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校尉办完事,才过了不到两刻钟,士兵互相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天已经黑了,校尉立刻回程率士卒往驻地而去,锦衣卫一行当晚则住在客栈里。
客栈住宿条件非常差,地上有沙子灰尘,被褥不大干净,有股子霉味,洗漱的热水还要自己烧。
因为空房有限,而且出于安全考虑,侍从选了几个大通铺,将就着睡,只有那吴公子住二楼的上房,就在姚晨隔壁。
姚晨拿出各色染料,打算给自己做个美甲,丰富自己的人设。
他房间靠走廊的窗开着,等待猎物送上门。
没一会儿,那吴公子果然来了,隔着窗看他。
京城女子在纸片上雕刻,镂空做出各种形状,有动物有花鸟,贴在指甲上印染,待染好了再把纸片除去。
听闻花魁还特别设计了一款云纹,十个手指的图案都不一样。
他出京的时候,上到王侯公卿,下至平民百姓,都热衷于此,这年头不仅女子美甲,男子也乐衷于追逐风潮,其疯狂程度甚至更甚于女子。
而且这也是闺房中的小情趣,夫妻两人用同一款或同一风格的图案,象征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古有举案齐眉,今有夫妻同款美甲,也是美谈。
姚晨当然清楚,贵妃娘娘的猫咪指甲图案,还是他亲手设计的呢!他甚至撺掇她给皇帝染同款,也不知道成没成……他此举就是故意试探,想弄明白这锦衣卫的来路。
听其对京城近年风尚的了解,应该是京城人士,观他的行事不算老道,年轻却身处高位,还经常出入声色场所,出身背景应该很高。
朴千户还不知道自己的马甲被扒得差不多了,他隔窗看着老板娘纤细修长的手指,嫩葱一样,玉莹莹的,一时挪不开视线。
单手不好染,不如你帮我?老板娘笑着邀请。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门是掩着的,一推就开,他走进去关上门,顺手把窗户也关上了。
看到他这一番动作,姚晨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要是没什么准备,就白活这些年了。
桌子下贴了一盒唐门名器暴雨梨花针。
皇宫库房里拿的。
自称吴公子的锦衣卫是个风流人,不是下流坯子。
他就真的只是在给他染指甲一般,握着他的手,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只除了趁机把了把他的脉门,查探他的功夫。
姚晨:我就是三脚猫的功夫,内力也弱得近乎于无,所以才被挑出来做探子啊!能教你查出来?——功夫弱你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吴公子的手指又长,又灵活,手上有不少茧子,绝不仅仅只是握笔练的而已,他的手很温暖稳定,干燥没有汗,被这双手伺候着高潮应该很会爽。
他的心思也巧,在老板娘粉色透明的指甲上作画,弄出新颖可爱的花纹来,居然是小奶狗的形状,活灵活现。
正面的,侧面的,趴着的,睡觉的,只露出脑袋的……姚晨最喜欢中指上那只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屁股和尾巴的。
姚晨觉得自己血槽已空。
但他还是努力露出嫌弃的神色:怎么不是牡丹月季之类的……不过看着还挺有趣。
吴公子笑而不语,看着他两眼放光又勉强忍耐住欢喜的表情,这模样比白天的妖娆娇媚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十二个时辰里不能沾水,不然会掉色,糊了就不好看了。
他一边嘱咐,一边站起来,似要告辞。
姚晨嘴里浪来浪去:这便走了?才玩了没一会儿就让我独守空闺,好狠心的人……我说的话还算数。
姚晨愣了一下:哪句?跟我走那句。
……姚晨低头,装作看指甲,不予回应,心脏却漏跳了一拍。
当晚除了这件小事,并没有其它意外。
姚晨来了这边就成了昼伏夜出的夜间动物,他嫌白天热,就躲在屋里不出门,今天接应校尉,已经算起得早了。
到了晚上睡不着,就裹着披风,趴在窗边看月亮。
他没有点蜡烛,月色清凉如水,让干燥昏黄的大漠也显得不那么令人烦躁,他的房间正对着湖泊,俯瞰就能见到那宽阔的湖面,在朦胧的月下泛出幽碧幽碧的光,水很透彻,看着浅,实际却很深,最深处呈深蓝色,不见底,不知深几许。
他听着耳边的动静,人声越来越少,越来越轻,有的还发出如雷的呼噜声,他隔壁房间也没有声响,姚晨练武是半吊子,不知道那年英俊的锦衣卫首领睡着了没有,但这也不要紧。
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和角度,可以将客栈到无忧湖的全部出口和道路看得一清二楚,想要过去,没人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就这么守了一夜。
