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天气变化无常,前一刻还天晴下一刻就突然下雨,中年牧民疾步走入牛毛帐篷。
这种天气只有在毡帐里才舒坦,牛毛制的毡帐不怕雨雪的浸透,任凭外边多么大的风雨,帐篷里也一片温暖干爽。
帐篷里中间是炉灶,三块石头架起的锅灶,上面铁锅里煮着马奶茶,他的妻子见他进来,立刻给他倒了一杯驱寒。
这铁锅是他们家里最贵重的财产,他们部族离辽东卫所比较近,他妹妹嫁于一汉人士兵,贴了匹好马才换到的。
首领可说了什么?他妻子急切地问。
唉,让我们再看看。
那中年牧民回答,面带愁容。
若是入籍了便可至榷场与卫所自由买卖,我们家茶叶和盐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等下回商队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价格还那般贵……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若是入籍,朝廷按人头征税发徭役,我们找谁说理去?牧民用了首领的说辞敷衍妻子,听上去确有几分道理。
税那帮贵族老爷也没少收,去年那窝羊就没剩下几只,哼!他妻子说起来就是牢骚满腹,不过他们部落还算好的,头领上了年纪不大折腾,底下牧民日子尚过得去,但头领年长也代表着困循旧守,不大能接受改变。
这牧民还算有些见识,不然也不会把妹子嫁给辽东兵,他也收到了要设都司的风声,那是贵族们的游戏,他没资格参和,但从辽东最近的发展势头来看,他觉得亲近朝廷不是坏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贵族统领们眼盯着权位,却没有表明忠心和诚意,那少将军又不是傻的,难道平白给你好处?即便是交人头税,买卖这边也能省下不少,还是赚的。
他想了想,又站起来,打算出门。
这雨下得急,你还要上哪儿去?去妹夫那里打听打听。
前不久,姚晨一同宴请了各部首领与使者,公布了大致的章程。
都司下设数个卫指挥使司,每卫有前、后、左、右、中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有十个百户所,每卫约五六千人,各卫所平时屯守,战时奉命攻守。
为了防止吃空饷,姚晨要求各所登记造册,并按照朝廷规定练兵,第一批放出的名额不多,只有一个卫所,各部自由报名,最低人数限制是百户所,小部落人数不足可以互相联合。
其实主要的几个部落已经事先就沟通好了,这些年接触下来,哪些是朋友,哪些是刺头,姚晨基本心里有数。
严格的户籍制度,一直很难在草原执行,一是局势相对不稳,二是游牧逐草而居,很难实现,三是对朝廷和外人的不信任,部落不愿暴露自身实力。
姚晨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些部落绑在朝廷的战车上,有了他们,就是天然的抵御外国的屏障,因此必须加强对他们的笼络和控制,户籍制度就是他力主施行的第一项,想要好处,来登记先,后面还有很多后手等着他们呢!一石激起千层浪。
各部落间、部落内部暗潮汹涌。
有的对朝廷极不信任,将之视为分化部落的计策,所谓都司卫所不过是诱之以利,到时候把部落送到战场上当炮灰。
一些中立部落摇摆不定,纷纷聚在一起密探。
以前设都司的时候,咱们也没捞到多少好处。
心怀疑虑的不少。
这回不一样,单开榷场这一项我们就能获利不少。
也有人蠢蠢欲动。
现在虽然有少将军,多少靠得住,可万一朝廷后面换了人怎么办?要是过不下去,可以用老办法,再往远点迁移,西边还有我们族人呢……有人暗指鞑靼。
呸,那算什么族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这种心思赶紧收起来。
我也就这么一说……讨论一番也无法决断,最后有人道:要不静观其变?后面应该还会再增名额。
那人头戴金冠饰,他这套金冠饰由四件饰品组成,一个室内便帽和三条冠带,表明其已是这帐中地位最高之人。
众人附议:不错不错。
结果,在姚晨规定的最后期限,他们纷纷看到了彼此熟悉的面孔。
你不是说要去西边投奔族人吗?你不是说要静观其变等下回吗?反倒是那些口风松动的没有出现。
啧,这塑料的联盟情义。
奴儿干都司与其它都司有所不同,经朝廷特批,姚晨暂代都指挥使,统领司事,为掌印,其副手职位分别由两位部落统领兼千户暂领,一人负责练兵,一人负责巡捕、诉讼、仓库诸事。
朝廷喜欢把领兵和练兵分开,避免军权过于集中。
姚晨敢于放权,也让草原各部的心落到了实处,至少主要的实务仍然由他们自己人负责,没有朝廷横加干涉。
