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崎的头像是一个局部剪影, 少年骑在重型机车上、一身黑色夹克和头盔,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通往南京南站的火车上,倪清点开一遍又一遍。
可惜他的朋友圈干干净净, 没有任何一条动态。
且刚靠在椅背上,准备闭上眼睛。
向敏君突然发话,这次就去一个星期,哎哟,其实我也不想去。
她正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塞到上面,拧着眉同她讲话,亮卡其色的短羽绒服掀上去,露出里面的一截同色毛衣。
倪清淡淡的扫她一眼, 没有多余的表情,继而看向窗外, 顺手插上耳机,哦, 知道了。
这个时候,车子还没发动,窗外景致平平, 空旷陈旧的暮色站台罢了。
但相较于车内的乌烟瘴气, 她没有回头。
人,果然都是视觉动物。
只是此刻的她不曾想过, 有朝一日,世界一角竟真的会存在有与这充斥着杂乱方便面味的肮脏车厢敌手相当的地点。
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倪清时常在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群穷亲戚,混的比倪政还垃圾,只用一个穷字一言以蔽之倒也不算贬低。
抵达南站又坐了几个小时的大巴, 行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山路,她们到了。
哎哟,啊是嫂子啊,这多久没见喽。
迎接她们的是某个村干部。
夏福庆穿着锃亮的尖头皮鞋,长得也是油腔滑调,村官就是村官,说起话来也是一股官腔。
倪清记得他,他在倪清小时候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拉过她的小手。
虽然那个时候她还听不懂他隐晦的性暗示,更没让他得逞。
啊……你好,是有好久没见了。
向敏君笑着回答,显然,她的脑容量里不存在这一号人。
夏福庆接过行李,热情地把人往里招呼,走走走,我带你们走,这多久过去,我都不认得了嘛,这啊是您家姑娘啊。
叫倪清啊是哒?是的是的。
向敏君说。
哦。
这都长成大姑娘了啊。
夏福庆没多评头论足,很快带她们来到一幢双层的乡村建筑前面,到了。
倪清的奶奶家养了三只狗,看见倪清就狂吠个不停。
过年期间,老房子不空,七大姑八大姨全都在这儿,个个耳聪目明,听着狗叫声前来看望,这其中还包括一些乱七八糟的外地租客。
赤.裸的目光凝聚于一身,瞬间,倪清觉得自己宛如一具装在玻璃罐子里面的观赏品。
哟,啊是倪清来了啊。
打破这份尴尬局面的还是老人家,夏燕一边在围裙上擦拭自己满是水渍的双手,一边一只脚一只脚的下楼梯,倪清这多久没回来了啊。
话里话外,她承认自己有责怪儿媳的意思。
向敏君则是装听不懂。
奶奶。
倪清不趟浑水,叫了夏燕一声,便询问自己要住的房间在哪,我行李要放在哪里啊?来,我带你上楼。
夏燕很合时宜的挽住倪清的胳膊,拽着往楼上走,经过那些个看官的时候,倪清自然而然的叫了一声,大姑好,小姑好。
反正这行为在她自己看来,还算挺有礼貌的。
一路上,她都没看见倪政,忽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和亲生父亲的关系僵成这样,想来也是可笑。
夏燕带她来到楼上三间房里居中的那一间,行李刚推进去,老妇人就弯身翻箱倒柜起来,不一会儿,她手里多了一盒印有小熊的曲奇饼干铁盒,在倪清面前攒动,这个吃吗?倪清接过来,打开却发现,这里面装的不是曲奇,而是由一个透明塑料袋裹着各式各样的硬软糖,花花绿绿的。
倪清把铁盒放回桌上,摇头,不吃了。
现在已经十一点多,马上该吃午饭了。
夏燕不听,她和所有奶奶一样,喜欢用投喂食物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没几秒,女人又摸索出什么东西,那这个嘞?牛肉干。
吃吗?倪清没辙,接过来,剥开一粒丢进嘴巴里。
夏燕满意的点头,继而又把遥控器放在盛南瓜子的器皿里,指着一边的老式电视机,说,电视你要看就看。
哝,遥控器在这块。