待鸡鸣三声,账房最先起来,他发出几乎把整个肺都要咳出来的咳嗽声,像破了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喘气,令人听得难受,担心他下一秒就要死了。
这一串动静把同他一个房间的跑堂和厨子都吵醒了。
待他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就走到客栈门前,把亮了一夜的灯笼取下来,吹熄了火。
姚晨见此,才打了个哈欠,去睡了。
这是他们的暗号,轮流值守,灯笼灭了,他就下班了。
他完全不知道有人偷偷瞧了他一晚上。
朴千户觉得,这个客栈,从上到下都透着古怪。
边境开客栈,不是脑子太蠢就是胆子太大,也不怕哪天打起仗来先拿他们开刀,即便两国目前勉强维持着和平,附近也有沙漠盗匪,听说这个客栈已经开不少年头,其本身就有古怪。
他天生五感强于普通人,习武之后更加敏锐,不然指挥使也不会轻易放他离京。
他昨晚故意接近,就是要进她的房间探一探。
那个风骚的老板娘,她身上味道干净,没有其他男人的味道,按道理来说白天她行了房事,必然会留下点什么气息才对,但无论是房间里还是她的身体,没有一丝□□残留的气味,那么她和校尉便是做戏了?他们在遮掩什么?为何老板娘夜里要盯着无忧湖?像是防着什么……客栈里疑点重重,像是隔了一层迷雾,把一切隐藏在幽幽深处,真相扑朔迷离。
左右担心他被美色迷惑,纷纷进言:不要节外生枝。
朴千户虽然不乐意,但也知道大局为重,只好暂时放下心中的疑惑。
他们一大早便离开了,往西而去。
无忧客栈处于东西往来的要道,附近只有这一个淡水湖,凡穿越沙漠的,必须经过这里,所以,无忧客栈是朝廷天然的暗哨。
三教九流,每有路过,都教姚晨筛子一样筛过一遍,搜罗情报,分析形势。
西北的动向,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客商行人大多只是在客栈歇脚,有的甚至进都不敢进,就怕客栈是黑店,在湖边补充了饮水,稍微歇一歇便匆匆上路。
这就很考验探子的能力,能否在匆匆看到的几眼,为数不多的几句交谈中分辨敌我,提取有用的情报。
旅人只有少部分会留下过夜,这也不代表活儿轻松,就好比昨天入住的是假扮行商的锦衣卫,姚晨就得打点起精神亲自值守,以防万一。
姚晨一夜未睡,才躺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被闹醒了。
是账房独特的咳嗽闹铃声。
他再怎么不愿也只得翻身起来。
咳咳咳,咳死你算了,还省了我一笔口粮。
他以老板娘的口吻骂了一声,让楼下全部人都听到。
上午来客,是件稀罕事儿。
此处距离银川少说半天旅程,离沙漠中的下个补给点更远,一般商旅都是中午或者下午才到客栈。
除非武艺高强一路轻功飘过,或者夜里赶路,后者实在危险,要知道夜间沙匪都不敢单独行动。
一是天气寒冷不利于赶路,二是沙漠有无数狼群毒蛇蝎子,三是容易迷路,若是再倒霉一点遇上流沙或者沙暴,真是九死一生。
姚晨偷偷在二楼从上往下瞧。
来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子书生模样,小白脸长相,女子柔柔弱弱的,姿色一般,他们形容狼狈,脸上身上都有灰尘,像是在沙地里滚过,看不出具体表情。
姚晨补个妆的功夫,跑堂的已经殷勤地把他们迎进来。
姚晨给跑堂的使了一个颜色,亲自拎了壶茶水过去,与他们攀谈。
这一大早的,你们赶路很辛苦罢?女子脚步轻浮,不会武功,她似乎十分害怕,紧紧依靠着那书生,不敢说话。
那书生先对她温言宽慰:娘子莫怕,已经没事了。
然后露出一脸逃出生天的庆幸,回答老板娘:我们本来昨天就该到了,结果路上碰到了沙匪,财物骆驼都被劫走,我与内子见机立刻逃跑,才逃过一劫。
女子飞快地看了姚晨一眼,目光惊惶,她咬着嘴唇,仍然不言语。
真是可怜……姚晨没什么诚意地同情了两句,转而提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们财物都被劫走……潜台词:怎么付得起我这茶钱?书生暗道,这老板娘果然如传言一般,冷漠无情,钻到钱眼里去了。
他担心自己二人被赶出去,他们逃亡了一夜,实在迫切需要一个地方歇脚,要是这大漠里日头下没个遮挡的地方,他就要被晒成人干了。
他连忙道:内子衣服里还藏了些银两,足以支付我们这两日的房钱,最快明日最晚后日,就会有亲戚来接我们。
提什么钱不钱的,多外道啊!老板娘闻言,顿时笑得让人如沐春风,那双桃花眼眼角上挑,眼周略带粉晕,眼睛水汪汪的,此时笑起来,像月牙一样下弯,饱含欲说还休的风情。
这副模样,看得那书生呆了呆,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二位好生歇息,奴家就不打扰了。
