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点, 吊在医院天花板上的灯管剧烈摇晃,暗淡的冷白色灯光照在郝以慧手上,流入她无奈的唇齿中,实在抱歉,我们尽力了。
作为一名医生,她很清楚这句话的威力之大,果然,尾音落下,与之一并到来的还有家属的哭闹和嘈杂之声。
啊……患者母亲面容憔悴的瘫倒在地,疲惫的脸上透着绝望和无力。
怎么会这样……都怪我没有赶紧送他来医院……而父亲则是捂住了脸,痛苦的流下泪水。
壹陆年的圣诞, 患者男,12岁, 突发急性脑出血死亡。
压抑的气氛一时间凝固,十几又或者是几十秒后, 郝以慧抿了抿嘴,她没法多说什么,只得蹲下来, 轻声安抚他们,实在抱歉,还请您们节哀。
今天天气预报发布了橙色预警, 窗外雪点密密匝匝,似是有人不厌其烦的用手指敲击玻璃,发出恼人的旋律。
且刚结束一场失败的手术,郝以慧拧着眉,盘算着前往逼仄的安全通道里透透气。
今天的值班医生似乎尤其忙碌。
未等她摘下口罩,手臂就被一个女生截住, 低眉,她先看见一身漂亮的白裙子,再往上,是已经由鲜红转为暗红的血迹。
医生……他……拉住她的女生泪眼婆娑,嗓音沙哑的几乎快说不出话来,可她还是要说,医生,他的脖子被美工刀插得很深,救、救救他。
美工刀?郝以慧愣了半秒,径直走向程崎的病床。
程崎被送到医院的时候,面色苍白的不像话。
莫子尧的那一刀不偏不倚,恰好从左后方插.进程崎的椎动脉,好在伤口不深,情况还不算太糟。
手背掀开帘子,郝以慧先检查他的生命体征,患者属于昏迷状态,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手术还是需要的。
倪清站在帘外,一颗心悬在那里,怎么也放不下来。
没多久,郝以慧递过来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家属签个字。
这家医院已有年岁,头顶的灯管发出滋滋声响,让人情不自禁揣测着什么时候会翻新,揣测着人类的生命是否与之一般脆弱易瓦。
倪清看着那张同意书,半晌,没有说话。
郝以慧恍然间想起程崎身上穿着的校服,抿唇,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女孩,你们……还是学生是吧?北城二中,巧了,她弟弟也在念那所高中。
嗯。
倪清筋疲力尽的点了下头。
余光情不自禁钻进帘子里面,去搜寻程崎的身影,她口中喃喃,我已经给他的奶奶打过电话了,她应该马上就快到了。
郝以慧顺着她的视线往里看,拍了拍她的肩,好,你也别太担心了。
会没事的。
倪清抓住救命稻草,感激道,好。
你也去休息休息吧。
看你很累的样子。
郝以慧说。
说完,赵梅人就赶到了。
最近的医院离学校五六公里,小老太太接到电话,火急火燎便出了门,急诊室的门被打开时,她周身都洇着一笼薄薄的白雾,匆匆听完医生的话,直截了当的签了字,生怕耽搁一秒钟的时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直到目送程崎进入手术室内,她才有功夫向唯一的目击者询问事发经过。
抓住倪清的胳膊的时候,赵梅也未曾想过,她会这么瘦。
本就消瘦的胳膊盈盈一握,叫人忍不住联想。
太瘦了,是白骨嘛?还是因为刚刚目击了腥风血雨,所以才变得如此虚弱?赵梅拧了下眉。
但这没办法成为安抚她情绪的工具,小老太太的情绪依旧激动,倪清!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家崎仔怎么会躺在病床上?你们今天不是有什么晚会吗?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咄咄逼人的怒火中烧没坚持几秒,须臾又变成痛苦的□□和哀嚎。
赵梅的手缓缓从倪清的胳膊上滑落下去,女人低着头,抽泣道,崎仔、崎仔今天还满脸笑容的同我讲今天会有很喜欢的人登台唱歌,他要献花……要献花的。
现在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赵梅突然抬头,你告诉我!这是谁干的!究竟是怎么回事?面对汹涌而来的质问,倪清一时间语塞,缄默一瞬,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她仅能脱口而出一句抱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她低着头,声音也跟着模糊不清,莫子尧对我动了歹念,程崎为了帮我……被、被莫子尧用美工刀插进了脖子里。
并非对程崎割下莫子尧嘴唇一事刻意隐瞒,而是大脑的自动回避,让她选择性忘记了这个部分。
什、什么……听到倪清的解释,赵梅瞪大了双眼,仿似倪清说的话过于高深,让她反应了好久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久久无法言语,几分钟又或是十几分钟后,嶙峋的手背满是沟壑才颤颤巍巍抬起来扶住身边的白墙,赵梅费力的把自己从手术室门外的椅子上撑起来,一步一步扶着墙壁,往外走,我去……打个电话。
是打给程崎爸妈的吧。
倪清坐在手术室外面,双手撑住凌乱的头发,她的身上还披着程崎的羽绒服,宽大的羽绒服下裹着小小的身体,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孤独与无助。
带着体温的吊坠被攥紧在手心,倪清闭着眼,轻轻吻了吻脖子上的项链,她向上帝许愿。
求求你,不要有事。
程崎,你不可以有事。
