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舞伴是哪一位呢?随着教官的话音落下, 程崎的下巴朝倪清的方向扬了扬,慢悠悠道,那儿呢。
*** ***旁边军营的教官对着她发号施令, 这是倪清怎么也没想到的情况。
那边那个女生,诶,你过来一下,对对对,就是你,来来来。
男人语速很快,纵使隔着好几米的距离,倪清都能从他脸上看见两个字——焦急。
果然, 她不动声色地呆在原地,没几秒, 教官就忙不迭一路小跑到她跟前,别不好意思嘛, 大伙儿等着你呢。
灯光下,他看清倪清的脸,眉目清潋, 不施粉黛, 是一种叫人见了,会觉得很舒服的长相。
教官心道, 长得确实别致。
只可惜,那张别致的脸蛋不苟言笑,傲得像只天鹅,拒人千里。
等什么?果然,声音也冷。
教官笑道,才艺表演, 你先跟我来吧。
视线固定在不远处的人群,以及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个人,倪清陡然间预料到什么,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面前满面喜色的教官,倪清碍于面上,没好意思拒绝,……好。
就是这位,咱们营最帅的小帅哥,邀请你跳舞嘞。
倪清尴尬的笑笑,不用看就能想象得出,此刻,男人眼尾收拢,狭长锋利,像一只盯上猎物的鳄,一旦咬紧盘中餐的脖子,便死也不会松齿。
程崎算准了她嘴硬心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拒绝。
所以装出一幅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
他像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微弓着背,一手背在后腰,一手举起,摆在她眼前,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共舞一曲吗?倪清盯住那只等待回应的手,犹豫不决。
男人的手,干净好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清晰,白皙的指尖甚至有些泛红。
抬眼,和他对视。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男人面色鲜少的平和,凝神看一个人时竟能做到这般温柔,叫人难以抗拒。
她承认,这一秒,她忽略了所有过往云烟。
好吧。
再信他一次。
一只手柔柔的落入他掌心,另一只若有似无的搭于男人的肩,倪清不自觉挺直了腰身,不得不说,在操场跳华尔兹,人生独一份的怪。
程崎的手很大,指腹粗糙,与她接触时,充满侵略性的与她五指相扣。
灼热的体温从他的掌心传过来,惹得她脸红一瞬。
魔法般的事情发生在下一秒,教官的手机里开始播放钢琴和小提琴的合奏。
清脆的乐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总有令人舒缓放松的魔力。
在他的主导下,他们随着音乐漫步、旋转,她第一次知道,和一个男人跳舞,是一件如此亲密无间的事。
大手轻轻覆在她的腰肢,先是欲擒故纵的游走,接着一点点,缓慢细致,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厮磨,隔着外衣,她都能感觉到,他的懒散中,带着几分冷淡的欲。
睫毛微颤,她不动声色的看他,她从来不知道,他还会跳华尔兹。
男人低着头,面色冷淡,无悲无喜,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同男性气息一起,包裹住她,产生一种令人全身酥麻的电流。
倪清的手指并不熟练的搭在他的肩,细细密密的抖,他知道的,她向来厌恶引人注目的位置,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故意推她上台,不是吗?盯着女人白皙的脖颈看了几秒,程崎的眼底闪过一丝阴冷。
而后,不等倪清有所洞察,他故意松手,将她绊倒在地。
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倪清模糊不清,唯独那晚的风,她记得清楚,裹着湿气的热风袭来,像烧红的炭,一寸一寸,灼烤着她的耳根和脸颊。
着火般的刺痛。
脚上的拖鞋飞出去大概几十厘米,倪清臀部着地,沉沉的摔在地上。
嘶一声,她倒吸一口凉气,吃痛的闭上双眼。
手肘后撑在草地上,有泥水溅在手腕,黑发凌乱的糊在脸边,那时候的倪清,给人以一种凄惨的破碎感。
余光中,她看见慌乱的人潮窸窸窣窣,有惊呼,有旁观沉默,有看热闹起哄,就是没有要扶她起来的意思。
包括他,身为罪魁祸首的他。
程崎注意到她视线,跟着直视过来,他没有说话,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模样。
倪清不再看他,脸埋着,一动不动。
没有人知道,此刻她的眼圈发胀,鼻子酸的想哭。
与此同时,她又不想在这个众目睽睽的时刻哭出来,太丢脸了。
