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在焉的一整节课过去,语文老师刚走,程崎就回到座位,懒懒散散,满脸写着倦,倪清转头,小声同他说,校服明天还你。
他眉眼淡淡扫过她高竖的领子,趴在桌上,好似不耐烦的用鼻腔发声,嗯。
她也搞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隐晦,搞得跟见不得人似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好像没什么好和他说的,扭回头来,她听见徐申振八卦的声音,崎哥,你和哑巴妹……而后被程崎一秒捶的稀巴烂,别烦。
这个课间太短暂,一如他们之间的交流,贫瘠又没有营养。
又一个课间,倪清出去接水,回来后桌子上多了几包零食。
她愣了愣,随手拿起一袋,又放回去。
程崎还在睡,徐申振在和他的好兄弟们聊外校的事,她想了想,面向徐申振,徐申振,她举起一袋面包,你看到谁把这些东西放我桌上了吗?徐申振偷瞄了一眼程崎的位置,视线很快转回来,停在倪清脸上,不知道。
他不能暴露程崎,又必须让倪清心甘情愿吃下这些零食,难,徐申振想想后补充,反正是别人送的,你就吃呗,不吃白不吃。
倪清把零食推到一边坐下,不接他的茬,不受嗟来之食。
此话一出,徐申振立刻觉察到身边的程崎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冷冷盯住自己的脖子,他有点冒冷汗,声音跟着颤,这,别呀祖宗。
你不吃,崎哥要我的命怎么办啊?她就这么饿了一下午,什么都没吃,终于熬到放学。
她今天倒霉透了,唯一的好事是:今天下午,程崎很乖,没来找她麻烦。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刚刚打响,程崎就翻墙出去了。
不是他,而是成卓阳来找她,他把一叠打印好的a4纸递给她,说话的时候很温柔,这些是课表、值日表还有考试信息。
我都帮你整理好了。
她在理书包,接过来的时候仔细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微微笑,谢谢你。
不客气。
成卓阳说。
话题突然结束,空气安静几秒。
倪清理完包,椅子推进桌洞下面的时候发出一道悠长悠长的声响,刺激着成卓阳紧绷的神经。
他看见阳光下面,倪清的眼睛亮晶晶的,好看得很。
今天一起走吗?他憋红了脸,终于说出排练已久的话,阿姨也快下班了,不如去店里?她一愣,没拒绝,行啊。
走去超市的一路,成卓阳没让气氛冷场,只是倪清总觉得,他有点紧张和不自然。
他问出心里好奇很久的事,你今天中午……怎么迟到了呀?是没收到通知中午也要补课吗?嗯。
倪清说。
没料到她的回答如此简单干脆,成卓阳默默的转移话题,他低着头,余光瞄到她肥大的校服外套,随意说,你的校服……倪清的脚步一顿,袖子底下,双手紧攥。
成卓阳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她没跟上来,他回过头来,以为自己猜中了什么,笑,你的校服是不是买太大了?哈哈哈怎么松松垮垮的。
长舒一口气,倪清松开手,继续往前走,途中,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 ***向敏君不爱过问倪清的情感生活,确实,就倪清那张毫无世俗欲望的脸来说,她也没必要过问。
店铺的正门被推开,成卓阳先走进来,她愣了愣,后面跟着倪清。
向敏君竟然有些高兴,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她认识成卓阳,他是超市老板的儿子。
阿姨好,成卓阳乖巧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看向倪清,笑着解释,我跟倪清说您快下班了,所以就一道回来了。
他想了想,补充,我们是同班同学。
这样啊。
向敏君很喜欢这个笑起来爽朗的男孩子,满意的点点头,挺好的。
同学之间就应该互帮互助,多交流交流感情。
是啊,阿姨你放心,我和倪清会相亲相爱的。
成卓阳依旧在傻笑。
倪清发现,他是真的爱笑,话题也是真的奇怪,相亲相爱是什么,在向敏君回答之前,倪清忙不迭插了一句,妈,你现在下班了吗?向敏君看了眼表,似乎是因为她打断自己的话,没给她好脸色,你这孩子催什么催,这不在收拾包吗?她把手机塞进包里,看向成卓阳的时候亲切地笑,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店里就麻烦你照看了。
好嘞,成卓阳说,拜拜阿姨。
他安静几秒,又对着倪清,倪清,拜拜。
倪清看了他一眼,抿嘴,拜拜。
她已经搞不清楚这小子是对任何人都这样,还是对她搞特殊了。
