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月栀上的是私立学校。
路上堵, 倪清到的时候四点,学校已经没什么人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面,倪清双手捧着脸, 眼睛直勾勾看着坐在课桌前做作业的小孩。
细眉柔眼,饱满红唇,瓷白肌肤透着清润的光,很像一朵遗世独立的白玉兰,高高立在枝头春意。
白玉兰今年念小学三年级,反叛心思明显。
不一会儿,她注意到倪清得目光,重重的摔下笔, 不乐意地回看她,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因为你很像我小时候。
倪清把身子撑起来, 伸了个懒腰,又垂眼看墙上的挂钟, 没什么。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已经五点半了。
你不饿吗?提到回家,小姑娘闷哼了声,扫了她一眼, 默默拿回笔, 把胸膛挺的笔笔直,我不饿。
下一秒, 肚子却发出咕咕的声响。
倪清看了眼她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表情,又不动声色的瞧瞧她的肚子,问,你为什么不肯回家?朱月栀不情不愿的说,那是因为我们家旁边新搬来一个邻居。
然后呢?倪清说。
她努努嘴,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道怎么去描述的样子,她她她很奇怪。
倪清好像明白什么,……你是不是害怕他?朱月栀急忙正襟危坐,切,你瞎说什么啊,我才不怕呢。
也不晓得她自己注意到没有,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分明不由得开始颤抖。
这样吧,倪清想了想,视线从她的手指移动到她脸上,我送你回家,然后帮你打跑坏邻居好不好?话音落下,空气跟着静下来。
十几秒又或者是几十秒后,朱月栀停下笔,水葡萄般的大眼睛定定盯住她,真的?*** ***朱围家的高档公寓,足足44层。
中央是游泳池,顶层有花园,种玫瑰、碧桃、黑松等。
公寓旁边是高级江景会所,通过旋转门走进去,是富丽堂皇的迎宾大堂。
接待员穿黑白燕尾服,看见倪清便很有礼貌的上前询问,根据朱围发来地址和密码,倪清和朱月栀被领去电梯,不久,她们抵达十一层。
走出电梯的前一秒,朱月栀嘴巴里面还念念有词,记得你说过的话,不可以骗小孩子哦。
倪清不予回复。
把朱月栀送回家后,倪清摸到厨房,打开冰箱,用五花肉和荞麦面给她做了份炸酱,怕她腻,还给她配了柠檬苏打水和橙子糖。
一切安置妥当后,她给朱围发了条消息,方才准备离开。
从1跳到2再到3,倪清仰着脖子,看电梯上红色的数字越来越近。
大抵是没吃晚餐有点低血糖,倪清的大脑有点当机的意思,毫无征兆的发起呆。
徐徐上升的这节电梯并不像之前那节那样安静,篮球在手和地板之间来回拍动的声音,从外面都能听得见。
电梯至11层,叮的一下打开。
在此之前,她曾想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面,在袅袅热气的栗子铺,在黑胶唱片机的下个转角,在浪漫文艺的画展……总之不是现在,不是他打完球回家,她一脸颓丧等电梯的现在。
哪怕仅仅是为了圆她会过得很好的谎,她也不能和他在此刻相遇。
可怎么办,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荒谬。
呼吸暂停片刻,倪清的瞳孔于一瞬间放大,镶在程崎身上,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怎么办,我该说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那个时候他分明说过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他眼前。
想到这儿,倪清默不作声的抿抿嘴,把手中的厨余往身子后面藏。
余光中,她看见程崎从电梯上下来,迅速低下了头。
她不确定他是否有认出她,因为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与她擦身而过,那感觉就像,就像他们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
好像事实也的确如此。
篮球声还在继续,只不过渐行渐远,直到声音完全消失殆尽,倪清才慢慢回了头。
砰,她看见,朱月栀家旁边的门,被紧紧砸上了。
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浩劫,倪清盯着那扇门看了好几秒,待他毫无动静,才松了口气。
她从包里找出手机,下意识点开朱围的聊天窗口。
倪清垂下眼,嘴巴里小小声念着腹稿,打下这行字,你家隔壁搬来新邻居了?但却没发出去。
指腹在发送键上踟蹰几秒,倪清啧了声,挠了挠头发,把它全部删掉,后有些烦闷的把手机丢进包内,双手抱胸,将单肩包拎拎好,支起脖子,继续盯着闪烁的电梯楼层看。
管他呢,反正他们早就是陌生人了,分手时说的干脆,现在拖泥带水算什么事……她想干嘛?要干嘛?能干嘛?想到这儿,倪清暗骂自己神经。
嗯,不去打听程崎的消息,一定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纵使是这般想着,在电梯下行至15层的那一刻,她还是鬼迷心窍似的重新拿出了手机。
