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决定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一定程度上来说没错,每天我们醒来,凭着记忆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要去哪里,若是没有记忆,就会陷入莫大的恐慌,惶然无措。
姚晨按照今世前二十多年的记忆卯时(五点)起床,在校场练武,他挥舞一把银枪,虎虎生风,有游龙飞蛟,织出密不透风的银网,充满凌厉的杀机。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是被姚老将军打出来的习惯。
微笑。
无论打仗还是和平,除非病得起不了床,都要勤练不辍。
姚晨唯一歇的,还是在皇宫的那三天。
但记忆也并不是唯一的决定性因素,一个人的本能和性格也会直接影响他的行为。
姚晨生来就这样,他总有种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感觉,仿佛活了很多年一般看透世事。
他也曾严肃正经地把这件事告诉他爹娘,他爹娘听了男默女泪,他的哥哥们笑出猪叫。
这也怪自己,姚晨检讨,可能是他提出来的时机不对,当时大概五岁吧,他爹问他将来想做什么的时候,他说了大实话。
他当时太年轻了,非常认真地建议家里趁早转行,他爹连话都不回,直接就是校场见。
那句名言,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就是在那时传出去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成了家里的害群之马,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可雕的朽木,他娘最操心的便是他,他爹见到他就没好脸色,总是一副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糟心玩意儿的表情。
姚晨吃够了苦头,很多大实话就不再与他们说了。
等他哥哥们长大,就被他爹带着出征,有时几个月,有时一年才回来,每次回来都人头整齐,一老二小关心姚晨有没有偷懒,同时展示自己又杀了多少敌军,得了多少战功,好像这样姚晨就会喜欢当兵似的。
其实那次出征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姚晨下学回来,家中男丁就都不见了,他满心以为那次和前面几次一样,他们都还会回来的。
结果有去无回。
唉,他早说过了,当兵啊就是个高危职业,早晚都是个死。
好点的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运气差点的死在自己人手里,子孙后代都得憋屈死。
可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他被逼着长大,被逼着上进,被逼着当将军。
他娘临死前还特别放心地说:你已经长大了,我走了也很放心,别急着下来和家人团聚。
意思是祸害遗千年喽,我懂的。
姚晨熬过了练武的一个时辰。
收势立好,待呼吸慢慢平复。
少将军,您的武艺没什么长进呀。
一独眼老汉走过来,他两鬓灰白,身姿却依旧挺拔,给姚晨递了块汗巾。
也就你敢和我说实话了,权老叔,姚晨不怒反笑,接过汗巾给自己擦汗,同时把银枪扔给对方,这些年被到处夸勇武无双,天下无敌,我都快信以为真了。
权老叔是姚晨少时的武师傅,他的武艺是战场上一刀一枪干出来的,当年除了姚老将军,军中没有一个能打过他的。
有一回上战场,他一只眼睛中了箭,箭头穿颅而过,他还厮杀不止,吓得敌军肝胆俱裂,最后虽捡回一条命但也残了,被姚老将军请回来教姚晨武艺。
当年姚晨也曾反抗,出了各种阴招,两人互有输赢,结局是被他爹知道,狠狠收拾了姚晨一顿,后者才认了命。
一天一时辰,忍忍就过去了。
每天只练一时辰,能练出啥?士兵都还操练一天呢,你这个总兵也太不称职了。
权老叔怒其不争。
是副总兵,姚晨狡辩,再说军务一大堆,谁有时间练这个?我上战场靠得是智慧,是智慧!你都不如小娘子用功,她都早晚各一时辰。
权老叔早已看透了姚晨的本质。
你够了啊!行叭。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姚晨觉得权老叔简直是无理取闹,他能和姚爱军比吗?她和她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精力充沛到操练个一整天还能绕京城城墙跑三圈晚上再翻墙出去打群架。
从以前的三弟我们出去跑马吧三弟陪哥哥比划比划三弟书院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我们去套他麻袋吧,到现在的三叔我们出去跑马吧三叔你教我两招吧三叔隔壁邱员外嘲笑咱家是武夫我们去套他们麻袋吧……姚晨简直奔溃,那么个小娃娃,哪里来辣么多精力?!权老叔你带她去。
权老叔表示消受不起:我已经陪她练完了,夫人怕习武过度影响身体,不让多练。