回去的路上,向敏君的询问如期而至,她自以为问得隐晦,你和班里的男生走得很近?她一下子就明白向敏君的弦外之音,捏紧书包的带子,心中所想,却是另外一人,没有,他是我们班班长。
他说你快下班了就跟我一起回来了。
向敏君总是这样,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好好听,临了又要她帮忙重复解读。
哦。
这样。
向敏君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其实她从来没有阻拦倪清和男生接触的想法,反倒是倪清自己,喜欢固步自封,急着和男生们划清界限。
自打搬到北城以来,向敏君也不知是怎么了,母女俩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她只得从日常生活方面切入关心女儿的生活,新学校还适应吗?挺好的。
倪清拽了下垂下去的袖子。
向敏君一眼看出不对,你今天出门不是穿的短袖吗?我不小心把短袖弄脏了,跟别人借的外套。
倪清平静的说。
她就是这样,谎话总是脱口而出,编都不用编。
怎么会弄脏的?向敏君问。
倪清回想起程崎扯她辫子的画面,咬咬牙,被狗撞了。
哪儿来的狗?向敏君点点头,没再问下去,回去记得洗洗这件外套,然后再还给人家。
我知道。
倪清说。
回到家,倪清先去浴室里洗了个澡,皮肤上食物的味道不复存在,这让她心情大好。
吹完头发,吃过晚饭,才重新走进浴室里,准备洗那条疯狗的校服。
程崎的个子足足有1m88,他穿190的校服,倪清把它浸在盆子里,倒上洗衣液和芳香剂,又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盆子面前,撸起袖子,嘴上骂骂咧咧,手上的动作却是认真的。
她讨厌他的喜怒无常,也讨厌他突如其来的温柔。
但讨厌和爱,是不冲突的。
她把衣服晾在还有一丝夕阳的余晖的阳台,回到房间,突然想起付曼的话,看了眼窗外的天,妈,我出去一趟……顺便把你把门口的垃圾带出去了啊。
知道了。
*** ***付曼让倪清找的人,名叫陆野。
她说他在学校后面的纹身店上班。
倪清没有拒绝。
泥泞的小巷里深入进去,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是个体户的崛起,炒饭、烤串、麻辣烫……一应俱全,倪清身上沐浴露的香味很快染上食物的味道。
付曼没有告诉她具体地址,只说位置显眼、好找。
兜兜转转,找了一圈。
倪清却始终没看见付曼说的那家纹身店。
随机进了一家面馆,倪清走向柜台前的掌柜,准备问路。
老板很热情,看见她的时候自动挂起笑容,您好,准备吃点儿什么?刚巧是饭点,这家店的人有点儿多,倪清进来的时候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她摸着自己的手肘骨,表情有点吃痛,哦不是,我是想问问这条街上有没有纹身店。
就是因为人太多了,她才没注意到,在这家面馆吃饭的人群中,藏着一个潘浩。
纹身店?老板好像也不知道的样子,须臾又像是想起什么,惊呼,哦哦哦是有这么家店,好像叫什么洋文。
那您记得店名是什么吗?晚上天有点凉,倪清把薄外套的袖子放下来,遮住伤疤。
不记得了,老板摆摆手,有点不耐烦的让她给后面的客人让路,你别堵在这里,出去往右走,一个黑门里面就是了。
她保持礼貌,谢谢老板。
不客气。
老板回答,然后看向她后面的人,吃点什么?纯黑的铁门,半敞着,白色油漆在上面泼着一个单词,Unrestrained,放纵的。
她礼貌的敲了敲门,无人应她,指腹轻轻一推,倪清看见一个男人,她走过去,您好,我想找人。
纹身店内的陈设前卫,以纯黑和灰作为底色,墙壁上贴着大大的海报,是一个摇滚歌手。
店内很干净,屋主用重金属做点缀装饰。
若是放在大城市里人气应该不小,但不像是在这样的城里能生存下去的。
倪清的声音很轻,里面的人没听见,静悄悄的。
她敲了敲里屋的门,又问一遍,您好,我想找人。
陆野眼皮子一掀,看她一眼,这没别人。
只有我。
你是……陆野吗?倪清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穿黑色的上衣和短裤,坐在工作台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人如其名,有点野。
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上下打量起她,嘴里叼着一根烟,有事儿?有。
倪清从牛仔裤里拿出付曼交给她的信封,这个给你。
信封外面有一个红色的爱心,容易让人遐想联翩,陆野又看她一眼,掐了烟头,我有女朋友。
倪清的手指一僵,惋惜:原来付曼的真心错付了。
陆野已经找了新的女朋友。
这是付曼让我交给你的。
倪清不咸不淡地说。
尾音落下,男人手上动作一停,猛然抬头看她,……她回来了?嗯。
倪清说。
在哪儿?陆野皱眉。