您好,或许等您不忙的时候方便解答我一个疑问吗?我正好处理完手头上的事。
朱围回复的很快。
倪清抿抿嘴,斟酌着措辞,您家的新邻居,和您熟吗?哈哈,你遇到新邻居了呀?朱围说。
倪清不知怎的,不知道怎么回了,所以没有回复,等待他的下文,其实我跟他们还真不太熟,大概是两个月前吧,为了小孩子高考搬来的。
这样子,倪清顿了顿,是一家三口吗?还真不是,家长是两位女士。
嗯……其余我就不清楚了。
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没什么。
倪清打得很慢,凑巧在楼里碰上了。
想了想,她补充一句,觉得他们是一户好心人家。
哈哈,那应该就是吧。
朱围回,不好意思,我得去开会了。
今晚忙,晚点聊。
好。
话题算是落下帷幕,倪清却揪着字眼不放——两位女士……是指他的妈妈和外婆吗?她想的入迷,丝毫没有发觉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塑料袋虚无的触感滑过小腿上的肌肤,她这才侧目,哪曾想又看见那个意想不到的人。
此刻,程崎正拿着一个黑色垃圾袋,低头玩着手机。
他就站在她旁边,近在咫尺的距离叫她心里敲小鼓。
很快,电梯到了,二人走进电梯。
好的是,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周围十分安静。
坏的是,一直到1层,二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接着,在公寓接待员热情的招呼下,程崎和倪清一前一后离开大厅。
室外的傍晚,风里有湿湿的凉意,在耳畔刮过的时候,带来树叶颤动的声音。
倪清穿米色T恤,黑色牛仔中裤,搓搓手臂上的鸡皮,停在公寓楼门口。
正是散步的好时节,楼下还挺热闹。
她看看手上的垃圾,又看看程崎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没办法,她不知道垃圾桶在哪。
好吧,如果一定要说实话的话,她也承认,她有私心,她想看看他,看看那个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的男人,过得好不好。
程崎没换衣服,还是方才打球的那身,黑T恤和短裤,T恤后背汗涔涔的一片,好在是黑色,若是不仔细看,应该是看不出的。
他的头发长了,从板寸变成利落的短发,肌肉线条倒是没变,一如既往的流畅好看。
她看得出神,岂料,程崎突然回头,和她直勾勾的视线撞个满怀。
一秒,两秒,三秒。
倪清立即移开视线,垃圾也不准备扔了,转身,拔腿就要跑。
这个时候,程崎的声音幽幽传来,见鬼了?倪小姐。
果然,他从一开始就认出她了。
她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他自嘲的靠近,你他妈是有多不想见到我。
不是……倪清的喉咙像被啤酒浸过,干燥的很,良久以后,她才慢吞吞的转身,冲他挤出四个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她看见他就跑,转身就和他说这个?他们之间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吗?可笑。
程崎站在她面前,冷眼相向,哈。
倪清。
你还真是收放自如,让人羡慕。
她不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沉默表示回答。
淡漠的表现彻底激怒他,程崎捏住她的下巴,掰上来,逼她看自己的眼睛。
她吃痛的叫了一声,与此同时,她在程崎的眼睛里面,看见了红血丝、痛苦和绝望。
你从来……都不觉得亏欠过我,对吗?是痛的。
他的眼睛告诉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是痛的。
说话!见她不说话,程崎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些。
缄默一瞬,倪清皱了下眉,叹气,亏欠。
亏欠你很多。
所以在对你造成更大的亏欠之前,我和你断绝来往,只要离开了我这个扫把星,你的生活总会蒸蒸日上的不是吗?对不起。
倪清说。
大约是听到满意的答复,又或者是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真诚,程崎换回平时高高在上的模样,他松开她,后退两步,说起莫名其妙的话,不是说不是成卓阳?倪清摸着下巴,露出疑惑的表情,什么?程崎回忆,还是说,那个在你口中的,比我优秀,比我高,比我帅,比我有钱有势,能立刻给你想要的一切,不会像我一样幼稚的逼问你为什么要分手,很懂你,了解你,让你这辈子都不想错过的人,是另有其人?他的语速很快,整个人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气焰。
几年过去,好像有关于这件事的愤怒只是被封存在一个无人知晓的铁箱里,它从来就没有消失过,甚至在媒介出现后,爆发出更大的威力,令他着急上火的威力。
啊……倪清头皮发麻。
她该如何向他解释那个谎?用另一个谎。
只是未等她编织好回复的话语,程崎便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燃,叼进嘴里,青烟白雾中,他阴阳怪气说,倪清你这些年长能耐啊。
脚踏两条船?若有似无看了一眼楼上亮着的灯,程崎冷笑着拖长尾音,哦,不好意思,低估你了。
是三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