萧景堂一步一步朝内殿走去,触目所及,点点滴滴,皆让他痛如刀割。
那榻上, 还甚至还遗留着她为他绣的薄被。
针脚细密,上面的四爪金蟒栩栩如生。
萧景堂将手伸过去,触摸上去,冰冰凉凉, 已经没有丝毫的人气。
他将腿盘了上去,卧倒在那一片金黄里。
他仿佛又听到她轻盈温柔的声音:太子,你不要难过。
东宫只是还在修建,宣光殿也是一样。
半双总是在这儿的。
彼时,他早就明了了自己的处境,虽名为太子,却连入住东宫都被无限期的延后。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对,他是这么说的:孤什么都没有,倒是这个自称是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我可不就是个孤家寡人吗?她还是温柔的笑,她总是温柔的笑,似乎一切苦痛到了她这里都会淹没在那笑容中。
太子,您怎么可能是孤家寡人呢?半双总是会陪着您的。
一辈子吗?嗯,一辈子。
女孩郑重地点头,那眼中星河璀璨,像是缀满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石。
可当时的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他们的一辈子会那么短。
短的让他措手不及,真是应承了她的名字,半双。
是啊,没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有现在形单影只的太子萧景堂。
所以,后来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是同样温柔恭俭的太子妃容无暇,还是在自己身边来来去去的各色美人,都填不满他心中巨大的窟窿。
他的心早就在那日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死的彻彻底底。
萧景堂还记得那一年,也是如今年一般,连日大雪纷飞,这宫中举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庆元帝一向对自己冷冷淡淡,但每到除夕,他还是会在宫中设家宴,以彰显所谓的天家亲情。
半双本没有随他赴宴,她将萧景堂的衣角抚平,送他出了宫门口:太子,去吧。
莫要迟了,让皇上责怪。
萧景堂握住她冰冷的手,递到自己唇边,轻轻地呵了一口热气:你怎么总是手脚冰冷,宫中的炭记得烧旺一点。
半双又笑,眉眼弯弯,突然将手中的东西塞进他的嘴中。
一股松子的清香便弥漫在萧景堂的口中,他本不太喜欢这甜腻的味道。
但看到女郎期待的目光,便含住了那颗糖。
太子,甜吗?这是半双做的松子糖。
萧景堂笑的温和:甜,快回殿去吧。
外面风大。
半双突然挽住了他的臂膀,她平时很少逾规。
但可能是今日是过节,她的胆子变大了很多。
萧景堂也就放松地让她挽着,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太子,半双在屋里等着您,我们一起守岁。
太子,你还记得这是我们的第几次守岁吗?不记得了。
萧景堂淡淡地说道,果然看到她的眼中的光亮熄灭了一大半。
他暗暗一笑,这丫头,还是经不住一点逗。
他无论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和她相依相守的点点滴滴。
今年,是他们在一起守岁的第十个春秋。
往后,他们还会在一起守第十一个,第十二个……然后,是一辈子。
萧景堂见好就收,刚想和她解释,门外的太监催道:请太子移步,吉时将到,莫让皇上久等。
半双立刻急匆匆将他推出去,又慌张和那太监说:公公,太子这便来了。
萧景堂无奈地调转头去,随那太监离去。
那一转头,便是一辈子。
到了宴中,庆元帝的脸色果然不算太好看,却也没有责怪,只是随意的朝他点了下头:坐吧。
这么多年了,萧景堂也习惯了。
因此也并没有觉得难堪,只想着赶紧结束这场虚情假意,回殿中和半双守岁。
酒过半旬,庆元帝已经有些醉意。
他朝着萧景堂说道:朕今日,有事与你说。
萧景堂便起身,恭敬地低头:父皇,儿臣听着。
朕的皇陵已经修建完毕,而你母后仙逝多年。
朕的意思是,她的墓就在西陵吧,也不必移过来了。
庆元帝说的云淡风轻,似乎这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但萧景堂只觉得双目一片漆黑,身边的所有人都出现了重影。
母后为皇帝元妻,到最后却落得孤孤单单,独守陵寝。
庆元帝此举,真是在向世人证明,元后为他不喜,甚至不想与她同穴。