姚晨问:大字写了吗?姚爱军得意道:今天的份儿我已经学完了。
姚晨又问:那学绣花?姚爱军嘟起嘴巴:那枚针比大刀还沉,拿不动。
姚晨心说你娘发愁不是没道理的,他道:今儿我有事,要去城外庄子上看看。
三叔带我去吧!我保证听话,不乱跑,不顶嘴,不打架。
善。
庄子上除了附近的佃户,还有不少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军人,他们有的伤残有的破产有的无家可归,都被姚家收容安置,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少不了一口吃的,彼此间也能相互理解照顾,日子倒也过得。
这年头可没有心理医生,士兵从战场上退下来,多少有些创伤,不大能适应平静的生活,在家人之间有时也无法获得谅解,姚晨颇为无奈,只能在经济上物质上予以帮助,在自己能看到的地方尽一尽力。
这件事自姚家祖上就在做,也是姚家深得军心,又在文臣中颇受敬重的原因。
他们之前已经收到姚晨要来的通知,纷纷穿戴好,提前列队等候待车马驶近,軃袖撒手伫立,直杖恭迎,同呼少将军,一如在军中。
姚爱军与姚晨同坐于马车之上,这一幕深深刻进她的心里,像是埋下一枚种子,默默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姚晨让他们免礼,自己忙自己的去,他直奔粮仓。
此次出门查看田庄,主要是为了粮食。
从在姚家掌权开始,他就命人往南方沿海寻找粮种,无论是海外的还是番邦的,只要是种子,他都高价收回来试种,有的种子几乎与黄金等价,他俸禄基本上就砸在这里面了。
然而几年来都没什么成效,大部分种出来是杂草或寻常植物,有的甚至芽都发不出来,也不知是没侍弄好还是被人哄了。
知情的都道人无完人,少将军怎么有这臭毛病呢?不知道败了多少钱了。
他不赌不嫖,只当这是他的爱好,唉,就纵着吧,至少不伤身。
去年姚晨得了一种金黄色的种子,让人分别在春天和夏天试种,在初秋和秋末顺利收获,负责侍弄的管事一开始以为又种不出什么,因为已经失败了太多次了,但他还是按照姚晨的命令,精心照顾那两亩地,结果没多久,那种子就长得差不多和人一样高了。
他立刻报于姚晨,后者加派了守卫看守。
待结了长锥形的果实,管事每天都要数一数,一共多少个,生怕被鸟啄了被田鼠啃了。
那果实也非常神奇,外面裹着绿皮,里面隐隐透出黄色,是长满了的种子,上面还有褐色的须。
姚晨一直没见过实际种出来的东西,之前他在北边,都是远程操控,通信不大方便,因为事关重大,他这时亲眼看到,才最终确定了玉米被成功种出来了。
虽然已经看过简略的报告,他还是向管事详细问了情况亩产春天种的近六石,夏天的四五之间。
管事激动得难以抑制,他把亩产重复了很多遍,真是天赐神粮……目光隐含泪光。
当时收获的时候他就兴奋得差点晕过去,要知道如今良田亩产不过三石,而这新粮产量高达近两倍,虽然其中有精心耕作的缘故,但哪怕是四石,也十分惊人了。
因此收玉米晒玉米他都不敢假手于人,粮仓的钥匙每天揣在怀里,连媳妇和老娘都不能碰。
夏天可以在冬麦轮番耕种,亩产稍差一些也是无妨。
姚晨觉得这一点也能弥补产量的不足了。
管事如今对少将军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独具慧眼,完全忘了之前腹诽姚晨败家的人里面就他最凶。
姚爱军不大明白粮食产量,只好奇地问:这个好吃吗?姚晨这辈子从来没吃过,但脑袋里自然地冒出来这样的念头:新鲜的时候好吃,就是不知道这个品种是甜的还是糯的,可惜现在都已经晒干成种子了。
去取一斗来,磨成粉做馍馍吃。
他不想让小侄女失望,自己也有点馋了。
管事:当时买一粒种子要一颗金瓜子,现在要吃一斗……还是败家,鉴定完毕。
姚晨带小侄女看了粮仓后就放她去玩。
她也不是第一回 来庄子,以前陪她娘巡查的时候认识了不少玩伴,一时间呼朋唤友的,和小伙伴们分享自己带来的零食点心。
姚爱军是个很可爱很活泼的丫头,除了不爱干女孩子该干的事情,没什么大毛病。
大概因为习武的缘故,她身体健康,个子比大她两岁的孩子都高,在一群小娃娃里格外突出。
小孩子一起玩兵捉贼的游戏,姚晨就在一边看。
其中有个男孩子,似乎受到了所有孩子的排挤,要他扮演贼,姚晨打量了一番,瘦瘦小小的,衣服不但有补丁还有点脏,不像其他孩子总体还算干净齐整。
他有些奇怪就多问了一句,左右回道:他和他姐姐一块从其他地方逃难来的,平时村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喂着,他姐姐帮人干活,勉强糊口。
大概听说今儿小娘子赏吃的,就过来了。
朝廷说并无流民。
姚晨疑惑道。
小股小股的朝廷也不大管,像他们这样逃难的这两年渐渐多了,明年也不知道会如何。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道:这孩子刚来的时候似乎不大会说汉话,可能是翻了长城逃过来的。
我们看他们姐弟挺老实的,他姐姐挺能吃苦,力气也大,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您也知道,我们边疆呆久了,见多了底层牧民的惨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留下来了。