我不……知道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潘浩从外面走进来,撞见倪清的时候难免愣住,嘴巴里机械的喃喃,……老板,纹身。
看潘浩那双滴溜溜在她和陆野之间转来转去的眼珠子,倪清知道,他想多了。
但她懒得解释,陆野也是一样。
男人迅速把信封从倪清手里抽出来,揣进兜里,笑着把潘浩推出去,锁上了门,言语之间还算客气,不好意思,今晚打烊。
转身看向倪清的时候,他已经换上阴冷的表情,下命令似的一字一顿,你,带我去找她。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倪清说。
男人眯了眯眼,显然,他不相信她的话。
无奈,她只得补充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我们是中午在二中食堂遇到的。
那她跟你说了什么?她说……*** ***中午,付曼领她去教学楼五楼的音乐教室坐下,倪清第一次来,难免忍不住打量。
这里的格局很小,前面是一架老式钢琴,后面是条条长凳,除了上课,平时不会有人来,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
算是歇息的好去处。
付曼从小在北城里长大,知道的确实比倪清多得多。
倪清坐在付曼旁边,双膝合起,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似乎酝酿很久,低着头,抠起指甲,温吞的说,大概在我十二岁那年,刚上初一。
他叫陆野。
是我新认识的同班同学。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沉寂。
见她不继续说下去,倪清缓慢的点头,表示理解,没关系,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
她不是很好奇别人的爱情故事。
不,我想说。
付曼突然抬起头,语气无比坚定。
别人都说他是没妈的孩子,别和他玩,但我偏偏不信,总爱找他闲聊。
她双手后撑在椅子上,仰头看天花板,似乎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东西,笑,你知道吗?他一开始真的超拽的,根本不屑得搭理我,觉得我又吵,又爱哭鼻子,又不会说漂亮话。
所以他每天都卯足了劲儿欺负我。
然后呢?倪清问。
然后啊,付曼笑出声,然后我就整天闹他,按照他的原话来说,是闹。
但我觉得,我明明就是在帮他啊。
班里都没人和他玩,只有我和他玩。
那……为什么小朋友都不和他玩?倪清疑惑的说。
因为……付曼垂下眼,因为他的亲生妈妈去世了。
倪清没想到这会是个悲伤的故事,一时间沉默住了。
付曼继续说,他的亲生妈妈在生完他之后就难产去世了,他的爸爸是我们初中的一个老师,给他找了一个新妈妈。
新妈妈对他不好?倪清皱眉。
付曼摇头,是很糟糕。
新妈妈给陆野生了一个弟弟之后就整天不着家,出去和男人厮混。
弟弟都是陆野和他爸爸在管。
还好有他爸爸在。
倪清说。
不好。
付曼缓缓地说,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爸爸后来去世了,在上课的时候,当着陆野的面,突发心梗死了。
倪清抿了抿嘴,没说话。
陆爸死了以后,陆妈立刻带着他弟弟去别的城市生活,只留下一点点积蓄给陆野生存。
那他……他辍学了,没有依靠过任何人,还是过得好好的。
但是他不开心,每天都不开心,连我都不搭理了。
后来我就离开了这里,但我一直很想很想他。
你说他会不会还在怪我离开这里?说到后面,付曼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里满是自责和委屈。
倪清淡淡的移开眼,每个人的理想和追求不同,人都是自私的。
他不是你的谁,没有资格怪你。
付曼缄默一瞬,小时候我爱看老式电影里的恋爱情节,甜的,酸的,可口的,美味的。
但真正经历过后,我发觉那颗果实,是苦的,是涩的。
这份残缺的爱,对于没谈过恋爱的倪清来说,着实有些难以理解了。
说完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付曼从斜跨包里拿出一份信,交给倪清,这是封道歉信。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看完信之后还在生我的气,或者是直接把信撕了,不接受我的道歉……到时候还麻烦你帮我转述我的歉意。
倪清看着她,振了振,接过来,好。
将付曼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陆野,倪清推开店门,离开了,还是那句话,别人家的事情,她一点儿都不想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