一口血涌上喉间,萧景堂双目通红,他想对庆元帝大喊:你如此作践我们母子,不如将我这太子也一并废去了吧。
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做。
自母后薨后,王氏一族便是江河日下,到如今不过是奄奄一息。
他如果再出事,不过是顺了某些人的心,如了某些人的意。
萧景堂咽下那口血,俯首听命:父皇决定便是,儿臣没有任何异议。
旁边的董后笑的一脸慈爱:臣妾早就说过,太子孝顺,怎么也不能拂了陛下的意。
更何况,先后早就入土为安了,也不要折腾这一回了。
庆元帝点头:去和你的兄弟姐妹们喝酒吧,今日家宴,不需要拘了自己。
萧景堂跌跌撞撞地下了殿,片刻就将自己喝的酩酊大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宫中,等他意识清醒时,已经到了宣光殿。
萧景堂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烛火摇曳中的半双。
过来,让我抱一抱。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再也不加以掩饰渴求。
他心中的悲凉急需她来抚慰。
半双见他醒来,惊喜地朝他走来,双颊间的泪水都没有来得及擦去。
她走的很快,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扑入他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太子,半双很怕……萧景堂抚上她的青丝,感觉到她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
他耐心地拍着她单薄的背脊,安抚地说道:怕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我们还来得及守岁。
女郎哽咽的厉害:除夕早就过了,太子你昏睡了整整一日。
萧景堂一愣,转而又将她搂的更紧:今年没来得及守,明年也可以守,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嗯,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时间……半双喃喃说着,声音很轻,像是在独自呓语。
当时,他还沉浸在自己的苦痛之中,没有意识到半双的变化她在说我怕的时候,心中该是多有多绝望,可他半点都没有发现。
年后的那段时间,过的分外的岁月静好。
萧景堂竭力掩饰自己内心深处对母亲的歉疚,对父亲的愤恨,把自己隔离开来。
半双变得越来越粘着他,他到哪里都要跟个小尾巴。
她为他做了很多很多双鞋,绣了很多很多件衣服。
连萧景堂都忍不住取笑她:你做这么多,孤哪里能穿的完,不如留着以后做。
半双也不反驳,看着他笑,那眼神像是要粘在他身上,怎么也看不够的模样。
就现在多做一些,太子总是可以穿到的。
那是一段孤寂又温情的日子,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萧景堂小时候。
半双甚至还会如同儿时那般,缩在他怀中安睡。
而每每半夜醒来,萧景堂总能看到半双在暗夜里依然晶莹透亮的眼睛。
他会搂过她,吻她的额头,问她:怎么还不睡?我睡着啦,又醒了呀。
太傅马上要进宫了,太子要没有时间陪半双了。
我要多看看太子。
我会回宣光殿的,你等着我便是。
半双便乖乖点头,将头深深埋入他的怀间。
直到那一日,半双破天荒地说想陪自己喝酒。
萧景堂不疑有他,只不过平日不那么容易醉的自己,几杯下肚之后便神思迷糊起来。
他便躺在了塌上,恍惚间,他感觉到有凉凉的触感在脸上流连。
半睡半醒间,他拉过那双手,呢喃地说道:半双……太子,你务必多珍重。
我这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便是与您一起。
半双能伴你这半程,是累世才能求来的福气。
萧景堂心中一跳,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可他却是全身无力,不能动弹。
他只能勉强睁开眼睛,见半双身着红衣,那眼角的泪水源源不绝,滚滚落下,滴滴都能灼痛他的心。
半双……萧景堂又叫,声音细若游丝。
半双最后再看了他一眼,抽身而去。
他只能看到那一抹红,越走越远,渐渐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