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真是好气度, 前日不是还被玲珑气的口不能言。
一副要将我大卸八块的模样。
怎么今日,又像是无事人一般。
此时,曲玲珑施施然掀开门帘。
一身月白色的翠烟衫, 下面则是同色系的烟罗百褶裙。
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 斜斜插着一支简单的步摇。
身姿娉婷绰约, 行走如弱柳扶风。
张氏只觉得她真是有个欺骗人的好皮囊。
如若她不讲话, 便是活脱脱一朵无辜小白花。
可只要领教过她的人都知道,能噎死你一个, 绝不会剩半个。
不知道从何日起,她便是脱胎换骨般,再无从前的一丝愚笨与怯弱。
玲珑随手将腰间的绦子拿在手中把玩,似笑非笑:不过母亲信佛, 许是佛祖有言,人需得宽宏大度。
张氏即使到此刻,还是想维持自己作为国公夫人的体面。
她端起架子, 对玲珑正色说道:怎么?现在请你都需三跪四请吗?你的架子未免也过大了些。
母亲这话说的好没意思, 千方百计不让我去的是你。
如今,却又怪玲珑需得三跪四请。
她边说柳腰轻摆, 行至罗玄身边, 娇怯怯说道:我倒是想问夫君,做人儿媳原来是这般难吗?还是只有做母亲的儿媳才会难。
张氏就是看不得她那副妖妖娆娆,虚情假意的模样,立即阴沉下脸:玄儿, 你的房中人便是如此孝敬父母吗?曲玲珑迎向罗玄的目光,挑衅般的挑了挑眉,大有我心内不爽便是要发泄,谁也不能奈我何的样子。
罗玄随手将她的绦子摆正, 笑意在唇间若隐若现,但转向张氏时,眼中已是一片漠然。
母亲,玲珑病体未愈。
我本就不想让她随意出门,有何事不能在此处说清楚。
张氏见他当众给自己难堪,冷冷一笑,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果然是少了教养。
她这话一语双关,显然将他们两个都骂了进去。
罗玄却再未开口,转而上前牵住玲珑的手,向内屋走去。
他从小便是如此,可以对身边的任何人和事漠然以对。
看似不计较,实则是从未将你放在心上,你在他眼中如蝼蚁一般,不值他一顾。
张氏不由气急,这夫妇二人简直是她的克星。
曲玲珑牙尖嘴利,字字句句锥她心肝。
罗玄则是不理不睬,犹如她是陌路人。
身旁的翠喜见夫人被她这么一刺激,显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小心翼翼提醒她:夫人,刚才大夫说……大夫说什么?说的是霍芸瑶本就身体虚寒,极难有孕。
如今这场生产,又让她元气大伤,极有可能不会再有孩子。
张氏当场便要晕厥,暗恼当初就不该贪恋霍家势重,为儿子娶回来这般妻子。
而那傻儿子却是满心满意皆是她,闻得大夫所言,只顾心疼泪水涟涟的霍芸瑶。
你别哭,月子中哭伤了眼睛可如何是好。
霍芸瑶伤心欲绝,泪水滴滴都砸在罗毅心里:夫君,我们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罗毅硬是忍住悲痛,搂过妻子:没有便没有,我们自己过。
在场唯一还有一丝理智的便是霍夫人。
她目光紧紧锁住大夫:没有其他方法?老大夫犹豫地摇摇头,又斟酌了一番,才道:在下医术不精,确无他法。
但府中二少夫人说不定可以一试。
如此,便有了张氏今日的望江楼之行。
人没有请到,反而惹了满肚子憋屈。
回去,我倒是不信了,大周就无一个名医。
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神神鬼鬼,真去了我还不放心呢。
太子府中,萧景堂居于正位。
堂下便是此次的主考官,中书令何中秦。
太子,此为今次科考三甲。
请太子过目。
萧景堂笑的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他亲自起身扶起何中秦。
老师辛苦了,孤这几日替父皇处理朝事,愈发能体会到百姓的疾苦,朝中诸位的勤勉敬业。
何中秦躬身去拜:太子能体恤民情,实乃大周之幸,社稷之福。
何中秦此人,曾为太子太傅,确是担得起这声老师。
萧景堂翻开册书,罗玄之名赫然出现在第一。
他一笑,意料之中,情理之内:罗玄登第本是众望所归,只是这一甲后两位老师可有了解。
何中秦略一思索:这后两位,潘安唯及林文轩皆是出生寒族,但确是才思绝艳。
特别是林文轩此人,所作之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有过人之处。
哦,能得老师如此赞美,林文轩一定是不同凡响。