晓得啦?嗯。
晓得了。
倪清回答。
哦,那我下去烧饭了,有什么事叫我们哦。
夏燕自然而然的帮她带上了门。
和记忆里的布局一样,房屋内的大半是空的,一张小床靠窗靠南,阳光透过玻璃泼了一层金粉在棉被上,如水涤荡过,将一整个屋内染成澄清的粉蓝,当然也包括那个倒在地上的行李箱。
倪清蹲在行李箱旁边,拉开拉链准备收拾。
下一秒,程崎的头像跳动起来,你到了吗?倪清把手机从床上拿起来,回,嗯,到了有一会儿了。
没过多久,程崎又传来一张照片,是学校的篮球框,从这个角度看,他此刻正敞开双腿大剌剌坐在地上,背靠篮球框。
在和徐申振他们打球。
程崎说。
你呢?你在干嘛?他问。
我在收拾行李呢。
倪清回答。
哦。
突然,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缄默一瞬,叫她的名字,倪清。
怎么了?我想你了。
少年的爱意,滚烫炽热,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倪清一愣,忍不住回,我也想你。
那一刻,久久堆积的物品,她看见了尘埃。
莱昂纳德·科思先生的话萦绕耳边:五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只可惜那束名为程崎的光敌不过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暗,随着夏福庆的那句那我走了哦,以及向敏君在门外的呼喊,下来唉,一个人躲房间里干嘛?倪清的思绪从封闭的自我世界中抽离。
第一天过的还算舒心,她只需要在饭点按时下楼吃饭,吃完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也没有人会来管她,姑姑们的家长里短她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听。
第二天也还凑合,夏燕带她去自家种的田里挖了红薯,作为插曲,成卓阳发来消息询问她有关高考志愿的事,她没多想,倒是夏燕误以为他是倪清的男朋友。
到了第五天,倪清才真的感觉到不舒服。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年初一,大姑、小姑、姑爹、表弟和表妹齐聚一堂,提着大盒小盒的过年礼,互道过年好的贺喜。
大姑将礼盒送进一楼奶奶的房间,看见倪清坐在床上也没说什么,摸索一番外衣口袋,递过来一个红包,新年快乐。
谢谢大娘。
倪清接过来。
她说的是土话,因为他们那里都说土话。
小姑紧随其后,也给了红包,倪清收了红包,给予同样的回复,谢谢小娘。
给完红包两姐妹就去厨房帮忙了,剩下表弟、表妹、小姑爹和倪政在外面晒太阳,逗狗。
日光直射在倪政身上,照亮了男人脚边那植栽在土壤里的芦荟,让人没由来被假象迷惑。
倪政的手里像夹香烟似的拿着一根火腿肠,半蹲在被铁链拴紧的白色绒毛狗前,笑呵呵的将火腿肠抬高、又降低,与此同时,小棚子里的狗也伴着他手上的动势上蹿下跳,发出愉快的叫声。
将一切看在眼里,倪清心中闪过一丝动容。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三个小辈不约而同缄口不言,餐桌上只听大姑和倪政的闲聊。
你家小孩儿现在上班赖?倪政就近夹了一筷蛋饺放进嘴巴。
是带,大姑在盛鸡汤,眼睛直直盯着鸡腿的位置,捞进碗里,我给他找了个维修厂的班上上嘛算赖。
书蛮又读不出滴。
上班好欸,拿钱唉。
倪政笑了笑。
见状,小姑问,你家倪清捏,还在上学哦?殊不知这一问,虽然不是难题,但竟有些要难倒倪政的意味。
是……现在高中啵,倪政皱了下眉,悄无声息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向敏君,高二啊是哒?向敏君不满的拍了拍裤脚,回答,高三。
高三好欸,马上还有几个月高考结束就能出来上班了。
大姑抢话,要我说读个高中毕业证嘛行赖,女孩子家家要那么高文凭干嘛捏,你像我家宇航都有工资赖,啊是滴?早早出来不蛮好嘛。
倪清的这个大姑早在前年还是大前年就和丈夫离婚了,离婚后分到两套房子,因而时常自喻精明有头脑,众人给她面子,总也懒得同她争论。