要是有事的话我就,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你听到了吗?一辈子不理你!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程崎从手术室被人推出来的时候,左颈部用纱布敷盖多层,据后来医生查房时说,对方下手很重,程崎的颈侧伤口斜长足足有8cm。
医务人员将程崎转入VIP病房,又在病床旁忙前忙后记录了好一会儿数据,方才离去。
待到寂静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倪清这才敢靠近。
她缓缓走到他的床边,看清他的脸时,泪意再一次激涌。
从来没见他这么憔悴过,削瘦的英俊面容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阴郁,连嘴唇都发着白,毫无血色可言。
她坐在他身边,拿起程崎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他。
好冰。
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温温柔柔的,程崎,你怎么还不醒啊?诺大的房间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回荡。
倪清继续自言自语,我想你了……我想听你说话。
指腹厮磨他发紫绀的指甲,她眉眼低垂,听赵奶奶说你要送我花是不是?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假装笑得灿烂,程崎。
你很俗诶,怎么会有人送花这么老土啊……滴、滴、滴。
耳边依旧仅剩冰冷仪器的声音。
倪清吸了下鼻子,我不要花……只要你在我身边。
你听到了吗?我只要你。
不要别的。
说着说着,泪水浸没了一整颗眼球,倪清偷偷用手背抹去泪珠,却抹不去发红的眼眶。
这个时候,缴完费的赵梅走进来,倪清忙不迭站起来,退到几米之外,所幸赵梅并没有发现她在哭,只是一头扎在程崎身边,关切的体恤,可怜哦,我家崎仔可怜哦。
年纪轻轻就受这么大罪哦……赵梅说。
余光跌进角落的微暗处,她才注意到病房里面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看见背对着自己的倪清,赵梅先是一愣,而后瞄了一眼窗户外面,换上严肃的表情,……倪清,现在天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我来守着。
从赵梅的角度出发,她确实没理由让两个互相不对付的人待在同一间病房里。
但从倪清的角度看,就不是这样的了。
被下逐客令的背影瞬间一顿,倪清抿抿嘴,声音小到几乎快听不见,我……今天可以留在这里吗?尾音落下,赵梅沉默着露出疑惑的神情。
而这段时间的沉默对于倪清而言极其漫长,它就仿佛在问:为什么?你和程崎是什么关系?不回家的话你妈妈不担心吗?倪清只回答第三个问题,我会打电话和我妈妈说的,我想守着我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
不曾明确确定过的关系成了烫手山芋,有种鱼刺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的感觉。
不吐不快,但就是吐不出来。
赵梅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恬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包里的手机在震,她边摸索手机,边嘱咐道,也好,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崎仔的情况,一有情况记得通知医生啊。
好。
倪清点头。
说罢,赵梅推开门离开,喂。
可能是关门声太大,可能是倪清的许愿成真,也可能他早就醒来,享受着独一人的宁静。
不管怎样,随着赵梅的关门声坠下,程崎薄薄的眼皮也随即睁开。
长睫毛微颤两下,睁开漆黑的眸。
比他更激动的是对面的人,倪清坐在他身边,差点儿再次哭出来,你醒了。
大抵是哭了太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哑,你终于醒了。
嗯。
程崎的胸腔起伏,听起来很是虚弱,盯住倪清的脸好一会儿,他的薄唇终于动了动,他想说什么,但是只有气声,倪清听不清,只能挽起头发,将右耳凑近他唇边,我昏迷之后……莫子尧没再对你做什么吧?闻言,她一怔,拼了命的摇头,没有。
他没对我做什么了。
那就好。
程崎想要笑,可惜没有成功。
好什么好,她坐下来,低声吼他,你都不问问自己的情况怎样吗?有什么好问的,我不都醒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快,想要逗笑倪清,但还是耐不住的低沉。
啊哦,失败了。
程崎!倪清大叫他的名字,没几秒又放低了音量,以后不准乱打架了!这怎么能是乱打架。
男人一脸严肃,我是在保护自己的女人好不好?她说不过,抿抿嘴,帮他掖被子,好好好,你快点休息吧……就在这时,通完电话的赵梅走进来,崎仔醒了?外婆。
他只动了动眼球,唤她一声。
赵梅没好气的走近,你还知道我是你外婆?跟人家打架打成什么样子了。
程崎听的耳朵生茧,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轮流说……他闭上眼,我休息了。
见他这般,赵梅也不再说,妥协道,行,休息。
她递给倪清一个眼神,倪清看懂了,起身准备在门外守。
刚站起来,程崎就握住了她的手。
不守着救命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