不可以哭,她对自己说,不许哭!可是,可是眼泪不听话呀,最终,她还是不争气的红了眼。
好久后,她听见教官在程崎耳边低声道,你怎么回事,快把人扶起来啊。
他只是低眸,冷冷看她一眼,没有照做,不要。
程崎没有扶她。
疼痛后知后觉的从下肢袭上全身。
倪清捏着草地的手指发抖,她紧咬着牙关,牵扯着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旁边的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一言不合,这俩人就撕扒起来。
只有程崎漆黑的眸子里写满笃定,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发作的。
他太了解她了。
她总是这样,无论什么苦,能咽的,不能咽的,统统糅杂在一起,塞进肚子,只有忍到极致,忍无可忍之时,才会一次性爆发出来。
而那个爆发的时刻显然不是现在,因为……当丢脸占据上风,愤怒,便没了棱角。
*** ***唇上的血色悉数褪尽,惨若一张白纸,倪清一瘸一拐回到宿舍,踟蹰在门前,思考措辞。
她该如何向她们解释:衣服上的泥泞、手背上的红肿,和脸上的哭痕呢?……伤脑筋。
有时候命运之神就是这样,全然不给人准备的机会以及伤脑筋的时间,便把人推向不知所措的境地,秒针在表上转了一圈,倏忽间,宿舍门从里面被打开。
天生敏感的少女自然一眼看出,她刚哭过。
周韵仪愣了愣神,上下看她一圈,开口,……你,怎么了?周韵仪拿着保温杯,看起来要去接热水。
看见倪清时,保温杯在手心振了两下,看得出,她被倪清落魄的模样吓得不轻。
没什么事。
倪清回以微笑,侧身走进去,就是不小心摔倒了。
没人相信她的话,却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接,在哪摔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听见二人谈话的声音,冯星伊和陆依也回头看她。
灯下,她的嘴唇显现出一种病态的淡粉色,纤长的睫毛轻颤着,闭合,又睁开,病怏怏的。
冯星伊坐在书桌前面,笔记本上打字的手停下,转脸,眼睛定在倪清身上,啊,怎么摔得这么严重啊?衣服都脏了。
她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出于鄙夷还是担心。
没关系,不严重的,倪清走过她,从衣柜里随手抓了件衣服,转身进了独卫,我先去换身衣服。
好。
独卫外面,打字声重现,冯星伊继续说,欸你不是去帮辅导员的忙吗?在哪摔的?也太不小心了。
你别说她了,她也不想摔的啊。
‘陆依看了冯星伊一眼。
独卫里面,倪清脱下脏衣服,放进脏衣篓里,倒入几滴洗衣液,泡在水里。
她洗洗手,在棉巾上擦干净,换上新衣服,没有答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分钟后,倪清打开独卫的门,匆匆下楼。
身后,周韵仪在喊,你去哪儿?……医务室。
她莫名有种预感,倪清身上有大事要发生。
军训结束是晚上八点,程崎的宿舍楼下。
长长的黑发垂及腰线,女人站在漫天纷飞的樱花树下,背手,垂头,百无聊赖踢着地上的石子,他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换了身干净的棉质连衣裙。
一刻的怔松,程崎继续和室友往前走,经过她的时候,面无表情,就像眼前蒙上了灰布,看不见她,哪怕她叫了他的名字。
程崎。
……程崎!……崎哥。
一边的魏浩成看不下去,小声用手戳程崎的肩,她叫你。
而后,魏浩成看着倪清,笑得一脸明媚,学姐好。
你好。
倪清也朝魏浩成点头,视线却自始至终都停在程崎脸上。
然而,他还是没有理她,错身经过,仿佛她这个人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厌恶和羞耻交互盘缠,她恨自己来找程崎谈判。
而对方拿她当摆设,充耳不闻她的鬼吼鬼叫,直白的拒绝与她对话。
程崎!你闹够了没有?倪清对着他削瘦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你来京南,就是为了报复我吗?这次,他停住了脚步。
程崎。
我再问你一遍!你千辛万苦考上京南,是不是为了报复我?说话!是。
他转过身来,言辞冷硬。
此刻倪清才发现,他的脸居然可以更冷。
哈……倪清气得发抖,欲说什么,却忽然听见男人的下文。
像一把匕首,无形而锋利,直击她的心脏。
你欠我的。
倪清。
这是你欠我的。
男人站在昏暗的阴影里,目光猩红锐利,定格在她身上。
指甲紧紧陷进手心,倪清克制住内心无用的悲哀,狠狠的说,好。
你要跟我玩是吧?行,我奉陪到底。
天色渐暗,饱和度愈来愈低。
倪清的后脊像是逐渐凝结的冰霜,一股脑儿的散发出寒意。
看着倪清倔强的背影,程崎的心底翻滚着,汹涌着,恍惚间,有一道声音,提出荒谬的假设——你还爱她吧?程崎,你还爱她。
爱她?程崎的嘴角抽搐两下,面无表情。
……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