倪清也没跟她理论什么,只是默默起身,把筷子放在碗上面,安安静静的跟向敏君说了一句,我吃好了。
或许是筷子放在碗上的声音稍稍大了些,这让坐在对面的大姑立刻炸毛,撂挑子不干了,窝滴个乖,脾气大得很嘛。
我说错的咯?嘛女娃儿嫁个好人才是最重要的。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一副清高样子给谁看?大姑双手抱胸,板着一张脸,继续说,别要以为我们不晓得,嘛老房子拆迁,你跟你妈就屁颠颠回来复婚咯,这不是惦记我们倪家老房子嘛?还在这块装,装什么屌东西啊。
笑死个人。
其实她说的也不假,或许这就是向敏君复婚的真正目的。
气氛一时间尴尬到了极致,夏燕撩开珠帘,从小厨房走出来,絮叨叨说,囔,昨天没吃完的香肠,我刚热了一下。
看见桌上紧张的局面和站起身却还没离开的倪清,夏燕顿了顿,把盘子放在桌上,哎呀,这干什么捏。
倪清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要离开,奶奶,我吃好了,先上楼了。
这么快吃好啦?夏燕问。
嗯。
倪清说。
上楼的这几步,她觉得有人戳着她的脊梁骨,身后传来是大姑指桑骂槐的读书无用论。
他们没在夏燕家吃晚饭,可能是中午闹的不太愉快。
晚上,向敏君在厨房帮夏燕的忙,索性让倪清叫游荡在外的倪政回家吃饭。
从大门出去往右走大概几百米就是一片农田,向敏君说他可能在这儿。
事实证明,她说的没错。
倪政确实在这儿。
但她却没告诉她倪政在这儿干些什么。
只见倪政此刻正面无表情的抱着一只小狗。
远远的,倪清站在旁边一户人家的门前停留了一会儿,缓慢的靠近倪政。
男人双臂伸直,双手叉在小狗的两只前臂下面,冷漠的看面前的小狗慌张想逃却无处可逃的模样,诚然,对于一条狗来说,这个高度实在是太高了,没几秒,富有温度的澄黄色液体就随着重力滑落,期间不经意溅在倪政的衣服上。
距离隔得太远,以至于倪清没有看清这一场景。
她不明白他在这片无人的农田里搞什么鬼把戏,一心想着完成向敏君交给她的任务,然后窝进房间。
更靠近些,女孩的脚步才陡然顿住。
此时,她清楚看见男人脸上的表情。
倪政面无表情松开小狗的前爪,任由它从高处摔落在地,而后又将它抱起,再放手,反反复复几个回合,嘴角才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倪清的嘴角不自觉抽搐几下,小跑着后退离开。
身后,是不断的凄惨哀嚎。
也不知道是狗的叫声,还是,她内心的叫声。
程崎再怎么糟糕也不会有她糟糕吧。
回想起倪政的表情,倪清心里一阵恶心,恍然生出一种想法。
我配不上程崎,我配不上任何人,我不配谈恋爱、不配结婚,我这一辈子玩完了。
我只配画地为牢,永远呆在倪政和倪家亲戚的阴影下,等待死神降临。
失魂落魄的重回奶奶家的铁门,程崎给她发来一条短信,你在干嘛?也不知怎的,她突然不想回复他。
……她不配。
一整个寒假,她都保持着刚刚的想法并付诸于实践,刻意避开和程崎的来往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暗示。
如她所愿,二人就此断了联系,直到寒假快结束,秦稚兑现承诺来找她玩的时候,他和她才有了寒假后的第一次见面。
秦大小姐初来乡村,和倪清初次下乡时候颇有异曲同工之感。
刚下巴士,秦稚保持着一种压下太阳镜,低头,眼睛往上扫的状态,嘴里跟着发出啧啧声,环境确实不怎么样。
只见她一脸嫌恶的用脚尖在地上碾去鞋边的泥土,恍惚中,倪清仿佛见到了第一次来北城的自己。
好像确实,蛮讨人厌。
倪清笑了笑,没有说话。
秦稚以为她会附和,可惜并没有,气氛一时间哑然,秦稚继续说,今晚我住哪里呀?住我家吧。
我跟我妈说过了。
倪清一手一个,帮她推着行李。
秦稚背着手,跟在她后面,一蹦一跳,时不时捏一下遮阳帽,你搬来之后,除了我,有和其他同学联系吗?倪清摇头。
那你就在这儿参加高考了?什么时候回来?秦稚继续问。
高考结束吧。
倪清缓慢的回答。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近况,突然,秦稚顿住脚步,手指指向一处,问,不过……嗯?倪清回头。
秦稚一字一顿,那个人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