帮他们安排好客房,姚晨就去了后厨。
跑堂的一溜烟进来,悄无声息,他与姚晨比划几下,姚晨看明白手语,神色凝重起来。
跑堂的报告,他方才循着二人的痕迹追查,到了三里之外就没了线索。
沙漠多风,沙丘多移动,比较难追踪。
姚晨根据他找到最远的地方,推算了距离和时间,这二人应该是凌晨从银川出发。
看来那书生武功极高,不然不能带着一不会武功的女子,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路狂飙到客栈。
姚晨又晃悠悠地回到大堂,对着正在发呆的账房说道:别想你的酸诗了,今晚把这个月的账清一下,对了,记得去城里进些茶叶,捡便宜的买,越多越好。
此为暗语:清账是动手,茶叶为毒药。
姚晨说越多越好,警告来人不好对付,药分量要下足。
账房咳嗽一声,答应:好的,老板娘。
姚晨见事情安排好了,便道:我回房再睡一会。
也是降低对手的警惕心。
待老板娘关上门,暗中盯着的视线才收了回去。
那书生将女子点了穴,放在床上。
你看这样乖乖的多好,要不是你今早非要闹一出,我们怎么会受这奔波之苦。
那女子又悔又恨,若是眼神能杀人,那书生肯定已经死了千百次了,她想到自己身处险境,明后天这人的同伙便要来了,未来不知落到什么地步,不禁泪流满面。
好歹我唤了你几声娘子,我们一度春宵,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也见不得你伤心难过,就心软劝你一句,你就老老实实地把图画出来,不要让我难做,也少吃些苦头。
书生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朝廷的追捕,相对安全,眼见大笔银子就要到手,免不了志得意满。
他扮作落魄书生,勾搭诱/奸了银川守备的女儿,哄她与自己私奔,本来已经把城防图骗到手里,不想这好骗的女子突然反悔,趁他不备把城防图抢过烧了,若不是她说已经将图记住,他早就把她杀了。
当晚,加了料的菜摆在桌上,书生热情地招呼老板娘一同用饭。
老板娘,今日承蒙您照顾,不知是否有幸邀您共饮几杯?老板娘娉婷袅娜地走过去,自然地给自己斟了一杯。
书生紧紧盯着她,抬手表示请用。
老板娘挑眉一笑,媚眼如丝,手稳稳地握着酒盏,却未动。
你娘子身体还好吗?连夜赶路,教她累着了,又受了些惊吓,精神不大好,晚点我给她拿着吃的送上去便可。
瞧着是个会疼人的,你娘子真走运。
书生见老板娘迟迟不喝,目光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似笑非笑:老板娘怎么不喝?这里莫不是黑店吧?老板娘连声娇笑:就你们读书人心思多!她豪爽地将杯中物一饮而尽,给他看了杯底,嘲讽:要不要我像伺候万岁爷一样每样菜试尝一下呀!那敢情好。
书生也是滑不溜手的老江湖,顺杆子往上爬,被人骂胆小也无所谓,出门在外,再小心都不为过。
姚晨淡定地每样都吃了一嘴,最后还给了他一个白眼,但那娇嗔劲儿,说是媚眼还差不多。
哼,早防着你们江湖人,毒下在餐具上呢!他刚才很小心地没有让嘴唇碰到,自然无事。
用餐愉快哦亲!书生松了口气,正待用饭,突然门碰地一下被人撞开,一队人闯了进来,书生立刻警惕地放下筷子,右手收到桌子下面,似握住了什么武器。
姚晨有些恼火:谁坏了我的好事?!这群人不正是早上刚离开的锦衣卫番子嘛!哎呀,我的黄花梨木门!老板娘先喊了一声,然后她仿佛才看到那群脸色苍白个个负了伤的商队护卫,惊呼,你们这是怎么了,都挨了刀?怎么不是下面挨刀呢……受伤的护卫中间站着那只小奶狗,不,是给自己做了小奶狗图案美甲的吴公子。
他面色苍白,虽然在侍从的搀扶下仍然可以行走,但额头已经渗出汗珠。
啧啧啧,真惨呀!老板娘,江湖救急,门我们会赔的。
朴嘉言认得那木门不过是用普通木材做的,老板娘分明在讹人,但形势比人强,如今他和他的手下们都受了伤,需要静养,而且他也不在乎这点小钱。
有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姚晨皱眉。
房价双倍,你们还要把地给我收拾干净。
你别不识好歹!脾气冲的番子特别看不上这个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黑心老板娘,想要与她理论,却被首领制止。
强龙不压地头蛇。
朴嘉言好脾气地说:我们在路上遭遇了沙匪,求老板娘您多体谅,宽恕兄弟们失礼。
普通沙匪能把一队锦衣卫好手杀得这么狼狈?沙匪怎么就那么倒霉?一个一个锅都要他背。
姚晨见好就收,命人去煮热水,又拿些干净的纱布和金疮药,对方却只将药收起来。
爱用不用!他装作紧张慌张地问:沙匪不会追着你们杀过来吧?我这些兄弟训练有素,他们也损失不少,料想不敢追击,若老板娘担心,我们可以在夜里派人守卫。
这便好,老板娘露出一个放心了的表情,吴公子您好好休息,奴家就不打扰了。
且慢!姚晨心中一紧。