除了入籍之后时不时有辽东卫所的军队巡查不大自在,牧民们觉得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大家的关注点都在三日后要开的茶市上。
榷场是朝廷为各部设置的交易场所,收取一定课税,有的只在特定时候开,有的常年都有。
里面每隔一段时间会集中贩卖茶、盐、布匹等物,这时候货可能不是最好的,却比平时便宜,商税也有一定优惠。
这批茶是刚刚从南方运来的,都是陈茶,士人或许不屑一顾,但在北方草原却价格甚高。
朝廷向来推行以茶制戎的边疆政策,游牧民族多食肉,不得茶困以病,自唐宋以来,就以茶易马,用制羌戎,凡私茶出境,犯者必斩。
而为了体现对奴儿干都司的重视,皇帝特别下旨放宽了管制。
姚晨大肆宣传了一番皇帝的仁政爱民,海纳百川,并公布凡加入卫所的部落之民,均可自由出入榷场,每人有一定的购买额度,以防止恶意倒卖。
牧民们就像赶上了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老板带着小姨子跑了情非得已卖包抵工资的跳楼清仓吐血大甩卖,爆发了前所未有的购买力,牛群羊群皮子药材,流水一样涌入榷场,又被漕运海运送往京城各地。
而那些之前迟疑犹豫的,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部族中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强烈。
姚晨却是短时间内不会再扩招了,就这一个卫所他都要消化一阵,贵精不贵多。
虽说将士只有五六千人,但是加上他们的家人和部落,就是数万人口的重担。
姚晨有点怀疑自己的咸鱼鱼籍快要保不住了。
短期看,工作任务是加重了,可目光长远一点,这些人会帮助辽东进入一个良好的循环,姚晨也就没有什么怨言,团结可以团结的一切力量,他至少不用担心腹背受敌,外敌入侵的时候出现很多带路党。
之前他就很注意维护与部落间的关系,有雪灾有盗匪的能帮就帮一把,刷各族的好感,长年累月下来,此次新政推行起来才如此顺利。
少将军,这是今天的投帖。
亲卫搬了一筐进来,自都司之利渐渐为人所知,各处的投帖就如雪花一样飞入卫所。
有各个部落想要下一卫所名额的,也有各处商人想挤入榷场的。
姚晨深吸一口气,用一目十行的速度把全部名帖看完,在脑中回忆了各部资料,挑出重要的回了,其他的放一边。
揭帖已经发下去了吗?姚晨问。
他早就宣告于众,短期卫所不会再招人了,来年这时候再通知,那些距离远的消息不灵通的,虽然遗憾错过了,但可以去卫所领一些补贴。
亲卫回答:已经在各通衢路口墙上贴了告示,还命通晓各部语言的士兵时时宣读、解答。
姚晨皱眉,有点疑惑:那怎么还有那么多投帖?亲卫坦白最近门房守卫的活儿特别抢手,少将军允许他们捞点外快,钱照收,活不干,将事情如实报告于少将军,他们收的些许打赏礼品少将军也不会过问。
他猜测:大概是想走后门吧。
姚晨:我的后门是你们能走的吗?只有小狼狗皇帝能走嘻嘻嘻。
众多名刺中,有个非常特别的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名帖用扬州纸,烫金红绸,质地顶级,仅这材料怕都要十钱,姚晨刚入手的时候,以为是豪家富商。
打开帖子,上面写着福建泉州郑,字体遒劲有力,隐隐透出一股杀伐之气。
这就很奇怪了。
一般的名帖通常有许多内容,多为几十个字,写明姓名、籍贯、职衔、出身、经历等等,作拜谒通报只用,就像名片,告诉主人家我是谁,为什么我值得你一见。
姚晨问道:你还记得投这个帖子的人吗?亲卫想了想:这个帖子属下有印象,是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皮肤黝黑,属下观其仪态神情,应该是个练家子,但跑商危险重重,商贾练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没有太在意。
这投帖之人,要么不懂礼数,要么极其狂妄自大,认为福建泉州只要说姓郑的就知道是他。
姚晨想了半天,还是没头绪。
抱歉啊,这辈子他去过最南的地方是北平。
福建泉州是哪儿?唔仔亚。
姚晨暗道此人故弄玄虚,还是写信问问小狼狗吧,小狼狗别的不行,刺探情报倒是很有一手,前段时间姚晨与某千户吃了一顿酒,还被他说了,因为酒席上有歌女乐伎。
在收到辽东来奏报的消息时,张首辅知道,今天怕是又要加班了。
以前辽东奏疏,风格基本上是这样的:爸爸东西我吃完了。
不是刚给过你吗?!爸爸这个月零花钱花完了。
不是刚给过你吗?!爸爸我和人打架了。