鞑靼百姓以游牧为生,由部落首领管理,许多采用高压政策,权贵穷奢极欲,底层牧民勉强果腹,生活亦十分艰难。
姚晨也没有什么血统民族的偏见,他出于好心,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就命人把他姐姐叫回来,了解下情况。
结果一看到来人,他立刻瞧出不对,女子怎么会有喉结?他立刻给亲随打了个眼色,让人守住门口免得人逃脱,侍卫手握刀柄,蓄势待发。
那女子装扮的人十分敏锐,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露出了马脚,脸上挣扎几下,最后露出坚毅之色,碰地跪在姚晨面前。
小人知罪,请少将军责罚。
其声音带着年少的中性,听不出男女,大概还未到变声期,庄上的人才没有察觉出异常。
抬起头来。
姚晨的声音不辨喜怒。
对方身体颤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抬头,他的容貌似乎经过特意修饰,皮肤偏黄黯淡,还有不少斑,但依稀能看出美人的影子,本身应该非常突出。
少将军容禀,我与弟弟本是北边部落牧民,我的母亲是汉人,有权贵觊觎我的容貌,小人不从,对方扮作盗匪杀了我们全家欲抢占,我只好携弟弟逃跑,逃跑时掩人耳目便作女子装扮。
因为我们汉话不熟,我若是男子怕引起村人警惕,就一直这般打扮。
少年在姚晨的注视下去掉了伪装,露出惊人的美貌,姚晨听到左右抽气的声音。
他的亲随按道理应该已经习惯了美貌之人,毕竟姚家容貌基本都在中上水平,姚晨还完美地继承了姚老将军的英俊,可谓京城美男子,但他们还是被那少年惊到,可见其绝色。
那是种男女莫辨的美丽。
皮肤白皙如玉,眉目是非常符合时下审美的妖冶,哪怕是粗布短衣也遮掩不了其艳光,说是江南养成的女子也有人信。
姚晨让他跪着,命人去核实他的说法,这小子假扮女子期间从未与人接触,大概怕被人瞧出马脚。
令姚晨哭笑不得的是,庄子上的未婚男子对他印象颇好,觉得是下地干活的好手,潜在的结婚好对象。
那少年跪得越久,越惴惴,他们没有户籍,若是被人打死,也是没处说理。
他不停地给姚晨磕头,没几下额头就磕出血来,在那张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少将军,我死不足惜,请将军怜惜我弟弟年幼,他什么都不知情,饶他一命。
姚晨并没有完全采信他的说法,他已经问出他们部落的名字,只距离远又在境外,查探验证真假需要时间,还未必能查探清楚。
他又不能直接把他们杀了一了百了。
若是拿钱随意打发了,万一是奸细,到别处也会给姚家惹出祸事。
但他们兄弟俩是绝对不能留在庄子上了。
他家庄子上不少军伍出身,他们都没瞧出破绽,可见这少年除了容貌还有其他独特之处。
想来想去还是放在身边盯着最安全。
当晚,一份密报就呈至皇帝的桌案上。
姚晨从庄子上带回一对姐弟,其中姐姐容貌佚丽,姿容无双。
要不是已经收到姚晨求见的折子,皇帝晚上就能杀出宫去,到姚家问个明白,看看那女子是如何把他的将军迷得神魂颠倒的。
他整夜辗转,无法入眠。
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愤怒姚晨贪恋美色,居然见色起意,被一逃难的农家女迷惑,实在太不争气;伤心于自己连光明正大生气的理由都没有,他觊觎姚晨,本就难以启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别人在一起,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为他高兴。
P的高兴!一想到他的将军要与人亲亲我我,亲密无间,他就嫉妒得发疯。
次日早朝,全部朝臣都感受到了皇帝的低气压,就像一个行走的炸/药桶。
张首辅顶住压力,勉强说了几件朝中大事,臣子们互相眼神交流,非常识趣地把折子收好,挑个好点的日子再来扯皮。
姚晨到乾清宫的时候,皇帝刚发作了一番,整个宫殿鸦雀无声。
将军的到来仿佛春风拂面,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皇帝的眼神终于软化了。
皇帝不给他行礼的机会,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坐到自己边上,姚晨坐好后,皇帝的手却没放开。
皇帝道:我特予你出入宫禁之便,怎么还递折子?下回想来见我直接出示令牌即可。
不要把我当皇帝,恋人当不成,至少是朋友知己吧……陛下国事繁忙,我怕耽误了正事。
姚晨其实也不想这样,又麻烦又没效率,但在外人眼里他对皇权必须恭顺敬畏。
若你来的时候我不巧在做别的,你就在暖阁等我,我已经嘱咐了宫人奴婢,他们会来通报,我会尽快来见你。
皇帝又问:你这回来有什么事吗?其实我是想您这里的美酒了。
姚晨玩笑道。
一句话就把皇帝积累的所有不满不悦驱散了。
若是你,自然管够。
可以运一车走吗?不成,我怕你再也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