与罗玄相比,老师以为如何?这……何中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罗玄,惊才绝艳罗家郎岂是浪得虚名。
小小年纪,便是胸有千壑,他的文章更是一如他的为人。
内敛沉稳,含而不漏,却又是旁征博引,字字句句皆有见地。
相反,林文轩倒反而徜徉恣意,洋洋洒洒,情文并茂。
好了,老师也不需为难。
既能入一甲,那必是各有千秋了。
萧景堂笑笑,又问:老师可有中意之人,可收为门生。
何中秦面色凝重:三甲之内,皆为天子门生。
臣不敢。
老师不必谦虚,不过孤倒是有个建议,不知可否一说。
太子请讲。
萧景堂将手中手册递还于他,点了点册上之名。
孤知道,此次一甲三人中,有两人皆出生寒门。
朝中众人皆在猜测,父皇当要重用寒门子弟。
他见何中秦不动声色,一脸思索:孤倒是觉得,大周高门,自大周开国以来,便已是根深蒂固。
父皇的意思也不过是想对此有所桎梏,并未想颠覆一切。
高门望族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庆元帝便是想,也不会做。
太子的意思……孤的意思是,罗玄自小便是声名远扬,被视为望族之光。
老师如能得此门生,必会……他未将话说全,但知道何中秦对其中利害比他更明白。
他靠得更近了些:太傅自小便教育孤,未雨绸缪,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孤牢记老师所言,也望老师在孤身侧,不离不弃。
萧景堂说完,又将身体抽离,望向何中秦的目光迥然:孤今日所言,皆是肺腑之言。
老师,可以回去细细思量。
待何中秦走后,萧景堂没有立刻离开。
此时,天色已暗。
这大厅倒是烛火通明,萧景堂走过去,将烛火一个个吹灭,整个大厅都被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他慢慢走回椅子,将自己陷入在黑暗里。
半双,我这所行之路,殚精竭虑,处处与人虚与委蛇,真是心累至极。
我也曾所求简单,不过是想与你相濡以沫,相伴一生。
他悲哀一笑,将头深深埋进曲起的膝盖,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动作。
彼时,母后已逝,孤单绝望之时,他便会如此去做,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深深藏住。
再后来,半双会抱住自己,小小的身子温暖彼此冰冷寒凉的心。
可连这最后一点点的温暖,他们都要夺去。
所以,他们都该死。
萧景堂的目光渐渐狠厉:他们不是只在乎这皇权富贵吗?那我必要毁了这家国天下,才能对得起他们对我如此优厚的馈赠。
他低低笑了起来,语调越来越温柔:半双,我双手染满鲜血,身体也早就污秽不堪。
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会不会等着我。
周围漆黑一团,厅内也无人敢开打扰他。
他便在此处喃喃自语,与刚才那个谈笑之间,运筹帷幄的太子大相径庭。
门厅外,容无暇静静守候在他的不远处。
她望着他,眼中皆是悲悯。
这世上走不出,得不到的又何止是他萧景堂一人。
太子。
黑暗中有人上前,萧景堂抬起头,目光变得犀利:怎么说?宫中有消息,皇上此次的病有蹊跷?与何人有关?那人上前,身形隐在黑暗中:恐与皇后有关。
董氏一族等不下去了?还是萧景明等不下去了?萧景堂边说边重新直起身子:去查,父皇之病究竟还有无转圜之地?他的眼睛在暗黑中熠熠生辉:如果没有,我们便只能先发制人了。
明日起,孤暂不回太子府,孤要在父皇身边伺疾。
那人领命:属下这便去准备。
去吧,兵行险招,万不可掉以轻心,必得伺机而动。
来人来无影去无踪,很快便消失于眼前。
萧景堂盯着浓黑的夜幕,突然开口,语气清淡:出来吧。
一道倩影缓慢出现在前方,容无暇的声音低缓:太子,你可是想好了?消息来的如此突然,你所行之事会不会太过仓促。
这些皆与你无关,你只需做好你的太子妃便是。
萧景堂说完便走,唯余容无暇泪水空垂。
王府内,萧景明好整以暇地问来人:消息可有传出?见来人点头,他露齿一笑:如此大好机会,他怎可能不好好抓住。
他恐怕就等着父皇驾崩,他好顺利接位。
可如若父皇死而复生呢?是不是会是一个大惊喜。
他笑的无比舒畅,又对来人说道:去将曲锦绣召来,本王想问问她,是否愿意与本王来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