不是刚……这回要赔多少?现在变成了:爸爸我学会打渔了!好好好给你造渔船。
爸爸我给你做了罐头!好好好给你开铺子。
爸爸我和小伙伴们都处得很好哦!好好好只要不和坏坯子混你就是爸爸的好宝宝。
老父亲热泪盈眶,孩子终于长大了,不但学会自食其力,现在还懂得人际交往体谅家里不容易了。
虽然辽东发展渐入佳境,但每次来消息都代表着一堆事情要做。
这回的更是劲爆,饶是张首辅见惯了大场面,手也忍不住抖了抖。
爸爸我们去挖别人家的金矿好不啦?确切点说,这金矿也不算是别人家的。
原奴儿干地区占地面积极广,后面鞑靼和女真等国兴起,侵食当朝国土,朝廷对北方控制力变弱,奴儿干都司形同虚设,最后直接废止。
如今重设,姚晨除了收紧户籍政策,扩大贸易规模外,做的另一件事就是探矿。
他记得看过一个古蓝星种花经典老电视剧叫闯关东,里面他男神在老金沟淘金发了家,有砖家考据那老金沟就在漠河。
此次新立的千户所中,有一个部落就在漠河附近,姚晨借着制籍造册之便,派大量人手前去勘探,果然在嘉荫河畔观音山太平沟发现了金砂。
初步勘测,该金矿矿脉长达五百里,河中都存在大量金沙。
姚晨立刻将好消息报于朝廷。
张首辅有些为难,送上门的金子,谁不想要?可地理位置太敏感了。
它位于和鞑靼交界之处,本来应是全在境内的,但因为国势渐弱不如以前,不少部落转而投敌,连带着他们的活动范围也归于鞑靼,很不幸地,漠河就在其中。
开矿艰难,漠河地处北端,远离国家中心,反而更加接近鞑靼,实在令人心塞。
若是派兵驻扎,被鞑靼以为朝廷有意开战,两国好不容易维持的和平就要被打破了。
或者更糟,金矿的消息被泄露出去,鞑靼直接杀过来,那时候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放着不动也不行啊,明明知道有金山不去挖,还担心被宿敌发现,真是憋屈死了。
因为怕走漏了消息,这事都没拿去廷议,几个大佬约在一块密谈。
年轻皇帝先定下基调:挖,必须挖!太后也觉得不应该便宜鞑靼,不挖四舍五入等于资敌啊!不如借恢复故土之名?有人提议。
好像比挖金矿的名义好一点……又有人说:其实也不算故土,边界模糊,鞑靼未与我们立新的界碑,他们偷偷占了,我们现在只是偷偷占回来而已啊!那要不要写一封国书?这个意见遭到一致的反对。
众人就像掩耳盗铃一样,都觉得这事儿不能摆在台面上说,暗搓搓地把便宜占完就是了。
最后考虑再三,还是决定让姚副总兵再慎重评估一下危险性与可行性,找机会试探试探鞑靼的反应。
皇帝觉得大家有点无理取闹,都不理解他养家糊口的心情。
万万人口,嗷嗷待哺。
哪儿都要钱,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富有也是最贫穷的人了。
家族产业每日有巨额流水,就是没多少余额,穷得叮当响,连他住的地方,都百来年没修了!他很委屈地给他的将军写信,要亲亲抱抱举高高。
姚晨能怎么办?当然是想办法哄啊!他命人扮作迷路的商队,到边境溜达,敌方部落果然上钩,把这送上门的肥羊抢了个一干二净。
对方觉得不抢简直没天理。
不知道草原上牧民和强盗只有一线之隔吗?路不熟还载那么多茶叶丝绸出门?对方抢完了,看商队逃往边境,也没去追,以为这事已经完了。
不想没几日,整个部落就被连锅端了。
这是都司复立后的第一场仗,必须打得漂亮!以后俸禄有多少茶市开几场就看它了!每个士兵都铆足了劲,他们本来就是下马牧羊上马打仗,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草原上仗怎么打了,辽东汉军只在后面收尾压阵。
打到大兴安岭一带,差不多把金矿包圆了,得,鸣金收兵,见好就收吧。
姚晨把斩获都给了参与反击战的部落,重新立了界碑,留兵驻守。
鞑靼觉得南边那个人傻钱多的富邻居最近有点飘啊。
自己没打过去就很好了,居然还反过来打自己了。
鞑靼主政的太师阿鲁台立刻发来恐吓:皮痒了?要不要我去你们家做做客啊?顺便他还调戏了一把太后:我和您年龄很相配,我是鳏夫,你是寡妇,要不你嫁给我,你拿你们国土当嫁妆呗!他本以为南人会和以前一样立刻服软,不想对方摆事实讲道理,是你们先抢我们商队的我们只是正当防卫!至于占回来的土地,提也没有提。
太后还反调戏回去:你拿鞑靼做聘礼,我再勉强考虑一下。
阿鲁台十分恼怒,但他也忌惮南边国力,居然有中兴之势,隐隐不妙。
反观鞑靼内部,各部派系林立,乌烟瘴气,此时他已经换了鬼力赤、本雅失里、阿台三任可汗,如今和可汗一系斗得正盛,分身乏术。
只能吃了这个闷亏,自我安慰一番。
反正被占的那地方又穷又苦又乱,没什么好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